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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是白万漪?出来!”
万漪与佛儿对哭了小半日,正执手凝噎,陡听得震耳如炮仗的一声吼,响彻了墙内墙外。
万漪惊疑不定,正没个理会处,佛儿一把挽住她的胳膊,“怎么了这是?走姐姐,我陪你出去看看!”
一群人正在大门外和护院们推搡拉扯,而在张口询问前,佛儿业已对事由一清二楚。其实是唐席摸清了万漪父母的底细后,就派人引动其父嗜赌的恶习,又唆使赌场前来找万漪讨赌债。此举为的是:假如佛儿无法单凭三寸不烂之舌赚取万漪的原谅,那就再以此为引子,让她为万漪“挺身而出”。
佛儿这时虽已顺利取信于万漪,但也犯不着浪费加固信任的好机会,于是就扯起嗓子同那帮人对骂了起来。
那边喊着:“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她就在这头高叫:“哪儿来的父女?断头儿的卖身契可不认!不服,就官厅见!”
“你是谁?你就是白万漪?”
“我是谁,你花钱打茶围,自然有人给你报花名。看你那穷酸相,问得起姑奶奶的名字吗?”
“操你个小婊子!”
“操我的可都是世子、尚书,你呀,下辈子吧!这辈子你只配给操我的男人端水洗膫子!”
……
万漪吓得一个劲拽她,“你别吵了,他们不讲理的。这是我的事儿,你别为我惹麻烦。”
佛儿拍拍她手背,“姐姐你这老好人哪儿会骂街呀?交给我。这阵子不把他们骂走,一会儿这些个臭鱼烂虾保险得骚扰你客人,把你的生意全搅黄,你别管,让我来——你,说什么哪?你个兔蛋再说一句试试?”
有护院们拦挡,讨债的那方虽人多势众,却也不能冲进来撒野。况且佛儿心照他们原就是配合自己做戏来的,因此只管一味地放胆痛骂,从人家的十八代祖宗一直关怀到滴答孙子,百来句叫骂没一句重样,气死人不偿命。
又骂了一阵,休班的几个护院也被惊动,抄起了家伙便待动手。讨债的那伙人就坡下驴,骂骂咧咧地退走了。佛儿看万漪惊魂未定,遂对她着意宽慰一番。万漪愈加承情,竟将两年以来所受的种种怠慢欺侮都揭过不提,对这个“妹妹”全心相就,反而记挂起佛儿的安危来。
“傻佛儿,你为了我得罪这班人,以后出入可千万当心。你没听见过呀,前几年有个班子姑娘和放债的结了仇,有天出夜局,脸都被人拿刀子刻花了……”
“哎哟,哪儿就至于了?我,你还不晓得吗?我不把他们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就算好了!行了姐姐,你别管我了,你摊上这么大事情,心里头怎么样啊,还慌不慌?”
“慌也顾不得了,我得去我爹娘那儿看看。”
“这时候?太危险了吧!你那儿又没护院看守,要被人堵住,你怎么脱身?”
“嗐,才他们不还一个劲儿冲你嚷嚷,说冤有头债有主,叫你把老爷子的住处供出来,他们这就去寻正主儿!我爹那个人也是惯赌了,定是拿着我的花名在外头乱吹,并没敢让人知晓他的栖身处,所以我才得赶紧去通知他们避避风头。”
“那好,我陪你走一趟。”
“不用不用,眼看就上客了,你无故脱局,妈妈要捆你上西屋的。再说我要是迟回,还少不得请你代我两局呢。”
二人又情深义重地推让一阵,佛儿便不再坚持陪同前往,只说叫万漪放心,在她回来前,一定替她招呼好她的客人们。“叫‘黑塔’和‘胖牛’两个跟车,看情势不对,姐姐你就别下车,马上掉头回来啊!”
