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我没骗你,我真不晓得。我偷了安国公那只钱袋后,凤姑娘为逼问密信的下落,威胁要把我书影妹子送去给人玩乐。可偷窃之事是我做下的,我不能叫别人代我受过,所以我请白家妈妈把我送走了。我能看出那人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可他究竟什么身份,我也不晓得。”
“你这话大有问题。当时那个书影不过是白凤的丫头,你却是班子里花重金培训的倌人,鸨母怎肯拿你去填她的限?万漪,我巴不得信你,可你满口里找不出一句实在话。”
万漪蓦地里呻吟了一声,她拿手掩起脸,蹲去到地下,浑身抖得似一头被痛打的畜生。柳梦斋猛一阵感情勃发,想要扶起她、拥抱她,但他的理智却把他牢牢钉在原处,等待她自己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
“既然说了实话,那就说到底吧。”她还在战抖,呼吸越来越急促,汗水也涌下来,好似在奔跑、在逃命。“白家妈妈之所以同意送我去,是因为我跟她实说了,也叫她亲眼验看了,我那儿的清白早已被毁。只不过,起初那个相看我的人伢子被我娘买通了而已。事已至此,白家妈妈发火也没用,只好悄悄认了这个栽,反正还能再拿我卖二水。”
柳梦斋举手阻断了她,又拿手指在眉心揉捏着,好似脑袋里钻入了东西,“等一等,你是说你在被卖进窑子前就失了身?你是多大进来的?十三、十四?”
万漪笑出来,眼泪却随之崩泄而下,“六岁,我还只六岁大,就不再是洁净身子了。那人是、是我娘家一个远房的舅舅,他在城里做买卖,有天他带回了一包雪花糖,他问我,想不想尝尝‘甜’是什么滋味?他叫我陪他做游戏,叫我保守秘密,我喊疼的时候,他就把糖塞进我嘴里,捂住我的嘴……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是怎么回事,我忍羞和娘告状,娘却痛打了我一顿,不许我再提,她说我还嫌自己不够丢人是怎么着,说我嘴馋就是、就是那儿痒,说我活该,就是天生的淫贱种!”
她满面涨得血红,哭得简直上不来气,少顷,她对他摊开了染满泪水的双手,仿佛在乞讨,仿佛在向他奉献些什么,“哥哥,可是你信我,我绝不是淫贱,我只是太傻了,压根就不懂舅舅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太想尝一尝糖的味道,我听人说糖特别特别甜,我却不知道甜是什么……”
一种失重的感觉涌溢而起,柳梦斋感到自己从里到外被翻了个个儿,他赤条条的灵魂被抛入到旋转的巨轮当中,如一粒滚珠,飞速地坠向他从未拥有过的身体、他从未经历过的生活。在那里,一切都变得透明、闪耀而易碎,潮湿的房屋,破败的街道,他心惊胆战地穿行于一缕缕埋伏在阴暗处的目光间,有如富饶的矿脉流过贫瘠的山乡。当第一镐挖进来的时候,他感到被掠夺的阵痛,他浑身都长了嘴,但却哑然无声,被铁锈的味道所塞满。
良久,他的知觉方被自己的躯壳收回,他见到了一位红衣少女、一位新娘立在他面前,他不知是自己的眼睛发花还是怎么了,他看到的她影影绰绰,仿佛一个她之上还浮着另一个她。
“我以为再也没法弥补了,是白家妈妈教会我该怎么做,上一次陪客,我就是这么做的。”她把手往自己的下腹上揿了一揿,“我这里塞着一只羊尿泡,里头装着鸡血,我只要夹破它,就有了‘落红’,看起来便和处女破瓜一模一样。人人都说处女的贞操最金贵,却原来妓女的更贵!你猜猜唐文起为了买我的贞操,花了多少钱?足足六千两!可他不知我其实早就卖掉了,就卖了一颗糖,连两文钱都不值。哥哥你说说看,难道我肯让你来花这六千两,买两文钱都不值的东西?我怎能这么狼心狗肺地骗你呢……”
