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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
作者: 伍倩
简介:
勾栏红粉与庙堂权豪的情爱屠场,人欲与天道的恩怨对赌
古代言情
万漪、佛儿、书影,三个懵懂少女,在人生变局中踏上了欲念横流的烟花之路,一步步被卷入权力斗场的倾轧绞杀。
她们的男人是外戚,是阉党,是朝廷大员,是帮派宵小。为了即将到来的末日审判,他们同敌人媾和,与朋友决裂,侍奉自己的仇家,践踏自己的骨血,他们全都深深着迷于那一个只奖励残暴、狡诈和野心的大游戏。
而这些眉目如花的少女,也绝不会像花儿一样娇弱地死于一阵风、一场凉雨,她们只死在战败的耻辱和鲜血的惨酷里。
不,她们不是人间富贵花,她们是地狱的子民。
作者简介:
伍倩,北京大学法语文学博士,现任教于高校,已著《匣心记》。
人生在世,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幸得文字和故事,容我们嬉戏于永恒间。
愿营造幻觉,以叩问真相,将幽微人心投屏于悲欢巨幕,证得情禅上上乘。
第一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
引子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某一个时刻,是他会在晨醒与梦回、在雨中与花间一遍遍回忆,用整个余生去铭记、去咀嚼的。白万漪生命中的这个时刻,并不是她眼看着佛儿在两位皇子间拔出她的鸳鸯剑,也不是和书影并立在城楼上俯视被血洗的大同城,甚至不是她孤身一人一步步走上金銮殿,把她怀中那盆九层塔[1]放去耀目冰冷的龙椅之上,然后和它并排坐下来——都不是。万漪最怀念的一刻,是那一年盛夏,她不小心被绊倒在地,剐破了衣裳的袖口。对当时的她来说,那衣裳昂贵得卖了她也买不起其上的一根线。她吓哭了,一边哭一边试着弄掉沾上衣袖的污渍——那是她的血,她的手臂也摔破了。柳梦斋一把夺过她的手,在她的尖叫声中把整条袖边都扯下来,扎在她的伤口上。
他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别管这衣裳了,我再给你买上一千套。你在流血,你不疼吗?”
不,我不疼,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在流血,可我从来都没有资格觉得疼。现在,每一次想起你,我的心都在流血;现在,我衣箱里的每一件衣裳都绣满了金丝与银线,缀挂着玉片和珠宝,我的身体就被裹在这世上最为显赫尊贵的衣装里,而我在等着你再一次撕破它,包扎我。
[1]西方称“罗勒”“圣约瑟夫草”,曾被视为具有神性,可观赏,可药用,亦可用于调味。
第二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
一 柳梢青
一望见他,一切就全向她扑过来。
甜腐的热气、紧绷的皮绳、涎水乱淌的长舌头、喘动、吠叫,还有那将她挖空的恐惧……下一刻,她就会被一群饿狗撕碎;万幸的是,在这一刻降临前,他先降临了。
她并不知晓他的姓名,但她记得他的脸。他有着那么惊人的英俊,只不过那英俊是来自地狱的。
早春的和风里,万漪怔怔地望着他,直到跟在他身后的阴森往事如灰雾般消散。终于,她看清他站在一棵才抽芽的老柳树下,身披丝丝缕缕的阳光,几个人围拥着他,他说笑着,然后转过脸,也望见了她。
万漪轻吸了一口气,正待朝他走去,眼前忽地跳出了一个人。
“小蚂蚁!”
万漪定住,“娘?!”
娘比上回见时体面了许多,再不是丐妇般的邋遢肮脏,人也胖了些,神色却没怎么变,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除了对着小弟的时候,娘俩眉间的那一个疙瘩几乎没怎么松开过。
娘拉住万漪的手,压下了声音,“嘘,别喊!”
两名外场正在不远处眯着眼抽旱烟,娘紧张地瞥瞥他们,“我才同你们门上说,我是给姑娘送琵琶弦的,他们要晓得我是你亲娘,只怕又要赶我走。”
万漪偷眼向对街一张,“他”依然在注视着她;她慌忙躲闪,将目光重新投回到娘脸上,“娘,才说有人找我,原来是你呀!”
