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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个意思。军队要想打胜仗,不光得勤于操练,更得去适应不同的地形。歌舞场里应付男人的本领,我已经学透了,房子、珠宝和金钱,我统统能拿下。现在,我得学学怎么在其他领域里取得更大的胜利。三爷若肯带带我,我准会尽心学,再以学到的本领,替您办事儿。”
唐席再度为佛儿的野性、进取与直率而感到讶异。她真是个异类,一眼就绕过专为女人而设的幼稚陷阱——以弱取怜、以怜博爱、以爱置权。她满脸的倨傲都说明,这一套舍近求远的路线根本无法迷惑她,她会直捣黄龙,永远直奔金光闪闪的权力而去。那么他干吗拒绝她?她有脑子、有脸蛋,而且她心脏的位置只长了一个铁核,还会有比这更完美的棋子吗?
他沉思了一刻,微微一笑,“操军千遍,不及实战一遍。若姑娘真心求教,那么我交给你一件事,你一边办,一边学。”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三爷尽请吩咐。”
唐席先展望了一番,不远处环立着好几个把风的,一个个聚精会神地扫视着空荡荡的夜。佛儿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总算等到唐席贴声对她说:“你知道,我和柳老爷子谁得意、谁失势,只在九千岁一念间。千岁爷身边能说得上话的近臣,徐大人是关照我的,但还有一位举足轻重之人依然举棋未定。”
佛儿想起一个人,但没说,她担心自己说错。
唐席接着道:“内阁首辅唐阁老。”
不出她所料!佛儿也摁低了声音道:“唐阁老不是您本家吗?”
唐席也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故弄玄虚地笑一笑,“就是血亲骨肉也多有为利益翻脸为仇的,本家算什么?”
“那倒是,您说得可太对了。”佛儿也干笑一声,“您请往下说吧。”
“唐阁老之所以屹立多年不倒,就在于他为人处处克制谨慎,从来不拉帮结派。但徐大人扳倒了户部尚书张大人,又入阁分宠,很难说在独相位子上唯我独尊多年的唐阁老如何做想。恰巧唐阁老和徐大人做的都是龙雨竹嘛,徐大人也曾多次在雨竹姑娘那儿探过唐阁老的话,均不得要领。如今既然摸不准唐阁老的态度,我也不敢掉以轻心,怕就怕他为阻徐大人上升的势头,会从我下手,在我和柳家的争斗中偏向柳家。”
“就算唐阁老偏向柳家,三爷您这样有权有钱,又怕什么呢?”
唐席并没露出轻视或好笑,他耐心地对她解释道:“话不是这样讲。我有权有钱是没错,所以能当我敌人的自然是一样的有权有钱,我们是同一层,才能斗到一块去,是不是?那只有争取到更高一层的话事人,不说是对我的偏袒,最起码不能有偏见吧,这才有胜出的可能。”
“哦,我懂了。金刚和金刚的力量差不到哪儿去,较量中谁能压过谁,是要看佛爷抬举的是哪个。”
“聪明,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打算把唐阁老也一起拉到您这边?”
唐席摇摇头,“才说了,唐阁老是独善其身第一人,拉可拉不动,只能推——让柳家把他推到我这边来。”
“怎么个推法?”
“你可听说,唐家大公子唐文起又‘出山’了吗?”
唐文起曾也是槐花胡同的常客,和龙雨竹的养妹龙雨棠好过一场,当时这一对是似漆投胶,甚至在外边单立了小房子姘居。但唐文起的夫人是大同总兵的女儿,彪悍不让须眉,竟尔率家人搅散了香巢,还叫人把雨棠的私处打了个血花流烂。雨棠羞愤而出家,唐文起也遭到父亲唐益轩的严厉斥责,被迫收束了一阵本性。然而时过境迁,这位唐家大爷“再作冯妇”,且他近日又升任了工部侍郎,以前尚宝司卿的旧职也依然兼着,一手管工程,一手管机要,那是又有钱又有权,再加上家世显赫、品貌不俗,已成为不少倌人竞相角逐的对象。
而雨棠因唐文起的缘故被唐夫人虐打那一回,白凤曾前去安慰,彼时佛儿就等在白凤屋中,对此事印象极为深刻,当下一听“唐文起”的名字,就报以冷然一笑,“唐大爷呀?呵,那阵子雨棠姑娘为了他受尽折辱,现还在姑子庵里,可这一位却早把旧人忘在脑后,四下里寻觅可意的新花呢!”
