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言小说上一章:万艳书·一梦金
- 古言小说下一章:这口盐是甜不是咸 木易雨山
柳梦斋原就计划要输给唐文起,输得越多就越顺利,但却不知怎么了,听到万漪亲口对他说他又要输给那个男人,而且清空了赌桌还不够输时,一股邪火就从他嘴里喷出来:“操!说他妈什么呢?!”
他猛地一拍桌子,筹码纷纷落地。
万漪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埋下头,跪地去收捡一支支的象牙筹子。一支“人”字筹被谁握住了,那人拽着她起身,带着安抚的笑容摸了一摸她的肩。
唐文起转向柳梦斋道:“小老弟,不是哥哥说你,你瞧万漪姑娘这小身板,硬生生站了半晚上了,又要数、又要算、又要记……咱们该感谢人姑娘才是。就是输了钱,也不兴拿人家撒气呀,是不是?”他那口吻,活脱脱是一位成熟自信的男人在教导一个狗屁不懂的小男孩。
柳梦斋长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含笑道:“大人误会了,小弟不是为输钱生气,是叫她这么一说,好像陪大人玩,我做主人的却连这点儿都输不起一样,那像话吗?忠进,来。”
他的管账忠进早已碎步跑上前,又捧过了五万银票,“小老板。”
“搁下吧。”柳梦斋将手伸向摇缸,“开了啊。”
随着这一开,掌声、彩声四起,柳梦斋叫得最响亮;唐文起又赢了很漂亮的一把。万漪便一一计算着,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好,接着就数出了几张银票,从柳梦斋这边放去唐文起那边。唐文起抽出两张来递给她,“劳累你了。”
她连忙扶腰一礼,“万漪愧不敢受,还请大人收回。”
“嗳,”他拉过她的手,强把银票塞给她,又合起她手掌,半拍半摸了一把,“就你最受得起,我这,托你的福了。”
这是老子的钱!柳梦斋满耳里响彻这句话,这他妈是老子的钱,而你转手就拿它讨好老子的女人!
他的女人立在那儿,淡紫罗衫,雨过天青裙,轻柔的裙摆上嵌着一层西洋的彩色花边,仿似一株珍稀的植物,不会跑也不会动,谁的力气大,谁就能连根拔走她。
再摇下去,就没什么输赢了,之后下人送上了夜宵,大家海阔天空闲聊一阵,又上桌推牌九,这一推就是昏天黑地,直到东方破晓才歇手。唐文起临走前握住柳梦斋的手连连摇晃着,“小柳啊,不怪我家老三成日里夸你,真是又甘甜又明白,你这位小兄弟,老哥交定了。咱们这个朋友啊,是长朋友。”
“大人肯拿小弟当朋友,那就尽够了。今儿大人还有正事儿,小弟不敢留,赶明儿有空闲,大人索性就住下来,痛痛快快玩他个几天。”一夜过后,柳梦斋的笑容早已长在了脸上,自然又流畅,只有拿铁锹深挖,才碰得到下面的疙疙瘩瘩。
唐文隆在家中久处长兄的积威之下,对唐文起是又敬又怕,此际见柳梦斋这个江湖上的小霸王也不得不称臣纳贡、送钱送女人,竟起了同病相怜之感,余下那一点儿气也消了。他走上前,学着诗诗她们的口音对柳梦斋来了句:“倪先转去哉,有啥事体末,招呼一声末哉。”
柳梦斋见了,知唐文隆已是心平气和,便也趁势笑道:“格桩事体么,我拜托仔耐哉畹。”
二人似平常一样嬉皮笑脸几句,就算把之前那一点不快翻了篇。
万漪依例尽责,照“女主人”的规矩把在座客人一一送走,待回身再望时,只余满厅的污浊烟气,仆婢们正擦地板、架桌椅,而柳梦斋却已不见了踪影。
她和马嫂子她们说了声,就独自走出去。初升的太阳把一条翠松夹道的小路映照得闪耀而斑驳,晨露未晞,石径尚潮。她迎着秋日的晓风进了内院,直往上房找去。门关着,她在门外迟疑了一刻,却听他在里头唤道:“万漪,你进来吧。”
万漪这便推门而入,走几步,就见柳梦斋歪在套间炕上,其余再无旁人,只金元宝在他的脚边蹲坐。
她拐进去,先对他笑了笑,“你这耳朵也灵得忒吓人了,怎么就听出,来的人是我?”
