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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怎么办?那位大人私下里的模样真叫人说不来,总动手动脚地占便宜。上次我拿来身子做挡箭牌,本想叫他早点儿走人,结果呢,人家还非要给我揉肚子,腻烦死了!他又不是普通客人,我告状,妈妈也不管,只能自己想办法打发他了呀。”
“那也不能这样胡闹!”
“我又没臊客人的脸,我臊我自己的脸还不行?我就不信了,听我憋着一肚子屎,这位大老爷还能接着做他的春梦?”
马嫂子从鼻孔里滚出一声笑,“姑娘你还是太嫩了些。就这位唐大人——我告诉你——甭说你肚子里有屎,就你这人是一泡狗屎,他也志在必得。”
万漪破口失笑,“呸”地把瓜子皮啐到马嫂子脚边,“你老可真骂苦我!有这闲磕牙的工夫,帮个忙,差人到外头问问看柳大爷来了没,他应承过我晚点儿就来。”
马嫂子停歇了手中的活计,端详了万漪两眼,“姑娘,我就想不通了,那柳大爷他到底哪一点强过唐大人?是,他是阔气,可唐大人出手也不小气呀。再说了,人家那地位,又是朝廷里的大官,老爹又是当朝首辅——”
“他老爹是皇帝也和我没关系。”万漪即刻就剪断了马嫂子的话头,“我又不管他要俸禄,不跟他求官做。”
“啧,那论相貌,唐大人也不差呀,又倜傥又潇洒。年纪嘛是稍大了些,可也没到‘老’的地步,三十六七到了头吧,正是年富力强——”
“马嫂子,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收唐大人钱啦?这么卖力地给他大刷其色?”
“啧,我刷的什么色,再说,人还用得着我刷色?哪一样不是顶上顶、尖上尖?就抛开了这些不论,只论心性,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心眼儿。”
“呦,马嫂子,你也是什么半仙啦,连人的心眼儿都能看透?”
“那有什么看不透的?你看唐大人对我们下人多和气,对姑娘你那更是像接神一样了,又敬人、又疼人,就像受了你的迷一样,满口里好好好对对对,每每被你臊得一鼻子灰,却一点儿也不起急,真是有修养的世家子。再瞅瞅柳大爷,一身留门的帮派脾气,时不时还犯个骠劲儿,冲你大呼小叫的——”
柳梦斋在外听着,气得几欲冲进去抽那老妈子几个大嘴巴,叫她好好尝尝他的“骠劲儿”。平日里她收他打赏的下脚钱可从不手软,翻过头就在万漪跟前长舌挑拨,合着他堂堂财神爷竟做了老妈子的冤大头!
好在万漪旋即就代他出了气,只见她把脸一沉,手里的瓜子也一扔,掷出坚决清脆的语声来,“你要瞧姓唐的样样好,那下回他来,你陪他去,跟我说不着!”
“我这不……嗐,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跟唐大人这么各别?哦,你是不是怕他家里头大老婆?啧,唐大人既然吃过一次亏,这回定会把家里瞒得好好的。”
“别说他家里有老婆,就他家里有老虎,我也不在乎。”
“那……”
“我就是不在乎这个人!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他品貌脾性、财势地位,他那个老爹,还有他老婆,是好是恶,我统统不在乎!我宁愿被我家柳大爷拿鞭子抽,也不要被这人当神供着。”万漪嚷嚷了一通,又叹口气道,“马嫂子,你也请恕我这一回,我喝得不少,说话也失了轻重。你是老人了,我也全靠你带着,谁好意思戗你老的脸呀?可谁叫你对柳大爷说长道短的?我听着真来气,以后别再提这些闲杂了。成,你放着吧,叫小丫头们进来收拾,且帮我去外头问问,大爷他来了没?”