她这不屑的语气中似含恨意,又似有快意?——唐席但觉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一朵新花,我替他选好了。”
也不知是什么花树,蔓卷的枝叶一直翻过了墙头。佛儿将手攀着枝条,拿指尖绕两绕,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三爷是想叫我接近唐大公子?”
唐席却摇一摇头,“我想叫你接近另外一个人。”
“谁?”
“之前和你一起见我的那个女孩,弹琵琶那个。”
“万漪?!”
“嗯。”
“她跟唐文起有什么关系?”佛儿问出这句话,自己跟着便“哦”了一声,“三爷的设想是,唐文起如果做了万漪,而柳梦斋又是万漪的客人,届时想个法子,让这两位大少爷为同一个女人起争执,唐大爷既和柳大爷结了仇,唐阁老便不会再容忍柳家。”
唐席低笑了两声,“你真只有十五六?简直是个千年老妖嘛。”
“我活得虽不长,可我看得多。”佛儿把手里的枝条一甩道,“不过三爷,首富公子和首辅公子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那位花花财神再任性妄为,也不至于为一个窑姐儿得罪头号权贵吧?”
“我的人探查到,花花财神在崇文门那一带养了一家人,就是你那姐妹的娘家人。”
“什么?”
“而且这件事,他没叫他相好知道。”
“这又为什么?”
唐席笑哼一声,“男人在女人身上花多少钱都不足为奇,兴头上爱屋及乌也不是没有,可那全不过是‘市恩’而已,付出去的每一文都要听声谢、讨句好,以便受恩之人死心塌地地供他淫乐。花花财神在玩女人上可是行家,却这样做好事而不卖好,大不一般。”
“哪里不一般?”
“啧,那是生怕自己付出得太多,而让人家心上多添了负担,考虑到如此细微处,这是动了真情了。”
佛儿完全忽略了唐席这样一个铮铮男儿却为何对“真情”二字大有研究,她光顾着抓取一些从未接触过的新知识,如饥似渴。“三爷,您说得可真在理。虽则我想不出花花财神竟会有什么真情,竟还给了万漪这种……嘁!”
她笑了声,又滚动着冷晶晶的瞳仁道:“难怪您打算叫我从万漪那一头煽风点火、推进事态呢。这我当然可以办,不过闹了半天,你就只让我去对付万漪那丫头吗?这也太——”
“太什么?太容易吗?你觉得对付男人容易,是因为男人会受你美色的迷惑。你觉得对付弱者容易,是因为弱者会被你的强势吓跑。但对那些不吃你美色的人,你怎么办?对于那些你不想要吓跑,而想要套近乎的人,你怎么办?你怎么用美色、怎么用强势,让万漪这样的人跟你推心置腹呢?”
佛儿哑口无言。
唐席笑了,“第一课,控制人心。不是在酒局、牌局和床上,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强还是弱,所有交锋都发生在看不见的世界里,所有进攻都要为敌人量身定做。我们就从最小的一场仗开始。”
佛儿定了一定神道:“请三爷点拨。”
“一个人吃哪套,你就拿哪套对付他。大多数人,来来去去总是被两样打动,看‘软的人变硬’,看‘硬的人变软’。”
佛儿凝思片刻后一笑,“三爷,听您几句话,简直比我过去两年学到的都多。”
“你过去是跟女人学,那些女人,总是自以为懂得男人要什么。她们什么也不懂。”
“我就照您说的试试看,能不能套住万漪那丫头,让她乖乖地听我调度——也就是听您的调度。不过,唐文起可怎么办?您总不能往首辅公子的鼻子上穿个环,牵牛一样牵他去配对吧?”
