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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他,说他太久没公开露过面,有人造谣他病危,或者哄哄他,说他近一段太累了,一定要放松下,找些乐子……你了解他,找个口子入手,把他提溜来我地盘。”
徐正清摇摇头,“他绝对不会来的,至多只会派个替身。”
“我要的就是替身!”唐席轻敲了一下桌面,一锤定音。
徐正清想起詹盛言说的,速战速决最好,能简单就别复杂,但如果不得不复杂,就必须复杂到无以复加。
于是,按照唐席的部署,四月天百花宴,所有的棋子各就各位:冒牌的“尉迟度”、冒牌的“明泉”、冒牌的“祁六”……伴座的阁臣徐正清掏出了他的素白手绢。接下来又是足有一个丧期那样长的等待,终于唐席表示,大业将成!尉迟律已再一次被说服,加入了刺杀尉迟度的阵营,用不了两天,这一对阉人兄弟就会被对调身份,而新的九千岁将下发赦免安国公的诏令,并在时机成熟时归政于青年皇帝,一切,都将平缓过渡、重归正轨。
然而美好的愿景又一次化作泡影。要说徐正清不失望,是假的,但若说他多么地大失所望,也并不确切。因为这些年的种种经历早给了他一种入骨的悲观,虽然这令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但他的确有感觉:尉迟度是天命属意的那个人,至少在目前。
而且他怀疑,詹盛言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要不然他不会在他“探监”的那一次,那样心焦如焚地同他争吵。徐正清安慰他,送那个女孩子入狱只是权宜之计,以保他不会因刑虐而丧生,只等尉迟度被刺死,他和她就将一道获释。
“万一行动出了岔子呢?那孩子可是祝爌大人的遗孤,又和我扯上了关系,简直罪加一等!哪儿还有命走出去?你们想过没有,啊?”
他倾过身贴在他耳边道:“我们推敲过每个细节,不会出岔子的,放心好了。”
“我不是不放心你们,是不放心——”他将一指竖起,指了指上头。徐正清明白,詹盛言指的不是“屋顶”,亦不是“尉迟度”,而是那高于一切的意旨。
那意旨总叫人费解,却也让人不得不遵从。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便扬声大喊道:“枉千岁爷仁慈,留你一条命!可你这号不识抬举的东西,活着就是糟蹋粮食!”一边骂着,他又重重地对拍了几下手掌,拍得掌心都发红。
詹盛言低声道:“照我脸上打。”
徐正清不肯。
詹盛言一笑,“老徐,我可连你肋骨都打断了。赶紧的,照我脸上打。没巴掌印,那群‘狗’会怀疑你的。”而后他也提高了嗓音,“徐钻天,你他妈别往那阉狗脸上贴金了!他不留我命可也成啊?谁叫他是个钱痨,挨门挨户地讨钱,讨到我门上了呢?你喊他自个儿来给爷唱上两出莲花落,唱得爷开心,赏他个三钱两文的也说不定!”
詹盛言抓住他的手,一个劲儿往自个儿脸上拽。徐正清到底是咬着牙撂了他几巴掌,把他的嘴唇都劈裂了。
詹盛言就用渗血的嘴唇再度朝向他耳际贴过来,“就当我拜托你,老徐,替我这侄女留条暗道。人家是下井救人,但我不能真叫这么个小姑娘随我陷在井底吧!”
“好好,不过此事非易,你且容我想想。”
“我全都想好了,你听听看,可有什么不妥。”
尽管万分艰难——必须佐以不停的对骂和殴辱,但他们还是设法完成了真正的交谈。徐正清走出来时,詹盛言从后头追上来,把一包犀牛角粉摔开在地下,“祖爷爷我已有了你这孝子贤孙,用不着了,留给你那阉狗主子!”