她匀了匀气息,声线酸哽道:“我没法拿这荒唐的把戏辱没你,在你面前假扮清纯处子,可我又怕你追问我失贞的真相,左右我都要在你这里当罪人,就想着,挑拣轻一重的罪去犯吧!所以我才打算让唐文起当这个瘟生。假如你以为我是由于保护你、迫于他威势才失身,肯定会原谅我的吧……现如今我才知我做错了,错得太离谱了!可无论我错到何等地步,总还有一样请你明鉴。哥哥,你别再痛苦了,你爱的人她不是没有心,依仗着你的爱就去伤害你,只是实在没脸把疮疤对着你揭开,太羞耻了,就像被剥了皮一样羞耻,比剥皮还要疼!可倘或就让你带着一颗气伤的心这么走开,再疼些我也顾不得了……对不起,我本该一开始就跟你坦白的,我不该抱着侥幸,只当对你隐瞒了真相,你就永远发现不了我的丑陋,永远会让我做你心尖上的小妹妹。我不想你轻贱我、离开我,我舍不得你离开我。我长这么大,只你一人全心全意地疼爱我,哥哥,我不想你走……”
她抱住他两只手掌连连亲吻着,哭得停不住,但最后她还是勉强自己收住了哭声,面对他惨淡一笑,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哥哥,我全说完了,你走吧。”
一吐出这句话,万漪就感到热烫的眼泪又直冲眼眶,而在她的视野尚未完全被泪水涂花以前,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一个不支就倒伏在地,泪滴纷纷迸开,犹如坠毁的壁雕。万漪紧攥住身上的一袭红裙,攥着那些个累累赘赘的珠璎珞索,发出悲鸣。等她把自己完全哭干,等把心也哭出来之后,她就再也不用承受这可怖的别离之苦,她将消融在这些华服珠宝间,变成一件美丽而昂贵的死物。
泪水已开始变少、变凉,有一只手掌落在她背脊上,缓缓地摩挲。万漪将双眼抵在裙裾上擦拭掉泪痕,抹去了所有心脏的碎片,抬起脸来面对她在妓院里的妈妈或姐妹。
她看见了他。
柳梦斋微微笑着,两耳被笑容牵动着抬高了一点点,“以前没对你说起过,你可知为何我独爱金元宝那蠢家伙?我还是半大孩子时,以为只要和女人碰碰嘴唇,女人就会怀孕。有天我吃饭,我家一条狗来抢食,我跟它逗着玩,结果不小心我俩的嘴碰在了一块,那是条母狗,恰好过一阵就大了肚子,生下来的头胎就是金元宝。挺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坚信金元宝是我长子,也不敢和别人提这茬儿,就自己偷偷使劲对它好。”
万漪失声笑出来,然而她很快又皱起眉,心跳剧烈。命运明明已落幕,他却重提起了幕布的一角,她不知揭开后将会是什么,她既恐惧,又期盼。
而假如她能够透过帘幕的另一端去看,适才就会看到,他离开她之后哪里都没去,就在外间蹲下来,抱膝饮泣,像个第一次学会怎样忍气吞声流泪的孩子。
然而眼前的男人早已隐藏好一切哭过的痕迹,他睇着她,嘴角、眼睛里都是笑,就仿佛大孩子在笑话为琐事而哭闹的小家伙们。“那时候我都十三四了吧,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见过了好些,可依然没搞懂那回事儿究竟怎么做。你只有六岁,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怎么会懂得这个?怎么有力量保护自己?小蚂蚁,你一点儿——半点儿也不用为这件事感到羞耻,该羞耻的,是这个贼老天。”
万漪还当她的眼泪全都用光了,可它们却源源不竭地又一次涌出来。这一次,它们没有模糊她,反而把她的眼睛洗得格外明亮。她望见他的脸容就迫在正前方,庞大又精细,散发着光晕,像是专为了撼动凡人世界的神明。她向着她的神明纵体入怀。
他张臂接纳了她,还有她始终拖行在背后的那一道深渊。他一点儿也没看错,她是完美的。
万漪在柳梦斋怀中啼泣又欢笑,然而她依然不能够放心,她圈住他,盯进他眼睛,“哥哥,你回来了,是不是就不跟我‘完了’?”