一阵夜风拂动,由檐头叶间掸落些淅淅沥沥的残雨来,泼了柳梦斋一脸一头,令他神魂清凉——遍体焚烧的妒火在不觉时已熄灭。他又偷瞄了她一眼,万漪一身的艾绿衣裙,头上也只一支全绿的翡翠押发,静坐在夜里,眼底含光带笑。蓦然,一种奇妙的感受洒满了柳梦斋的心,他还没当过父母,但他深知这就是父母的感受,在某个他们看不到或只能够偷看的地方,孩子凶猛地长大了,那些明明昨日还缩在臂弯里祈求庇护的小东西一夜间就变得这样世故、老练,让人不敢认,让人心酸又骄傲。
他扭头抵住了墙壁,他忘了,他爱恋的女孩乃是这脂粉地狱里冉冉升起的新一代女神,他怎敢小觑她的力量?第一千零一次,他对自己起誓要信任她,只不过这一次是真的,因为他既信任了她的圣洁,也信任了她的黑暗。
清秋风露间,柳梦斋笑起来。这个贼跃下了台基,飞身投入夜影。他要去见她了,堂堂正正从大门里走进来。
一刻后,他被迎入了她的房间,万漪要他的拥抱,等没人的时候,她又要他的吻。
当柳梦斋弓身吻她时,想的是,如果她要他的命,他也将眼都不眨地把命送给她。
第二十四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4)
二十三 愿成双
柳梦斋再不曾偷偷摸摸监视过万漪,面对唐文起时,他也不再被难言的屈辱和焦虑所折磨,反而有隐隐的优越感。他专心进行着男人的战斗,为父亲除掉徐钻天和唐席的计划而奔走,等回到万漪身边时,他每每得到的都是爱的浸润,而不再是爱的拷打。
这种波澜不兴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月底,突然在这一天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等日后柳梦斋追想起,才发现一切都早有预兆:先是万漪告诉他说,唐文起要在她那里办一场终夜盛宴,叫他避一避,今夜就不要来了;之后父亲又命他待在家中和几位叔叔磋商门会事务,“晚上别出去乱跑了。”
柳梦斋并不疑有他,这一段,他对那些玩乐消遣都已失去了兴趣,如果万漪不得闲暇,他出门又有什么意思?于是他老老实实陪同几位叔叔会商粮漕的安保、沙石的买卖……其间出来小解,刚刚系好裤子,就有个下仆来报说:“大爷,门外有位白二爷求见,说有要紧事相告。”
白二爷?柳梦斋搜索了一遍记忆,却全然对不上这样一号人物。
所以当那人被领入客厅时,他险些失笑。嗐,是这位“白二爷”呀!他居然没想到这上头!
却原来唐席自策划了佛儿的走红之后,又另出妙招,令佛儿在赴宴陪酒时不仅仅以男装博取眼球,更隐去花名,改以“白二爷”自居。这一招亦见效颇快,在处处是美貌以至于美貌已变得毫不稀罕的槐花胡同里,新鲜成了威力惊人的诱饵,为众多佳丽间的一位“爷”赢得了最为热烈的关注。其他班子纷纷效仿,一夜间便多出许多娇滴滴的“杜五爷”“赵四爷”……但无一人拥有佛儿的气质禀赋,也就无一人抢得走她响亮的名头。
白二爷也已是蹚过了龙宫月殿之人,愈见超凡脱俗之势;她轻飘飘走入烛光当中,身着填金刺绣罗袍,头戴青玉银翅冠,一张脸儿银华不御,芳泽无加,抬起雪白的两手抱了一个礼。
“柳大爷,给您问好了。”
而在柳梦斋看来,佛儿既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狠决女人,也是万漪口中那一个曾罹不幸的可怜女孩,她是他们俩既须提防,又须拉拢的“好姐妹”,因之一见她,他也摆出热络的笑脸道:“呦,白二爷待我家万漪忒实诚了,竟还亲自为她跑腿,怎么,她有什么事儿找我?”
“柳大爷,不是我姐姐找你,是我找你。喏。”
柳梦斋接过她递来的一张大红帖子,看样子这很像是谁家办喜事的婚帖——他自个儿成亲时,父亲就广派过这种玩意。
“什么呀?”他定睛一瞅,登时两眼发直。
这的确是一张喜宴的宴帖,槐花胡同但凡有清倌人破处,班子里照例要替客人和倌人大办喜酒,请客的帖子就仿照一般的龙凤帖做成大红洒金,但下头的印花却不是惯见的龙凤或鸳鸯,而是一嘟噜野槐花。这标记柳梦斋同样熟悉,他自己就办过,也吃过别人的“洞房花烛酒”,而这一回入洞房的姑娘名叫白万漪,喜期就在今夜,在他捏着她喜帖的这会儿。
他一贯稳定的手掌都有些发抖,于是更加用力地捏紧那烫手的红纸,“哪儿来的?”