这一会儿工夫,车也套好了,万漪就急急跳进车里,往崇文门方向赶去。
佛儿在其后望着那一颠一颠去远的大骡车,眼里闪现出奇异的光泽。她已开始食髓知味,珠宝算什么?衣裳算什么?书画和古玩又算什么?一旦你玩过“人”,那么其他的玩具就再也满足不了你了。
第二十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0)
十九 念奴娇
太阳落山时,万漪到了昭宁寺街一带,下车来,拍了拍一扇黑漆门。
“呦,大姑娘回来啦?”一个老婆子来开门,笑嘻嘻叫一声。
照壁后也马上迎出个提溜着水桶的老头儿来,也是“姑娘”长、“姑娘”短。
“翠妈,翠叔。”每次见到这对仆从,万漪都不禁心生感慨,她的爹娘一辈子伺候人,发了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来伺候。
愈往里走,她心头就愈是百味杂陈。廊道上点满了灯笼,远远也看得到明晃晃的上房……万漪可没忘,从前家里头几乎是天一黑就上床,有回她为了赶针线活儿多点了一阵油灯,就被娘狠扇了两巴掌,“再这么费灯油,剐了你的油点天灯!”现在呢?里里外外总是灯火通明,拿娘的话来说——“黑洞洞的干吗?亮堂点儿不好吗?”
有钱可真好,能亮亮堂堂地活着。
一念及此,她原本一肚子的怨气已消解了一大半。爹这样不停地赌了输输了赌,无非也只是想活得亮堂些吧……
“爹!”
堂屋中的方桌边,一个老头儿抬起脸来,寿眉鼠目,干枯面颊,一对血红眼珠子,也不知是酒熬的,还是烟熏的。他也不理万漪,单单从鼻子里哼一声,就接着抓起了一只酒壶仰脖倒灌,另一手搛起些花生腌豆,吃得吧咂有声。倒是对面坐着的一个七八岁小男孩,一见万漪就跳下炕奔过来,把她衣裙乱揪乱掀着,“有糖吗?给我带糖了吗?”
“小弟,你先别闹,静一静。”万漪拿两手拢着孩子,摸摸他脑袋,“爹,您老又输了多少呀?”
“什么叫‘又’?我顾大西——”父亲将酒壶放下,挑起大拇指朝自个儿面上一比画,“来运的时候,那赌场的叉杆儿都要白白奉送银两求我出来,生怕我把他们场子给赢秃喽!我上回赢钱时,还给你买了朵头花呢,你怎么就不记得?输输输,成天挂在嘴上,多吉利似的!”
万漪正待分辩,娘端着盘小菜从外边走进来,剜了她一眼,“你这倒霉孩子,怎么一进屋就惹你爹生气?”
“糖!糖!糖!……”那小孩子还在不停地跳跃着、叫喊着。
“小宝乖,先别闹,让大姐同爹说句话。”万漪仍向着父亲急声道,“爹,就算女儿话没说好,那您到底输了多少钱,赌场的人可都上我班子去闹了!”
顾大西把花生壳一抛,拍着桌子道:“嗐,这帮人也太小题大做!昨天我不过是一见手气冲,就连下了几把大的。刚开始真和放抢一样,尽是我的天下。我不是不明白见好就收,但身子偏被鬼给按住似的,仍旧往下耍。就这么着,手气又背下去了。谁肯甘心呐,还不是想着捞捞本?却是越捞越深。末后一把,我终于起了一副地杠,还没顾得上高兴,就见天门是对金瓶,出门是天九王,末门是天杠,三门一起毁我!就这一把绝户牌,我这——”
万漪哪来的闲心听父亲大谈赌经,直急得跺脚道:“我的爹,您就痛快给我个数,别净叨叨这些了。”
顾大西翻了翻眼,将手里的一根筷子重重掷过来,正砸中万漪的额头,“你这死丫头要造反哪,啊?我还没老呢,你就敢嫌我说话唠叨?”
娘正抄着笤帚清扫满地的果壳、豆皮,也跟着拿笤帚把儿朝万漪的肩上发狠一戳,“不会说话就别张嘴,一张嘴就惹嫌!”
顾小宝则不停发出刺耳的尖叫:“糖!糖!先把糖给我!”还将两手在万漪身上噼啪乱扇。
这么大的男孩子已颇有劲道,万漪吃痛不过,便使了一点儿劲把顾小宝往一边推开,“爹,我——”
她嘴里的第二个字还没落地,头颈处就挨了一下——是娘挥起了笤帚拍过来,痛得她眼冒金星。
“你鬼上身啦?推你弟弟干什么!”