她没想到柳梦斋竟也笑了一笑,他指指脚下的大狼狗,“其他人来,它可不会使劲拿尾巴敲地板。”
她望了望咧着嘴直冲她摇尾巴的金元宝,目光又回到柳梦斋的脸上,她在他的笑容里读出了那么多的苦闷,他这阵子绝不该独处——但她又担心那正是他想要的。
她迟疑了一下道:“哥哥,要我陪陪你吗?还是你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的笑容微微荡漾了一下,“你这什么眼神啊?干吗这么瞅我,怕把我瞅碎了?”
万漪也笑着指一指金元宝,“它都不来扑我,只不肯离开你半步,连它都觉出你心中难受,我能觉不出吗?”
柳梦斋收起了笑脸,满面的嗒然若失,“好累。”
万漪过来坐在他身畔,金元宝马上来拱她、舔她,她先拍一拍它脑袋,就将两手覆去柳梦斋的面上,拿拇指一点点捋过他高高的眉骨;待他放松地闭起眼后,她才含笑说了句:“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大少爷可真够娇气。”
“我娇气?”
“不过半晚上就喊累啦?我夜夜都这么过来的,满脸假笑,一直笑到腮帮子都发疼。”她把手沉到他颊边,又揉又搓,“脸上松快点儿吗?”
而后她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卷银票,搁进他手内。
柳梦斋不解,“这干吗?”
“唐文起赏我的,还有这几张是——才趁他不备,我从他赢的钱里头帮你‘顺’回了一点儿,反正本来就是你的,加起来万八千总有了。”
柳梦斋笑起来,这是他笑了整整一夜后,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笑容。“瞎胡闹!”
“别推呀,苍蝇再小也是肉。再说了,”她硬把票子搪给他,“干这个就是要收钱的,这一行的规矩嘛。”
“哪一行?”
“卖笑呀!”
他笑出声,两腮彻底放松了下来,心脏里那一块酸痛的肌肉也被她柔和的、明媚的笑眼揉开了一些。他揪了揪她笑嘻嘻的小脸蛋,“臭蚂蚁,你存心怄我吧,啊?你是不是要把小爷怄死才算哪?”
“怄死你,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一天到晚,不就盼繁华散尽后,能和你这么腻一会儿吗?”她将两手攀上他脖颈,抱住他涩声道,“有了这一会儿,我才能再去忍受那些人。”
她的拥抱令他通身皆融,柳梦斋绷紧的声音跟着变得松软起来,“我也什么都能忍受,我能忍受在你跟前,我又变回个小男孩、变得像你的狗,只要你一冷落我,我就又生气、又害怕,我烦死了自己这个样子,但我可以忍。我只是没办法忍——就哪怕稍稍想到你的心会被另一个人夺走……”
“傻,傻死了……”万漪揉捏他的背,感受着他背部肌肉的张弛。地下的那条大狗也拿后腿站立了起来,将前爪在他们贴合的身体上拍来打去。
万漪展臂将金元宝也搂过来,在它主人的耳边呢喃着:“你从来也不会担心金元宝跟另一个主人走吧?那你也不必担心我。你说你像我的狗,可你也是我的主人呀。哥哥,是你喂养了我的心,这辈子,我的心再不会认第二个人了。”
她这么说诚然是为了哄他开心,但字字由衷。
柳梦斋抬起头来看她,他看见了她的泪水一股股坠下,如悬挂在眼睛底下的珠宝。金元宝来舔舐她,她笑了,娇嗔着推开它。
他对自己的狗笑着“嘶”了一声,令它乖乖坐下,而后他用自己的掌根抹去她的泪,问她说:“真的吗?除了我,谁都不认吗?哪怕我这个主人凶得很,你也不会跑掉?”
万漪领会了他的弦外之音,由不得“扑哧”一笑,“看见自家的狗要吃屎,再好的主人也得凶它呀!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就再傻,比金元宝总强吧,它尚且被你训得不吃屎呢。哦,我这么个香喷喷的女孩子,闲的,放着你这只金饭碗不要,拱路边的屎去?”
