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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住她,她的眼神跳动着,一下下地啄着他,“哥哥,我怕会有第二个唐文起。”
“所以呢?”
她没答他,却反问了一句道:“哥哥,你一直没纳妾,是老爷子不许,还是家里头夫人不高兴?”
“这种事儿,老爷子不会管我,夫人管不住我,是我自己不愿纳妾。”
“那我懂了……想必是女人来得太容易,你也就不觉哪一个值得长久留恋……”她声音中不带有一星的怨意和讽刺,单单只是熄灭了。
他急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从前,我对蒋文淑她们的确是那样,但对你、对你……”
万漪见柳梦斋支支吾吾,她不忍再逼他往下说,尽管她那么迫切地想要听。
“哥哥,算了,我——”
“说就说吧,终归要说的。”他像是含着一口气要叹出来,却又忍了回去,“你是我早就想娶回家、想要白头到老的姑娘,不过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我家里可能要出事。”
“出事?出什么事?”万漪的脸色已一变再变,又在刹那间被蛀空。
“九千岁和安国公他们神仙打架,波及留门,若一个应对不力,等着我们柳家的就是抄家流放。局势明朗以前,我娶你,不过是拖累你。”
万漪让这番话在她脑海中滚动了一刻,逐渐却生出一股悲凉的欢喜来。她停了一会儿,伸手扳起他低垂的脸孔,“哥哥,你不是为了不肯娶我,编瞎话唬我吧?”
柳梦斋禁不住笑了笑,他抓下她的手,在她手心里一吻。
他们就这样在他的笑容里赤身裸体地相对了片刻。柳梦斋还当万漪会哭,却见她眉宇骤然开展,一派平和道:“那你就更该娶我了。我听说家里头大娘子身体也不好,常年卧病,你要真走到流放那一步,她断没法随你去那些个蛮荒之地。可你这早起梳头、晚间擦洗,再到夜里头掖掖盖盖、取个溺壶这些事儿,总得有人伺候吧?你这么大了,也不好再用个老妈子,我跟着岂不正合适?像抱柴做饭、缝连浆洗我样样都拿手,照顾你和老爷没问题。哥哥,你先前要是为我考虑呢,那大可不必。我原就是穷家出身,太知道怎么过穷日子,一点儿也不怕,我只怕不能跟你在一起。就让我长长久久地跟着你,好不好?哥哥,你成全我,娶了我吧。”
柳梦斋心头涌出一幕往事:万漪对他哭诉着“就像被剥了皮一样”……而让他亲口向她承认自己的无能,其间的痛苦羞耻也犹如被剥皮一般,所以他才会拼命挨延。他太害怕面对她的失望、追问、痛泪,可他万万想不到,这些她一样也没有,她给他的只有一脸的渴念——他甚至从没在别的女人脸上看到过如此直白的渴念,除了她们向他索要高价珠宝的时候。
柳梦斋情不自禁向自己的珠宝伸出手,抚摸那不可思议的华光;他被剥皮的血迹,瞬时间已被这光芒拭净。
万漪在他掌心里敛眉一笑,“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在你跟前一天比一天没羞没臊,也不差当面锣对面鼓地给自己提亲了……”
压在心间许久的重担就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卸掉,柳梦斋顿感轻松了起来,他含笑摇摇头道:“傻妹妹,流放也分好几等的。我若是被充作苦役,我的妻妾兴许就得去边疆当营妓——先别急,你听我说。你这会子赶着嫁我,也不过是分开在天涯海角,倒同一份霉罢了,你能替我做的比这个多。”
“做什么?哥哥,只要是人能做到的,我都会为你做。”
“那儿——”
万漪跟随他手势望向地上那几口箱笼;她先还以为那是他送她的礼物,显然并不是。
“是什么?”
