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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坐着十来人,其中蒋诗诗和唐文隆是万漪见过的,他们旁边的主宾座上是个三十余岁的男人,一张长隆脸,生的是山高月朗、温文端正,而且他双眼里蕴含着一种极其动人的神情。万漪业已见过了不少男人,有些令人生畏,有些令人生厌,有些愚蠢又可笑,但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气息,就仿佛他整个的灵魂都在屏息聆听着你每一个最细小的问题,哪怕在下地狱的路上,你都可以全身心地倚靠他。
是的,万漪听说过这个男人的“事迹”——卖力追求清倌人龙雨棠,与之郎情妾意、海誓山盟,却在正房妻子打上门来时毫不留情地把雨棠扔进了毒狼饿虎的折辱中,使之崩溃出家。但怪的是,当万漪亲眼看见故事里的主人公,她却一点儿也不怕他,虽然她明知该怕他。
唐文起始终笑盈盈地注视她,直到她和座上余人一一见过礼,方才移开目光,对文淑笑了笑,“说是请人家来吃饭,倒是请人受罪来了,这么干站着做什么?文淑,你快让万漪姑娘坐吧。万漪姑娘,你爱吃什么,只管要,千万别客气。”
“呦,不过让小姑娘多站了一站,你就心疼啦!行行,妹子你快些坐吧,不小心站坏了,我阿要罪过?”文淑笑嘻嘻瞥了妹妹诗诗一眼,诗诗又与唐文起的弟弟唐文隆交换了一个眼色。
夜云四卷,清风吹空。
柳梦斋业已回到家中多时,他心不在焉地吃过饭,一听报说父亲也到家了,立马就往上院来。
柳承宗正在院中同一个人形木桩过拳,他先喝了声让仆从都退远,就点点头叫柳梦斋近前来问话,一面还是抻筋拔骨,手脚不停。
“叫你办的事情如何?”
“办好了。前儿我带唐文隆去场子里,又让他赢走了两千,签在账上了。”
“好,一定拿稳他,只要他老子唐首辅肯出面,咱们留门就还能同徐钻天一拼。”
“父亲自管放心,我和唐文隆一向处得不错,虽说首辅大人素来不近人情,不肯与咱家走近,但也不至于故意倒儿子的交情。”
柳承宗脚下换了个丁字马,两手往外一摊,打在桩上砰然有声,“对,你托我查的事情,早也查到了,一直忘了告诉你。‘那个女人’是安国公府的旧人,以前大长公主身边的巫女。”
这句听起来没头没尾的话却令柳梦斋大为激动,扬拳在空中一挥,“果然!父亲,我就说徐钻天和詹盛言有勾结吧?”
“在拿出过硬证据之前,都还是捕风捉影,你万不可轻举妄动,反而被人拿住把柄。想走通唐阁老这条路,须得耐住性子。”
“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我又找到了一条小路,或可一试。”
柳承宗原本打得那两根短桩滴溜乱转,这时手肘一提,就将它们生生卡顿在半空,“什么小路?”
“和我相好的那位姑娘,她有个姐妹曾向九千岁告密,兴许关键时刻,也可为我们说句话。”柳梦斋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他只是想起了万漪而已。
这一刻之前,柳承宗的胸膛里都涌动着欣慰之情。在他创造的地下世界里,他掌管一切。发生冲突的人们寻求他的调停,陷入困顿的人们企望他的援手,每个成员都会从他这里收获应得的恩惠或惩罚,他也会收到他们的尊重和敬畏,他是德位相符、誉望所归的老爷子。他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的儿子却与自己格格不入、针锋相对。柳承宗不会忘记当自己第一次接受现实——他的独生子醉心于盗术且永不会悔改时——他曾绝望地大声斥责他:“你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柳梦斋不甘示弱地顶撞道:“我长大了!我只不过厌恶你们那一套而已。”
小浑蛋,你凭什么厌恶呢?你又凭什么享受生活的奢华自由呢?当像你这么大的毛头小伙们,那些佃农的孩子、那些苦力的孩子,都在为下一顿饭挥汗如雨、低头哈腰的时候,你凭什么可以在销金窟里更换一个又一个婊子,把最美丽的女人们从奶子到屁股挨个挑剔一个遍?——凭你这张脸?凭你自以为倾倒众人的笑容?凭你那双贼爪子?别美了!这一切,就凭你是一个大人物的儿子!凭你老子我拿“那一套”和世界的成功周旋!这个世界就是一座人叠人、人踩人的权力之塔,一个人被他上面的人践踏,又践踏他的下一层,唯有弱者、懦夫、糊涂蛋、可怜虫才会对此大惊小怪,并且除此外,再没有其他的世界了——连西方的极乐世界都要论资排辈的!