“你说谁是屎?”
“你就别明知故问了。昨儿我回来盘算了一整,就怕你多心,便没告诉你。这姓唐的原是在莳花馆叫的局,文淑姑娘也在,这一看就是她撺掇的,无非是气不过我越过她跟你好了,才给我上了这么一盘菜。除了屎,还能是什么?就存心要恶心咱俩嘛。”
柳梦斋哈哈大笑了起来,“堂堂首辅家大公子,就被你说成屎?”
万漪瞧着他开怀的模样,捂嘴窃笑,“真管用。”
“什么真管用?”
“学艺时妈妈教我们的,倘或是客人吃醋,那就对着姓张的骂姓李的,对着姓李的骂姓张的,骂得越难听,客人越高兴!瞧,这就把你哄好了呀……”
柳梦斋笑得愈发厉害,向万漪的乳际伸手呵痒,“你个臭玩意,我瞧你就是想怄死我,怄死我,你好去做那堆屎的生意!”
他们笑着滚成了一团,把金元宝急得来回打转,又想蹦上来,又怕蹦上来要挨骂。
炕上那两人谁都没注意它,只吁吁笑喘着凝视彼此,而后他们接唇深吻,在打开嘴唇时,就把整个世界关在了门外。
终于,金元宝忍不住一个猛子跃上来。柳梦斋“哎哟”一声,他捂住自己的后腰,反手就给了那狗头一下,“你个傻狗压死我了!去去……”
但它不肯去,它就趴在他们两张脸旁边,瞪着黑亮亮的眼珠子。柳梦斋和万漪都被金元宝逗笑了,他们都是听得懂狗的眼睛的人:这是它最幸福的时刻,它爱的人们都在,它爱的人们也允许了它的爱。
柳梦斋伏在那儿,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狗儿,另一手就从万漪的前额滑向她下颊,她微汗的皮肤似要和脂粉一样在他指端融化。“你其他那些客人,我都不会当回事儿,他们没一个比得上我的,没一处比得上。可这个唐大——”
“我的小哥哥,你谁都不用比,没人能和你比。”万漪轻轻点了一点他精致又锋锐的鼻端,“只不过这种来头的,咱们得罪不起,捏着鼻子忍了吧。实在闹心的时候,你就冲我来,把火发出来就好了。”
柳梦斋苦笑道:“我最自责的就是这个。以往我还一向看不上我家老爷子在那帮贵官跟前的样子,可临到我自个儿,还不是照样抹下脸装孙子?怪只怪自个儿没地位呗,可我不敢跟那人叫板,却转过头欺负你,这不浑透了吗?”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咱犯得上说这生分话?像你这大少爷原就受不住气,你就痛痛快快的,该骂骂、该打打,你瘀气散出来,我还踏实些呢。反正我是你的人,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散,心甘情愿的,你自责个什么呀?听话啊,你有气就发,可不许憋着。”
“你也太好了……”
“你要真觉得我好,干吗不——”
“不什么?”
