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男人——哪怕他毒如蛇蝎、凶似虎狼——能够从被他们深爱过、又被他们辜负了的女人的归魂前逃脱。无论那女人是他们的妻子、情妇,还是母亲。
没有人,能从自身的罪业前逃脱。
詹盛言再度感到了刺痛肺腑的情绪,但他依然保持住了冷静的口吻,尽量清楚地向书影解释道:“那位算命先生会用尉迟度的阴私诱他入彀,骗他相信,是他已故的母亲在保佑他、警示他。当然了,说辞是我想的,不过会由那先生替我编织得更为圆滑,总之大意是,当年家慈为我詹家做法求胎时,求来的乃是天上的贪狼星君[1]下座,因此我横死后,凶煞甚大,必向尉迟度索命。唯有将我的星曜[2]锁入活穴之中,再加以镇压,直至余气消散,方能保他平安。”
“叔叔,我又听不懂了……”
“没关系,不用懂,就是阴阳命理那一套,尉迟度听得懂,也会信,身居高位者都信这个,至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态度。影儿,你虽在风尘里走一遭,但始终是璇闺待字之身,清白娇贵。不过为救你出狱,不得不让你的名声受些玷污。只因我在世时你是最后一位与我日夜不离的女子,所以命师会假称,已通过作法将我的阳煞封入你体内,纵使来日我死后,亦不得解封。你便犹如一座用以囚禁星宿煞气的活体墓穴,被送入宫中,送去我姐姐身边,以便拿她来镇煞——镇压我。”
“入宫?!”
“对,入宫。不出岔子的话,你会成为家姐,也就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这一着,不仅是为了保你,也是为保太后的安全。只要她能镇压我的阴魂,尉迟度就暂时不会谋害她性命。自然了,对外的说法绝不会提及什么星煞、什么镇魂,只会说,太后关心我现状,但又无法亲下诏狱来探望,故此宣弟弟身边的侍女入宫问话。回头,他们从我身边带走你时,不会留时间给咱们告别。叔叔怕你不明就里、敌我不分,弄不清哪些人是可以相信的、哪些人是必须防范的,所以提前把这些讲给你听,你离开我后,要好好的。”
他停一停,叹上一口气,“我也曾以为,我有能力担负别人,后来我才发现,连我自身也只不过是宿命的掌中玩物。我太高估自己了,也为此付出了太多代价。影儿,叔叔不敢再向你承诺任何事,只可跟你说,宫廷乃是非地中的是非地,但凡我还有一点儿路子好走,都不会将你送入那牢坑,但你留在这一座牢里头,只剩跟我被一同处死的份儿。眼下,唯有太后的庇护可保你一命。但将来如何,全靠你自己了,叔叔再也无能为力。”
一片电光掀翻了雨夜,整间房屋都晃了两晃,又骤归于黑暗。不过那一闪间,已足够书影窥见影影绰绰的什么——也就是说,在自己入狱后,为了替她留一条退路,叔叔才着手令那位命师上报藏宝的地点,而消息要送出,必少不了一位联络人,但她和他几乎是形影不离,凡是他接触过的外人她也都见过,寥寥数人里,具有能量促成这一切的只可能是——
“叔叔,您才说您的‘朋友’,指的难道是徐……钻……天?”
雷声炸响,如鼓如潮。
良久,她才听他又浅叹了一声,“好孩子,你已经开始学会分辨敌友了。那就别再这样称呼他,叫他徐大人,徐正清大人。”
天象渐变,雨势渐收,已成一片蒙蒙如雾。
徐正清由半开的窗间望出,但见稀疏灯火投在一地的积水与漫天雨滴之间,混蒙中万道金线,钩织出半场人生。
那一年,他三十岁整,鞑靼大举进犯辽东广宁,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然而这对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就是他自己,根本没多大影响。他从早到晚在隆隆炮声中读书,如果他再一次在乡试中落榜,就是第七次了。他温书温得那样专心,直到院门被踹塌才听见了骚乱。似乎是三五个流窜的败兵,说着叽里呱啦的鞑靼话。徐正清没一个活着的亲属——全死于破门抢掠的蛮族刀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在屋子里砌一道夹壁,里头放置着水和粮。他迅速抓着书躲进去,也不知躲了多久,反正来来回回地默书睡觉、睡觉默书后,外头就安静了。徐正清怯怯探出头:家里面被翻了个底朝天,但人已走空了。他跨过塌掉的屋门,见大路上、村子里虽仍是满目狼藉,但已恢复了生气,一队兵士在四处巡逻,徐正清没有躲避:他们身着詹家军的铠甲,那是一代又一代守护着这座城的军队,是自己人。
“干什么?”徐正清拽住某个经过他身边的士兵,那士兵刚刚一把抢走了他一刻不离手的书。
“两天没吃饭了,借你的纸引个火,煮东西吃。”
“这是我的书,怎能拿去点火?”