“不是我,还有谁?小蚂蚁,娘找你有事情。”
娘把嘴巴凑近她,嘀嘀咕咕说起来。
不出十步外,莳花馆大门前,柳梦斋往这边睇来。莳花馆最红的姑娘,四金刚之一的蒋文淑,是与他相好的倌人。他答应了这一天亲自来接她吃午饭,而她,多多少少要迟到一会儿的。他一边等,一边和帮闲们谈笑取乐,随意一瞥间,却见一位二八年纪的少女在斜对面的怀雅堂凝盼,一双眼直勾勾瞪着他。就是这双眼使他最终回忆起她来,那眼里有令任何男人都难以忘怀的柔弱,简直是在邀请他们来尽情地撕碎她,或为了保护她而粉身碎骨。
柳梦斋已经看到她在向着自己走来,接着她就被一位老妇拦住。
他和她们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尤其那一老一少在几句话之后就发生了争执,但她们的面色看起来越急切,声音却放得越低,似乎是生怕引来注意,争到最后竟已成悄语,然而柳梦斋却照样一字不落地尽收耳底。
他常常很好奇,人们说的“安静”到底是什么?他的两耳里就没有过安静的时刻,纵使所有人尽皆沉睡,他依然听得见万物喧哗:雨滴坠落、轻风卷过、鸟儿在拍翅、猎狗们在梦里刨动着四肢……
他不仅是京师首富的独子,他更是一个贼,他的父母、祖父母、曾祖高祖外祖老祖……统统都是贼。柳梦斋天生一把贼骨头,手长脚轻、耳聪目明,何况他还曾跟随这一行里最出色的“大师”们苦练每一项技艺——长达几个时辰地盯住黑暗里的一点香头,或被蒙住双眼,在一间挂满了铃铛的密室间仅凭听觉找到出口……这个终日徜徉在灯红酒绿中的浪荡子,其感官要比在草原上流浪的独狼还敏锐。
而随着他那几位师父的离世,这几乎已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
柳梦斋转动着耳朵,同时继续和自己的帮闲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已听出那老妇是少女的母亲,她此来,是来管她要钱。少女听后又惊又急,“我上次给了你好几百,吃干本儿也够三五年的,怎么会转眼又没钱了?”母亲则说钱被父亲拿去赌了,全输光了,“他也是好心,想发上一注小财,也好尽早替你小弟定一门体体面面的媳妇,没想却闹了个净光,连本带息利上卷利,还倒欠了人家六百两,只能来找你想法子。”“我有什么法子好想?”“你一出手就大几百,你怎么能没法子?”
柳梦斋听见少女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泪声,“娘,上次那一只钱袋怎么来的,你问也不问吗?那是女儿偷来的!就为你非逼我弄钱,我只好跑去做贼,结果闯出了多大的祸事,你又晓得不晓得?”
“我瞧你这不好好的吗?”
“我是好好的,可我带累了别人。一想起这些人,我晚上都难过得睡不着,你又要来逼我?”
“你带累了谁我不管,但要是你眼看着债主把刀架到你爹脖子上、把你俩妹妹全拉走填债,还给我左一声‘没有’,右一声‘没有’,那咱全家人就都是你给带累的!没良心的坏丫头!”
“娘,你这是要逼死我!你就逼死我,女儿也不能再做贼了!”
“谁叫你做贼了?你这不是敞开大门做生意呢吗?”
“娘,我还没出道呢,就是出道了,局钱也得归班子,一时半刻哪儿就抓得来真金白银替我还债的大户?”
……
车轱辘话一来一回滚了好几遍,末了,老妇发狠似的咬着牙说:“过三天这时候,我还来这儿等你,你要不肯拿钱出来,我就死在你门前!你一辈子都是个不孝女!听见了没有,小蚂蚁?”
母亲跺跺脚走开了,女儿连退了好几步,晃一晃坐倒在门槛子上。那两个外场问她道:“姑娘,你没事儿吗?”她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就坐一会子。”随后她抱起两膝,把脸埋入了臂弯。
柳梦斋听见她发出了压抑又绝望的呜咽,他在心里想,原来她叫作“小蚂蚁”。
“大少?”