“我当然期望不至于糟糕到那步田地,但真到事情糟糕,再筹谋就晚了。我身边的馋狼饿虎太多,我能全心信任的只你一个。这些,你都替我收好。只要还有你,还有这几箱东西在,我沦落到何等地界都不怕,将来总有翻身的日子。懂了吗?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妻妾,跟着我被一网打尽。小蚂蚁,做我的情妇,为我留条退路。”
柳梦斋见她凄色满面、迟疑不绝,忙又添了两句道:“你可别觉着这件事儿容易!哪怕我十年八载不回来,你也要为我看守住这笔财富。哪怕有其他男人登上了你的床,你也不许跟他们动真情。我不在你身边,又给不了你任何名分,你的心却得对我忠贞不贰。”
万漪愣愣瞅了他大半天,忽地一掀被子下了床。她一边穿衣系裙,一边催促他,“哥哥,你穿起衣裳来,快些。”
“干吗呀?”
她也不理他,只管一阵风似的撮弄他穿戴整齐,而后拽住他手来到窗台边一张香案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老天日头在上,我白万漪生是柳梦斋的人,死是柳梦斋的鬼,就算月老不给我们在姻缘簿上注名分,我一样跟定他,大力士也掰不开。我男人走多久,我等他多久。他寄顿在我这里的钱物,还有我腔子里这颗心,我全都会替他看管好,比金元宝还忠诚。我要背着他动一文钱、再为别人动上一点儿心,就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其实柳梦斋那一番嘱托本是半真半假,他只不过盘算着自己一旦凶多吉少,那这几口箱子就等于交归了万漪,她凭里头的财物也足够奢侈无忧地度过后半世,方不枉她跟过他一场。但若直言相告这是他留给她的遗产,却怕她伤心过甚,故此他才使了个激将法赚她收下,谁知她竟犯了死心眼儿,对煌煌天日赌起了咒来!
他见初冬的阳光覆着她半身,一张脸被罩笼在层层光环之间,看起来娟洁而华贵,那一双曾带给他无限欢愉的娇嫩唇瓣微微张开着;柳梦斋早品尝过流淌在那里的奶与蜜,这一刻,他尝到了金与铁。
他知道自己流泪了,他没有忍耐,也没有擦拭,他果断地屈起双膝跪在她身边,含泪一笑,“成双成对的白首之约,断没有光让一个人许约的道理,我也起个誓吧。”而后他就携起她的手,向虚空的光海昂起头,“今我二人在此深结同心,我柳梦斋待白万漪必定忠诚不移,至死靡变。上苍后土,实所共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
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又起身来等着她。
足过了好半刻,万漪方才神思归定。她也哆哆嗦嗦地,与他偎靠在一处拜了下去,四拜既毕,就交出了百年。她向前一扑抱住他,在他胸前小儿寻乳一般挨蹭着,泣不成声。
“呦,我还怕我这文绉绉的,你听不大懂呢,看这样子是全懂了啊?”他拍着她、缓缓抚着她,“懂了就好。我才那一刻也想通了,反正我和我家里那个谁也瞧不上谁,在一起不过是活受罪,趁这次不如我和她离断了吧,真出事也犯不上带累她,就算是我们夫妻一场。总之,小蚂蚁,但凡我家门撑得过这次,你白万漪就是我明媒正娶的柳夫人。”
万漪哭了个痛痛快快,带着满颊的情泪将他细认——她的花花公子,她的百年良伴。这一刻,她什么也不怕,尽管她丝毫也不知他们的未来将去向何方,但她已决定试试看尽头在哪里。
窗下,两盆芙蓉花被光波轻托着,花叶透明如由光线捏造。那薄光又渐渐冲融,泛起了七彩颜色,绮丽不可测。
第二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2)
二十五 过仙洲
一片艳海,万芳竞放。
这里是大隆福寺的花市,虽已至十月初,但莳花高手们却有能耐将各季鲜花打理得蓬勃迎人,一列列花棚花架上最多的是菊花,侧金盏、锦荔枝、月下白、玉楼春……其中还间杂着不少地摊,卖笤帚簸箕掸子毛扇的、卖估衣碎布首饰烧料的……小贩们唱卖不息,声流激荡,比起天街上那些个贵价店铺,此地别有一番市井风味。