佛儿将她一贯犀利的目光转向别处,仿佛找什么而找不到的样子。“许多人都知道,您家老爷子也知道,不过下了封口令,叫瞒着大爷您。唐大人那头也是把唐奶奶给瞒得死死的。我本来也不想多管闲事,可我思前想后,只觉我姐姐跟您是天生一对,她平白跑去同其他人瞎搅和,定是有难言的苦衷,我那天还看姐姐悄悄流泪来着……”
佛儿后头说的些什么,柳梦斋丝毫没听见。他只顾细细体味着腹脏深处这一股把他越攥越紧的情绪。出乎意料的,这既非羞耻,亦非狂怒,而是出奇的、他从未经历过的冷静。似乎他很久之前就预见过这种事情的发生:假如他不提前背叛谁的话,那个人就会反过来背叛他——在他最没有防备的夜晚。
佛儿还在说话,柳梦斋却调脸去吩咐自己的长随,“你和几位叔叔说一声,就说我拉肚子了,让他们不用等我。”
他已转身奔开时,方才反应过来,这一句谎话是他打哪儿学来的。
在他背后,“白二爷”垂下眼,眼中流露出一丝嘲弄。
柳梦斋压根连怀雅堂的大门也不消进,就知一切都是真的。整个一条槐花胡同都被车马塞得水泄不通,仍然有来往不绝的人们敬奉贺仪。“恭喜唐大人”“给万漪姑娘道喜”之声满盈于耳,更有哪一位官场人物一出手就送了两班戏,大锣大鼓地在院堂里敲打着,真有些人家娶亲的样子。直至此时,柳梦斋依然没感到他理应感到的羞愤,他只是在阴暗的角落里咬着一口牙,盘算着除了当场速死之外的第二条道路。
蓦地里,他在指间摸到了什么——那一张“喜帖”竟还纹丝不动地被他捏在手里。柳梦斋冷笑了一声,拔脚走开。他脚程甚快,不多时就到了唐府外。
他的师父们全都是名震江湖的大盗,但即便在那些人的鼎盛时期,他们若见到眼下柳梦斋的身手,也会自叹弗如。这小子快得像夜风,轻得像一片树叶。
用不了一时三刻,柳梦斋就摸到了唐文起所居的那一重院落,他踢开上房的屋瓦,找准一位鹤立鸡群的主妇所在,把手中的喜帖重重地投下去。别说一张纸,就是一颗心,摔落时也未便就能发出这样的巨响。
一阵尖叫和混乱过后,腾起了一声女人的威喝,那声音听来既娇细又铿锵,“别吵啦!这不是刺客,是朋友。我且问你们,大爷人呢?”
