万漪自是不肯去,佛儿便就势将话题切向了柳梦斋,“其他客人倒没什么要紧,得罪了就得罪了,但不好叫柳大爷空等。这几日都没见他来,今晚想必是要来的,姐姐你定也想他了,去见他吧。哎呀,大夫都说了,我没什么大碍,歇歇就好,你放心去你的。”
“你也放心,柳大爷最近都不会过来,我踏踏实实看护你。”
“那却是为何?”
万漪仍只以忙碌推脱,佛儿却立马驳说再忙也不该这么多天不露面呀,姐姐,你别瞒我,柳大爷是不是变心了?他要又对谁动了花花心思,背过你和人家犯黏糊,我这就去剜出他的心来给你解恨!万漪连道绝无此事,佛儿却不依不饶,大喊着姐姐你休为他遮掩,你性子太软,白叫人欺负!花花财神欺负别个我不管,但不能欺负到我白佛儿姐姐的头上!姐姐你等着,我这就提剑跟他拼命去!
……
佛儿百般张致,终逼得万漪抱住她求恳道:“好妹子,你快别挣了,小心伤口,躺下,躺好了。我知你这孩子一根筋,实心图我好,不过你确实想歪了,大爷他待我并无二意,只不过他们留门惹上了仇家……”
万漪亲见佛儿在劫匪前舍命维护自己,业已感动得沦肌浃髓,再不至对其有所保留。只不过她总牢记柳梦斋那一张放荡不羁的脸上突然严谨的神色,“小蚂蚁,这些事我只对你一人说,你可千万别再说与旁人听,谁都不行”……于是那些你死我活又在她舌尖沉潜而下,万漪游移着双目,敷衍一句道:“详细的我也说不明白,总之麻烦很大就对了,所以大爷他不得不集中精力去处理,一时顾不到我也是有的。”
佛儿不惜自损身体专攻万漪心软轻信的死穴,却不料等来的依然是自己听过不止一次的片儿汤话,由此看来,对方是抱定了铁桶般的守势,绝不会在关乎其情夫命门的秘密上松口。瞬时的绝望击中了佛儿,但她片刻后就记起了唐席的指点——“得意忘形时,人总会暴露缺点的。”
短暂的凝思后,佛儿机警地变换了另一条战线,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她的怒气与正义感依然毫无衰减,“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傻,指不定那花花公子是随口说说骗你的!”
“不不,佛儿你误会了,大爷他绝不会骗我的。”
“姐姐,枉咱们学艺这么久,你怎地还这样单纯良善,男子的手段你不清楚吗?……”
她一句接一句地扔过去,根本不给万漪留一丁点儿招架的余地。携满身满脸的千军之怒,佛儿的内心却冷静如踞守高地的统帅,依照策划好的线路,阴袭、侧攻、包抄……终究,万漪在这强大的攻势前败下了阵来,开始力证柳梦斋对自己的爱与诚。
尽管如此,她的说辞依然是半遮半掩,不着实处。佛儿便又适时地使出一招激将法,血红着双目道:“姐姐,我是担心你为人太善,被玩弄了都不知,所以才一再逼问你。可你若嫌我多管闲事,认为我这样的不祥之人不配听你和柳大爷间的真情良缘,不屑同我多说,那就不必再对我解释什么,只你觉得他踏实可信,我就信。”
万漪哪里受得了这一顿挖苦,泪水都快要迸出,“佛儿,你怎会这么想?什么叫‘不屑’和你说呀?我、我是——不忍。”
“不忍?”
“你这孩子孤身在世,满心的冤苦,我倘或还在你跟前净谈论些卿卿我我的,卖弄自个儿有人疼、有人爱,那不是更引得你自伤自苦吗?”
佛儿这一下倒真有些发愣,她每每打问万漪与柳梦斋的细情,万漪却每每含糊其词,她始终当她是出于对自己的提防,却从未曾想过,那竟会是出于对自己的顾惜。
佛儿盯住了万漪——那一张线条丰柔的脸容与泪光莹然的眼眸,顷刻自觉渺小而卑鄙,但这只令她更憎恶她。
蓦地里,外场那翻起了毛边的嗓音直戳而入,“万漪姑娘出局!”