徐正清装模作样地回骂着、大笑着,他余光瞟见了那个立在廊下的少女。看她神色,她一准以为这个可恶的“徐钻天”之所以要求单独提审她的詹叔叔,就是为了更加方便地发泄私愤。因而就连她躲避他注视的样子,都充满了鄙恨。
不过徐正清只感到惊讶,这个“书影”明明只是龙雨竹身边毫无生气的小丫鬟呀,怎么在这由死亡统御的地带,或只是在詹盛言身旁,她反而拥有了发狂一般的生命力,摧枯拉朽地成长了?玉光隐隐的肌肤之上,五官的线条已悉数展开,流畅优美却又隐带棱角,秀长的淡眉,高洁的鼻峰,一双横飞入鬓的丹凤眼,双唇沉定而紧闭,一派的清雅娇美,而又一身的淑静庄严。
徐正清暗暗地叹息,方才詹盛言编排自己是贪狼星下凡,没准这是真的!毕竟除了贪狼星君那样天注定的欲星,哪个男人配得上此等艳福?哪怕已成了个目不可见的盲人,相随在侧的亦是这等月貌花容!
而为了将这朵明葩移入上苑,她那位护花人也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不过徐正清并不意外,毕竟詹盛言早向他解释过,自己之所以将财富多地储藏,一是为分散风险,二则是担心一旦坏事,那么被他牵连的那些无辜之人还能有机会拿钱买命。这个人就这样,不肯为自己的安逸而向仇敌献上一个子儿,却不吝拿出两处宝藏,折合五十万白银,以换取一个少女的一线生机……
徐正清记住了詹盛言告知他的两处地点,再辗转由那个以通神之力著称的尹半仙报告给镇抚司。
“土地爷都不敢隐瞒九千岁,千岁爷真乃天命所归!”
果然,宝藏一挖出,舆情鼎沸,就连尉迟度自己也飘飘然起来。徐正清自然是跟着大肆吹捧,但他的内心不禁有些怀疑,尉迟度真如表现出的那一副自信,信这些怪力乱神,信自己就是天命的化身?再后来徐正清想通了,就连他们这帮人:从贵族到文士,从舞女到小兵……所有铁了心要除去尉迟度的人们,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乎坚信那恶魔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护体,那么尉迟度本人又怎能不信?自阉而不死,伤重而不死,遭遇无数的刺杀和背叛而不死,一次次逃生,一次次翻身,直至从一个贱奴变成了权力的主人,无边国土上布满了他的塑像和殿宇,耳边从早到晚充斥着神佛才能享受的礼赞,千百遍地告诉他,他是活佛,是真神……这一切不靠命,还能靠什么?也许尉迟度甚至会相信,他能凌驾于天命之上!
尽管如此,读过的那些书、经历的那些事早就令徐正清彻悟不惑:自古至今,从没有任何人能凌驾于天命之上,命运宰制所有人,包括最高尚的那些,也包括最残忍的那些。
所以他在等,等命运对尉迟度改变心意。它迟早会的,它总是如此的不可更改,同时又如此善变。
而在命运彻底掌控尉迟度之前,就暂且让那些占卜家们代劳吧;那些号称从五官、掌纹、信口说出的字、昨夜的梦、桌面上散乱的铜钱、掉出竹筒的筹签、乌龟的背甲、空洞的镜面……那些从随便什么都能够读出我们将来的人们,虽然他们总是些卑贱的瞎子或孤女,但也总能令地位超然的大人物们俯首听令。
或许这些人真能够参透命运的奥秘,或许并不能,但他们中的佼佼者必定和命运本身一样,擅长以贪欲和恐惧去操控他们的玩偶,譬如那位福马巷的尹半仙……
徐正清感到自己洋洋洒洒的思绪逐渐踉跄,在那一平如砥的雨地之上停下来,消融开。身后忽一阵窸窣,龙雨竹下床来,将整个人腻过来挨挨擦擦。
“阁老,什么时候起来的呀?回床上再睡会儿吧。”
“呵呵,不睡了,睡不着。突然想起有件急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他一面说着,仍然揽过她,毛手毛脚了一阵。
始终以来,徐正清和徐钻天都像是共用一副肉身的两个人,每当其中的一个现身,另一个就化为幽影,他们时时警惕着对方,也处处对立,但他们依旧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都将女人看作是附庸之物,她们就像是更加迷人的马和狗,供男人们豢养、欣赏、炫耀、把玩……只要不把她们当作人,一切都可以完美无缺。
而一旦你头脑发热,只因她们也说着和你类似的语言,你就把她们当成是和你同类的“人”,认认真真地看待她们,以至于向她们吐露心声,那她们就不再是这个令人心力交瘁的世界的拯救者,而只会把男人引向毁灭的道路。
詹盛言在女人身上犯下的愚蠢错误,简直令徐正清有些恨他,但恨归恨,他仍旧没办法把责任全怪在他身上——人各有命,谁叫这小子天生就是满路桃花的命呢!