“嗯?”柳梦斋回过神来,一拧身,就见他的情妇蒋文淑含笑而来。她身着一袭月白地团花氅衣,下系茄花色留仙裙,一支流苏簪子斜拂在腮边,清丽娴雅,全无俗态,似一道清泉抚过他被阳光晒痛的双眼。
她宛然一笑,“劳你久等啦,怎不去里头吃口茶,偏在大门口干耗着?”
他也笑一笑,“我懒得上楼。走吧,还是八仙饭庄,吃完饭,我陪你去珠市口转转,你自己挑几样首饰。”
前几日文淑向他提起,见另一位金刚龙雨竹戴了一支新样子的累丝钗,她说得云淡风轻,但他完全领会了她的暗示。柳梦斋很清楚,不管他和她之间有过多少亲密的时刻,但这始终是一场交易,而既然她的美貌与柔情从未令他失望,那么他就有义务用自己的慷慨博她满意。
果然,文淑立即向他抛了一个眼风,香软、媚人,物超所值。柳梦斋体贴地扶她入轿,等文淑钻进她那顶绣花帘幕的轿子后,仆人也牵来了他的马。他正待腾身而上,却又犹豫了一下。
“忠进,你来。”
每一次他出门,都会有大批的扈从跟随,拿衣拿伞的、拿水壶茶具的、拿茶叶吃食的、司马的、管狗的……而忠进就是柳梦斋的钱串子。
忠进听过吩咐,诺诺数出几张银票,“小老板,够吗?”
柳梦斋又指一指忠进拴在腰间的那只钱荷包。
轿厢里,文淑不知所以地掀开窗帘,她只见柳梦斋匆忙在掌间攥了个什么,就穿向街对面。那里,坐着个脸容深埋起的少女。
“小蚂蚁?”他试探地叫了声。
柳梦斋看到小蚂蚁先悄然抹了抹眼泪,才对着他仰起脸。不过她的脸依旧一塌糊涂,泪痕与碎发缠结着,一对眸子完全被淹没在泪水的最底下,好似是湖心的圆石子,使人微微地感到困惑,这样的一望见底,是太浅,或只是太清澈?
“公子,您怎知我叫什么?”
笑意爬上了柳梦斋的嘴角,“我还知你哭什么。你偷了别人的钱袋——”他实在压抑不住恶作剧的冲动,他让这句话在她整张脸上炸开,而后才好整以暇地伸出手,“错了,是别人偷了你的钱袋。”
他把手里的钱袋抛在她裙面上道:“别哭了,我替你找回了,六百两分文不差,全在里头。”
他笑着一拍手,根本不给她留出反应的间隙,旋身便走。他走回文淑那边,翻身上马。
他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要帮她,是因为早就帮过她一回?因为她也是个“贼”?因为她那深及万丈的悬崖,只消他动一动小指头就能抹平?嗐,大概还是因为他有钱,而她漂亮呗!既然他有钱到想帮谁就帮谁,干吗不帮漂亮的?何况她又漂亮又好玩,第一次见面她被吓得尿裤子,第二次则为了区区几百两在街头痛哭,一哭就一脸的鼻涕眼泪,连她的名字都好玩,小、蚂、蚁。
柳梦斋突然想起来,他方才忘了问一问她的大名。
万漪抱着那一只钱袋,如堕梦中,还是那两个外场在一旁的大呼小叫唤醒了她——“姑娘,你可真是人小鬼大,不言不语的,竟就勾搭上了花花财神?”“哎哟,这可是一门大买卖,姑奶奶好好巴结!”……
万漪对外场们勉强一笑,她早就听闻过“花花财神”的大名,据说是京城首富柳承宗的独子,名叫柳梦斋——却原来“他”就是柳梦斋。
她回到屋里头,背过人打开钱袋,里面当真装着六百两银票,分文不差。她弄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但她随即又一次回忆起那一所噩梦般的狗屋与朝她直扑而来的死亡。假若一个人只消动用三根手指就可以截住死亡,那么他的世界里也许就没有“不可能”。万漪慢慢攥紧了柳梦斋的钱,眼前浮现出他的脸容来——刚才他又像那样对她一笑,嘴角斜斜的,露出一口亮得像闪电的白牙。
每一次他乍然的显现都像是闪电,突然、耀眼,把她的绝望彻底照亮。
然后就再度将她抛入困惑的黑暗中。
柳梦斋自携蒋文淑而去;棋盘街的八仙饭庄三楼上有一套雅室,常年独为他一人保留。几名伙计伺候他二人进房落座,房中是一横两竖的三间,正中的饭厅四壁挂满了名家手笔,桌上也早就排好了各色冷盘。文淑却独拣了一碟葵瓜子剥着,眼皮子也不抬道:“我想起个笑话来。刚结识你的时候,姐妹们都劝我别沾你,说你是个‘桃花眼、葵花心’,见一个爱一个。”
她笑斜他一眼,柳梦斋心照,文淑是唯恐他对那个怀雅堂的小倌人动了什么念头,才会旁敲侧击。他漫不经心地挑挑眉,“什么爱不爱的,也不嫌牙碜?那叫‘见一个、睡一个’。”
文淑搡了他一下,“那连我,你也不爱呀?”