万漪的轮廓变硬了,她也扯起了喉咙应对:“我今儿和妹妹都受惊卧病了,堂差一律不出!”
她转面佛儿,苦笑着摇头,“春花秋月全无奈,理鬓熏香总可怜……”
佛儿心念一动,调侃道:“行啊姐姐,你也会转文啦,这定是同咱们柳大爷学的吧?”
万漪抿嘴一乐,“怎么,难不成我就不配说几句体面话?”
她的笑颜太过于纯美,以至于这一刻,佛儿不由自主地坠入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她执起万漪的双手,满蕴着真挚,“姐姐,你也太是个善心人了,时时处处为别人考虑。不过你有所不知,正因我孤苦无依,难得遇着你这么个活观音似的人,才更想听你多说说和心上人之间的甜蜜。唯有像你这样的人过得好,我才能对这人间多一点点信心,自己也能生出往好路上奔的意志,不肯再自暴自弃、伤人伤己……”
若不是万漪飞快地眨动起眼皮,佛儿也不会立时就得知自己攻对了位置,于是她立马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姐姐,你还没告诉过我,柳大爷第一次对你动情,是什么样的情形啊……”“哎哟说嘛,咱俩才是一张床睡出来的,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求你了,说给我听嘛,你瞧我都和你撒娇啦……”“天哪,光这么听你说,我的心都直乱蹦……”“然后呢?他又怎么说?哈,柳大爷可也太刁钻了……”
万漪起先还有些拘谨,然而一旦说下去,她就变得像一朵花期已到的花,敞开得越来越大。尽管如此,假如她在聆听者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云翳,也会在霎时间就将自己重新收卷。不过,佛儿越听,就越是显出一种专注的喜悦来,这种喜悦发自内心;不仅仅是因为她终于攻破了万漪的心防,而且她愈发深入地体悟到这一门艺术的精髓——弹琵琶舞剑算得上哪门子的“艺”?这世上最精细的乐器、最凶猛的兵器只有一样,那就是人心。最高超的艺术也只有一门,就是对人心的操控。而佛儿自觉已切切实实将万漪的心握在了手掌里,可以从中挤压出任何东西来,直到榨干为止。
所以,你这蠢女人——她怀着愉快的恶意暗想——你居然以为你区区的“幸福”和“爱情”能够冒犯到我?咱们俩里头,更为优越的那一个自始至终都是我,而你迟早会明白的。
“姐姐,再多跟我说些嘛,我的心都被你给说热了呢……”
佛儿将两手捧住自己的心口,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一个真正长着心的女孩的姿态。
凌晨时分,她独坐灯底,面带嫌弃地回忆起万漪嘴里头每一句与柳梦斋相关的描述,然后把这些在她看来“狗屁倒灶”的小事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
从此,每天都有洋洋洒洒、错字满篇的汇报被秘递给唐席,他总是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有时却会在哪里突然停顿,久久地陷入沉思。


第二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4)
二十七 归靡常
佛儿养伤的日子里,万漪白天就上楼照顾她,夜间则到处出局应酬,还常常要去昭宁寺街的娘家探望,一天到晚总忙忙碌碌的。唯有当孤身一人躺上床,被破晓的暗光与眩晕的酒意拽着往下沉时,方觉轰然的寂寞由身旁滑过。她知道柳梦斋在为了家族的存亡打拼,不得不把她冷落一旁,但她依然怀念那些被窝在沸腾的夜。
这一夜,正当她在花厅与几桌客人周旋时,跟妈悄然来报,说柳大爷来了。柳梦斋是梳拢万漪的首客,待遇不同,每回来都是直接被延入卧房。万漪连忙就赶去瞧他,当着下人们,他什么话也没讲,只斜靠床帮,对她动了动耳朵。
万漪眼眶一红,又忍不住抿嘴一乐,他是来找她谈心,还是来做别的,她一眼就瞧得出。
他解她衣裳时,她生出了一种错觉来,仿佛他非凡的手指已潜入她皮肤,一个扣儿、一个扣儿地解开了盘踞在她骨骼和内脏里的无数死结,许许多多激烈又曼妙的感受就从她曾打了结的地方钻出来。她的心是千手观音,是深海里淫荡的章鱼,一条又一条地生出全新的触手,抚摸这隐秘又阔大、尊严而无耻的生命。