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死党,徐正清也只好——倘若再没有奇迹的话——依照詹盛言的“遗嘱”,替他照管好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朵娇花。
他必须把那个祝书影,从死牢里送去紫禁城。
徐正清穿上了外衣,在一片灰蒙蒙的潮气里乘轿而去。
雨竹将他送下楼,回房已没了睡意。她坐下来托着腮,回想起昨夜间宛转枕屏的风光,继而又想起徐钻天送她的礼物。
“这一对丹砂琥珀耳坠子原是土司夫人所有,我一眼就看上了,专门留下来给你。结果回京一通臭忙,就全抛在脑后了,昨儿才想起来。喏,小妖精……”
她拨弄着撂在妆台上的那副耳坠,蓦然被矛盾的情绪攫住。大多数时候,她都庆幸她是龙雨竹;她的姿色和身材都不算顶尖,头脑也算不上出类拔萃,但她有一颗和大多数女人完全两样的心。谈情说爱对她而言就像男人们之间的吃饭喝酒,要么是消遣,要么是为了争夺某种利益而做的铺垫。她上床也活像男人上酒桌,不管上了头曾怎样地满口胡话、热泪盈眶,只要一拴上裙子,她就立马冷静下来,所以她很少吃亏,也从没受过骗。但也有极少数的时刻,比如眼下这一个日夜交替的晦暗时刻,雨竹也会特别想尝一尝神魂颠倒地爱着一个人,甘愿为他去做到一切、放弃一切,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感受?
最终,她无聊地嘟囔了一声,抛开耳坠,打个呵欠,又钻进了被窝。
一眠无梦。
[1]北斗天枢中的贪狼星被认为是智星,道教有说法,贪狼星会下降凡间度化众人、带来和平。唐代名将郭子仪就被认为是贪狼星下凡。
[2]凶气所出称为“放曜”。
[3]句出〔唐〕李世民《赐萧瑀》。
[4]句出《老子》二十八章,形容明知是非黑白,却能保持暗昧,如无所见。
第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7)
十六 拼一醉
书影的梦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家,家中那一条长长的甬道与死而复生的蝴蝶,她于今只梦见血。遍地的血腥,她不是在血里头追和逃,就是在血里找,她找来找去,却既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也什么都找不到……
自那电闪雷鸣的一夜后,夜夜动荡,她竟再未有过一宵安枕。
新至的一夜,又有隐隐的雷霆从天穹滚落。书影强迫自己闭上眼,只觉眼帘后一抖一抖地亮起来,又倏然晦暗。继而,她便觉口鼻处一阵烘热,是一只手轻轻覆住了她。
书影打了个冷战,她睁开眼,便见詹叔叔坐在那儿,就像那一夜一样,就连他的下一个动作、对她所说的话也一模一样。
“影儿,醒了?是叔叔,别出声。”
他摸索着向她俯下腰。风声在怒吼,折断了树枝。
他好沉!尽管她天天都接触他的身体——这一具她不停为之端水、喂食、清洁的身体——却依然没料到,当它整个压覆于她的身体之上时,居然会这样沉!他不再仅仅是一方冰凉结实的额头、一抹被皱痕刻花的嘴角或手背上结痂的皮肤、又刺又硬的胡茬子……他变成了一整个儿令人骇异的沉重力量,几乎在刹那间就将她囫囵压碎、铲走。书影感到自己被从内到外地翻卷出来,四下飞散,她完完全全地为他所拥有,仿如一根羽毛被强风所拥有。
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夜晚在一片惨酷的明亮里爆炸。
书影蓦地里哭起来,“叔叔……”她在他的嘴里叫他,“叔叔、叔叔……”她唤,她呢喃。
而后她就醒了。
窗外一片虫声,月明风静。
有那么一小会儿,书影沉浸在余梦中,全身都是轻盈的、纯粹的;她没有身份,也没有过去,只不过是一股浑然涌动的欲望。然而,待最后一缕模糊的神思也回到躯壳,书影立即就羞愧得无地自容。
最令她羞愧的,就是梦醒带给她的居然并不是往昔从噩梦里爬出的解脱,而是一阵阵难言的空虚与怅惘。她摸索着自己的嘴唇,寻找着梦境的残渣:他的身体压制着她的身体,他的嘴唇覆盖着她的嘴唇——有一次,她不小心窥见了徐大人和龙雨竹就是这样做的。书影记得她当时恶心欲呕,她扭过头就跑开。那么,为什么她会梦到自己和自己最最敬爱的叔叔一起做这样恶心的事情,而且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恶心的感觉?