“这个,我自有办法。”
唐席的办法非常简单。柳梦斋的上一个女人是蒋文淑,而文淑贵为金刚,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抢走了男人,肯定重重地伤了面子。受伤的文淑必将在她地下情人的怀里寻找安慰,而这位情人就在他唐席下辖的庆云楼里当戏提调。恋奸情热时,马提调将在文淑的耳边细语:“姐姐呀,据说唐家大爷,那个唐文起又出来玩啦?就他那口味,还专爱没破瓜的小雏儿,不知又是哪个没经过世面的倒霉丫头被他哄上手,迟早还是被唐家那母老虎咬掉半条命,你想想雨棠姑娘的下场!啧……”
而文淑那颗漂亮的脑袋里也必然会自动钩织出蛛网上的另一根线头:唐文起的三弟唐文隆正是她亲妹妹蒋诗诗的客人。
无论是对文淑的小聪明,还是她的小心眼,唐席都深具信心。
此际正值中秋过后,清亮的月光下,佛儿但见唐席一笑后就不再深说,她也就随之笑笑,“是了,要是我能操控万漪那种小角色,三爷自然就能操控唐家大少这样的重量人物,若不然,还怎么是三爷呢?”
唐席领受了她这句恭维,他将手摁住她两肩,扳住她转向光照处。他见佛儿头上梳着男样发髻,横贯一根龙头银簪,一边耳上却又钉着颗小小金刚钻,身上的白罗衣滚着闪动不已的银线,腰缠银丝绦,勾勒出一握腰肢,也显出了胸口那一带细微小巧的曲折,一身的鹤势螂形,妖锐之气待发如箭矢。
他眯起双眼,像个瞄准了目标的弓箭手那样,“佛儿姑娘,你红,真不是靠我捧,你不红才叫没道理。怎么样,还想更红些吗?”
“瞧三爷说的,进了这一行,不奔着红还奔什么?”
“那就听我的,别再当‘姑娘’了。”
“不当姑娘,我嫁谁去呀?您娶我?”
他们两人都知这是个玩笑,因此唐席笑得很开心,“谁配拿你做奶奶?你呀,得自个儿当‘爷’。我派人替你传扬出去,从今后,怀雅堂没什么佛儿姑娘,只有一位——你在班子里是行二吧——那就是‘白二爷’。”
佛儿呆了一呆,她摸索着他话中的深意,过得好一会儿,她绽开了一个微笑。当男人不把你当玩物时,他们会变得多么真挚而可爱。
唐席凝睇着佛儿的笑脸,这一张标致的脸儿蕴满了一个恶棍所有的品行,令年长她许多的男人也绝不敢轻看。
第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9)
十八 粉墨客
佛儿与唐席作别,牌酒场上应付过一回,一梦初觉已是日上三竿,滟滟的阳光晒着窗棂,落下一道深一道浅的照影,而佛儿的目光则被地板上一块发白的磨痕紧紧拽住。
她的跟妈曾告诉过她,白凤姑娘居于此间时,这里一直摆放着安国公詹盛言用以练习膂力的一头石狮子,因年深月久,已留下了擦不掉的痕迹。
而佛儿热爱这一方留痕,如同僧人热爱暮鼓晨钟,每看到它一遍,它就敲醒她一遍。
她终于挪开眼光,出声呼唤下人。
盥洗过后,佛儿就下楼往万漪屋里去。万漪刚刚吃过饭,正托杯漱口,她蓬蓬松松的鬓边斜戴着一排茉莉珠兰,香气阵阵,显得人分外甜静。然而一见佛儿登门,万漪的一派悠然便骤然被搅散,面色波动不已。
佛儿扶着门限,先叫了句“姐姐”。
万漪满目错愕;自她们俩初见,直到一起经历种种波折,也从不见佛儿待她有一丝好脸色,常常就把“狗丫头”这样的蔑称挂在嘴边,哪怕当着外人,也就是“嗳”“那谁”,这一声尊尊重重的“姐姐”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姐姐,我能单独和你聊聊吗?”佛儿展开了一个笑容,她可是跟着猫儿姑、对着镜子,把自己成千上万种的笑容练习过成千上万遍的,这是她专用于对男人摇尾乞怜时的笑,连铁石心肠也断难拒绝。
万漪有些受宠若惊,“能啊,怎么不能?”她把漱杯递回给丫鬟,拿手巾印了印嘴角,“那你们就下去吧,我和妹——和佛儿姑娘说说话。”
开口前,佛儿又把自己拟好的一篇说辞在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她酝酿好情绪,先叹上一口气,“姐姐,我来,是想感谢你,也是想跟你道个歉。”
“这从何说起?”