“没什么。”
万漪本打算说的是:“干吗不叫我跟你家去呢?”其实她原先也想过,要是柳梦斋能替自己赎娶,不就能与他长相厮守吗?然而她见他纵横花丛这些年,却从不曾纳过一房侧室,要么就是家中不许,要么就是他个人不愿,她若贸贸然提出来,多半是令他为难,也叫自己难堪罢了。可眼前的局面却又不同,突然杀出来这么一个唐文起,万漪生怕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和柳梦斋将会被拆散,一时间忘形,险些就脱口而出。但她随即就被一桩隐秘的顾虑揪住了心肠,便又把后半截话给咽了回去。
柳梦斋那一边却是另一番想法。他本是个只把女人当玩物的花花公子,但自打对万漪动了真情,就一门心思娶她回家,可无奈家族已到生死存亡之际。他记得小时候挨揍,总因为不肯认错而被父亲打得更凶,那份毒打已超过了对错误本身的惩罚,只在于摧毁他的自尊、羞辱他的骄傲,让他承认强权、承认现实。柳梦斋曾对此无比憎恶,他曾认为自己永远也不会低头。如果他还是那时的他,也许会不管不顾,先迎万漪做他的新娘,把以后交给命运的骰子吧!但现在的他绝不会这么做。他不能让万漪被他连累,跟着他在流放的路上冻饿而死——哪怕一丝丝微小的可能性,也不行。他不假思索地向现实低头,爱让他低头。柳梦斋满腹苦衷,却又无法宣之于口。他才听万漪那样问,胸膛里已是咯噔一声,但她开个头又不再往下说,他也无法确定她要说的一定是嫁娶之事,再追问不休,无非是给自己出难题,故此也一笑了之。
两个人尽管心心念念着同一件事,但嘴上都决计不提,恍惚间他们都感到屋子安静了下来,光听金元宝在呵呵地哈着气。
万漪先挣起了身子,她推开他,把适才散落在旁的银票一张张理好,遮掩着笑道:“我是说,不能白让你觉得我好呀,喏,拿着,赏你喝茶。”
柳梦斋“嘁”地笑着,手指一绕就把那一大叠子都插入她怀里,“你可算了吧,哥哥就穷到什么份上,也不至于收女人的回头钱。”
万漪还要去把那钱再掏出来,柳梦斋却一把摁住她,继之他们俩都怔了一怔:他那一只瘦瘦长长的大手底下是她的小手,还有她蓬软的酥胸。
柳梦斋即刻被引动了,他又一次俯过身亲吻她,这一次的吻翻涌着欲念和激情;他感到万漪的嘴唇在热烈地迎合,但她的身体却很快犹豫了起来。柳梦斋停下,定睛望她一望,笑起来,“小东西!咱也好了有一阵了,我真打算弄你到手,早给你办了,还等你回回推三阻四的?成了,别防贼似的防着我,我不动你别处,你就容我踏踏实实咬乖乖。”
万漪红了脸咯咯笑,“什么是咬乖乖?”
“你说什么是咬乖乖?”他又笑着凑过来,含住了她红润饱满的双唇。
[1]“挨城门”指在雏妓破处之后,紧接着与其发生性关系。
第二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3)
二十二 秋气爽
有了这一晚以豪赌之名进行的纳贿,且柳梦斋又在情场上做出了刻意退让的姿态,令唐文起自觉在万漪那里是后来居上,得足了利益,也得足了面子,为此唐文起非但没再对柳梦斋咄咄相逼,反而也与他称兄道弟起来。不多久,柳梦斋就设法促成了父亲柳老爷子与“唐大哥”的父亲的会面,此后一概酒局牌局,但只唐文起和万漪同时在场,他就托辞退出,只为了不用眼巴巴看人家并肩偕影的刺心景象。然而唐文起只当他是不敢在旁妨碍自己,也很是承情,有时还不大过意地假惺惺问一句:“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呀?”柳梦斋嘻嘻赔笑道:“不是大哥一来小弟就要走,实是早该走,家父有事情叫我去,但听说大哥要来,我才一直等着,现同您见过面、问了好,小弟就回去了。”
不过柳梦斋虽尽力躲避,但唐家大公子如何为怀雅堂小倌人白万漪情迷心窍、浪掷缠头的消息却时不时刮进他耳朵里,他被闹得醋心一起,也揪住了万漪逼问。她总是笑一笑,放出越来越老练的腔调答说:“我是清倌,凭他再怎样的地位,也不能霸王硬上弓。但只我的心向着你,他就沾不到我一下,只有白白报效的份儿罢了。”她说着说着,就拿嘴来堵他的嘴,她一堵,他便问不下去了。