他耐心地用尽了半个夜晚来为她松绑。他那样子就仿佛在说,假如令她再度感到全然的活力和安适需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那就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好了。
翌日慵然梦醒,已是午后。
柳梦斋向万漪提议,说带她出门去消遣消遣,“我晚些还得家去,趁下午好好陪陪你。咱上薰风阁吃顿饭,饭后再去珠市口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你喜欢的新首饰。”
“何必赶着麻烦?你不爱吃院子里的小厨房,让他们上棋盘街叫菜就是了,咱俩就跟屋里吧,别动窝了。”
“我才不跟你屋里呢!”他作势一瞪眼,扥紧了被角,“你这一见我跟捕快见了贼似的,严刑逼拷,不榨干最后一点儿料不松人。再跟你耗上一下午,我非折你这儿不可。”
万漪笑得在被窝里抖作一团,又爬起来将他又掐又咬。柳梦斋任随她折腾,末了笑捧起她红热热的小脸蛋来,“我说,你如今可真是长了脾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评价她,每一次他都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万漪亦觉出自己的脾气似乎是越来越大了,但并非是那种逐渐被生活逼疯的失态,而是底气十足的刁蛮娇贵。亏她还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生长于卑贱,所以永远都没法适应那令人晕眩的高处呢!第一回 ,柳梦斋走进她卧室后,说她床上的铺盖不好,配不上她一身的凝脂腻理,万漪揪起猫儿姑专为她新制的闪绿红锦面的鸳鸯绫被惊道:“这还不好?”她告诉他,她在家的时候都是稻草塞的枕头、粗布被子,被里子硬得能磨破脸皮,来怀雅堂之后才第一次盖上细布被,方知被子竟可以这样软绵绵的,“这条可是杭绸夹里,到了顶了,还能怎么好?”次日,她抚摸着柳梦斋送来的几幅被子,那名贵丝料如水一样滑、像梦一样轻……刚开始,不管他送她什么,或要替换掉她手边的什么,她总会说:“不用,太浪费了,造孽呀。”他就皱着眉一笑。后来,不知自几时起,她居然不再感受到“造孽”的紧张。尽管万漪仍不敢放肆地表现出来,但她必须对自己承认,她已摆脱了不适,开始暗暗惊叹于金钱可以创造出怎样的精致、舒适,还有美,她也开始默默享受一度令她惊惧的人们的关注和眼光。
再也没有人忽视她、轻慢她、欺侮她,管她叫“牢饭”,或者其他什么难听又滑稽的外号。她视野所及处全都是笑脸,男男女女们为她的美貌和珠宝发出大声的惊叹,他们偷窥她最为细微的脸色,争相满足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欲念,并为了没有成为第一个讨她欢心的人而彼此怨恨。万漪终于有所体悟:她在世间的座次已然被彻底调换,那些曾挑剔她的,现今都沉到了供她挑剔的位置,她可以任意把他们谄媚的笑脸挑来拣去,就像在盘子里翻动菜肴一样。
而万漪清楚,是谁为她铺排了这一场人生的盛宴,为一个曾顿顿饭拿筷子头蘸点儿盐当“菜”的贫女。
突如其来地,她喉头一酸,便偎入他怀里,“哥哥,你不来这些天,我老是做怪梦,梦见你被偷走了……”
柳梦斋打了个哈欠,“谁呀,这么大本领,还能偷得走我?”
“是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它’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我从梦中醒来,两手空空的,难过得心都发木了……”
她听到了自己所说的,立时便后悔起来,深恐惹他不快,然而已无法收回;还好他丝毫不介怀,只慵然一笑,“又犯傻,自来只有我偷人,从轮不到别人来偷我。”
她又被逗引得发乐,扬起粉拳轻捶他一下。
他将她搂紧,犹带笑意,但声音沉了下来,令人感到一阵阵烘暖,“我晓得你心里头不踏实,别怕,我们这边已有了对策,不说十拿九稳吧,至少总还有与徐钻天他们一斗的余地。”
“什么对策?”
