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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漪边听边点头,收忍着泪意道:“放心,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
“书影姑娘,动身吧,眼看该下钥了,再晚进不去了。”
万漪这时已明白那几个人是“太监”,她马上对这领头的安了一个福道:“多劳您,关照关照我妹子。”
就那么一晃神之间,一个念头游入了万漪的脑海——物,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命运要承担?这一只金宝镯也许注定在今日与她分离,即使红珠未曾收下它,它也会被其他人带走。
金光从万漪的掌中没入了太监的衣袖,他重新退远几步,“你们快着点儿啊。”
万漪回身,伸臂抱紧了书影,书影也回抱住她。于今她们均已尝过了心爱的男子的怀抱,也都曾试着把自己的玉臂粉颈结成缰绳去套住那些狂暴的野马;而在她们用于驯服的拥抱中,往往充满了爆土狼烟的颠荡、狂热、挫败、恐惧和绝望……她们许久没有回到过这样的时刻,一副与自己一样柔软的便娟之体,如静水的厚泽,安宁而清洁。
哪怕其后发生的那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一刻她们对彼此的真心爱恋、情挚不舍。而那一切也并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只是站错了位置,她们不该站在这不完美的人世里;这里的不完美总是令一切撒谎,使一切破碎。
万漪眼看书影被太监们带走,看着那细秀的身条被没入黄灰色的云层中。
书影去后,她依然空立良久,直等马嫂子她们再三催促,万漪才满心怅惘地回房。怎知房间里竟已灯火通明,柳梦斋就坐在灯光里等她。他一见她发红的双眼,立时将手里的茶盅重重放去桌上,“怎么了?这又是被谁给气着了?哭什么?”
“没人气我,是喜事,我高兴得哭来着。”万漪先去拉了拉他的手,才差人去打水洗脸,“你今儿来得倒早!”
柳梦斋却只揪着前边那句追问:“什么喜事?”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别急,坐下。”
万漪一面匀脸施粉,一面就把自己在花市上与红珠相遇一事徐徐道来,而后一笑说:“哥哥,你不必再担心了,你柳家准能遇难呈祥。红珠姑娘那几句谶语说得明明白白,我专门记了下来好学给你听,嗯,‘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哥哥你听,这可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上苍有仁义,所以天无绝人之路,你们柳家根深蒂固,立于不败之地。”
跟着,她又从胸前摸出那一只锦袋,“看,她还给了我这个。”
自“红珠”这个名字被提起,柳梦斋的脸孔就又僵又冷,有如上色的大理石;他伸手夺过那袋子,远远抛开。
“你干什么?”万漪待起身去捡拾,却被他强摁着坐定,不由她切急道,“这可是解凶的吉物!”
“不给咱招凶就不错了。”
“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梦斋抿起嘴,“那个红珠不可信。”
万漪反问他为什么,他似怀有难言之隐一般,半日后方搪塞她道:“她既是大长公主的人,就一定和安国公有勾结。原本家父就遭詹盛言陷害,如今我要是再和詹家的旧人接近,无疑是取祸之道。”
“与你什么干系?那些老妈子都可以做证,是红珠姑娘主动过来拦下了我和佛儿,我向她打问吉凶时也没把你提名道姓,谁又能说我一定是替你问呢?再则,红珠姑娘又改了名,除咱们知晓内情的,无人再知她的来历,她如今叫贞娘,乃是最当红的命师,‘簪花铁口’你没听过吗?好些当官的都在她那儿求卦,照你说,难不成这些人全都和安国公有勾结?都在自取灾祸?哪怕真有谁和安国公牵扯不清,但只要算命的发句话,九千岁不也都法外开恩了?他最敬鬼神,绝不愿得罪——”
“小蚂蚁,你说什么法外开恩?哪个算命的,发了什么话?”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可知我才在大门外又见到谁?”
这一说,万漪又险些双泪长流。她把书影告诉她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和柳梦斋重复一遍,讲到一半时,柳梦斋突然插嘴道:“詹盛言是贪狼星下凡?所以要拿祝书影来镇煞?”