顾小宝趔趄了两步,立时便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一头就冲万漪撞过来,揪住她撕打,“死丫头,死蚂蚁,你推我?你个臭丫头片子你还敢推我?”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顾小宝向来是唯我独尊,对姐姐蛮横惯了;而从小到大,万漪也惯于挨过弟弟时不时的发作,倘或敢反抗,也无非是把爹娘一起招来收拾她罢了。
因此,虽然被又抓又拧、又踢又咬,她也不敢吭一声,但管缩身闭目地忍耐着。直到听见弟弟发出了怪异的惊叫,她才抬眼相望,这一望,不由整个人都定住了。
只看弟弟被一只大手从她身上一把揪下来,直接被掼去到墙角。顾小宝大哭着爬起来要和那人扭打,那人却又将脚尖一踢,再次将他踢出了老远。
万漪怔怔地盯着那人,“大爷?你、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柳梦斋却不答她的话,他只盯着她瞧了瞧,伸手摘掉她发丝里挂着的一片毛豆皮——那是才被笤帚丝扫上的。他终于明白,之前每次和万漪起争执,为何她一看他发火就害怕得要命:她只是习惯了人们随时会在她面前变得青面獠牙。
但这些人毕竟是她的“家人”,还有个不懂事的毛孩子!柳梦斋不得不忍住兴师问罪的冲动,只简简单单指了指顾小宝道:“你个兔崽子听好了,再敢动你姐一指头,我卸了你胳膊。”
顾小宝却不知死活,把牙咬得“格格”响,居然“啊”地大叫出声,再一次冲过来。
一屋子人也没看清柳梦斋到底做了什么,便见顾小宝捂着一边胳膊倒下来,满地滚着喊疼。
娘早扑过去心肝肉儿地叫着,顾大西也丢掉了酒壶,疾步上前来。
万漪此时才回过神来,小弟可是爹娘的命根子,她生怕他们一怒之下要同柳梦斋拼命,因此赶紧一个箭步拦去了柳梦斋身前。
柳梦斋的耐心却早已见底,他一把拨开她,一字一句道:“还有你们俩,也别叫我瞧见你们再动她,哪怕碰掉她一根头发——”他拿手指着她那爹和娘点了两点,就算完成了威胁,平静低沉的语气完全符合他的身份和器量。
万漪快被吓死了,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把柳梦斋往后拽,又一次挡去前头,母鸡护雏似的张开了两臂,“爹,您可别冲动,这位少爷咱们惹不起。”
她见父亲呵呵地喘着,瞪起一双红眼珠直盯住柳梦斋,正不由得满心发毛,却怎知下一刻,父亲竟咧开嘴笑起来。那张瘦脸上的所有骨骼和肌肉统统挪动了位置,排布得整整齐齐、恭恭敬敬。
“姑爷,您来了。”
这一句“姑爷”直劈上万漪的天灵盖,她回头仰望,柳梦斋垂下眼望望她,万漪听见了他眼睛里的叹息声。
“姑爷!姑爷!”伴着扎耳的喊叫,娘也笑眉笑眼地凑过来,搓着手和柳梦斋行了个礼,“小宝他小孩子家,就是和他大姐闹着玩,孩子嘛,下手哪儿知道轻重,您还同他认真呀……”
她一连串地求下去,柳梦斋摆了一下手,廊外立马进来一个跟班,替顾小宝接上了脱臼的胳膊。顾小宝“嗷”的一声惨号,哭天抹泪。
“出去哭。”柳梦斋走过去坐在适才顾大西的座位上,低头掸了掸腿面。
“嗳,嗳,那我们出去,姑爷您宽坐。”顾大西忙拿袖子抹了抹满是酒痕残羹的桌面,又讪笑着退后。
娘也一边抱起顾小宝,一边就堆起笑往外走,“姑爷您在,我们先不打扰了。”
小宝还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嘴里又嘟囔着骂了句什么,被娘一把摁住。
末了,那跟班也躬了躬身出去,拉上了门。
柳梦斋见万漪兀自空立在原处,满面惊怯,似一只亟待被护入翼下的小雀儿。他轻叹一声,“还站着干吗?来。”他向她伸出手。
万漪蹭了两步过来,摸着他指尖,他一卷手指就将她扯过来抱坐在膝头,与她抵了抵额心。