每当看到那孩子常常拿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嘴脸来鄙视真相时,柳承宗都为柳梦斋感到深深的羞耻。这怎么会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教你的吗?这就是你从我身上学到的吗?难道真要我把脸上的脚印、心里的重担一一展示给你,哭天抹泪地向你解释生命的不自由吗?——老子才不会这么干,这是妇人,而且是最无用的那批妇人才会干的事!人活着,谁没有枷锁、谁没有承担?是男人,就扛起你的枷锁,闭嘴承担。
柳承宗又一次闭上嘴,扛起了担子。他看不出柳梦斋具有成长为一个男人的天赋,智慧和无情,那小子一样都没有。他只好随他。柳承宗安慰自己说,他这么卖命地在塔上攀爬,不就为了让后代躺在塔尖上坐享其成吗?那就这样吧。他已经考虑“传位”于侄子柳梦原,也用心栽培他,他对他唯一的要求是:“照顾好你弟弟。我会把真本事教给你、生意留给你,作为回报,你必须保证你堂弟生活富足、远离危险。他就是个孩子,拒不接受这世界的真面目。”柳承宗完全没料到的是,柳梦斋会突然在一夜间醒过来。自那次夜谈起,这孩子似乎一下子脱胎换骨,或者——柳承宗隐隐有感觉,柳梦斋以前的种种幼稚肤浅,不过是为了和自己这个父亲作对而已,一旦情势把父子俩逼入同一条战线后,男孩就掉转枪尖,拿出自己真正的武器——他骨子里的模样,父亲遗传给他的模样。
柳承宗对柳梦斋的变化感到欣喜若狂,他又重新对他寄予厚望;只有一点,令他偶尔感到惴惴不安。柳承宗听说了儿子对那个怀雅堂小清倌的迷恋,他也看得出这一回不是年轻人的贪玩,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缘”,那绝不是简单的肉体吸引、情欲作祟可以解释的,那是命运最擅长耍弄的颠倒黑白的把戏,把伟大的男人的心放置在一个卑贱女子的怜悯之下,让通向失败的可鄙之路变得神圣起来。他曾经历过这一切,他了解这一切。那就是为什么,在柳梦斋的母亲“失踪”后,他不再续弦,也没有纳妾。他身边永远只保留一位情妇,每当有更年轻的女人来取代那个位置时,前一个都会被慷慨地安置好。而近些年来,他甚至连固定的情妇都不再需要,他对女人的需求越来越淡,他希望和她们保持距离,既和她们与生俱来的魔力,也和她们自带的灾难。
不过柳承宗依然竭力克制住了发火的冲动,他不想让儿子误会他对那个叫万漪的丫头有什么意见,不,他只是要他多多提防他自己而已:一个向女人缴械的男人,最终也会向一切缴械的。
柳承宗将一手扶住拳桩那油光水滑又斑痕累累的木臂,斟酌着言辞道:“小柳啊,我晓得你花钱养了那姑娘全家——别还嘴,我不是要骂你,不过是要叮嘱你,你就再对谁动心,也得记住喽,女人就是女人。在她们跟前,你把嘴管牢点儿。”
任何人拿这种语气来谈起万漪,柳梦斋都要翻脸的,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反正危机过后,他就会把小蚂蚁领来家里请求许婚,届时父亲就会亲眼见到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可爱的姑娘,就会知道自己曾错得有多离谱。
所以他也只挤出一笑道:“父亲放心,我什么都没多说。”
“不是不能‘多说’,是半个字都不能提。生死大事,谋之于妇人必不祥!当年你娘——”柳承宗知道自己失态了,最近他太累,头脑和身体都太累,想要维持体面和节制已经越来越难。须臾,他对柳梦斋摆摆手,又打起了拳来。
柳梦斋明知说下去很可能又闹得不欢而散,但他几乎从未听父亲主动提起过往事,因此不肯放过这一线希望,即刻接声而问:“我娘怎么了?当年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柳承宗的手下骤然加快了速度,“她偷了朝廷的东西,带着你弟弟跑路了。告诉过你上千遍,还要问?”