其实柳梦斋不是不记得,他从前的女人们拿她们的多疑来拷问他时,他曾怎样地厌烦,并对她们感到无穷的好笑和轻视。但他既怕万漪对他产生同样的反感,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他的嫉妒一天比一天凶残,也一天比一天阴森。说也怪,没有唐文起的时候,柳梦斋也从没把万漪的一班客人们放在眼里,不过统统是送钱的瘟生、垫底的冤桶罢了!但自唐文起出现后,柳梦斋就开始怀疑万漪身边的每一个男人,也同样怀疑她。纵使他无数次发誓要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的爱人,但下一刻他的整颗心就好像是他忍不住行窃时的手指,作痒又作痛,必须从她散发的蛛丝马迹去窃取她的秘密,寻找她背叛他的证据……
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里头,柳梦斋从来没爱过除了娘之外的女人,而当他爱上万漪时,那感觉曾是那样的美妙,现在,这感觉要杀死他。
病发的那一夜,终于来临。
那是九月里第一个雨天,金风萧冷,枕簟生凉,最末的一丝夏日也被熄灭。柳梦斋忙过正事之后,就冒着零星的碎雨来见万漪,可才一进大门就听说唐大人在里面。他二人如今关系不错,柳梦斋自然不必说,唐文起也顾及对方的面子,在怀雅堂都是望影而避,互不相扰。而今唐文起既已捷足先登,柳梦斋照理就该打马掉头,改个时辰再来,但他一见这夜深雨寒,再一想万漪绣阁内篆香袅袅、花气融融的温馨情景,他那嫉妒心就好似红海般沸腾。
柳梦斋翻身下马,将马鞭往小厮手中一扔,“你们都走,我一个人溜达溜达。”
他溜达到怀雅堂为后厨所开的小门,觑了个空子就悄悄钻入。他不再是各家班子敞开大门接迎的财神,爱把他变小,爱揭开了他的本来面目——一个可鄙的贼。
雨已停了,远远的屋瓦上,浮起了一抹湿濡又纤细的月。
柳梦斋绕到走马楼背后,二楼上雨竹和佛儿屋中的丝管尚未停,万漪所在的一层却并不闻乐音,只听衣履杂乱、众客告辞之声——唐文起的那桌酒散了。
柳梦斋倚身靠紧了后墙,墙壁里的阴冷潮气一股股向他袭来。
他听唐文起和万漪夫唱妇随般送走了客人,又并身回房。唐文起说了些不相干的闲话,声音就徐徐放低,凑去到万漪的耳旁腻语——那么不要脸的恶心话,柳梦斋不信谁能够望着别人的眼睛讲出来。没听几个字,他自个儿的脸皮先被烫得一跳一跳,好在万漪及时打断了那男人。
“好闷呀,开窗透透气。”
随着她发出这清脆的一句,柳梦斋急忙避过身影,片刻后,万漪就把房里的几扇窗户都推开了,她来开后窗时,他几乎能嗅见她身上的香味由远及近,又飘然而去。
唐文起笑哼了一声,“你把窗户全打开干吗?难不成还怕我对你不轨,叫来来往往的人都帮你看守着我?”
“大人您是金尊玉贵的世族子弟、一等一的规矩人,又不是那些没根基的普通客人,我哪儿用得着防您呀?不过是一屋子烟气,呛得我这嗓子犯干,明儿要倒了嗓,妈妈又要骂。再说您今儿喝得也不少,难得雨后新凉,醒醒酒,别一会儿回去在轿上打盹,睡着了要受寒的。”
“我还真喝多了,忘了!这给你。”
“这什么?”
“你看看。”
柳梦斋就听万漪含含糊糊地念着:“什么什么,‘三’什么?”
唐文起哈哈大笑起来,“凭折取货,三节结账!”
一听这八个字,柳梦斋就懂了。唐文起是给了万漪一张“经折”,只随时拿这折子去指定的商铺,便可以看上什么买什么,但却用不着付账,账目是由唐文起那边按月跟店家结清。
这样的经折,柳梦斋也曾给过万漪几张,无外乎是京中那几家南北货栈、金银楼店、绸缎庄铺……她却根本没怎么动用过。“你已送了我那么些东西,又给我家里办这个办那个,我们什么都不缺,用不着瞎浪费钱,那是造孽。”所以柳梦斋一见唐文起也为万漪置办了经折,虽不由惊心——这情敌也真是肯下本,但也松了一口气,估摸着万漪还不至于被这一点儿施舍炫动芳心。
果然她声调里并无一丝半分的激动,只不过很礼貌地道声谢,又窸窸窣窣忙碌了一阵,便听唐文起带着些讶异道:“你会写字?你这写的什么?——‘唐存’?”
“这个‘存’字我写得熟了,还像那么回事儿。至于尊姓嘛,还是我跟您局票上学的,胡划拉,也不像个字,您别笑。”
“你写这是什么意思?”