万漪却推开他,细细将他端量着,“哥哥,你和我家人认识?这么说……竟是你……是不是我娘来的那晚上你就……”一行还说着,她的泪水就已夺眶而出,“嗐,我怎么那么蠢呀,居然还真以为爹能靠赌钱立住一份家业?却原来自从五月里到现在,都是你在暗中接济……哥哥,你为我花的钱太多了,我怎能让你花这份冤枉钱……”
“钱嘛,什么王八蛋玩意,咱俩间提不到这个。”柳梦斋翻起万漪的衣袖瞧了瞧,只见她臂上已被掐得瘀斑点点,他将指端停在被金元宝咬穿的那一块肉痕上来回抚了抚,胸膈间一阵阵火烧火燎,只欲扬声恶骂一番才痛快。
“他们既是你亲人,我供他们一辈子也没什么说的,可——,不是我离间你们骨肉,你只瞧瞧那些人哪里有一点儿亲人样子,哪里有一点儿人样子!从老到小、从公到母,就这么——”刚说两句,他就见万漪连耳鬓都烧红了,只好把剩下的牢骚咽了回去,“行行,我不过是看他们那么作践你,心下气不过,行了啊,我不说了,再说,我也成他们一路货了,拿你来撒气。行了行了,你别哭,我不说了。”
他抬手替她揩泪,万漪就那么抓住他两手,把自己的脸摁进他掌心里。过得一会儿,她抬起头,温温柔柔一笑,“你还是说吧,就你这少爷脾气,不让说,还不得憋坏了?”
“不是,你自个儿就不气吗,啊?”
“气啊,当然气……”万漪垂着眼,将他细长而略带畸形的手指一根根捋过去,“我总记得小时候天不亮,爹娘就出去上工,我也得跟着起床,先把全家的衣裳洗出来,再照顾弟弟妹妹们起床吃饭。吃过了,又要刷碗、擦锅台、收拾屋子,还得一边陪弟妹玩,爹娘回来前,再赶紧把小弟哄睡,要不他缠着不叫我弄饭。有一回呀,我怎么哄他他都不肯睡,我就腾不出手来上灶烧火,急得我在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他一哭,我也跟着哭。那天,爹娘回来还是冰锅冷灶的,他们一人推了我一把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养你有什么用,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呢!’这一句,真是叫我好久都在想,不如死了算了。到今天想起,心里头还是委屈得要命……”
柳梦斋忙将她搂紧,再也没有人能让他的心这样发痛了。
她在他颈项边偎靠了一时,又接着说道:“可懂事后,每回静下来想一想,我却又好生替他们难过。你瞧我爹娘才在你面前那一副嘴脸,他们也是人哪,也生着脊梁骨,一辈子苦扒苦做,却一辈子低三下四。下等人心里,谁还没存着一车的肮脏气?我是他们的闺女,不让他们在我跟前挺挺腰杆,这世上谁又肯惯着他们呢?嗐,你生就吃好穿好、前呼后拥,怎么懂这个?”
可柳梦斋想说,他懂,他真的懂。他也曾不止一次亲见过目空一切的父亲在那些高官面前突然也变成下等人,做出卑躬逢迎的百般丑态,那时的他年少气盛,只会带着傲慢和清高对老父的行径表露出百般不屑……此际在万漪的善体人意之前,他真为自己而羞惭。
“我也没说你的孝心不对,可你行孝也该有个限,这挨打受骂的……”
“呦,合着您没挨过打呀?”
柳梦斋又被她问得一怔,他幼年的记忆中,父亲很少回家,只要回家,他必定会挨上一顿打。而父亲打人的理由千奇百怪,什么笑得太大声、什么问好请安不够大声……而后就是巴掌、鞭子,或者捆在柱子上,吊在房梁下,最好的情况就是“跪下,跪到知错为止!”。开始他还会气鼓鼓地想,我的错有那么不可饶恕吗,为什么打得这么狠、罚得这么凶?后来他渐渐有所体悟,父亲打他,并不是为了让他知道错与对,而是为了让他知道大和小、高和低,等级里的强和弱。你弱,那你就必须服我,根本没有道理好讲。柳梦斋原本对这一切报以无比的怨愤,但不知怎么了,此际听万漪含娇带嗔的一问,他却被逗得笑起来。他抬手抹了一把自己挨过无数打的漂亮脑袋道:“不一样!我家老爷子就是我金主,但你爹娘、你弟妹全都靠你养呢,凭什么敢打你?”