“谎话说上千遍,还是谎话。我要的是真相。”
“啪、啪”两声,柳承宗猛地把住了拳桩,一声不吭地瞪视着柳梦斋;柳梦斋也不肯屈服,回瞪着老父。
突然之间,他们不再是并肩上阵的亲父子,他们又成了暴君和逆子,武士和另一名武士。
柳梦斋已为即将到来的拳打脚踢做好了准备,但最后,父亲却只是扭回头,对着那木桩子发泄起来。
重新离府时,柳梦斋揣了满腹不快,他原想着万漪应该已送走了其他客人,自己能和她安安静静聊会儿天,谁想只有个小丫头看守着空屋子,说姑娘出局还没回来。
“行了,我在这里等,你出去吧。”柳梦斋就往大榻上一倒,将两手垫在脑下,面对一格一格的藻井发呆。他太讨厌眼前的生活了,不管是他,还是他爱的人,都没有自由和自在。
总有一天,他想,他定会战胜这一切、抛开这一切,笑着牵起万漪的小手一起爬上高高的屋顶,含着喜悦又安宁的心,并排躺下来看旋转的星河。
自鸣钟打过了十二下,万漪第三次站起了身来,“大人,对不住,我是真要告辞了,本堂还有客人等着呢,我再不回,掌班要打了。”
听了这话,文淑先把手中的扇子滴溜溜一搓,掩口笑道:“行了,快放人家走吧,瞧急得汗都下来了。”
诗诗也帮腔道:“来日方长,这么盯着看也吃不进肚里呀,明天再叫个局接着看好了嘛。”
“大哥,今儿也差不多了,都这个点儿了,明儿你还有例朝呢。”唐文隆打了个哈欠。
唐文起这才不紧不慢开口道:“瞅瞅你们说的,竟像我拦着人家万漪姑娘不叫走似的,我不过是怕她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吃饱,所以留她踏踏实实吃顿饭再走。她这样娇娇弱弱一个人,一晚上七八处应酬要跑,总捞不到一顿整饭吃,胃不要坏了吗?”
满座客人听了这肉麻言语,纷纷打起趣来。唐文起却毫不在意,亲手搀起了万漪,“我送你回去。不,万漪姑娘你别推,我是一定要送的,就送你到门口,要不然路上被灯耀花了眼,你再看不好滑了脚……不不,没什么不敢当,我请你来,就该送你回嘛。对,这是我给姑娘备的一些小礼物,叫人给你抬过去,留着玩吧……”
等唐文起送万漪下楼去,满桌人都笑起来。大家心知肚明,若不是对万漪的色相垂涎欲滴,唐文起这位大老爷断不会对区区一个小倌人这般假以辞色。
这些人里头,又要数文淑笑得最开心。贵公子猎艳的游戏,她已目睹过千百遍,然而每新来一遍,她仍可以津津有味地旁观。因为实在是太好看了,看猎物怎么一步步自己走过来,自陈于爪牙下,自愿被撕碎。
白万漪,还有你柳梦斋,你们俩在伤害我的时候一定是忘了,我可是金刚,是婊子中的婊子。
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2)
二十一 掷无负
万漪回屋时,柳梦斋已在榻上和衣睡着了。万漪见他在梦中都微微屏着眉,但觉异常心疼,便不愿再提起唐文起来惹他烦心。可怎知这一瞒,竟捅出了娄子来。
第二天,柳梦斋在泡子河的别业摆赌局,大邀四方宾朋,他的好友唐文隆早早就到了,晚饭过后,唐文隆的条子蒋诗诗也赶了来。自打柳梦斋同诗诗的姐姐文淑分手后,诗诗对他就有些不冷不热的,可这回却似恢复了以往的亲热,连连把“大少”挂在口边,就对他身边的万漪,诗诗也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不禁令柳梦斋暗感诧异,却也没太往心上去。倒是万漪的脸上一阵一阵热起来,唯恐诗诗提起昨夜她们同席应酬的事情来——虽说倌人出局天经地义,但不知怎么了,她就是不愿柳梦斋得知自己赴过唐文起的约——好在诗诗一个字也没提。
玩到夜深时,许多客人和条子都散了,赌厅里也清静了下来,忽听外头朗朗的一声:“唐大人到!”