“听起来荒诞不经是吧,可九千岁深信不疑!他对外假称太后要宣弟弟身边的侍女问话,然后就会‘请’太后将影儿留在宫中,以镇压星煞。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日暮的余光即将收起,柳梦斋的脸膛整个陷入了灯火的跳动不定之中,他的瞳仁燃烧了起来,嘴角扯起那轻轻歪斜的微笑。
片刻后,他的笑发出了声音。他把手指头掰得乱响一阵,笑道:“小家伙,我暂且不能陪你了,我得家去,有件急事得和我们老爷子合计一下。”
“什么呀?你要走可以,倒是和我说明白再走呀。”
“回头我再和你说。”
“不行,不准就这么走!我才告诉你说,红珠姑娘预言你平安无事,你倒耷拉着一张脸,可我一说到书影妹子,明明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你反而一下子兴高采烈的。哥哥,你别拿我当傻子,你预备和你家老爷子说什么?是不是谋划什么不利于我妹子的事情?”
“你想哪儿去了?”
“那你就和我说清楚!要是我无意间说的什么话坑了我妹子,我可不能活了。啧,你快和我说清楚,不说不准走!”
“我保证不干你妹子什么事儿,赶明儿我再和你细说行不行?”
“赶什么明儿?我没明儿,你前脚出门,我后脚就急死了!”
她一顿足,把手里一支涂胭脂的毛笔一摔,仰首直瞪他。
柳梦斋说不好打动他的是她为朋友焦急的淳朴,还是她那因发急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唇色还只描染了一半,朦朦胧胧的一抹红,好似经由他轻巧的一吻,就将被吻破。
于是他含笑轻吻她一下,“我说,你这脾气近来可见长。”
她被他这一吻,也破颜而笑,“还不是你惯的……我的亲人,你就别害我烧心了,跟我说明白吧。”
柳梦斋笑叹一声,便在她面前半跪下,“小蚂蚁,我告诉你,但你得保守秘密。”
在他开口前,似乎有人在对他呐喊着“谋之于妇人必不祥”,或类似的警告吧;柳梦斋认出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立在拳桩前,眼底充斥着对他,还有对他的爱人深深的不信任。
然而在即将完全铺开的夜色间,这一幕瞬时后就被柳梦斋扫去一边。眼前对他最重要的,就是把笑容和安宁放回他女人可爱的双唇间,为此,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秘密,反正他的所有都已归她支配。
“你记不记得那一回,我一来就和你吵架?”
那时他初次得知家族的危机,之后有好些天他都在自我放逐,再见万漪时,他因她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而同她大闹了一场。就在那天夜里,他决心要投入争权夺利的无声鏖战之中,而他所做出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跟踪徐钻天。
“为什么要跟踪徐大人?”万漪听过他一番解释,却更为迷惑。
“万海会唐三背后的势力就是他,扳倒他,唐三便不足为患。”
“所以那天你从我这里走后,其实——”
“其实没走远,一直在监视徐钻天。我等了他一个更次,他一从龙雨竹那儿出来,我就跟上了他。”
而柳梦斋压根没敢想,他第一次下海就逮到了大鱼。徐钻天离开槐花胡同后并未回府,他带着个近仆,夤夜造访火匣胡同里的一栋私宅。
“之后我查知,那是一家命馆,馆主就是那个贞娘。”
“啊?”
“你眼下明白我方才为什么不信那女人了吧?”