万漪在人群中穿行,陪在她身畔的是佛儿。皆因万漪自得知柳家或将大难临头之后,自处时总闷闷不乐,被佛儿瞧出了端倪。而佛儿受命于唐席要与万漪深交,见此良机,岂肯放过?她摆出一副密友的嘴脸来,硬拉着万漪散心——“姐姐是应酬太忙了,多少天没见过日头了?出去走动走动吧,晒晒太阳,人也高兴些。有了!咱上花市去,又热闹,气味也好,不像那人多的地方总一股汗酸味。”万漪一来不忍拂佛儿的好意,二来,柳梦斋也曾拜托她笼络佛儿,所以尽管她兴致并不高,却也顺水推舟地表示同意,午后就随了佛儿出门闲逛。
她们各带了几名老妈丫鬟,但只叫这些下人远远跟从,自己在前偕影交谈。佛儿话里话外地试探万漪究竟怀了什么心事,万漪虽对她不甚提防,但也怕留门临难之事一旦被泄露将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故而守口如瓶,光推说是自己太过疲累所致。正当佛儿不知怎样才能撬开她的嘴时,忽听得万漪发出了“咦”的一声。
有人从旁拽了拽她的斗篷。
万漪回眸望去,见是个身背挂幡的算命先生,不过这“先生”却是位女子,弯眉秀目,玉肤朱唇,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地向自己凝睇着。
万漪张大嘴,蜘蛛开始在她的喉内结网,“你、你,你不是……”
“红珠?”佛儿轻叫了一声,“你是红珠姑娘对吧?”
“现在我叫‘贞娘’。”
贞娘正是从前大长公主身边的巫女红珠,公主薨逝后,她也被遣散,流落在民间,但很快就凭借看相占卜的神通声名鹊起,几乎与京城最有名的命馆先生尹半仙齐名,得了个“簪花铁口”的美誉。据说达官贵人们想求她一卦也要苦等上十天半月,竟不料她会轻身一人在街头游艺。而当初万漪和佛儿被白姨带入国公府向詹盛言揭发白凤时,引路人正是红珠,所以她们俩一眼就认出这个“贞娘”。
“久别了。”佛儿端详着红珠,语气轻松道,“能在这儿遇见,可真是天大的巧合。欸,你这身道袍——”
“这不是巧合,”红珠截断了佛儿的寒暄,看也不看她一眼,单向万漪沉声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我?”
佛儿见万漪被唬得声音发颤,一壁暗暗鄙视她没用,一壁又作势维护道:“你个神婆真不怕闪了舌头!我们是突发奇想上这儿来,你怎么个‘专程’法儿?再说了,你和我姐姐有什么关系,找她干什么?”
后头那群跟妈一见两位姑娘被人拦下,也一拥上前,她们并不知红珠乃是被权贵热捧的命师,只听佛儿称她是“神婆”,就以为不过是普通的江湖骗子,遂你一言我一语地讥骂起来。
“老娘这一双眼可赛夹剪,瞧你这黄嘴嫩牙,还想学人家吃麻衣饭?”
“就是,你这种货色,我们见多了,少来这套鬼吹灯,没钱给你,快走!”
……
红珠对这些闲言碎语根本不予理睬,径直将托在手中的一只小巧锦袋朝万漪递来,“给你。”
“什么鬼玩意?拿远点儿!”佛儿横过手臂,拦在了锦袋和她的“姐姐”之间。
红珠依旧给她一个视若无睹,只瞪视着万漪道:“天道循环,因果无虚。许多人最珍贵的,曾从你手里失去,因此你也必将失去——”
万漪霎时间面色惨然。假如说红珠的出现不过使佛儿的生活泛起了一丝丝涟漪而已,那么在万漪的心中,滔天的浊浪已被掀起——她与白凤合伙将白珍珍吊起在屋梁,她的证词把白凤出卖给詹盛言,她早该毁弃的那封密信又将詹盛言卖给了尉迟度……
一个又一个,一次又一次。她不是存心的,但这些全都是她亲手所为。
万漪无法立足,佛儿赶忙扶稳她,把面孔冲红珠牢牢地绷起,“我警告你呀,再吓唬我姐姐,我捣烂你舌根子,看你拿什么——”
“佛儿!”万漪定了定神,“听红珠姑娘说,我想听……”
红珠的意态间轻无一物,掌心里那只锦袋在日光下闪烁着华泽。“让这个帮你,把你最珍贵的藏起来、留下来。”
“欸,姐姐,你小心……”
万漪搪开佛儿,情不自禁向红珠递过了手去。她轻抽锦袋的系绳,将手指探入袋内,“这是什么?种子吗?”