柳梦斋翻过手与她十指交扣,眼神从她指上的一枚紫晶戒指上扫过,“你要的又不是爱。”
“谁说我不要?”
“那敢情好,这一节你那儿的局账,我就拿‘爱’结了,多少也省些银子。”
文淑“哧”的一声,“你还缺银子?”
柳梦斋笑起来,笑容就仿似听到了一句他不屑回答的蠢话。他松开文淑的手,自己抓了把瓜子嗑起来,“徒拥银钱多,唯恨尤物少!”
文淑半是笑半是气,轻轻拍掉他手里的瓜子,“你这张坏嘴,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许动手,我剥了喂给你。”
文淑果真把瓜子仁一粒粒剥出来喂给他,又搛了一筷子糟雀舌送到他口边。忽闻脚步渐近,柳梦斋扭过头去,见是自己的长随忠顺。
“小老板……”忠顺贴过来说了两句话,柳梦斋便觉心脏猛一蹦。
“人现在在哪儿?”
一旁的文淑见柳梦斋在刹那间就失去了他那种举重若轻的风度,整个人都变得焦躁不宁,他将两手的指节掰得噼啪作响,起身就走。
文淑愣了,“大少,你上哪里呀?”
“我有事儿,你自己吃。”
“那你还回不回来?”
“说不准。”
文淑将小嘴一噘,“你急着去见谁呀?你说好一整天都踏踏实实陪我的,人家可盼了好久了……”
下仆们全都围上来替他系衣戴冠,柳梦斋扬声叫了句:“郑子高呢?”
郑子高是柳家的一位帮闲,这时正和其他人在偏厅里吃饭,声气相闻,马上就连应着“在”,一溜儿小跑进来,两只眼睛里满噙笑意,一面擦着嘴巴问:“小老板叫我?”
柳梦斋向文淑抬一抬下巴,“等姑娘吃完,你陪她去珠市口转转,无论看上什么,一律叫店家挂我的账。”
郑子高抖了抖身上的梭子布长衫,“小老板您放心,包咱金刚满意。”
柳梦斋又心不在焉地拍拍文淑的脸蛋,就带着他那一大票人出去了。
郑子高曲身恭送,继之嘻嘻一笑,“文淑姑娘,小的服侍您吃饭?”
文淑没好气地翻了郑子高一眼,乱绪纷繁。凭借着察言观色的过硬本领,她极其确定自己才在柳梦斋——那一个见多识广、素难取悦的男人身上捕捉到的情绪是兴奋,也是紧张。但她想不出,有什么能令最富有的公子哥儿感到如此兴奋?又有谁,能挑起黑道太子爷的极度紧张?