柳梦斋笑起来,“是,我跟你没完,一辈子咱俩也没完。”
“我太开心了!哥哥,你不知我有多开心!就好比——好比一个人被绑上法场,马上要杀头,又得了赦免那样开心!不,是已经被杀了头,结果又活过来那样开心!”
“我也开心,从没这样开心,但也从没这样难受。”
“难受?”
“一想起你的遭遇,我就好难受……”
“难受”一词并不确切,但柳梦斋找不到哪一个确切的用词足以托出自己的心。他既为她伤痛,又替她愤怒,他满怀的无力,却也觉出刀剑在浑身竖起。
“小蚂蚁,过去的都过去了,过去你在外头受了欺负,家里人非但不帮你,还反过来怪罪你,你才不敢说、不能说。和我,你绝不必如此。以后假使再有什么烦恼,你一定原原本本告诉我。我再不济些,总分得清是非。我若力量足够,定不会让你受人欺负,你若受了谁欺负,那也是我无力保护你之过。哪怕你在我这儿哭上一鼻子,怨我两句呢,也比一人承着强。总之你的一切委屈都要老实告诉我,不许骗我,听到没?”
“不会了,我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自作聪明地骗你了!”万漪忽想到了什么,稍作迟疑道,“哥哥,我有话问你,也请你别骗我。”
“你问好了。”
“唐文起已下了严令瞒住他那位奶奶,后房里又不通音讯,唐奶奶怎会这么快就得知消息,赶来大闹?”她瞧他不吭气,便知自己猜中了,当即就向他胸口轻捶了一拳,“我的小罗汉,你是要我的命啊!你当唐文起是傻子吗?他没对我得手前,甭管是不是你坏了他的事儿,他全都会算在你头上!”
“你说的这些,我能不懂?否则我怎会眼睁睁看着他和我抢你,还一直不发作?不过我忍他,原是为替他老子和我老子牵线,如今两个老头子已经见过面了,我也没必要再巴着一个中间人不可……”
“那唐文起更会当你是过河拆桥,还故意在众目睽睽下出他的丑,非恨死你不可!”
“那不能得罪也已经得罪了,怎么办哪?你净絮叨我管什么用啊,啊?”他对她吼了一嗓子,又气咻咻抹了一把脸,“还不都是你,做事也不和我商量,猛地来这么一出,我真急昏了嘛,心都要被你活活扯出来了……”
万漪近来常与唐文起厮守,侍奉惯了中年男人的沉稳城府,再回到柳梦斋的青春心性、喜怒无常之旁,但觉说不出的干净欢喜。她破颜微笑,伸手搓了搓那一张阴沉沉、紧绷绷的脸庞,“好了好了,全怪我,我原本就担心为我的缘故害你得罪人,最后却还是——啧,香也烧了,菩萨也得罪了!”
“嗐,京里又不是只有他唐家一尊菩萨,我们再找别的路子就是,但只钱囊饱满,就没有敲不开的门。其实想一想,早该撕破脸的,这个活乌龟,小爷当得够够的了!”说完他睨着她,一改满面的抑郁不忿,展开了一抹笑意,“事已至此,不谈这些了。烦心事儿可多着呢,哪里烦得完?既然眼下在一处,那就先享眼下的乐吧。”
“也对,乐一会儿总比烦一会儿强,瞎琢磨也是无用。”
“是嘛!咱且说咱的。反正唐文起被他家那只母老虎叼走,怎么着也得三五月没法再下山猎艳,不过你卖清倌的大生意若就此黄了,准成胡同里的笑柄。这样吧,我搅的局,我负责收场。六千两嘛,这竹杠我愿挨,你这夜就归我。至于你下头那玩意,我帮你取出来吧,我的手又轻又快,绝不会弄疼——”
“哥哥!”万漪一下子捂起耳朵,“你快别说了!”
“怎么?”
“太腌臜了……”
“那是你的身体,有什么腌臜?这就跟指头扎了刺一样,有异物多难受,取出来就好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那地方,你紧张什么?”