“种子?”佛儿诧异道。
红珠点一点眼皮,“九层塔的花种子。”
万漪搓搓指尖,让几粒被手汗黏住的种子回落袋中,“九层塔的花种子?这能帮我什么?”
“落种有时,花开有时。待时机成熟,你自会明白。”
旁边的马嫂子看不下去了,扯嗓子叫起来:“你这丫头,我瞧你生得也不赖,哪怕上二等班子也混得出一碗粥啊,何必给自己找雷,骗了东家骗西家!”
“别吵了!”万漪顿了一顿脚,“马嫂子你走开,你们几个给我都走开,走远点儿!走呀!”
佛儿也斜瞥出一眼道:“我姐姐要听人家说,谁要听你们叽哩哇啦的?去,都边上候着去。”
万漪和佛儿都已是当红的倌人,派头也一天比一天足,如今就连带她们出道的严嫂子也不敢再对她们有个一言半语,其他人就更是屁也不敢放,一起灰溜溜踅去了街角,匀出地方来容两位大小姐和那命师深谈。
“姐姐,她们都走开了,你说吧。”佛儿放柔了语调,拍拍万漪。
万漪便神色紧张地问红珠道:“那……仙姑既然说专门来找我,不知能不能为我占上一卦?是这样,我有一位最亲的人——”
“你要问他的福祸。”
“对!”万漪一愣,两眼喷出了急切的热光,“仙姑您说得太对了!有没有解难的法子?多少钱,您开价。”
佛儿也差不多猜到了万漪近些日子在为什么犯愁,她屏住呼吸,留意聆听红珠的回答。
红珠一脸静穆,拿捏着字词徐徐道:“我没有法子,但我有答案。你听好:‘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
“这是好话吧?”万漪自问一句,又转向佛儿求证,“我听着像好话,是吧妹妹?”
佛儿立即顺着她意思道:“是好话!意思是仁义在上,事情自然就有转机,会逢凶化吉。”
“还没完,先听完。”红珠画出了一道轻盈的手势,“‘终年土里,一生不败。’”
“这我懂,一生不败,那就更是好话了!”万漪绽放了烂漫的笑容,雀跃不已,“仙姑,多谢您吉言,我这出门也没带几个钱,欸,这个——”
万漪欲抹下腕上的金嵌宝石镯,红珠却拦住她,指一指被她抓在手中的那一袋种子,“我不要你的报酬,只要你保管好这个。天遣吾身,侍奉其旨。老天爷派给我的使命,我已经完成了。”
红珠退身一步,眼见要离去,佛儿却上前来一把拽住她,“欸欸欸,先别走,也别扯什么‘老天爷’。红珠姑娘,你吐句实的,指使你来的人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
这一下,红珠似乎才留意到佛儿的存在。然而她一望见她,就将她望定,直望得佛儿汗毛倒竖。佛儿眼睁睁看那巫女伸出手,冰凉干燥的指尖一根根爬过自己的脸,仿佛她白佛儿的这张脸已被拽入了某个光线无存的地带,只能在摸索中成形。
红珠就这么抚着佛儿,又靠去她耳旁小声絮语。直等红珠收回手掌,佛儿才得以重新喘息,一身的冷汗淋漓,仍在与梦魇角力。
红珠掸了掸指尖,将从佛儿那里沾染到的命运的粉末一一掸落。她再向两位少女深目一顾,就拨开了一条路,无声而去。被她背负在肩上的那一副命卦扑扑地轻响着,恍如陆地上的羽翼。
某个路人撞了她一下,她就消失于人海。
去往怀雅堂的归路上,万漪和佛儿换了一个样,万漪变得欢声笑语不住,佛儿却恹恹若有思。
“妹妹,你怎么了?可是红珠姑娘对你说了什么叫你不高兴的话?”