正在摇摊的柳梦斋手底一顿,就把疑问的眼光投向了唐文隆。唐文隆“咦”了一声,“大哥,你怎么来了?”
只见唐文起缓步而入,一身的沉稳典雅、潇洒自如。他先对三弟笑了笑说:“怎么,就许你在这里快活,不许哥哥来高兴高兴啊?”接着他又转向柳梦斋,十分客气地拱了拱手,“柳公子,久闻你这里是片逍遥林,在下就不请自来了,叨扰!”
柳梦斋虽一向不喜与官场中人应酬,但到底是自小耳濡目染,对这套熟极,当即就大步迎过去,异常恭敬道:“哪里!唐大人可是头等稀客,小弟一向无缘奉请,今夜里肯赏光,那是蓬荜生辉!香雪,上茶。”
来了个极丰艳的丫鬟为唐文起上茶,唐文起一边喝茶,一边就与前来见礼的诸人一一招呼。待他饮过茶,柳梦斋亲手接过了茶盏,堆笑道:“大人吃过饭了吗?好好,那大人的管家呢?衣包在哪里?先换了衣裳吧。”
这就是请人上赌台。只因唐文起是在任的官员,身上穿着官服赌博是既不雅观也不舒适,所以柳梦斋才有此一请。唐文起却摇摇手,“不忙不忙,我先看看。你们这是摇摊?”
柳梦斋和唐文起初次接触,拿不准他作风,并不敢一上来就催促人家开赌,便只顺着话打了个哈哈道:“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心。也好,就请您先望着,等动了心,小弟立马就给您腾地儿。”
“好啊,我叨大,就叫你声‘弟弟’。”唐文起面上泛出了暧昧的笑容,把眼瞄了瞄柳梦斋背后的万漪,“该腾地儿的时候,我自会告诉老弟你。”
不管是对方那充满自信的微笑,还是他高人一等的语气,都引发了柳梦斋的极度厌恶,但他依然保持着热忱的笑容,“大人您一句话,随时的。”
另一端,唐文隆和诗诗早就递交了神机,唐文隆轻叹上一声。
中断的赌局重新开始,摇摊的规矩是一人坐庄,其余人等跟路打摊。象牙镶嵌的赌桌四面,独据“一点”的庄家正是柳梦斋,唐文隆坐在对门“三点”,另有两人坐二点和四点,此外,三点和四点间还站着一个“开配”的帮手。开配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只因赌局中常有口头上改注码的,谁的注码从哪一门移到哪一门,这些都要归开配凭脑子去记、去算,要是记差了、算错了,就会害赌客赔掉不该赔的钱,连带庄家也要丢脸。不过这个位置也有甜头,那就是筹码和银票都是放在开配手边的,趁人不备时中饱私囊也很方便。为此,嫖客们赌起来,常叫相好的姑娘替自己开配,一是彼此有默契,二也是给她们一些捞油水的机会。之前柳梦斋开赌,开配的往往就是文淑,后来他首次请万漪来做,原还担心她不能够胜任,谁知居然比文淑更胜一筹。文淑算得准是准,但颇费功夫,往往打断了玩兴,万漪却是又准又快,不仅谁该吃多少、谁该配几番,一张嘴丁是丁卯是卯,且脱口就来,全不用费时空等。那一回过后,柳梦斋大大夸奖了她,万漪红着脸儿笑,说自己出道前跟猫儿姑学赌技,猫儿姑也夸她,“识字虽不开窍,对数字的灵光却在女孩里没得挑!”此后柳梦斋只要坐庄赌钱,万漪必帮他开配,所以眼下站在青龙角的那一名开配,正是万漪。
万漪才一见唐文起进来,心中就七上八下的,尤其那赌桌甚宽,他还偏把椅子摆在她身畔观战,更令她如芒刺在背,还好他只是和那些男人们聊天,并不来兜搭她,也幸好接下来几摊全都是放鹞子或者吃孤丁,并不消她如何费心计算,总算是没出什么纰漏。摇到第二十摊时,庄家一吃三,柳梦斋大赢了一笔,万漪便归拢了两叠一万的银票推到他跟前,“恭喜大爷进庄。”