若非他这身份不尴不尬,柳梦斋真想自报家门,跳下来正正经经认一个“朋友”。他久闻这位唐奶奶是大同总兵家的小姐,素以狠霸彪悍而著称,此时亲见,果然是虎父无犬女,一介妇人竟如那精干的将士应战一般,点兵披挂皆在挥手间,浩浩荡荡就出了府门。
他沿途潜行追随,但见唐奶奶率众到了槐花胡同,下轿就直杀向怀雅堂。人还未到喜棚下,已倒挽起袖管,扯开了嗓子号骂起来:“我把你个唐文起!你眼里还有我公爹没有?他老人家给你明媒正娶的人儿你不好好守着,你这是天生奇癖还是怎么着啊,啊?专好趋下流?还办起酒来了?你怎不上金殿给你那骚出蛆的花大姐请个诰命啊,啊?……”
说也怪,唐文起在官场上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可一见这位奶奶,就像头被摁进了腔子里一般,吓得俊脸也灰了、声音也颤了,一句硬话不敢顶,单是小声哀求着:“有话回家讲,我这就跟你回家,你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别在这儿现眼……”
唐奶奶哪里听他的?胸一挺,腰一叉,一口就唾在他帽上,“哦哦,你这阵子知道现眼了?我看你这花戴得挺美嘛!你不是想现眼吗?我今儿就好好给你老唐家现现眼!……”一行谩骂,一行就命人砸盘子、掀桌子。宾客们纷纷来劝解,她也只把眼睛一竖,来一个骂一个:“你们这群没筋骨的篾片!成天就勾着我家大爷在这骚窝子里胡行乱走,敢情你们的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做生意呀,啊?你们急着给她赚脂粉钱,她那贱命可也能接得住?……”跟着又把脖子一梗,面向新房高叫道,“里头的婊子你听好,你尽管去棋盘街拉生意,拉上谁我都不管,只别碰我家爷们儿。你耳朵里没塞驴毛,就去打听打听龙雨棠,这一回,你亲奶奶我可不会再像对她那么客气!你就有本事从我家老爷手里抠出钱来,我也叫你只能够垫背衔口,他给你做的那些个花衣裳,你也只能当寿衣装裹!听见了吗?再不放亮眼,惹到奶奶头上,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响炮踹!……”
堂堂的首辅长媳、侍郎夫人、将军小姐发起威来,哪一个敢拦?因此那一群膘肥体壮的护院们虽都拥了来,却也束手无策。柳梦斋躲在人群暗处旁观着这一出由自己引来的全武行大戏,非但是眼界大开,而且居然对唐文起生出了一丝敬佩之意来。他自己也有妻房,倘或他那位高氏也好像唐奶奶一样,他肯定早就诀别红尘、了断凡心了!哪里还敢像唐文起一般不屈不挠在这花丛里打滚?好在唐奶奶的雌威虽横扫浊世,却不曾当真伤及万漪——还未到新人敬酒的吉时,她就已闯了来,因此只这般隔空大骂了一阵,就亲手把唐文起提溜了出去,空剩下一群大眼瞪小眼的贺客和满座狼藉。
怀雅堂的掌班猫儿姑长吁短叹地出来收拾残局,她调停了许久,又将客人们一一安抚送走,直待这时,柳梦斋才不慌不忙地露面。
猫儿姑一见他,先是张皇失措,又看花花财神面上竟没一丁点儿问罪的样子,心中也就有了七成准。于是她还照平日里款客的态度,将一整套阿谀奉承尽数搬出来,把柳梦斋的心胸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而后试探着说道:“万漪那丫头把自己锁起来不见人。唉,也难怪,当姑娘的也是人呀,自己的初夜不能拜天地祖宗、图个终身也罢了,又被这么臭骂上一通,面子怎么挂得住?要不,柳大少您帮我劝劝她?”
猫儿姑是人精,柳梦斋也不傻,他当即拾起了话茬道:“唐大人也是我大哥,见他大喜的日子丢了这等丑,我心里也不是滋味。罢了,我权且代他慰问一下‘小嫂子’吧。”
柳梦斋原还想着万漪只怕是没脸见他,谁知下人一报说柳大爷来了,万漪竟二话不说就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油漆的香味,床上已换成了大红的帐子和被褥,床前也点着一对又高又粗的花烛——除了那不是新夫妇的子孙烛,其余摆设均和一所真正的新房无异。
一方红毡毯上,万漪穿着梅红小褂、大红百褶裙,佩戴着凤钗和香珠,一身婀娜风姿,若不是那一件本该遮掩她娇容的盖头袱子就随随便便地扔在地上,柳梦斋准以为他又一脚踏回了新婚之夜,而且这一次,他娶到的是梦中的新娘。
他和那新娘彼此对望了一刻,直到这一刻,昏迷的情感才骤然间复苏,它从里头猛力撞击着他的肋骨和胸骨,像预备和牢笼同归于尽的疯囚。
柳梦斋压下了呼吸间的剧痛,可半天也没找到一个词可以拿来做开场白。
万漪虽也是芙蓉惨淡、含情欲涕,却仍不失常度,竟尔稳稳地向他说:“你听我解释。”
他冷笑,“好,你解释吧。”
她停了一停,低低一叹,“我屋里的人被买通了,所以唐大人一口咬定我不愿让他‘点大蜡烛’[1],就是因心上贪恋着你。我若再和他推搪下去,他势必会迁怒你。”
“呵,所以你非但没有背叛我,反倒是舍身救我的大恩人?”