“这就不消你们女人家操心了。”
“我不管别的,只问你,总不碍我书影妹子什么事吧?”
他锁起眉头,摆出一副既透着气恼但又十分无奈的神情,一瞬间就在万漪心底唤回了猫儿姑的一席话:“眉毛每一抬、眼睛每一闪、嘴角每一撇……都可称之为一种‘态’,将之一一叠加,就有无可穷尽的‘态’。你的‘态’时时幻化不定,你这个人就能叫男人领略不尽……”
为此,她习练过无数的挤眉弄眼,但直到遇上她爱郎的脸庞,万漪始悟这一番教导之精妙。说起来惊人,但那大千风光、天地旋转,果真皆涌现于这男子五官的每一轻微变幻中。万漪无法抑制对柳梦斋完美无瑕的肉身的热望,于是她将手拢起他面颊,又慢慢滑下他光洁的胸膛。他依然还赤裸着,身上结满了扎实的肌肉,但半分也不显笨拙厚重,一条条精细而修长,如绷紧的麻绳。
他抓起她手指,在她指甲上连点了几吻,笑眼就在她指端漾开,“真拿你没法子,你要我保证多少次才够?你那个影儿妹子绝不会被牵涉其中的,啊。嗳!”
“唔?哦!”万漪这才记起了自己的问题,接着又记起该怎样呼吸。她一下子面红耳赤,把头抵在他下巴那里,发出压抑又陶醉的笑声。
他们下楼时,方见今日是一个薄阴天气,孟冬的寒气直往人衣裳里钻。刚走到二门外,万漪陡一下颜色剧变,她拽了他一把,缩回了院内,又将整个人藏在照壁后吁吁急喘。
柳梦斋见她势如撞鬼,忙问说:“怎么了?是瞧见什么了吗?”
在他再三追问下,她抖索着点点头,“那、那个人……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哪个人?谁呀?”
“就是,就是那个人,我同你说过的……他就在外边,正和门子打问我呢……他怎么上这儿来了?他找我干什么?”
她说着就哭花了脸,哭音像是由喉间一声声拽出来似的。柳梦斋但觉心脏停跳了一拍,恍然大悟。
“小蚂蚁,你没认错?”
她悲痛地摇头,掩面忍泣。
“我马上回来。”柳梦斋转过照壁,然而他只看到了一个衣衫敝旧的影子佝偻着远去,护院正在后头粗声吆喝着:“邪了门了还,都什么东西!一个个也配来问我们万漪姑娘?”
槐花胡同里看门的个个是火眼金睛,而柳梦斋记得万漪提过那人是她远房的“舅舅”,以小本买卖为生,因此必不是什么贵胄缙绅,哪里够格被请入一等一的销金窝?就算找到门上来,也只会被拒之门外。
不过仅凭这一道背影,柳梦斋已和此人结下了深仇大恨,并且他的家教早就教会他如何处理仇恨,就如口渴了便该喝水一样自然。
“地鬼。”
他那一众跟班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排众上前来,“小老板?”