柳梦斋的心算也相当出色,先前不管是文淑,或其他相好的姑娘替他开配,最后常常要短少好几百两的流水,那些钱去了哪儿,他心中有数,却也不拆穿。但万漪向来手头极干净,一晚上过手十来万,她却一分一厘都不拿。而她越这样自律,柳梦斋就越不愿亏待她,因此一接她递来的大票,就信手劈了一叠塞入她袖内。他手法绝快,根本就无人觉察,万漪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掏出来还给他,就只咬着嘴唇对他笑了笑。
“唐大人,庄家这边风头不错,后半场,您做‘皇帝’来摇几摊?”柳梦斋始终是一面玩,一面与唐文起不断搭话,见那边态度慢慢地活络起来,也就试探着再行邀请。
这一次唐文起很痛快地伸了个懒腰,“好,来两把。不不,小老弟你别动,还是你坐庄,老三你走开,换我下注。”
唐文隆作势抱怨,柳梦斋却巴不得一声,当即唤人“拿纸片”。
“这一赌起来可就没个早晚了,还是叫个条子来伺候吧。大人想叫谁,小弟替写。”
“大老远的,何必麻烦?”唐文起将手伸出去,在万漪的腰间停一停,“万漪姑娘在,现转个局就是。”
柳梦斋的笑容并没有改变,只不过覆盖上了一层微细如尘的什么,他转头面向万漪问道:“你和大人认识?”
她没答他,反而是唐文起亮出了浑厚的笑声,“认识啊,昨儿我才叫过万漪姑娘的条子!”
柳梦斋毕竟还只二十出头年纪,养气功夫远远不到家,怒意已从他笑容的每一条缝隙里漏出来,他两眼盯视着万漪,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了,“唐大人叫你条子,怎没听你说起?”
万漪乜了他一眼,嗫嚅着,“我、我……”
“嗐,你又不是‘柜上’,还怕客人不开局资?和你说得着嘛!”唐文隆搂住了柳梦斋的肩,狠拍了他一下。
柳梦斋被拍得清醒了过来,休说他们柳家目前形势危殆,急需争取到唐阁老的支持以扳倒徐钻天,就哪怕在平安无事的时节,他也得罪不起首辅家的大公子。故此,当他再度听到唐文起说不好是调侃,还是要挟的声音时——“欸,小老弟,你不是在怪老哥剪你的边儿吧?”
柳梦斋即刻回转笑脸,尽管仍稍显生硬,但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了。“大人哪里话?能和大人做同靴,是小弟的荣幸呀。万漪姑娘,那你就转个局吧。”
他眼望万漪,但她始终没瞧他,她只朝一旁的马嫂子做了个轻轻巧巧的手势,马嫂子就把万漪的豆蔻盒子从庄家这边换去了对家的台面。
唐文起的管家也捧上了衣包,万漪依旧是低眉承睫,双手接过。
“那就烦姑娘为我更衣。”唐文起彬彬有礼,面带笑意向她微然一低头。
那一刹,柳梦斋真想抄起赌台上的青花摇缸,直接把脑浆从那个中年男人装模作样的脸孔上敲出来,他会掏出他馋腻腻的眼珠子、割下他的卵蛋喂狗吃!他要他一身的洒脱倜傥都化作金元宝的排泄物,一堆狗屎!
然而当那男人施施然走过来时,柳梦斋却侧身为他让开路,又为他指明了更衣室的方位,“您那边请。”
紧随在后头,万漪也经过他,她低眼向他斜瞥着,但这一次柳梦斋却避开了她的眼。
“嗳!”唐文隆从后头过来,又拍了他一下。
柳梦斋拨开他的手,“昨儿你大哥叫条子,你也在场吧?”