“不行!这好歹是咱们俩第一次——”
“哎哟小家伙,你可别往歪处想。我才说我买你这一夜,买的是你一个心头清净,省得掌班责骂你、姐妹笑话你,可不是真要买你身子,那我在你跟前成什么人了?以前一到箭在弦上的时节,你就跟我来回拧巴,如今我也懂了,你那两次经历都是被当成玩物一般,自然对男女之事是又怕又嫌。你只管安心,我为你做什么,是我图自个儿乐意,你用不着为了谢我,勉强自己和我做那个——”
“再也不了,”她忽地截断他道,“哥哥,我再也不会勉强自己了。”
一语既毕,万漪那泪尽铅华的脸颊上蓦地里泼出了两朵胭脂,她执握住柳梦斋的双手,把自己的唇贴向他的唇,吻下去。柳梦斋已和她吻过了数不清多少次,但从未有一次,他感到是她在主导他、引领他。
待她松开后,他带着不可思议,而又回味无穷的微笑,轻抚着自己的嘴唇,“唔,小蚂蚁……”
她咬住了下唇一笑,“哥哥,我始终都在勉强自己——不和你做那个。过去那些经历的确叫我对男人又怕又嫌,但和你,我一点儿也不怕,我怕的一直是:你会嫌弃我。是我蠢,你从来也没嫌弃过我,永远都不会嫌弃我。”
柳梦斋和她深凝一时,含笑摇摇头,“嫌弃?说什么呢?买得起的,我才有资格嫌,而你是无价宝。”
“你现在说我是无价宝,还早了些。”万漪斜逗了他一瞥,秋剪双瞳,流波欲活,“我可是受过最严格的调教,能够不用牙齿,光拿舌头给葡萄去皮。”
柳梦斋放声大笑了起来,他把脸孔压向她,睫毛擦着睫毛,“真要做吗?小新娘子?”他本来就长得一脸坏相,现在那一双笑眼更是坏得不得了。
万漪的呼吸变得又深又急,她低叹了一声,“你先替我把那脏东西拿出来……”而后她就放手揽住他颈项,把他轻轻摁进自己的双唇间。
六岁时那件事,后来娘曾不止一次地辱骂过她,骂她不知羞耻,每每令万漪为自己的不知羞耻而羞耻至死。
现在她让这个男人打开她,把她的羞耻心统统拿走,渣都不剩;她让他一点点教会她,不知羞耻——既不为自己的身体,也不为灵魂而感到羞耻——原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一件事。他精瘦结实的身体在她的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地为她擦拭掉一切:溺死在尿桶里的女婴、轻忽与侮辱、棍子和巴掌、女人们的阴谋和厮斗、男人在关起门之后显露出的恐怖……她曾那么无知地以为,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面孔,它再也不会对她展露出其他的面孔了。
万漪仰视着上方那一张双眼明黑、五官标致的脸儿,喜极而泣。
玳瑁之床,合欢之枕,凤凰双栖,鸳鸯并宿。
翌晨,他们相拥着醒来,脉脉一笑。红漫漫的新房中,那一对喜烛烧到了头。
(上册终)
[1]指为雏妓破处。


第二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
二十四 结同心清倌白万漪点大蜡烛之夜,原本的“新郎”唐文起在喜宴上遭正妻拘拿回府,花花财神柳梦斋马上就顶班入洞房,以六千两白银为万漪梳拢。这样一段火辣香艳的新闻转天就传遍了槐花胡同,也在胡同之外的世界激起了波澜。一些人感到称心极了,比如唐席——佛儿之所以在万漪的“喜夜”向柳梦斋报信,正是出于他指使,而他确信唐家大公子已被深深地触犯。同时,另一些人则感到了不安和痛心,比如柳家的大族长柳承宗。