她注望着门上摇来荡去的铜钩默默许愿,那最好别是个女人。
文淑的愿望落空了,等待着柳梦斋的非但是一个女人,而且她一丝不挂。
他将两手洗了又洗,徐徐伸向她。
柳梦斋感到旧日的时光像凉水一样冲上他指尖,那时她总对着天棚仰首痴望。她手臂里的婴儿啼声如诉,她却听而不闻,坐在她身旁的他也不得不一再拽着她衣角呼唤,娘、娘、娘,弟弟哭啦!娘终于低下头对他敷衍一笑,摸摸他脑袋。柳梦斋已完全回忆不起娘的样子来了,但他仍旧能隐约品尝到她在他心头唤起的感觉——甜蜜掺杂着恐惧。就在他享受她的目光和抚摸的同时,已经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很快她就将再一次转过脸,既不听怀里头幼子的哭喊,也不再理会长子在身边发出的祈求,而只是坚决地眺望着被棚架遮蔽的天空。
为此,在娘失踪之后,他还以为她是带着弟弟飞上了天去,娘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飞走?!他哭,他踹,他啐着口水撕打乳母,直到父亲动用巴掌使他安静下来。等他不再是一个无知孩童时,柳梦斋就四处查访娘的下落。大家说,娘年轻时就是个女飞贼,她本性难改,重出江湖做下了一桩惊动朝廷的大案子,携幼子渡海跑路——这也是父亲的说法,但柳梦斋一个字都不信。他不是不相信娘会上天入海,他只是拒绝相信,娘只带走了弟弟,却留下了自己。
然而真相就摆在他眼前。
“延载十七年初,前镇抚使白承如在全国各地搜罗了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棵灵芝,预备进献宫中。夫人那时因琐事与老爷子斗气,一时冲动,竟在京郊偷偷跟上了车队,设法将装运灵芝的箱子统统偷走。谁知朝廷的追兵赶到,老爷子救护不及,夫人被官兵处死,二少爷因还在吃乳的年纪,夫人随身带着他,便也遭到了误杀。而偷盗祥瑞这一桩大案又把帮派子弟们牵连在内,引发与官兵的混战,死者数百,血流成河。乱局中,夫人与二少爷的尸体便和其他死者一起堆埋。小人经过多方勘察,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尸坑,就在这左家庄的化人场附近。小人先行贿赂了管事的,悄悄去原址上开挖,又挨着个地翻认尸骨,终于在其中找到了一具女性骸骨,她怀中还抱着个孩童,那必是夫人与二少爷无疑了。”
那个人——外号叫什么“钻仓鼠”,说完了这一长串,就连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口。
柳梦斋点点头,所以娘就在这儿了,在这口木匣子里,匣子长三尺、宽一尺,里面盛放着她的颅骨、颈骨、枕骨、尺骨、蝶骨、月骨……整整二百零六块骨头。不知为什么,柳梦斋觉得很失落,他花费了那么久去寻找母亲的下落,这就是她了,然而这一点儿也不是她。他依旧没有找回她,她的笑容、声音、气味,还有她每每与天空对峙的目光。
他的手驻留于一截笔直修长的胫骨,骨头上的肌肉已尽皆消噬,连一丝细微的筋节也没剩下。柳梦斋捧起这一根胫骨,将它放上台面的一块白布,掏出了总是系在他腰间的一串取具——他用来偷盗的工具,拿其中一枚磨得极锋利的大白钱重重横割开自己左手的手腕。
一旁的钻仓鼠失声惊呼:“小老板!”
柳梦斋用一个眼神令他闭嘴,他让奔涌而出的热血不停滴落在那根遗骨之上。随后他伸出手,忠顺上前来,替他在伤处倒上药粉,又捆扎了绷纱。接下来,柳梦斋拿起白布把残留在骨头表面的血迹拭掉,细细翻看一遍。一刻后,他怅然若失地扔开了手中的东西,与之前的虔敬比起来,他的手势显得轻亵无比。
这屋子是化人场工头的值房,弥漫着一股发甜的霉味,光照惨淡。柳梦斋坐倒在屋角的椅上,半张脸全陷在阴影间,看起来像是自己的鬼魂。
“这不是我母亲的遗骨。”
钻仓鼠张大了嘴巴,“这……小老板,这是小人亲手挖出来的,绝不会出错。”他一步就蹿到那一张临时支起的神台之前,也对着那骨头看了看,“您瞧,滴血认骨,您的血这不全都渗进去了?定是老夫人的遗骨没错!”