不过其时,正值万籁俱寂,柳梦斋深恐自己被发现,因此跟得不算紧。待他蹲伏在屋顶上偷听到徐钻天和红珠的谈话时,他们业已谈得入港。他只听见徐钻天滔滔不绝地对红珠说着什么贪狼星君,什么活穴、煞气之类的古怪词语,仿佛他才是巫师,而她是求问命数的卦客。
不过红珠马上就扭转了这一印象,她不小心碰翻了茶盅,茶水洒了一点儿出来,她即刻就对徐钻天“嘘”了一声,“这茶渍有异,怕是隔墙带耳。”说着便警惕地四面环视起来。
尽管柳梦斋打死也想不通那巫女是怎么从一块水渍的形状里辨认出吉凶来,但他还是在她仰首搜查屋顶之前,迅速合拢了瓦片。
他不敢再多留,飞身匿去。
“后来我一直派人监视那贞娘,却一无所获,不知是不是她已有所警觉。不过她和徐钻天之间,我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却始终没找到任何线索可以和他们所说的那些怪话对上号。”
“直到我刚才说起的,关于影儿的事情……”
“这件事,事涉宫廷,因此我们家布下的信息网才没能捞到一丁点儿风声,小蚂蚁,幸好有你,才能让我看清其中的关窍!”柳梦斋顺手拾起才被万漪丢开在一旁的胭脂笔,拿笔尖余留的一抹红在妆台台面点下了四个猩红的小点,“唐三、徐钻天、贞娘、尹半仙,这四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不知詹盛言是否也参与了——不,他一定参与了,他就是主谋!”
他将笔锋重重地揿下去,又揿出了一个浑圆浓重的血点,“之前尹半仙曾点破两处詹盛言的藏宝之地,说是土地爷托梦,狗屁!肯定是詹盛言亲自献宝,先赚得九千岁对那神棍的信赖,再借那神棍的嘴去操控九千岁。就连你那影儿妹子出狱准也是詹盛言一手策划,而徐钻天就是链条中里应外合的一环!哈!”
万漪目瞪口呆,她见他越说越兴奋,再度露出那提动两耳、极富感染力的笑容,接下来他又用她的妆笔一拖,把那五个红点连成了一条鲜红刺目的长线。
“你们这群该死的蚂蚱,我会把你们成串拎起,一个也跑不脱。”
片刻后,万漪才算勉强追上了他疾驰如电的思维,旋即她就在心上受到了剧烈的一击。“哥哥!你打算干什么?你要去和九千岁检举他们吗?”
“当然不行。第一,我们家还没法直接够到九千岁;第二,百花宴刺案后,我们已失信于九千岁,假设再空口无凭挑起事端,去指控得宠的大臣和命师,一旦被反咬,说我们挟仇诬告,不就是找死?不过既然我已掌握了他们勾连的内情,只要设法令他们露馅,就能来一个人赃俱获、一网打尽!”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万漪大惊失声道,“哥哥,你想过没有,你把这些人揭出来,不就是把我影儿妹子装了进去吗?她好容易从诏狱里捡回一条命,靠的就是尹半仙的三寸不烂之舌,倘或你拆穿了那个所谓的‘半仙’不过是合起伙与安国公弄鬼,我妹子的小命哪儿还有指望?哥哥,但凡能救你脱难,我把自个儿这条命豁出去也不缩头,可你不能拿我妹子的命当儿戏呀!”
柳梦斋忽对她压了一压手,过得一小会儿,就扭脸向外叫道:“这里不用人,外头候着!”
万漪这才知他是听见了来人的动静;果然窗外闪过道影子,马嫂子叫了声:“是!大爷,您和姑娘先说话。姑娘,晚间的局票来啦,我给搁在门口。”
“知道了,你去吧。”万漪答了声,待柳梦斋再度对她点了一点头,她才敢继续说下去,却也不知再怎么说才好,只能絮絮地央告:“哥哥,你绝不能,求求你,你行行好……”
柳梦斋见万漪已惶惑得泪涌声噎,忙捏了捏她两肩道:“蚂蚁你别急,沉住心。”
“我的心已经要跳出腔子了,哪里沉得下来?”
“我和你保证,你妹子绝不会受波及。”
“你怎么保证呀!”
“你听我说。先前尹半仙指明藏宝地,九千岁那些个徒子徒孙都造势说,就连土地公都不敢对九千岁有所隐瞒,一时间令九千岁威信更盛。倘或回头又在天下人面前揭露,九千岁只不过是被詹盛言这个阶下囚和一个妖道联手玩弄,那他自己活神仙的形象也得跟着崩塌,无从收场。所以哪怕盖子被揭开,九千岁也只会极力避免事态的扩大。像你影儿妹子本就是无关核心的小角色,何况又已成了太后身边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千岁绝不会动她的。你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九千岁看穿这伙人的把戏,而又不会将我自己也牵涉在内,作为知情人被灭口?”