至于那是什么感觉,书影无从形容,甚至无从回忆。梦境和现实间一定设有某种关卡,绝不允许人们夹带任何东西过境,那些微妙的、模糊的、庞大的、混乱的……均已被一一没收。好似当初她从伯爵府被押送至羁候所时,就有个婆子将她偷绑在发髻里的传家宝——一只世祖皇帝赐给她先祖的玉指环——搜出来,毫不留情地拿走了。
她早已回忆不起那一只指环的样子,唯独只记得它的珍贵。
书影哭了。在这么个黑漆漆、静寞寞的夜里,她没办法欺骗自己:她之所以没有再梦得更深,只不过因为她也不知男女间的下一步是什么。但假如她做到那一步,是不是就能留住他?就能继续留在他身边?
毕竟她已要求过、哀告过,“叔叔,我不走,别送我走,我要在这里陪着你。”
但他每一次只摇摇头,带着严厉的微笑,“别说傻话,你必须走。”
但他要她走到哪儿呢?不管是槐花胡同还是紫禁城,不都是没有他的地方吗?
日出时分,她才挟着迷乱情绪睡过去一阵。整个白天又是提心吊胆,不是担忧马世鸣他们会来找事,就是担忧会有人来将她提走,好在一天又无事无非地过去了。
到得掌灯时,吹来解暑的清风,风来处堆起了一片黑云,书影就晓得,又要落雨了。
果不其然,她刚洗漱完躺下,风便大起来,把门户都拍打得砰然动摇。再半刻,万道金蛇腾起在夜空窜动不定,飞舞的电光过后,飘风急雨就汹涌而来,瞬时间便一片白昏昏的雨气,竟好似那瀑布飞流、汪洋倾泻一般,檐溜和铁马全都被雨水砸得哗哗乱响,仿似是整个天地都要被这骤雨击碎。
书影怔怔地躺着,但她的灵魂却又蠢蠢欲动地向着风雨飘摇里爬进去,爬入那些潮湿、闪耀和震撼。
风声雨声遮蔽了一切,让她变得——书影也不知该怎样形容她自己,“无畏”?或只是“无耻”?
当她推开他的房门,她一点儿声音也没出。
她摸着黑向前走,正好一道闪电迸开。书影惊见詹叔叔竟直身枯坐在床边,脸孔木然如凸起在暗夜之上的浮雕。
她有些被吓到了,倒抽了一口气。就这低不可闻的一声,即刻就令他浑身一抽,他的手往床边去找自己的盲杖,“影儿,是你吗?”
“是我,叔叔,是我!”书影马上作答,她不敢迟疑,否则他准会抡起手杖打过来。
他放松了下来,连脸上的皱纹都软化了,“怎么了?这么晚,有事吗?”他一边问,一边起身走过来。
“没、没……”她没料到他醒着,一时间手足无措,便搭茬着问说,“叔叔,您怎地也还没睡?”