“我还就拿了。”
“你这不是拿,是抢!”
“呵,没有老子拼命,你们早就被鞑子抢得精光,连脑袋都割走了!还跟我计较这几张纸?”
“这不是纸,这是书。你还我!”
他们争夺着那本书,更多的士兵聚拢过来。每一张脸孔都肮脏不堪,白晃晃的两眼里闪动着饥饿、干渴和怒火。有人的手臂折挂在一边,有人拖拽着自己的腿脚像拖拽着累赘的行李。
徐正清有些发怵,陡闻一声有力的呼喝,“干吗呢?”
路自动地分开,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一人跃下战马。所有人的面目都因这个人的到来而焕然一新,原本涌动不绝的暴躁倏然消散,士兵们一个个挺起胸膛、眉目发光,犹如宠物在主人的面前收起牙齿,卖弄乖巧。
一阵小小的欢腾掠过人群,“少帅!”一些人高呼,一些人低语着,“少帅!”
这名号在辽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徐正清立时便知来者何人,“少帅”是辽东总兵詹自雄的独生儿子——詹胜言。
詹胜言走上前,询问争执的缘由,而后他就照着起衅的士兵脑袋上呼了一巴掌,力道操控得当。“我怎么和你们说的,啊?鞑子骚扰良民,詹家军保护良民,你他妈哪一边的?回去给我领二十军棍!”
跟着他就捡起在争抢中落地的书本,掸掸灰,“先生,对不住了,一帮打仗的粗人狗屁不懂,哪儿能把圣贤书拿来点火呢!”
这么近看起来,这张威风赫赫的脸也只不过属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尽管徐正清从没有关注他人外表的习惯,也不禁为这位少年的出众相貌所折服,尤其是,他竟像其他那些普通士兵一样,一脸的尘土、划痕、擦伤、凝血。不知怎么了,徐正清感到自己无颜与之相对:他自己浑身上下既没有污渍,也没有伤口。
“这是,”他非常急于解释自己,变得有些磕磕巴巴,“是、是,是我科考要用的书,不能、不能……”
“我明白。”少年笑了,“先生今年要赴京赶考吧?”
“还没……在下还只是秀才。”
“先生如此刻苦精进,必定前程似锦。只管安心温书好了,鞑子已被我们赶跑,最起码小半年不敢来了。”
他笑着把书递回给他,就转身走开,一面又拍了拍那满面愧色的士兵,“大家辛苦,饿极了是吧?去,我那旧马鞍不成了,你们卸下来点火用吧。吃饱了,再领罚……”
徐正清也随之望向“少帅”的那副马鞍,整副鞍具全磨秃了,印着大片干结的血,一看就是日以继夜的颠簸驰骋留下的痕迹。忽地,他见他在马前回过头,冲他挥挥手,“先生,祝您金榜题名啊!”
他笑着,覆满战尘的脸上,牙齿好似新剥的杏仁那样白。
徐正清目送整支队伍走远。他看到那些小兵们争先恐后地想摸一摸詹胜言的衣角,想被他注意,想抓取他一片眼神、得到他一声半句的称许……那时的徐正清还只是个愚钝不堪的书呆子,但就连他也能看出,为何这位统帅年纪轻轻就坐拥盛名;不仅因为他出身名门,也不仅因为他像传说中那样通晓兵机、刚明耐苦,而是因为他天生就具有许多老将靠半辈子的经验和伤痛才能赢得的魅力,他能在人们的心目中同时激起畏惧与爱戴。
在部众的簇拥下,他跨上了那匹光秃秃的马,“不用,你们自己吃,我再去那边瞧一眼!谙哥,谙哥,你等我……”
徐正清捏紧了手里头那本失而复得的《大学》。有太多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肮脏,而詹胜言,像是那种把世界扫干净的人。
所以经年之后再见,他一度对他失望得无以复加。
詹胜言变成了詹盛言,一个腐朽而好斗的醉鬼,被酒精玷污的双目再不复少时的清朗名贵。有很久,徐正清根本羞于和那个背弃了自身天赋的堕落者面对面,远远望见就掩鼻而过。而与其问他是何时拆穿了詹盛言的伪装,不如问他是怎样拆穿他的?