“客人们为我绷场面,已经很照顾我生意了,这些太贵重,我真不敢收。但妈妈素来教我们,尊者赐不敢辞,我也不能说退回去,就当是大家存放在我这里,我先保管着。大人您看什么时候需要,我再还给您。”
这话打入柳梦斋耳间,令他的心情好一阵舒畅:万漪的暗示已几近露骨——我对你不过是例行公事,因此不会受你的贿赂,你也休想对我有任何台面之下的需索。
唐文起被扫了脸,居然仍不见恼怒,只带着些舌头掉转不灵的酒意,口气格外关情,“瞧你,跟我还这样认生!唉,我可从没见过你这样难伺候的,但我就爱伺候你可怎么好?我的小心肝,你可教教我,我该怎么伺候你,你才能待我稍稍亲昵些?”
“您可别!我才挂牌不久,总有做不到的去处,要是我哪里伺候不周,您尽管说就是,我准改。只求您这样的大老爷,别这么变着法地取笑我们混世的姑娘。”
“我怎忍心取笑你?万漪,我把心窝子都和你掏出来吧!你这样的品貌人才却身世飘蓬,沦落到此间,真叫我可痛可惜,我从不敢把你当姑娘看,只把你看得比大家小姐还要在上——”
“您是真喝多了,损了我,又去损人家小姐?瞧您吧,话都说不利索了。我赶紧把您的跟班叫进来,早些回府安置。”
“小心肝,你别躲,你别走呀,别抛下我不管。咳,接下来这一夜,你不过睡一觉的事儿,在我却是漫漫煎熬,费尽相思。”
……
柳梦斋了解男人,了解他的同类们。当这一班向来只知耀武扬威的慕权狂们突然对一名弱女子俯首祈求,无非只出于两种理由——肉体的欲念,或爱情的痛苦。他绝不信唐文起看得见万漪金子一般的心灵,那一双老辣眼睛所觊觎的无非是少女新发的乳房和鲜嫩多汁的脸蛋,于是无穷的纠缠和诱惑就由那能说会道的嘴巴里源源不绝地涌出,简直令柳梦斋恨不得割掉自个儿的耳朵。他紧握双拳、后牙紧咬,正当他艰难地抉择着该站在理智还是羞愤那一边时,忽听得万漪一声脆叫,似是在呼痛。柳梦斋被吓得毛发悚然,唯恐唐文起是对万漪做出了什么伤害的行为,情急下他忘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扭头就去探看,结果额角猛一下撞上了半开的窗框,发出“砰”的一响。
“什么人?”唐文起在里头高喝一声,方把柳梦斋喝醒。他退身隐去到阴影中,同时就逼细喉咙发出两声猫叫,又在舌尖弹出动物从濡湿的地面上蹿过的步声。他曾随家族中的神偷们苦学过口技,模仿起猫猫狗狗来,简直惟妙惟肖。
果不其然,唐文起马上就松弛了下来,咕哝一声:“这野猫吓人一跳!你怎么了小心肝?瞧你这脸色难看得紧。”
柳梦斋一心牵挂万漪,冒险从半开的窗户间偷眼觑入,但见她捧腹坐在椅中,双娥半蹙,酒晕染满了腮颊,连带眼圈都有些粉红的浮光,夜灯这么一照,于秀丽玲珑之中又透着十分的楚楚可怜——这几乎叫他有些谅解唐文起了。毕竟,谁能对着这样的一个她而不动念呢?唐文起也跟着皱紧了眉峰,很担心地问她道:“肚子疼吗?是不是又——不对呀,我记得你那天就肚子疼,总不成没隔几天,又来身子了?”
“不是不是,哎哟,”万漪抽着冷气哀声道,“一定是吃坏了东西了,都怪我贪嘴,晚饭时连吃了好多水果,估计凉着了。”
“疼得厉害吗?来,乖乖,我帮你揉揉。”
“不用!大人哪,实话和您说,我连着三四天没出大恭了,肚子里老是硬邦邦的,这会儿怕是要拉肚子了……大人您快走吧!要不一屋子秽气,我要这么着冲撞了您,可没法活了!”万漪一面说,一面挣起身就把唐文起往外搡,“马嫂子,叫大人的跟班来!衣包呢?快,再披件衣裳,大人,我这实在疼得受不住了,不好意思,您恕我不能送,咱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