“才做了个梦。”
她的腮颊莫名地发起热来,“梦……什么梦啊?”
他笑了笑,“同你说个好玩的。”
“嗯?”
“叔叔现在做梦,和之前——失明之前,不一样了。渐渐地,在梦里头也只剩模糊的颜色、成块的形状,看不清什么了。却原来,瞎子的梦和常人不一样!你说,是不是好玩得很?”
他十分轻松地说出来,书影却一阵悲悸,不过她迅速就抹去了滑出眼眶的泪水,不愿他听见任何一丝丝针对他的同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叔叔……”
“嗯,你说。”
但书影没什么可说的。她的感情是她驯服不了的孤立的生物,是一只不肯乖乖被她箍在怀里的动物,只要看到他,它就想向他扑过去,它不会说话。
詹盛言一直等待着她的言语,良久,他等到了她的手。他感到她又柔软又小巧的手掌捧起了他一只手,领着他的手往前探去。
她按住他手背,令他的手心停驻在某处。詹盛言手上的皮肤已被酷刑所摧毁,他不得不透过自己掌间和指尖的粗糙滞涩去摸索。片刻后,他那已极度迟钝的触觉才把一样又温暖、又柔腻的什么传递给了他。
一阵隆隆的雷声,由地底震动而上。
霎时间他面色剧变,快得像从热油里捞出自己的手一样,又退后一步,背转过身体。
“胡闹!快把衣裳穿好!”
而她一边的锁骨以下、胸口以上,仍余留着他手掌的质感与热力,他的手一抽走,书影恍觉那里被扯穿了一个洞似的,风就从洞口里灌进来,将她的整颗心、五脏六腑全吸入了狂乱又暴烈的寒雨里。
“哇”的一声,她大哭了起来,哭得不管不顾。
雨声和哭声缠绕间,詹盛言发了一会儿怔,过后才想起自己早就已目不能视物。于是他徐徐回转身面对她,伸出了双手去找她。他先小心翼翼地找到她裸露的肩膀,将她敞开的领口轻轻合拢,跟着把她也拢入了怀中。
她伏在他胸口,哭得愈发厉害,以至于他怕她再这样哭下去,会哭得散架。
詹盛言拍抚着书影,内心里倍感歉疚,如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找上他的每件事,都是他的错。
油尽灯枯的疲累感又一次袭来,但他仍尽力地搂紧她,想把她的痛楚和耻辱全抽走,变成他自己的。他开始拿喉咙深处的嗓音对她说话,这是他听起来最为斯文而体贴的那种嗓音,“影儿,好孩子,不哭了,啊。外头打雷惊着你了,是不是?这就是被梦魇了,没事儿,明儿睡醒你就忘了。来,叔叔送你回你屋里,好好睡一觉——”
“叔叔!”书影拿两手抵住他胸口,抬起她泪水肆溢的脸容来,直对着那个根本瞧不见她的男人,“叔叔,您不必替我掩饰,您明知我不是害怕打雷,我也没做梦!我只是、只是曾做过这颠倒糊涂的美梦,在梦里,我和您一起……”
“快住口!这不是你一个千金小姐、一个孩子该说的话。”
“我早不是千金小姐了,也不再是个孩子!可,叔叔,可我还是我,是那一天您从栏杆上拽下来的人,宁可把自个儿摔碎,也绝不肯遭受玷污!我把贞洁瞧得比命还重!叔叔,我向天上的日头月亮保证,虽则我一直身在那烂污地界,但我始终是一条洁白身子……”
詹盛言呆立在自己黑沉沉的隧道里,但觉四面八方响彻着震耳骇心的雷击——“我一直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石头,你信我不信?”
他拼命收拢起被劈碎的灵魂,极其严肃、极其克制地对她说:“影儿,正是因为叔叔深知你为人,所以我看待你从来都只有敬和怜,绝不敢起任何轻亵的念头。倘或我无意间有什么不够检点的行为,叔叔在这里向你赔罪了,但请你千万别误会,我要是曾对你生出过一丝半点儿的邪念,那就该挨大嘴巴子——不对!挨千刀!”