柳梦斋一气说完后,对万漪挑了挑浓长的双眉,两眼似笑非笑。
万漪将两手攀向他头颈,一挨着他温热干爽的皮肤,她才觉出自己的手心已渗满了凉汗。“哥哥,你、你和影儿都不能有事,你们俩都得平平安安的。”
“我才说过了,你妹子绝不会有事,你信我。”
“哥哥,你才说的道理我都听懂了,我信你。那你自己……”
“我得赶紧家去,好同我们老爷子讨论个对策出来。”
“好、好,那你快去吧!我只怨自己没用,什么也帮不上你。”
“你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全托你的福,”柳梦斋噙笑在万漪的眉心印上一吻,“你就是我的小福星。这一段你只安心忙你的,我也先忙我那头儿,咱们来日方长,啊。”
她送走了他,但依旧心烦意乱;为了和这些情绪保持距离,她将马嫂子留在门槛外的托盘端起,翻了翻里面的局票,有几个客人的姓氏是她认熟的,还有两个生字,得叫人来问问。
万漪正待张口,眼角的余光却被什么耀了一耀。她走近几步,看清了那一只被柳梦斋扔开并随即遗忘的锦袋静躺于一隅。
倏忽间,万漪鲜活地忆起当她的手初次触碰到这只锦袋时的感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如沐春风。而身体从不撒谎,它永远也不会把柳梦斋的吻混同于唐文起的吻,永远也不会在那些错误的人和事旁边感到一丝丝舒适,身体比她脑子里最精细的部分都更为了解什么是对的。
譬如说,那一只为所有人带来大败局的钱袋,她第一次偷偷摸摸捡起它时,就已难受得直想死。而眼下她攥着的这一只种子袋,纹理精细的料子与其中那饱满的花种却令她心底感到了一片光辉宁和,就仿佛是被逐出了某一方天地后,重回原初的朴境。
于是万漪说服自己,如果只是“留下”这袋种子而已,那肯定是不会给他造成任何麻烦和损害的。
“若是福,就请降在柳大爷之身;若是灾,就应在我这里。月神在上,信女给您磕头了。”
万漪一时虔心发动,便对着窗外初升的月亮叩了几叩,兀自祝告间——
“姑娘,局票你瞧了吗?先去哪一家啊?”
“哦!”万漪一听马嫂子进门的声音,忙抽身而起,随手就将那一袋种子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她会再次记起它的,然而那要等到命运的钟点敲响之际。
第二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3)
二十六 开幻域
就在柳梦斋自认窥破了詹盛言精心构筑的暗网之后,便与其家族开始积极地谋求破局之法。唐席不可能感受不到敌手的诸多小动作,但却并未能从惯常的渠道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狂躁之中,他开始催促起佛儿来,“去和你那姐妹谈心,女人总忍不住要炫耀的,炫耀她男人有多好、待她有多好。捧她,引着她全说出来!得意忘形时,人总会暴露缺点的。关于花花财神的所有事情我都要知道,他对她许诺了什么、抱怨了什么,他送了她什么,他床上最喜欢哪种姿势和花样……再小的事情,我统统要知道。”
他那不耐烦的神情挫伤了佛儿的好胜心,因此她的腔调也略显刺人,“我尽力了!我天天陪着那狗丫头聊天,聊得我气都发短,可她那花花公子八成也给她上了狗嚼子,嘴紧得要命,一问到关键处她就躲。我要死追不放,她再蠢,也得怀疑我的用意,还不是前功尽弃?”