柳承宗始终密切关注着儿子同那个小倌人白万漪的进展,当他得知柳梦斋从未因白万漪之故和唐文起闹不快,反而始终忍辱自持时,实在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照他拟想,只要瞒过了点大蜡烛这一天,容唐文起遂心,届时小柳再难过、再气愤,顶多也就是和那姑娘闹一场完事,闹散了更好。他没料到消息会被送入大宅,更没料到儿子的反应会如此之幼稚。他的隐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柳承宗深知,金钱几乎可以令男人避开所有尘世间的困苦,但却往往招致最深重的灾难:女人。男人想打败男人,需要动用力量、技巧、耐心,有时候甚至需要堡垒和军队。但女人——为你注定好的那个女人——什么都不需要,她就像传说中的伟大窃贼,你的堡垒和军队都对她防不胜防,她在大白天也能徒手轻取你的命运——那本该由你自己决定的命运,此后就拴在她裙角上飘飘荡荡。或早或晚,每个男人都会途经这群美丽却可怕的女人,她们要么把男人变成英雄,要么把英雄送上他们的末路。
与其说柳承宗在生儿子的气,不如说,他替他感到无比的惋惜。足足过了三四天,他才聚集起重新看见那孩子的勇气,第一次把他叫来身边。
柳梦斋一眼就觉出父亲的低落,但老爷子终究是老爷子,没什么能改变他说一不二的气势。正如他曾无数次宣判其他人、其他家族的死刑一样,柳承宗毫无感情地宣判了自己的覆亡。
“小柳,不成啦。”
“不成了?”柳梦斋愣住。
“那次会面之后,唐阁老就再三再四推延我的邀约,看来是不肯施以援手了。那么仅凭我们留门的力量,想要扭转徐钻天和糖蒜联手遮天的局面,胜算着实不大。”
“父亲,您听我解释。那夜里,儿子的确是有些意气用事,但之后已着手弥补了。我已派人传出消息,说那天跟唐奶奶报信的是白玉寺一位神通广大的师太,为了替龙雨棠出气的。这些侠义因果最得长舌妇的欢心,散播起来极快。所以,就算唐大公子不能够尽信是龙雨棠坏了他的好事,也不会完全怀疑到我——”
“跟你那事儿没关系。那天同唐阁老见面,我表示得非常露骨,愿倾尽一概财力、人力来助他恢复‘独相’的地位,打掉徐钻天,当时他就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又再不肯相见,就是判定我们留门没救了。”
“父亲,您先别急,我还在监视‘那个女人’,只要她露出狐狸尾巴,事情马上就会有转机。”
柳承宗显然很清楚儿子所说的“那个女人”是哪个女人,但他并未提起一丝精神来,只敷衍着道:“你那边继续进行吧,但也别抱太大希望。凡事赶早不赶晚,我已经开始寄顿钱物了,真到了无法回旋的地步,咱至少得藏下些东山再起的资本。”
“不可能!”柳梦斋听得连小腿肚子都凉了,他不敢再往下听,急慌慌打断了父亲,“不可能,就算张尚书倒台,可父亲您还有别的靠山石呀,冯大人、钱大人……”
柳承宗忽而抬起头来,“你不一向冲我嚷嚷说,天天贴这些人没用吗?说这帮官老爷永远只把我们当下等人,用人向前不向后。怎么这阵子,你又指望起他们来了?”
在短短半年前,柳梦斋还会认为这一诘问是出于老家伙的顽固和挖苦,他也将以同样尖刻的还击来证明年轻人的独特、局外人的清醒。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父子间那剑拔弩张、彼此敌视的二十年已告一段落。近来一个个无眠的夜晚,他听父亲讲述一个个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如何算计他们的朋友和敌手,少年时曾令他掩耳逃走的阴暗如今却听得他屏息凝神。他已身体力行地理解了什么叫“人在江湖”,他学会了妥协和隐忍,对背叛和欺诈心平气和,他变成了自己一度蔑视的那种人,而且为这一变化而感到庆幸。他之所以不再执着于揭穿假象,也不再渴求真相,是因为他慢慢看见了全貌——通过父亲那洞明世事的老眼睛。
那双眼睛属于当今地下世界权力格局的缔造者之一,虽已渐渐被好运抛弃,但仍旧明晰有力。“傻小子,你当你老子一直以来不要脸皮地贴他们,帮他们干脏活累活,是真指望这帮当官的承情,在出事时帮我吗?那是为了把他们拉到同一条船上!他们得帮他们自个儿,要不然就和我一道沉下去。你想想,从刺案你被捕到现在,咱们拖了多久?你当靠的都是哪些人的力量?”
“那,还能再拖多久?”