“嗐,她们那种人说话老云山雾罩的,我主要是没闹明白。”佛儿被红珠的那番话震慑至深,但她不愿在万漪面前过多流露,便强撑一笑道,“得,不琢磨了,琢磨也没用。对了姐姐,你才说问一个亲人的平安,问的就是柳大爷吧?他碰上什么麻烦了吗?”
一听这个“柳”字,一抹笑意就漾起在万漪的眉梢眼角,这时候收也收不住,只微微地僵在那里。“呃,好像是生意上有些麻烦事,我也不大懂,说不清。就是不懂,所以才替他瞎担心来着。”
佛儿心下冷笑——你不懂才鬼了!然而她脸上只一派春风化雨,挽住了万漪的胳膊道:“那姐姐这下不用担心啦。”
万漪也回挽了她,甜声软语道:“好妹妹,才红珠姑娘给我批的那几句,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也不通文字,转眼就忘个七零八碎,学也学不来了。”
“我记得,我念给姐姐听。”佛儿略作回忆,便一字字念给她,“‘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就这个,准没错。”
“再说一遍,行不行?”
“说多少遍都行,来,我一字字和你说。”
……
二人在车内并头细语,言笑晏晏。若不是夹杂在她们间那些无形的试探与保留,看起来这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一下车,她们就望见了另一位姐妹。
有一刻,万漪一动不敢动,生怕动一下,就将碰碎那一道虚幻之影。还是那影子先对她招招手,哽咽着叫了声“姐姐”。
万漪刹那间痛泪奔涌,她丢下佛儿就朝前奔去,“影儿!我的影儿,想死我了,我的好妹子……”
斜阳余烧尤红,佛儿独立于夕照中,看万漪和书影在东南边一片墙阴里抱头痛哭,严嫂子则在她背后惊叫一声:“呦!这是书影那丫头吧?她不是被关进牢里去了吗,又被放出来啦?”
重见书影,佛儿的胸中倒是了无悲喜,但却被激发出浓浓的好奇心,令她急欲一探究竟。
万漪和书影二人早已是又哭又笑,万漪连连摩挲着书影的面颊、肩背,一遍遍地说着:“长大了,这才多久,影儿你就一下子长这么大了,身量也高了,变成个大姑娘了,出落得真俊……”
书影也抹着泪将万漪细看,“姐姐你也变了,变得不大一样了……变得更美了。”继而她就望见了缓步而来的佛儿,倒抽了一口气。
佛儿这才想起书影从未见过自己作此装扮——一袭羽缎斗篷,一身紧束着腰肢的白袍,头上歪梳个单螺,横贯一支滴珠钗,非男非女,奇特妖娆。
一丝反感掠过了书影的双眸,但她及时转开了目光,犹带着些哭音向万漪低声道:“姐姐,我有话和你说。”
“好!咱们进去说!”万漪含笑挂泪,就来拉扯书影。
“来不及了,我已等了太久,和姐姐说两句,这就要赶着走。”她说着,往街墙边瞟了一瞟。
万漪和佛儿一齐循着她眼光望去,见一片黄红的落霞之下,贴墙立着三五男子,看年岁均已是三十上下,却一个个颌面细净,不蓄髭须。佛儿脑筋一转,便恍然有所悟,万漪依然不解道:“走?你不是回来了吗?还走哪儿去?他们是谁呀?”