柳梦斋低声吩咐了两句,话毕,便见“地鬼”疾步而出。
其他的跟班都噤若寒蝉地目送其远去,他们这一帮“清客”在柳梦斋的门下各有所长,陪吃陪喝陪玩陪聊……但地鬼与他们都不同。他们负责的是提供各种生活的乐趣,而地鬼,这个从没人知晓其真实姓名的家伙——根据传闻——既是小老板的保镖,也是杀手,反正只和死亡打交道。
有几人偷偷窥向柳梦斋冰凌一般的可怖眼神,推测那传闻或许是真的。
柳梦斋给了自己一点时间冷静下来,方才折返。跟妈还在不着边际地安慰着万漪,而她不停地啜泣。他将她揽入胸口,她对着他心脏的地带发出哀鸣,“哥哥,我不想出门了,我不想‘他’找到我,我不想再看见那人了……”
“你不会再看见他了,”柳梦斋沉甸甸地说,“永远都不会了。”
万漪仍处在强烈的震动之中,忽略了他的言外之意,不过柳梦斋却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而他之所以没有选择亲自动手,不单是因为他不愿屈尊去处置那样的人渣,他更为担心的是,一旦与之面对面,他就会完全失控,在愤慨的支配下做出什么太过可怕的行径来,令日后的自己蒙上阴影;他杀过人,但并不享受那个过程,那种事总是会给他留下阴影,哪怕对方是个人渣。
虽如此,他依然有些摇摆不定,一时又后悔起来,他该追回地鬼,亲手去替她复仇的!但他此际又必须陪伴在万漪身边……
最终,等他能放心离开她的时候,他确定一切已经太迟。
柳梦斋只好暂且把此事搁置一旁,先往府中赶去,父亲、二叔,还有他堂兄柳梦原都已到了。其他那些叔叔们则未曾获邀加入这一次秘密会商;并不是不信任他们——父亲曾对他解释过——他们只是不需要知道。
他们不需要知道老爷子在对付徐阁老,更不需要知道,这一计划将如何实施。
听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背后真正的“策划者”其实应该算是万漪,尽管她对此毫不知情。柳梦斋自获知安国公詹盛言原来是栽在一封与土司交接的密信之上,便深受启发。只因留门常年以来在全国各地存储、提取资金,许多空壳的字号商铺间的周转,许多子虚乌有的债务人,以及各处赌场的坏账死账等事项,都需要大量的文书、票据处理,门会中颇不乏伪造笔迹的高手。柳梦斋便向父亲建议,既然詹盛言业已被证实过会亲笔与同党联络,为何不叫人比照其措辞来捏造一封他与徐钻天之间的通信呢?在信中把他们伙同妖道合伙蒙蔽九千岁的内情一一道明,“纵使信件本身被证伪,但九千岁的心里已被播下了怀疑的种子,但只徐钻天稍微露出一点儿马脚,就完了。而徐钻天一定会露出马脚,因为他自知信里头说的全都是真相,人一慌,很容易昏招迭出,到头来还是难逃罪责。”
柳承宗欣然承认,尽管儿子在阴谋诡计的行业里仍是个新手,但已展露出相当的天分——到底是他的种!他接受了这一提议,并竭力使其尽善尽美。
“而今伪信也已安排人去炮制,眼下的难题是,最后这封信怎样才能递交进九千岁手里?我不希望忙活一场,最后只是使九千岁怀疑徐钻天,我希望一击而中,直接把他搞掉。所以,伪信泄露的渠道至关重要。渠道够真,哪怕信是假的,威力也足够。你们说说看,有什么法子?”柳承宗吸了一口鼻烟,老到的双眼环视着他最信赖的几个人。
柳梦斋没有贸然发言,他之前已考虑过许多方案,可惜没一条切实可行。但二叔和堂兄柳梦原似乎也并不比他高明多少,他们的方案无一不遭到老爷子的否决,无论是直接送交镇抚司,还是制造机会以令信件落入密探的手中,都显得太过刻意,极易令人联想到这是出自徐钻天的政敌的布置,尤其这又是一封伪信,一经勘破,也许还等不到九千岁对徐钻天的疑心发作,徐钻天就会先借机铲除他们柳家。
他们四个姓柳的商量了一个多时辰,却始终没商量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柳承宗厌倦了,或是疲惫了,又或二者兼有之,他嘶哑着声音命他们散去,“反正信件尚未制作完成,大家伙就再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吧。”
柳梦斋怏怏不乐地出来,没走多远,迎面就撞上地鬼。
“小老板,小的来复命。”
“嗯?”柳梦斋归拢了心神,犹疑片刻道,“带我去看。”
他可以避免让那脏血玷污自己用以抚摸她的手指,但他必须亲眼确认她的痛苦和耻辱业已从人世被彻底抹去。
地鬼把他领到了一家小酒馆的后厨里,柳梦斋以前来过这地方一次,那一次是为了帮堂兄处置一个私吞抽水的头目。地鬼挪开了成筐的腌鱼,扭开其后的暗门,移过大灯。门内的景象令柳梦斋呆住了。
“你他妈都干了什么?”