唐席原本在不停踱步,此际却靠坐回椅内,呼吸重浊,目光凝滞。“看来她还是不能尽信你,对你敞开心扉。也罢,我再推你一把。”
继而他佝身盯住她,将一只手摁上她膝头,他的接触异常稳重,丝毫也不含欲望的味道。“佛儿,你可能得受些罪,不过事成后,我绝不会亏待你。”
“三爷,”她不等他吐完末一字便道,“您抬抬小指头就把我给捧红了,这份能为我算是见识到了,也该给您看看我的能为了。”
佛儿急于证明自身的价值,她已在名利场崭露峥嵘,但羽翼未丰,目前还离不开唐席这样有实力的捧家。因此她必须也要令唐席离不开她,毕竟和她一样狡猾,又有野心的女孩子虽然并不多,但在槐花胡同里也不会少,而在竞争对手出现之前,她就要率先打败她们。
她的积极回应让唐席的眼神松了劲儿,他含笑拍拍她,收回手。
在认识唐席前,佛儿从不知有人好似这样迅捷,他布置起行动来,轻易得就像武将在推演战争的沙盘上摆放木头削成的兵马。而佛儿不得不说,接下来这一仗唐席赢得是干脆利落,当然也离不开她出色的执行。
那是他们秘谈过后的次日,万漪接到了一张召她去庙右街陪宴的局票,紧跟着佛儿也接到了同一座酒楼发来的局票。两人既是同路,佛儿便提出摒轿乘车,“路上咱姐俩也好就个伴。”万漪自是没什么异议。
出发时,万漪却觑住她笑起来,“咦,你今儿怎么不当‘白二爷’啦?”
佛儿亦一笑,抚了抚自己珠翠耀目的发鬓,“嗐,身上来事儿了,怕那些个瘟生叫我舞剑,还是装个大姑娘,叫人怜香惜玉些吧。”
万漪笑不可抑,“什么叫‘装’个大姑娘?你这贫嘴孩子!”
她们携手上车,而一刻钟后发生的那些,佛儿早有预知:一架拖运木材的板车翻倒在大路边,于是她们的马车被迫绕行小路,车夫一进胡同就被打晕,跟班全吓得四散逃命,数名蒙面的匪徒把车里的一对乘客拖下来喝问,“你们俩哪一个是白万漪?”
万漪惊恐得大声哭叫,立刻遭人拿住,又将布条堵住了她的嘴。佛儿则面无惧色,沉着应对:“我就是白万漪,没领教大爷贵姓,找我干什么?”
那头头模样的嘿然冷笑,“上次你老子欠了债,我们派人去催债,你这小娘还敢犯横?”
由这里,佛儿又学到了唐席身上的新一件本领:编织骗局要像编书一样,一回接一回;既然上一回是因讨赌债而起纠纷,这一次的报复就显得是如此正当。
身畔有悲鸣传来,佛儿瞥了万漪一眼,并在这一眼中蕴满了安慰,以及冷静的牺牲。肯定是假的喽,但万漪可无从得知;她“呜呜”地瞪着鹿一样的眼,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
头头已“噌”一声亮出了短刀,将锋刃压上佛儿的腮颊,“你这臭鸡敢这么抖,不就仗着有花花财神捧你吗?把你鼻子给割了,看财神还捧你不捧!”
“割不割的都再说,你先把我姐——妹给放了,这是我白万漪同你们间的过节,不便牵扯旁人。”
那一声由“姐”到“妹”的过渡,是佛儿给自己设计的口误,她原本还能表现得更好,若不是刀刃贴肤的不适,还有那头头嘴里隔着蒙布喷出的酸臭气息令她投入的程度大打折扣。好在她向来是意致冷淡之人,哪怕把念白说得像小和尚念经,万漪也一似将在经文下现形的妖,自塞口的布条后发出不成文字的嘶叫,连眼珠子也挣得半突了起来。
佛儿的心头钻出了一股异样的怜悯,并不是愧疚,只是怜悯而已: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难道这狗丫头看不破我突然着女装赴宴,就为了出演这一场拙劣的剧目来感动你?难道你竟看不出所有人都是演戏的,唯独你是看戏的?
然而这份怜悯瞬时后就转为嫌恶,佛儿掉过目光不再看万漪,而转视那头头的一双眼;他眼里爬满了浑浊的黄气,又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谑笑,“行啊,你这小婆娘还挺硬!你当我不敢动手怎地?”