“四月初百花宴那天,我犯了急病,回来后怕得要死,满口胡说……”
尽管佛儿对唐席的身份,以及他真正意图的认知都还停留在最表面那一层,但她这阵子已然明白自己登台前闹腹痛,其实是唐席为了给明泉开路,派人下药所致。但她绝对不可能把这些秘密无端告诉给万漪或任何人听,且她现在又效忠于唐席,更不会自揭内幕。
但那时,她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因目睹师父商大娘从泻肚到归西竟只在短短一日间,而她回怀雅堂之后腹痛也依然不见减轻,佛儿便为此疑心自己被传染了什么怪病,命不久矣。万漪一直在身边安慰她,她就抱住了万漪大哭,极度崩溃下也是胡话连篇,“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这样死了,拿什么脸见我娘?”“贼老天你叫我死,那就叫我死得绝绝的,但只给我留上半口气,就该那帮禽兽归位了!”“下辈子我变狗变牛,也不放过那些人,非叫他们被我咬断喉咙、扎穿心肺……”
万漪见佛儿痛苦呓语的样子,也跟着掉眼泪,“佛儿,不怕,没事儿的啊,我陪你,不会有事儿的……”她苦求猫儿姑快去请郎中,猫儿姑却也怕佛儿是得了传染病,当机立断叫人把万漪拖走,而将佛儿独自锁在黑屋里一整夜。天亮,佛儿一身凉汗地翻身而起;她又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
猫儿姑喜不自胜,佛儿当然懂得,那绝不是因为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而是因为自己替猫儿姑捡回了一注投资,还有未来的收益。至于猫儿姑竟在她“临终”时将她一人丢入空屋的行径,佛儿并不在意,也不认为猫儿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人和人本当如此,有用时殷勤备至,无用时弃若敝履。
所以好似万漪这样,浪费自己的心力去照料那些对她毫无益处之人,甚至是那些明明白白对她怀有恶意之人——比如她佛儿,简直蠢得不可救药。
佛儿坚信,天道从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恶”并不会遭到报应,“蠢”才会;管你是好人还是恶人,只要你犯蠢,就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她,就是来向万漪收债的。
不过佛儿的表情却好像是自己欠下了万漪的巨债一般,又羞愧又感激,“姐姐,那天你大大出了彩,好多人都来恭贺你,你却留下来看护我,我真要多谢你。连后来妈妈说我的症状和师父一样,没准这病会传染,叫你快走开,你也全不顾个人安危,只紧抱我安慰。直等妈妈把你强行从我身边拽走时,你仍在恳求她替我请医生。你对我的好,我其实都记得……”
万漪愣愣的,佛儿所说的这些,她也都记得,但她同样记得翌日佛儿好起来之后,自己出于好意捧了一碗鸡汤去探望她,她却一抬手就把那托盘撩翻在地,“甭想着你如今比我红,我又在你跟前出了丑,你就能高高在上地可怜我。日子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那一副蛮横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万漪虽不至于同一个病人计较,但也深觉佛儿不识好歹,再加上一挂牌又忙碌起来,不似学艺时朝夕相见,便日益疏远了。过后佛儿又仗势欺人,非逼她从二楼上搬下来,万漪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逆来顺受,但内心中难免不平,隔阂便又深了一层。即便如此,她今见佛儿一改常态,却也不忍心奚落对方来解恨,而只柔声慰藉道:“可别这样说。你我姐妹一场,原就该彼此照应,别放在心上。只你怎么突然——”