恰恰是这样的他,清高正直的他、总是面带愁容的他,令书影她缠绵刻骨、割舍不下。“叔叔,是您误会了,我从没敢把您的心想得那样脏,是、是我自个儿的心里生出了不体面的念头……想、想我还曾对另外的姐妹说过,说我们当女孩儿的原比精金美玉还尊贵,越是陷在了泥坑里,就越该自尊自重,可我挺直腰杆说那话的时候,怎知事情会变成这样?怎知有朝一日会跟您形影相随?我——”
“别再说下去了!影儿,再多说一句,日后想起来,你都会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只一想我自个儿眼下看起来该是个什么样,我都要丑死、羞死——好在您瞧不见!其实有好久了,我一想起您就脸红,羞耻得不得了,我、我不是为了您羞耻,是为了我自个儿对您的感情……”
“影儿!你——”
“您别打断,我好容易才鼓起这口气,您叫我痛快说完!无论您听了要怎样生我气、怎样瞧我不起,我也要说出来。您执意要送我——”话已至此,书影反而生出了一种平静和力量来,她记起他们身在何处,也记起了那些无所不在的隔墙之耳。她整理一下呼吸,扒住他脖颈,使劲把他朝自己拽低,附在他耳边抽泣道,“您非要送我走,可我,我不愿走,我不要走!您别以为我不懂,但只我跨出这院门,那便是生死两隔、永难再见。所以这件事儿,我琢磨得明明白白。要么就是羞耻,要么就是和您永别的不幸,那我宁愿豁出去,羞耻就羞耻吧!反正势逼至此,除了拿出这条身子,我还有什么能和您表白我这一番心迹?叔叔,您容我留下来吧,做您的孩子、做您的女人,什么都成,只要您容我留在您身边……”
“嘘……”詹盛言弓下腰,拿双臂圈住她,等待她无法自控的战抖一点点好起来。继之,他把整张脸都沉在她面前,“孩子,你仔细看看,看看你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残废、死囚,这个失败者。你是疯了,才会想和他,和这么个怪物厮守在一起。”
雨夜深不见底,光亮只来自时隐时现的闪电。书影仰视着他无神的脸孔,其上的每一缕沧桑、每一缕疤痕都纤毫毕现,尤其是右边耳垂直到下颌那一片惨白褶皱的皮肤格外刺目。他企图拿这些来吓退她,殊不知他这张脸动人到令她失明。她需要拿出全副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伸手去抚摸他,他这个怪物,这个斗士。
他们就这么静止地对峙了一刻,詹盛言只当自己对她的恫吓奏效,便又放缓了语气道:“这个地方啊,就是会把人变疯。我说并不是——不光是这所监狱,这整个人间,都会一天一天地把人逼疯,不怪你,啊。好孩子,醒过来就是了,醒醒。”
倏尔之间,一股子热血直攻到心,反令书影苦笑了出来,“叔叔,我没疯。我要想疯,亲眼见到爹爹被腰斩的时候,我就可以疯了,我就可以躲回自个儿的心里,再不朝外边多瞧一眼。可我是祝爌的女儿,祝爌的女儿只会死、不会疯。用不着您来叫醒我,我一直醒着。我清清醒醒地看见,未来某一天,叔叔您也会被押上刑场,会被一切两段、被碎尸万段……叔叔,我没一天不想念爹爹,我拼了命想留住他,可就连他的模样我都渐渐记不清了!而今您也要离我而去,您的脸、您的肩膀、胸膛、手臂、手指……很快,这一整个儿的身体都会远远抛下我,彻彻底底地消失掉!哪怕我也死了,可那碧落黄泉渺无边际,我到哪儿找您去呀?到哪儿,我才能再一次这么真真切切地看到您、触到您……”
书影呜咽着,她情不自禁地揪扯他的胸襟、他的衣带,她痉挛的两手隔着衣料狠狠地摩擦着、抓取着他宽阔瘦削的身躯,仿似她在他身子里落了水,仿似她要在他身上取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