唐文隆一摊手,“我也是去了才晓得。诗诗说,她姐姐给我大哥荐条子,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我哪儿猜得到居然是你相好啊?嗐,估计就是文淑那娘儿们被你甩了气不过,摆你一道嘛。不过,这也正好。”
“什么正好?”
唐文隆拉着他避开了人群,和他贴耳道:“你家老头子不是一直想约我家老头子见一面吗?但我在我父亲跟前说话没分量,他只听我大哥的。你瞧我大哥今儿人都到你这儿了,那算你赶上了,我平时拉他都拉不来的,你还不做个顺水人情?”
“你什么意思?”柳梦斋鼻息咻咻的。
“是,我知道你在这个白万漪身上已砸了不少钱,可送古董、送字帖不也得这个价吗?何况还不一定送到我大哥心坎上呢。你就当买了件礼物孝敬他,他那么个明白人,能不领情吗?到时候你跟他什么不好说,是吧?再说了,你就真可心这雏儿,让我哥先落水,你去挨城门[1]不完了吗?姑娘也乐得捧她的人多,皆大欢喜。”
“我看你才是柜上的吧,拉皮条是真老练!回头你大哥嫖院子,你是不是还得给他倒夜壶啊?”
“嘿,你他妈怎么说话的?”
“你他妈怎么说话的!”柳梦斋一甩手,拧身就走,“操!”
“这人,狗咬吕洞宾……”唐文隆也是公子哥脾性,气得连声咒骂,诗诗悄悄来在他身畔,抱了一抱他的手臂。
她眼瞅柳梦斋独自踅去了角落里,背着手,拿脚尖在那儿踢来踹去,他失态的模样让诗诗觉得有些可怜,但又活该非常。
一个丫头过来奉茶,柳梦斋嘘走她,就在更衣室的墙根外徘徊着,全神贯注聆听内里的动静。
他听见了窸窣的衣带之声,脑中随即浮现出万漪围抱住唐文起的景象,那男人一定会偷偷嗅闻她发梢的香气,现在他发出了低笑,连同他吞咽口水的声音都一清二楚地传了出来,“香个面孔嘛……”而那一直在淅沥作响的定是万漪头上的滴珠,“大人,您别闹。”她听起来渺小又拘谨——抑或他听错了?那其中包含着他捕捉不到的顺从,甚至是挑逗?要不然,唐文起为什么还在笑?万漪为何要引他发笑?她该反抗他才对,骂他、啐他、一巴掌扇开他,你他妈三十大几的人了,不会自个儿换衣裳吗?!
柳梦斋明知这怒火毫无道理可言,连他自己都不敢对唐文起稍有不敬,万漪又拿什么和他抗?凭她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凭她是个随人宛转的妓女?
但他的道理却说服不了他的本能,他的本能在他脚底下点火,把他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炙烤。
谢天谢地,他们俩可算出来了!柳梦斋仔细盯了万漪一眼,她给了他一个短促的微笑。
柳梦斋弄不懂她微笑的含义,她是在安慰他、责怪他,还是在嘲笑他?嘲笑他好像个碎催一样,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唐文起,“大人换好了,这边,您坐,又给您新添了筹码,等场头散了,和三爷的一起算。”
“三爷”唐文隆还是气鼓鼓的,从鼻孔里哼了柳梦斋一声。柳梦斋假作不觉,含笑把筹码盒子推出去,“万漪姑娘,还是辛苦你开配。”
下半场也是二十摊,柳梦斋的摊路却来回甩尾,一缸开左,下一缸又开右,一腔烦乱的心绪全在摇缸中显出来,但他的耳朵灵敏如故,把骰数听得丁是丁卯是卯。素日里与酒肉朋友们赌钱,他只图开心,十场里往往赢七场,又刻意输上三场,有时候心情好,还会大输特输,关照四方。这一回也是专为了“喂”唐文起,哄人家得意的,因此柳梦斋稍使手腕,就让自己输了个灰头土脸。一桌的赌友们全都臊他,“嘿,你这赌魔也有今天!唐大人一到,牌神可不捧你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