“要做最坏的打算了。据我推测,最迟迟不过明年年初吧。”
“再怎么着也不至于那么快……”
“就是那么快。多少人、多少年才造得出一艘像样的大船,可哪天漏一个口子、来一场风灾,一眨眼就沉了,所有人都得跟着葬身海底。就是这么快。”柳承宗掏出了他时刻不离身的鼻烟壶来,拿手指盘弄了两下,“对了,那个白家班的姑娘——”
柳梦斋一下子提心吊胆,他自知这一次得罪唐文起是大错特错之举,无论如何,把处于那样地位的一个人变成留门的敌人实在是太危险,也太不明智了,因此他生怕父亲一怒之下怪罪于万漪。而一旦父亲裁定有人该受到惩罚,那就绝不会听取借口,也绝不会施舍怜悯。柳梦斋正盘算着如何通过谈判、祈求,甚至是威胁,以逼迫父亲改变主意时,却不料竟听到父亲以极其平白的口吻道:“男人真能碰上个愿叫自个儿掏心的女人也不易,多处处吧,好好和你的心上人过一段开怀的日子,回头也有个念想,不留遗憾。行了,你去吧。”
就在这一霎,柳梦斋感到父亲老了。诚然,老爷子依旧相貌英武,体力过人,当他走入一个陌生的房间,他轻易就唤起人们的敬畏之心,但父亲还是不一样了——他的心肠变软了,那些他以前只会给予鄙视和咒骂的一切,他如今施以罕见的同情心。柳梦斋怀疑,假如再早上个几年,父亲也许会直接派人杀掉万漪以绝后患,再告诉因痛苦而发疯的儿子说,这是必须要做的事。从小到大,柳梦斋都在期望着一位更温和、更慈爱的父亲,能够理解自己、包容自己,但当他真正面对这一位春风化雨的睿智老人时,他却有些怀念那不近人情的独裁者。
就这样,尽管犯了有史以来最荒谬的错误,他却既没挨骂,也没挨打,完好无损地从父亲那里离开。柳梦斋回首望向苍凉独坐的老父,恍惚里,听见银冷的波浪在一口口吞噬掉高高的屋梁。
尽管心神交瘁,他依旧把父亲的嘱托反复思忖了几番,而后他亲手拾掇出三五只箱笼,叫人抬去了怀雅堂万漪那里。
柳梦斋走入之际,万漪正对镜梳妆。她一见,只当他又送她些什么,便一笑道:“这什么?怎么这么多!马嫂子,你们到外头替我买几包栗子糖去,我一会儿再梳头。”
待卧房只剩下他们俩,她就奔入他怀抱,捧起他的脸孔,啜向他嘴唇。眨眼间,他们彼此都需要更多。
这里是妓院,不过是最上等的妓院,白昼宣淫依旧被视为禁忌,因此他和她都压抑着一声不出。
万漪骑去他身上,摆荡着腰肢。她苦练过如何向男人奉献愉悦,但他,他要的是她身体里的爱,既要她出于爱的奉献,也要她爱的需索。所以她肆无忌惮地需索他,她的爱在喉咙和胸腔里胀大,像破开的海洋,汹涌而又柔缓地向他冲刷而去。
他的神魂被冲起在躯壳之上,是海面的浮沫,将散未散。他难耐地发出了一声低吟,将她收拢进怀中。
他有过太多,但这依然是他有过的最好的。在另一具身体里,他找到的不只是身体。当他进入时,他抵达的是另外一个终点。
在那里,他连接、他消散、他回归,最后他被她汗丝丝的肉身稳稳地接住,她眼睛里的神情令他忍不住亲吻她,而她的舌尖则又令他回忆起刚刚结束的云痴雨殢,于是他又和她做了一次。
哪怕初入欢场时,柳梦斋也未曾有过这般纵欲的时刻,但他分明真切地感到,事后他并没有被挖空——好像和其他那些女郎那样,他总是被她填满。
他抱她在胸前,嗅着她头发里恬淡的香气。她撑起身望他,“哥哥?”
“你说。”
然而万漪生怕自己开口就说错话。她稍做犹豫,先摆出一副无谓的笑脸来,“没什么,就想起个好笑的。昨儿夜里来了个打茶围的生客,我拢共没和他说两句话,就给了个三闪一送,人家倒开了五十两的盘钱,简直是个千年难遇的瘟生。好死不死被妈妈晓得了,就叫我一定要巴结好他,烦透了,这人晚上再来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