万漪也笑了,揪住了他耳尖道:“你也是我的大金主啊,照说,你就该一天揍我八顿,才能值回你给我花的这老些钱,但你怎地连多骂我两句都不肯呢?”
他捏一捏她潮湿又柔软的鼻头,“别说打你骂你,就你眉毛这一皱,我的心都跟着皱了。”
“我明白,你是心疼我,为我抱不平。可你想,我爹娘也挺大年纪人了,全做活儿做得满身伤病,还有几年好活呀?我若真梗着脖子同他们争闹,再给气出个好歹、减了寿命,我都没处后悔去。我小弟就更是个毛孩子,虽说在家里是条龙,可出了门谁认他?就是个泥瓦匠的穷儿子,连洋糖都没吃过。这一伙不是老就是小,各有各的可怜,能让他们度几年称心顺气的好日月,我拼着委屈些,真不算什么。”
“可怜这个可怜那个,你不可怜可怜你自个儿?”
“我见过的可怜人太多了,我真排不上号……”一瞬间,涌起在万漪心头的是病死的花儿,是尿桶里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妹们,是被拴在梁上挣扎的白珍珍,是冰天雪地里僵卧的白凤,是千金落难的书影,是——“佛儿,你认识对吧?”
柳梦斋一愣,“为了红,不惜假扮兔儿爷那个?认识啊,怎么了?”
万漪把他轻拍了下,“我的哥哥,别这样刻薄。我就是和你说,别看她那样凶,其实连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呢……”
她对柳梦斋说起了佛儿前来同自己修好之事,柳梦斋一边听她说着,思绪却被其他的细节吸引走了,一个劲儿向万漪盘问,佛儿何以能顺利受到九千岁的接见?九千岁又何以会无故赏赐她?
“小蚂蚁,这些事对我非常重要,还请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万漪对柳梦斋早就是全心托付,见他面色凝重地请求自己,也不敢再有半分隐瞒,就从头向他交代起来:那一次她行窃,是出于娘的逼迫,谁知误偷了白凤屋里安国公的密信,后来安国公移情别恋导致白凤自杀,她因担心自己的小妹书影受到波及而夜探细香阁,竟尔目睹“死后复生”的白凤勒杀了她的养妹、安国公的未婚妻白珍珍。
“你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听到这里时,柳梦斋第一次打断她。
“嗯。”白珍珍又开始在万漪的回忆里垂死挣扎,万漪救不了她,她只能闭上眼为她流泪。
所以她没看见,柳梦斋拿一种全然不同的目光深深地审视她。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小蚂蚁,你接着说,然后呢?”
然后,白凤就把她送去灭口,却牵连到佛儿,佛儿不肯坐以待毙,遂令她交出那封密信,由白家妈妈拿着信向九千岁告发安国公谋反……
越说到后面,万漪越是抽抽噎噎,等吐露完毕,整个人已是泪流满面、浑身打抖。
柳梦斋曾在屋顶上偷听过万漪、佛儿和书影她们三人的私下交谈,这时只觉一件事、一件事全都被串联了起来,不住地低叹着,“难怪……难怪……”
万漪看他沉思的模样,也不敢打扰,自己掏出帕子来擦拭了涕泪,忽就听柳梦斋切声问道:“这么说,这个佛儿现在是替九千岁办事儿?”
万漪犹犹疑疑道:“办事儿肯定谈不上。佛儿说,她太急功近利,想接近、利用九千岁的目的太过明显,所以人家也没再理她。不过,她的确面见过九千岁,九千岁应该也不讨厌她,否则不会为了她要一间屋子就拨动地面儿。”
“好!”
“哎呀!”