“我不是这意思,我,我就是为了——”
“甭管为了什么,你事先干吗不跟我打商量?”
“你绝不会同意。”
“那你明知我绝不会同意,干吗还要做?是,咱们是惹不起那个人,但凭我家族的势力、凭你的聪明,总还能再拖上一阵。到拖不过去的那一天,咱俩一起坐下来想法子。你这一个人急慌慌地上贼船,算是哪出啊?今儿你也看见了,那位唐奶奶可是好相与的吗?”
“正因唐奶奶不好相与,我才会走这一步!”万漪眼含泪晕地申辩道,“与其总是被姓唐的纠缠不休,不如我快快把事做成,那样就算他瞒得再好,也定有人透风给唐奶奶。我拼着像雨棠姑娘一样受一顿折辱,就算堵死了唐文起再找我的路,我就能同你安心适意地相守了,永绝后患,不好么?”
“不好!”柳梦斋暴喝起来,他嗓子深处有什么如笛子般锐叫了一声,“你背着我让另一个男人爬上你的床,这是什么‘好’?可有这样的‘好’?”
“哥哥,你、你就那么在乎,”她拉住他衣袖,好半日才又羞又急地挤出三五字来,“初夜那几滴血……”
他没等她说完就笑出来,“你居然以为我在乎的是你的处子之身?”他又徐徐敛起笑容,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半晌,“我为什么生你气,你还闹不明白?你骗我,小蚂蚁,你他妈和那人合起伙来骗我!”
万漪还想要扯住他,他却一甩手,把她折了一个踉跄。他目露惨烈的凶光,如淌出黑暗的血水,“我不是不能被骗,打从落生起,我就见遍了骗子,我身边每个人都是长着两条舌头、生着两个头的怪物,每一句话下头都还有另一句,当着你一个样,转过脸就是另外一个样!就连我爹娘,我都没法信他们!我娘说,她去给我买糖吃,很快就回来,但我一直等到了今天!而我爹明明知晓她失踪的真相,却不停拿漏洞百出的谎话搪塞我!这世上数不清有多少人,可除了金元宝,我却再没找到过第二颗心能叫我踏踏实实地待在里头,什么都不用怀疑、什么都不用害怕。我本以为你是完美的,你的心是完完整整留给我的……”
“它是你的!”万漪哭泣着说,涂满脂粉的脸蛋上滑下了哀艳的红泪,“不管我把身子给了谁,我这颗心都只好好地给你留着……”
“你怎敢——,你还敢面对面地跟我扯谎!”他气急败坏地指住她,又指了指四面八方的红烛、红绸、红喜联……“你早知道这一切,你早知道每个人都知道,我爹,你那些姐妹,没一个不知道,只我一人像个大傻子!然而你昨儿见着我的时候,却还能装得若无其事!自从唐文起出现,我日夜都在担心你为了他扔掉我,我一到他跟前就自卑得不得了,我的尊严就被他踩在脚底下!你敢说我这些心结你不清楚?而你就这么和我的情敌一起,亲手炮制出最令我伤心的一幕,当着全世界羞辱我!倘若你心里顾惜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儿?这是爱人做得出的事儿吗,啊?也只有没心的婊子才做得出这种事儿!”
万漪早已是泣不成声,一个劲儿求恳道:“哥哥,你、你容我申说几句……”
他发泄过之后,整个人猛一下显得灰暗而颓败,他对她摇摇头,“无论你说出什么缘由来,只一想你这样子处心积虑地欺骗我,我就再也没办法……”他突然伸出手,满怀柔情地抚了一抚她泪水满溢的面颊,当收回手时,他发自深处地叹息了一声,“小蚂蚁,咱俩完了。”
万漪还沉湎在切急的悲伤中,她迷迷糊糊地问他:“什么叫‘完了’?”