“跟我,您是肯定敢,可跟我这位妹子,”佛儿抬抬下巴,意指万漪,“您就三思吧。”
“嘿呦,难不成野鸡窝里还养出了老虎?你这妹子她会咬人呀?”
“她不是老虎,可背后有老虎!我劝您别捋虎须,趁早让她走,要不然就是自寻晦气。反正您要的是白万漪,我白万漪就在这儿任杀任剐,您何必节外生枝?让她走。”
两人你来我往又吵了几句,无非是为了凸显佛儿欲将万漪推出险境的诚意,甚至不惜李代桃僵的决心。
僵持之际,就听巷外响起了纷至沓来的人声:“官爷,这边,快!”
这是方才逃走的老妈们引来了巡警;闻声,几个蒙面匪徒纷纷纵身上马,其中捉拿着万漪那人便将她一拖,眼看也将一块提溜上马背,佛儿却觑住空子一步上前,抓住那人的手就狠咬下去。那人怪叫一声,松开了万漪,迎脸就甩了佛儿一个大嘴巴子。
头头忙冲过来揪住佛儿的头发,一边把她拽上马,一边高声疾呼:“点子来了,收篷!”
马蹄才掀起黄尘来,巡警们已赶到。万漪由地下挣起,拽出口内的布团,又哭又叫:“快!他们把我妹子劫走了!快追呀!”
老妈们扶起她,一个个也是惊魂未定,“姑娘,没事儿吧?”
万漪望定空巷子的尽头,急泪奔涌,“佛儿,佛儿……”
再插过几条胡同,巡警们就在一个隐蔽的拐角处截住了匪徒,而后彼此拱手招呼——这些巡警确是货真价实的巡警,只不过多年前就已被唐席的“规费”收买进自己的口袋,一向为不法之事大开方便之门;而这一次行动,只需他们“恰巧”巡逻路过,“恰巧”碰上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的怀雅堂下人,从而追缉匪徒,以尽除暴安良之责。如此,既能得到万海会的贿赂,又能在官方业绩上大书一笔,何乐而不为?
正值警匪双方融洽谈笑,一人忽唉声叹气起来,“三爷只说叫你在危急关头推开那小娘,不使她被带走,又没叫你张嘴咬人?你这贱货属狗的?妈的……”
该人掩住仍在淌血不住的手掌,喃喃咒骂。
佛儿也捂住自己挨过了巴掌的肿胀腮颊滑下马鞍,冷冷瞪过来,“那就你来动手好了。你不生我的气吗?下重手便是了。”
佛儿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衣衫也被扯得成缕成条,皮肤冻得通红,臂上还被划了两刀,就以这般的惨相被送回了怀雅堂。且为了加重万漪的紧张愧疚,佛儿还故作人事不省的样子,闭目听那些把她抬上床的巡警们谎话连篇地大吹大擂,先吹他们自己是何等智勇双全,抄近道拦住了匪人,经由一场恶战才解救出人质——这又替他们挣得了猫儿姑的一份酬金,接着他们又吹嘘起这姑娘的节烈来,“这还是个清倌人吧?难怪了!那些人要侮辱她,她竟抵死不从,不像个姐儿,倒像准备起贞节牌坊似的。要不是我们及时杀出,怕她就要被活活揍死了。对,是不是还有个叫‘万漪’的?这姑娘昏过去之前还一直在问,她万漪姐姐有事没事,是不是平安……”
万漪早哭得摧心捣肺,佛儿又挨忍一会儿,才缓张双目,开始她下一轮的表演——先是重见万漪时的安慰喜悦,“姐姐,只要你没事儿就好!”……继之是面对万漪自责时的仗义与担当,“嗐,姐姐不也曾在那群恶狗之前为我拼出过性命去么?我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再说了,骂走那些人、得罪他们的原就是我呀,一人做一人当!”……再就是她近来一以贯之的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姐姐你不用管我了,你今儿还有好几个本堂局吧,但管应酬你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