“不,姐姐,从前是我太混账了!”佛儿不容分说地打断她,操起真挚又热切的嗓音道,“这两年我总排揎你、欺负你,你始终没一点儿记恨我,可我呢?就说那回咱们被柳老爷子的手下抓住,你曾拼了命保我,我非但不念好,还怨恨你带累我。这一次上台前,我铁了心要扬名立万,结果你红了,我却给你做了陪考。我看着你生意一天比一天兴旺,那天慕华庄给你送柳大爷订的料子,什么纱葛夏布、绸缎绫罗、缂绣呢羽……跟条河似的从我眼前淌过去。我不想一想,那原是姐姐你与人为善该得的好报,况且人家柳大爷乐意捧你,又不用我花钱?可我呀,却跟被鬼迷了眼似的,只见人的阴面儿,竟觉得是你把本属于我的风光好运给抢走了,说不出的嫉妒难受。我委实忍不过,就拿上凤姑娘赠给咱们的镯子跑去九千岁那儿,说发现安国公那封叛国信的人其实是我,并不是白家妈妈,千岁爷就把你的屋子赏了我,又叫人安排萧懒童给我做托——”
万漪睁圆了双眼,“真是九千岁?!我当他们瞎说呢……”
“不是九千岁发话,地面的巡警铺,还有那一等红伶,谁拿正眼看我呀?不过这事儿姐姐你别乱说,少给自己惹麻烦,除了对你,我都不敢和其他人照实讲的。”
佛儿这话半真半假,仅仅告诉万漪她确实攀交上了尉迟度,并从他那里讨到了白凤的旧屋,却并未透露出她靠的其实是戳穿明泉的秘密,并借此又投效于唐三爷。毕竟唐席的目标就是取柳家而代之,而万漪又正是柳梦斋的恋人,佛儿怎可能提起自己真实的靠山来引动万漪的戒心?
不过她这一番解释也颇能自圆其说,万漪马上连连点头道:“我就说嘛,从没见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伶人过夜,怎么就叫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只要能红,他们爱传什么传什么,还不是免费帮我扬名吗?嗐,扯远了。姐姐,实话说,我也是红了之后吧,憋着的一口气顺过来了,脑子也才跟着转过弯来,越寻思越觉自个儿做得太不像话。嗳,我可不是怕你,才折了脊梁骨跟你服软,真是姐姐你以德服人。”
“佛儿,你这可是又在笑我了,我哪里有什么‘德’?”
“怎么没有啊?要咱俩掉个个儿,我在百花宴上红了,你却因病没能上台,我不但不会安慰你,还得损上你一通,说你没那个命呢!”
万漪抿起嘴笑了笑,“你是做得出……”
佛儿也笑了,她捧了捧一边脸颊,做出羞惭不胜的样子来,“想我病得那样,真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妈妈也怕我的病会过人,叫你赶紧远着我,你却说:‘就是这病真过人,也不能让这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吧……’”
讲到这里时,佛儿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哽咽了。万漪也被她说红了眼圈,摆一摆手道:“佛儿,你真不用……其实那阵子我只是记起了自己的一位亲人……”
“花儿,你的小妹妹!她痨病去世时,你没陪在她身边嘛。”面对万漪的惊愕,佛儿笑了笑,“你和书影常常联席夜话,你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有时候我迷迷糊糊的也能听见些。”
“还好我们没背地里嚼你舌头。”万漪仍在微笑,眼轮下的红晕却越来越明显,“回想起咱们三个人睡通铺的日子,那时生活再磨人,好歹大家都平安,心里也还平静……”
佛儿很冷漠,但半点儿也不迟钝。她立即看出来万漪是在想念书影,她绝不会放过这一点,犹如机敏的猎人不会放过从马前跑过的肥美猎物。
“姐姐,你还愿给我当姐姐吗?”