他在嘴角苦笑了一下,没发出一丝声音,拧身就走。
万漪愣住了,但她的手却比她快得多,早已一把揪住他。可揪住他,她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来,单是哆嗦着嘴唇,啜饮着自己的眼泪。
他使了一分力,轻轻一挣,就迫她松开手,“万漪姑娘,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绝不会马虎局钱。”
“我不是为这个!我问你,你上哪儿去?你走了,还回不回来?”
“你家人,你也用不着担心。他们找到新的落脚处之前,可以一直住在那儿。以你现时的名声,足以负担得起他们了,哪怕你自己不掏钱,也定然找得到新男人愿意替你养他们。”
“别,别这样。你能不能先坐下,我们谈一谈?”
“我们间没什么好谈的了——哦,你苦苦留我,莫不是怕我报复你?大可不必。我承认,我一眨眼已想出了无数阴毒的点子来毁你,但想归想,我万不会真格去办。要知道,你是我柳梦斋捧出真心来对待的女子,从头到尾只有过你一个,我不可能对你下狠手,你只管花团锦簇做你的生意就是,只不过咱俩完了。”
“你又说这种话!你一口一个‘完了’,‘完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完了’难道还有其他意思?”
万漪一直在小声抽噎,可听了他这一句,却骤然大哭了起来,边哭边跺着脚道:“不能完,你快收回去,你把这话收回去!哥哥,只求你信我,我的苦衷上质天日、下对良心,我、我只不过是凭自个儿的傻想头,自认为瞒住你是对你好,绝不是打算故意耍弄你!我瞧你比我这条命还重,你尽可以责骂我种种不好,可要说我心里没你,可就屈死我了!你、你行行好,别再戳我心窝子了,亲哥哥,好哥哥,就算我做错了,你就让我个小,看在妹妹不懂事,原谅我这一回成不成?说呀,你说呀,说你原谅我了……”
柳梦斋见她仰着小脸哀哀地啼哭,脂粉都哭尽了,那一对大眼睛都要哭碎了,由不得他心中如乱刀丛刺,无法自持地张肩承住她,低首去吻她的头发,嘴唇却只碰到了寒凉的珠宝。
“蚂蚁,实话和你说,没进这门之前,我满心里都是恶念头,简直恨不得亲手拿刀宰了你,可一见你的面,我就已经原谅你了……”他瞧她的泪眼中陡地迸射出绝处逢生的光芒,立刻就将手掌向下一摁,退后了半步,“可我了解我自个儿,我的心越不过这个坎,只一离了你跟前,我就会翻转念头。我会一直像这样,前一刻想抱你、后一刻想杀你,揪着你一遍遍质问,人间的错事千千万,为何你非得做那唯一一件我包容不了的事儿!——直问到你也终于受不了我。”
他将她彻底推开在一臂之外,落回了颀长的手臂,隔着大老远低哑道:“‘完了’的意思就是,我就不留下来折磨你了,我回去折磨我自个儿。”
万漪再次扑上来抓住他,但这次,她眼里所有的悲悸都沉下去了,就连恐惧也在退潮。“哥哥,你把一颗血心掏出来对我,却活活被我这样的糊涂人给糟践了,不怪你要和我完。我不敢再妄想挽回你,只想和你明明我的心成不成?等我说完,你只管照你的打算来办,我无不依从。”
她嗓音里犹带凄凉,但字字都说得分明。柳梦斋先觉心头动荡,继而又软化,“罢罢,分开的日子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见他肯留下,万漪方敢松开两手。她擦了一擦挂泪的脸,颤巍巍吁出了一口气,“哥哥,我承认我骗你。可我骗你,只因为不愿意骗你。”
柳梦斋原先料想万漪要说的无非是唐文起怎样以势逼人、她又怎样力不能支,谁料却等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不禁满目惑然地盯着她。
她环顾着这一间将他们撕裂的喜房,露出了自嘲的微笑,“这些玩意,全是拿来蒙人的,我的初夜早没了。”
柳梦斋怔了,“什么?你的……给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