通过一次意外。
那时徐正清刚接手兵部不久,对军械库做了一次盘点,许多世祖皇帝时遗下的武器已成鸡肋,报废也要一大笔费用。徐正清正愁不知该拿那些挡板被虫蛀的战车、几十年没开过火的手铳怎么办,爪哇国爆发了内乱,国内的“东王”和“西王”打成一团。徐正清立刻就将这批淘汰下来的劣等武器经由地下渠道统统贩卖给爪哇,自然,此事是经过尉迟度默许的,所得的钱款也由徐正清的兵部和尉迟度个人“分赃”,自然是尉迟度拿大头。
两三次交易后,爪哇方面学精了,不管是东王或西王都拒不接受这些年纪比自个儿祖宗还老的枪械,徐正清便又酝酿出新一计。他在本部有一死对头——右侍郎庞敏,他令庞敏出面,把军器局、火药局新造的上等武器卖与爪哇,同时误导庞敏认为这是出于尉迟度的授意。庞敏不得不遵办,而徐正清转头就把他举报给了镇抚司。
当夜,兵部联合镇抚司一起前往通州,扣住了一条运输军火的大船,捉拿了“私自盗卖武器”的侍郎庞敏。徐正清不费一兵一炮,既赚走了爪哇的定金以孝敬尉迟度,又除去了自个儿的眼中钉庞敏,但这都不是他最大的收获,他最大的收获在另一条船上。
军火船附近,还停泊着一艘待发的小船,由于船只出现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和地点,于是也遭到了盘查。据船上夫子说,这是户部侍郎闵厚霖大人所雇的船只,闵大人在杭州建了所别业,要运一些珠宝文玩去装饰摆设。经过查证,确如其所说,船上装载的都是些文玩珠宝之类,这是官员私事,不违制不违法,但徐正清仍旧在打开的几只箱子前驻足良久;他一眼就在一箱珠宝里瞥见了一串佛顶石珍珠链。前不久朝廷曾发兵讨伐安南,从安南王室劫掠了大量的珍藏,而在将这些财宝充入国库前,作为兵部尚书的徐正清先请尉迟度去“验收战利品”,实际上就是请尉迟度挑选佳品以留作自用。尉迟度给自己选了一些,又指了几样叫送给太后和皇上。送与太后的那些珍宝之中,这一串佛顶石珍珠项链便在其列,随后又被太后赏给了自己的弟弟安国公詹盛言。徐正清自信绝不会看走眼,那项链上坠挂的几颗主珠全都是足有鹌鹑蛋大的纯白珍珠,毫无瑕疵,满世界寻不到第二串。因此他很奇怪,被赐给安国公的珠宝何以会出现在闵厚霖的船上?他怀着疑问又在其他几口箱子里留意翻找,果然又发现了一幅范宽的名画,这幅画也是安国公有名的私藏之一,曾令许多大藏家眼红。
徐正清已对真相洞若观火,他用不着继续在闵厚霖的船上翻找哪几件是詹盛言的财物了,很明显,这一整船都属于詹盛言。而这些无法在京中变现的御赐之物和有来历的名家字画都将被转移至某处,要么被变卖,要么被秘藏,并且这绝不会是第一次或末一次,詹盛言肯定一直在背人耳目处转移财产。
而他身为皇帝的舅父、功勋卓著的帝国大将,却需要借朋友的名义大规模隐匿财产,无非出于两条理由:为叛乱筹集资金,或为叛乱的失败准备退路。
问题是,詹盛言打算背叛谁?