地鬼也一愣,“小老板,这不依您意思办的吗?您跟小的说……”
他跟他说:在外头打问万漪姑娘的穷汉,给我办了,利索些。
柳梦斋同样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指令,因此他勃然大怒道:“我让你把来找万漪姑娘的穷汉给办了,谁让你牵扯旁人了?”
“小老板,这两个穷乌龟都是来找万漪姑娘的呀,小的问过门子了,也问过他们自个儿,不会错。”
柳梦斋再一次哑然无语。他重新凝视那油腻木门后的两具尸首,地鬼该是将他们诱骗至此地——比如万漪姑娘另立了小房子,我知道在哪里,跟我来;然后刀锋直接从二人背后的肋骨插入,刺穿心脏。场景并不血腥邋遢,人根本没有过多的挣扎,面朝下倒伏着,昏黄的灯照之中,甚至有几分宁静超然。
柳梦斋蹲下地,将那两人挨个翻转过来,果真皆一副落魄潦倒之相,一个瞧起来四十有余,面貌鄙俗,另一个年纪应该不老,但风霜满面,已有早衰的迹象,颧骨部位有一片愈合的疤痕,显示出那里的皮肉曾被削去一块,不过,即便连暴死也未能抽走其骨骼起伏之间的隽秀意味,永恒的错愕驻留在那半开的双目间,如一阕被打断的词咏。
柳梦斋有直觉,此二者虽然被他的人一同送上路,不过完全不是同路人。
“他们是一起的?”他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果然地鬼答说:“小的瞧他们之间似乎并不认识……反正小的套过话,这个说是万漪姑娘的舅舅,这一个,”他指了指那位年轻的死者,“嘴特紧,单说是朋友托他来,却并不提自个儿的身份……”
地鬼不知错在哪里,但他知道自己出错了,因此说话的声音不由得越放越低。若不是柳梦斋的耳朵,根本听不清他在咕哝些什么。
随后沉默就降临了,一直持续到柳梦斋做出了决定为止。
他立起身,把脚踏去“舅舅”的脸上踩了一阵,感受着新死的骨和肉在他鞋底的摩擦,“这个,拖去五爷那儿喂狗。”而后他把脚尖对准另一个轻轻一踢,“这个嘛,先放着,多取点儿咸鱼来堆在外面。”
至少在查明其身份前,柳梦斋不打算草率地处置掉尸体;他已在情绪的推动下鲁莽过一次,这一次,还是谨慎行事为妙。
你是谁?为什么来找万漪?
而柳梦斋完全没料到,还不等他撒下罗网去打捞答案,答案就自行跃入他掌心。
是夜,他在掌中捧着万漪的脸容,她依然娇媚动人,但他只觉身心俱疲,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样望着她,如远望天际的清风和白云。
“不说晚上不来了吗?怎么大半夜的又跑来?”她深垂双眸,在自己的面颊上抚弄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家中事情完得早,就来看看你。哦,咱先明后不争,小爷就光看看而已,一会儿借个干铺,你可别对我起什么脏念头。”
万漪发出了笑声,他总爱拿这个打趣,但他们彼此都知晓,她仅在他想要挥霍热情时才会变得任性而贪婪,一旦他已被生活劫掠过,那么无论他还剩下些什么给她,片刻温存也好,暴躁和冷漠也好,她都绝不会发出半声怨言。她感念他在焦头烂额的斗争里依然牵挂她,但她只愿他放下牵挂。
于是万漪收起了笑容,修剪起说辞,“哥哥,下午是我太冲动了,那件事过去那么久,其实……不至于那样了。反正那人也进不来,我出门也都有跟局的护着,他再不能把我怎样,你不必为了我担心。”
直至这一刻柳梦斋才惊觉,万漪在这方面对他的了解多么有限,甚至还不如他身边最不起眼的跟班。她居然当他会继续容忍侵害她的罪徒再次出现在她左右,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克制住自己不亲手向那畜生施以惨无人道的报复,就是他柳梦斋最大的仁慈了。
不过柳梦斋并不责怪万漪的无知,毕竟他在她面前所展露出的最为可怕的嘴脸,相比起他真正的愤怒之相,就如同一头荒原狼面前的金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