“你说——”万漪结舌。
“书影既进了诏狱,有去难回,就只剩你我二人了,我们再不以心相照,还指望谁呢?姐姐,我之前总惹你,算我的罪,可我也……”佛儿锁起眉头,运着劲把泪水逼出眼眶,“我并不是生来就这般心冷意冷的人哪。姐姐你从前也听白家妈妈说过,我娘其实也是槐花胡同出去的,她嫁给我爹做妾,但并不得宠。我爹是个重要人物,他很少管我,我就记着有一回他来娘的房里,娘刚好不在,爹就说让我服侍他喝酒。我开心得跟条小狗似的,跑前跑后给他端菜倒酒,还翻出一朵过年的绢花戴在头上。结果爹喝多了后,就那么瞪着眼看我,看了一会儿,突然一脚把我踹翻在地,说你瞅瞅你那个样子,和你娘就像干一行的!那年,我七岁。”
“佛儿……”
直到万漪扶住了她两肩,佛儿才打个抖回到了现世,她觉得自己的面颊上又湿又烫,但她同时也看到,万漪一样是泪眼盈盈,神情里蕴满了怜悯和同情。
佛儿咬着牙往这一份同情里投进去,有如战士杀入刀丛剑阵。“正房太太讨厌我娘,她那几个子女就合起伙排挤我。有时候碰见,哥哥姐姐们要么不理我,要么就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有天他们忽然拿出好脸来,说要带我一道出去玩,叫我别和我娘说。我欢天喜地偷偷跟他们去了,他们却把我骗到林场,轮流揍我,我被打昏了过去,等醒来,天都黑了,他们也早走空了。我想回屋取暖,他们不许,我几个姐姐就把尿壶里的尿泼在天井里,叫我跪在上头,就这么跪了半夜,直到尿水全在我膝盖底下结成冰。管家就在边上看着,半句话也不替我说……”
回忆似丰厚的油井,只凿开一个口,就有摁也摁不住的黑暗喷涌……娘也责怪她,为什么要单独和哥哥姐姐出门?小女孩蜷缩在床尾,体内的寒气让她不停地咳嗽。娘没好气地说,别以为你装病我就会心疼你!女孩子大了些,懂得了“婊子”的意思——她的哥哥姐姐们就这么称呼她的娘,女孩和他们狠狠干了一架,结果娘被太太叫去训斥了一顿。娘回来后哀哀戚戚地说,我就不该生你!爹呢,提着他那柄大刀,满嘴酒气地冲进来,老子一刀劈死你个小娘皮!
……
佛儿感到一阵阵窒息,她攥拳在胸口处用力砸了两下,肺部才再一次鼓动起来。万漪早已一把握住她的手,眼泪噼噼啪啪,坠地有声,“我以为我的命已经够苦了,谁能想到你竟……唉!”
佛儿抓住她声声抽噎当中的缝隙,哭诉了起来:“我的心,就是那时候硬起来的。毕竟我连自己的哥哥姐姐都不敢亲近、不敢相信,又怎可能跟一个外人好好相处呢?可总算天不绝我,叫我碰上了姐姐你。我的心就是一块铁,姐姐你一天烘软一小片,到今儿,我也有了颗人心了。只求姐姐你忘了前茬儿,别再把我当不知事的浑人待,把我当妹妹待吧,时时地教导我,我愿承受姐姐的一切打骂教训……”
万漪面嫩又心慈,怎禁得住佛儿这样一个强横之人在她面前做小伏低,忙应承不迭道:“过去的都不谈了,佛儿,好妹妹,只要你愿意信姐姐,我一定好好看顾你,绝不会比对影儿差半分。第一天我就说了,我自家里有两个妹子,可再也疼爱不着了,我就把你们俩看成我亲妹妹……”
她先哭得个止不住,佛儿索性也随着她痛痛快快地哭起来,哭得心肝颤动、情感奔泻,但在好高的高处,却有另外一个佛儿露出了冰凉鄙夷的微笑。这就够了吗?屁大的小事就足以交换到你这个蠢女人的真感情了吗?我还什么都没开始说呢……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卖弄悲惨的过往只为了示弱乞怜、哗众取宠?你以为你看到的是一只向你翻开肚皮的流浪猫,待我扑向你那天,你再看。
我受过的每一分苦都要物有所值,我献给你的每一分弱小和丑态,将来也都要加倍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