柳梦斋盯着左手腕上的绷纱说:“我说了不是。”
他对自己的判断极其肯定。关于娘,他所剩的记忆非常少,也非常模糊,但有一段却被异常清晰地保留了下来:她像一只乘着风的美人风筝一样,几下就飞身上了房,她在顶高的房檐上踮脚走着,笑声四面回荡;怒气冲冲的父亲随之赶来,他信手抄起练功的一只小石锁冲娘掷过去。娘栽下来的时候也好像是一只美人风筝,只不过风已抛弃了她。有好久,娘的两腿上都绑着夹板,伤好了以后,她走起路来总有些不得劲。柳梦斋远远算不上一个专业的仵作,但他在这方面所下的功夫足以使他懂得,那么深的骨折一定会留下痕迹,液体会在曾经的断骨处渗入得更快、更深,且难以擦除。而他眼看这一条胫骨吃掉了他的每一滴血,光滑得毫无瑕疵。无疑,这是一副完美的骸骨,但并不是娘的。
骨头就是这样子,这些在软弱的血肉全部腐坏、在生命的假象一一退场之后,人们仅剩的、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它们洁白、顽固而不朽,不会欺骗,不会为金钱说谎。
钻仓鼠还在不死心地同他争辩,反复要求着一个理由。但柳梦斋绝不会讲出来,要知道他悬赏了整整一千两银子去寻找母亲和弟弟的遗骨,假如他辨认真伪的依据传扬了出去,那么不出十二个时辰,就会有一千具惟妙惟肖的遗骨被送来他面前。他怀疑钻仓鼠就是这么干的——为了伪造一副十七年前的遗骨,现找一个女人来杀掉,再连夜做旧——他肯定他就是这么干的。
如此拙劣的把戏本该激起他的愤怒来,但柳梦斋却只觉出了一股没来由的放松,甚至是隐隐的感激。“该你的赏钱,我照数给你。拿上那玩意,走你的吧。”
钻仓鼠嘴边的两撇细须根根奓起,“小老板,这就是柳老夫人的遗骸,您为何不认哪?老夫人怎么能安息哪!”
“你再啰唆一句,赏银减一半。”
钻仓鼠愣了愣,却依旧一跺脚道:“小老板,小人只不懂,明明是夫人的遗骸,滴血为证,您怎地不认?就算您不认,也好歹给小人一个明话!”
“现在走,你还能拿五百两。”
“小老板,钱不钱的都在其次,小人要的是一个理。我辛辛苦苦找到了遗骨,您非说我冤您,这——这我不冤死了吗?”
柳梦斋的面容忽地显露出一种冷淡的笑意,他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钻仓鼠,“是‘他’命你来骗我的,对吧?”
即使在这般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钻仓鼠的脸色在刹那间为之一变。他强作出惊讶的神色,“谁?没人要骗小老板哪。这真是老夫人的遗骨,您信我!”
柳梦斋只信一件事,像钻仓鼠这种人,哪怕把他们一辈子所说的实话都写在一片巴掌大的纸上,最后那张纸也会留下骇人的空白。这些个冷酷无情的凶手、言而无信的骗子……能叫他们保持忠诚的对象历来只有一样:钱。而眼见钻仓鼠宁愿冒着失去巨额赏钱的风险,也要说服他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骸骨属于他母亲,柳梦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有人出了更高的价格,只为了使他吞下这苦涩的谎言。
现在柳梦斋感到激愤了,许许多多的激愤轰隆隆地从四肢百骸滚向他心口。他照样保持着微笑,走回神台前,再度捡起了那一根胫骨,在手里头掂了掂,抡高了手臂。
那根骨头先是在钻仓鼠的脑袋上劈裂成两段,碎骨的尖端又在他整张脸上造成了无数的割伤、刺伤、擦伤、挫伤……到最后,他的头脸已完全变成了一张血红的面具,而那根骨头也一再断折,只剩下小小一截。
“你把这话传出去,下一次再有人拿野骨头来骗我,断掉的就是他自个儿的骨头。”柳梦斋把手间的断骨抛开,扔在鬼哭狼嚎的钻仓鼠脚下。
忠顺在一旁盯着他,轻唤了一声:“小老板……”
柳梦斋发现自己的左腕又开始流血了,血已浸透了绷纱。他推高袖口,让忠顺替自己重新包扎。
但他的伤口其实在别处。
他本来打算回文淑那里过夜,走到半路又变卦了。他拨马往槐树胡同,一径进了自家的大院。
“老爷子在哪儿?”
他不顾下人的阻拦,直闯上堂,父亲正在和几位叔叔商谈事情,柳梦斋连个招呼也不打,开门见山道:“骗我那个人,是您派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