书影闭紧了嘴唇,把双瞳定在了佛儿面上。
佛儿亦觉出书影的变化极大,那感觉就仿佛是同样面貌的雕塑被更换了材质。她无比确定,书影在过去半年的经历已给她换过了一颗心,因此她才会拥有全新的眼睛。
在这样的眼睛之前,哪怕是佛儿,也会显示出必要的退让。于是她对万漪一笑说:“姐姐,那你和她谈吧,我先进去了。”
万漪也已会意,便讪笑道:“哦,好、好,你先去。”
书影不由得略感诧异,待佛儿去后,便顺口怪了一句道:“‘那人’如今对姐姐倒是挺尊重的样子。”
万漪正因自己并未挽留佛儿一同“叙旧”而略感歉疚,马上就接茬道:“影儿你说得对,她已经改过了,她——”
“不提她,”没想书影却立马错开了话锋道,“我有要紧话和姐姐说。姐姐,接下来不管你听到什么,都别嚷。”
“我不嚷,影儿你说。”
“我马上要进宫了。”
万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的一下,仿似被撞翻在地一样,她不禁将书影的手攥握得更紧,“宫,哪个宫?”
“哪里还有第二个宫呢?”
“你说的是紫禁城吗?怎么会?为什么?”万漪压制着音量,但嗓子已被焦急烧哑。
“我长话短说吧。”书影便尽力简洁地解释了一番——尉迟度极信任的一位命师尹半仙掐算出,安国公詹盛言是贪狼星下界,冤死后,其星煞必将施展报复。故此要以詹盛言生前最后与他气息相染的“阴人”做成一个活穴,再放去他长姊身旁,镇压恶灵,护佑九千岁平安。
万漪方才与巫女红珠相逢,转眼间又听到这些怪力乱神之论,但只觉既荒诞、又惊心。“什么意思,他们拿你做法了吗?”
书影回忆起那长长的七七四十九日,昏天和暗地……她甫被送出诏狱,就被关入了尹半仙的命馆里,香烛叠影,不知名的惊悚神像耸立在帘幕后,一对仙童敲锣摇铃,而那一位长着阴阳脸的“半仙”则绕着她如风疾走,念念有词:胎灵、幽精、星曜、鬼煞……这些诡谲的词语一个个从他嘴里头如刀片般飞向她,她的发丝被铰去,手指被刺破,指甲被剪掉,然后她的零零碎碎都被放入一只金钵里浇酒焚化……每一天的法事结束后,她总是精疲力竭地倒卧于地。书影明知这一个老瞎子也是詹叔叔的同党,此举不过是用来蒙蔽尉迟度的耳目而已,但当那些单调森冷的咒唱在她耳边整宿回荡时,她没法不怀疑某种邪术已然触达了她身体的底部。
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倘若她真能够化为一座行走的墓穴,在其中安葬她詹叔叔的英灵,那么她情愿一生再也不向活人的世界开启自己。
但这一切她都不能够向万漪诉说,既无法站在妓院的大门外,用短短几句话袒露自己对詹叔叔违背世俗的恋慕之情,也无法将这一出闹剧背后的真相如实以告。假如她使万漪获知所谓的“镇煞”不过是詹叔叔、徐大人、尹半仙等人为了营救她出狱而联手制造的骗局,那么她威胁到的就不仅仅是她恩人们的生命,还有万漪自身的安危。
这不是欺骗——书影宽慰自己说——这只是保护你不被卷入真相的刀光剑影。
“对,姐姐,他们拿我做法了,而后又送我去学了两个月的规矩。不过明面上,没人会提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只说是太后想了解公爷的近况,所以宣伺候他的人觐见。但只要我一去,就会被留在那儿,留在太后身边。”她朝前贴去,将脸颊与万漪相偎,“总之我这就要入宫了,宗人府许我先来和故人作别。我在京城已没有其他的亲人,只姐姐你一个!你瞧我,我平平安安的呢,你不消再为我挂心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咱们此后见面不易,不过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
万漪垂泪而应,又强作出笑脸来,“影儿,你别哭,这是——你们文人有句话,对,叫‘脱火坑而登衽席’,你总算遂了心,远远离开咱这肮脏地儿了,紫禁城才配得起你。不过我听说宫里头那些贵人们的脾气也是个顶个古怪,你留心伺候,别像以前对凤姑娘那样,老倔着性子跟人顶,白给自己惹灾。你去吧,别惦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