柳梦斋高兴间一拍大腿,却忘了万漪还坐在自己身上,这一下竟响响亮亮打在了万漪的腿上,疼得她又迸出了泪花来。
“呦呦,这这这……”他也吓了一跳,赶紧给她揉了两揉,“对不住对不住,我想事儿想迷了,不要紧吧?”
万漪却又咯咯笑起来,“这下你可也打过我啦,别再拿我家人说嘴啦。”
柳梦斋含笑摇摇头,“行,知道你是大孝女,我以后不说你家人了就是。来之前,你爹的债务我已叫人去处理了,关键他去的那个场子原不在我们地头上,等和那边结清,就换到自己的场子来,赢了输了,就无所谓了。”
“这不好吧?”
“和我,你就少来了。有什么不好?一大帮公子哥儿、官老爷全在我们那儿挂账呢,赢了就结现拿走,输了画死账,也不差你爹一个。再说,他也玩不了多大。就是你那话,他还有几年的活头?快活一天是一天吧。”
“这话我都说腻了,可我真不知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谢谢你啊,我的好哥哥。”万漪搂住他颈子,面上已是一阵阵红云升起来,“你还说我可怜呢,有你处处呵护我,我是天底下最最好运的人了。倒是你,自打碰上我就天天破财,很像是个可怜鬼儿。”
柳梦斋被她逗得大笑起来,又正色道:“你要真想谢我,就帮我个忙。”
“你说呀,粉身碎骨,你差遣就是了。”
“我可舍不得你粉身碎骨,没那么吓人,小事儿而已。佛儿既然主动与你交好,哪怕她那个人一向难相处,你也暂且忍耐下,维持住和她的关系。”
“这不算什么。你是了解我的,从不愿和人起冲突,就是你不叮嘱,我也会跟她和和睦睦的。”
“这就算帮了我大忙了。”
万漪自索自解了片刻,却还是不大想得通,“你这么重视佛儿,到底是——”
柳梦斋笑笑,“多条路,总归是好些。”
假如唐席看到这一幕,会乐得像少年时一样在草丛里翻起筋斗来。自打刺杀尉迟度、营救詹盛言的计划失败后,他不得不在短期内重新完成新一轮布局:和佛儿秘密结盟、捧红她,设局使万漪的父亲顾大西赌瘾重发、欠下巨债,紧跟着就让追债的去怀雅堂大闹一场,既是为佛儿接近万漪而推波助澜,亦是为了将万漪驱至崇文门这个家,而万漪的父亲被追债的消息也已适时被递送给柳梦斋,以引他于同一时刻出现在此处。这一步是因为,柳梦斋对万漪的感情,唐席深具信心,但他不能仅凭佛儿的一面之词就认定万漪对柳梦斋也怀有真心——毕竟那只是个逢场作戏的妓女!因此唐席决意让万漪得知柳梦斋暗地里资助她家人的恩情,好打动她为柳梦斋效命。至于柳梦斋,一旦他得知佛儿能与九千岁攀上关系,定会让万漪与佛儿结为腻友……
每一颗血肉棋子,都已在唐席的推动下向着正确的位置滑动;接下来一步棋,亦将于今夜落定。
第二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1)
二十 似波澜
夜幕初垂,万漪又已从崇文门赶回怀雅堂。这些日子里,她都是先跑完其他处的应酬,才踏踏实实陪伴柳梦斋。因此他也只将她送到大门外,就拨马掉头,“晚点儿我来找你。”
万漪忙着梳妆打扮,先把几个本堂局跑过一圈,便传轿出局。
马嫂子嘿嘿笑道:“我的姑娘,咱不用轿子了,就在对面,我们陪你走两步就到。”
万漪一愣,“对面?”
“莳花馆哪!”
“谁叫的局?”万漪拿起局票看了一眼,看也白看,那字认识她,她可不认得那字。
还是马嫂子见多识广,皱着眉“啧”了一声,“是个‘唐’字。”
万漪原就对莳花馆有些敏感,再加上这个“唐”姓,更有些隐隐的抗拒。但她又怕脱局被掌班骂,只好硬着头皮前去赴约;本想着打一个通关、唱首曲就走,谁知一进屋,马上被一对手给牢牢拉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