镇抚司的番役从他身后上前来,徐正清只要展开手里的画卷,稍微表露一丝丝疑虑,船只必然被扣下详查,但他却掩住了那画,收卷好扔回去,关起箱盖,“的确都是些书画之类,是闵大人的私藏,没什么违禁物品,不用搜了,下船吧。放行。”
徐正清释放了极其微妙而又足够明显的信号。
次日有例朝。散朝时,闵厚霖故意落后了几步,待他走近——“新得了一把稀世宝剑,欲会同徐大人一道鉴赏。”徐正清的心头发颤,面上仅淡然一笑,“既是宝物,不要被不相干的人瞧见。就请闵大人屈尊些,三更走边门进来吧,在下会提前留好门。”
该夜,这两只老狐狸好似是初尝禁果的少男少女,经过无数的隐语和试探,经过一层层的接触和剥落,直到天光,方才赤裸相对,掏出了深藏的赤子之心。告辞时,闵厚霖对他说:“在下会安排您与公爷私谈。”徐正清则含笑摇摇头,“不,您先什么都别同公爷说,由在下来安排。”
他在扬州会馆设宴,开宴前,他亲眼目睹詹盛言和闵厚霖之间进行了一场豪赌,只用了一把牌,詹盛言就把整整一条街都输给了闵厚霖——他们表现得自然极了,谁也没看出赌博其实是他们间转移资金、隐匿财产的惯技。轮到徐正清时,他也拿出了登峰造极的表演,他在一群达官贵戚的面前再三再四地激怒詹盛言,最终被对方揍了个血花乱溅——正如他自己所愿。翌日,泡子河边柏树林内,当詹盛言驻马时,脸上的表情也好似生挨了一拳。闵厚霖笑了,指一指身边的徐正清,“公爷,惊着你了?”
徐正清开始讲,从穷书生的那一本《大学》和少帅的旧马鞍讲起,讲到自己靠学业发迹后,曾如何震惊于上层的腐败和残酷,他眼看敬重的老师、正直的同年一个个遭到阉党残害,他一位好友受刑时,那些人甚至将其亲友统统强绑来观刑。一次次,徐正清被现实殴击,继而被打醒。他终于懂了,在有能力推翻一切、改变一切前,人必须先在规则中活下来。从此,徐正清选择把自己变成诋毁者口中的“徐钻天”,见缝就钻,青云直上。
“但在下没一天忘记过,那一年京畿暴雪,赈济款却被层层贪污,以至于各处的粥厂都形同虚设,一夜间冻殍数千。就在第二日,在下要为尉迟度新建的生祠恭迎‘喜容’、揭幕上香。那塑像以上好的沉香木雕制,遍体镀金,腹内塞满了珍珠宝石,用来做‘九千岁’的五脏六腑。在下口中赞叹着金碧荧煌,心下却恨煞这涂膏衅血!”
第一次,徐正清把久憋在心中的愤懑全部喷出来,他还把自己曾做过的许多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在助纣为虐,但实则只为了救助忠良、挽救民生——一一表白,那些都是极易查证之事,他不是为了自我标榜,而是为了让詹盛言确信他和他是同盟,从头到尾都是。
“昨晚公爷当众殴辱我,在其他人瞧起来,咱们已成了不同戴天的仇人。如此,暗中合作才更加方便,不会轻易地惹动疑心。”
詹盛言早已向他道过歉了,这时再度流露出抱歉的神色,“徐大人何不托闵大人他事先与我讲明白呢?哪怕真要做苦肉计,我这双拳头也不至于叫大人遭这么重的罪……”
“哈哈哈,公爷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再说,在下要的原就是公爷对我实实在在的鄙夷、实实在在的厌憎,戏做得再好,总不比真情流露,在座的那些个顶个是人精,被他们瞧出一丝半点的破绽来,这顿揍,我可就白挨了。”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3],只恕我眼拙,未曾认出大人的忠直面目来。”
“公爷莫这样讲。当年在家乡,那位少帅的风采就令在下一见如故、欢若平生,可来京这么久,我却从未主动与公爷攀认过,不过也是没能看穿您这一副假痴不癫的面貌罢了。”
闵厚霖在旁一笑,“二位都是‘知其白、守其黑’[4]的大家,如今黑白相合,当令乾坤震动、日月一新!”
就这样,身处柏树的浓郁气味之中,他们谈起了过去,又谈到将来。他们每一个都是能够把情绪抛开在一边、正视现实之人,所以他们都承认,尽管尉迟度恶贯满盈,但也多亏他一副铁血手腕,才能牵制住大大小小的野心家。并且近十几年来边疆不靖,而守边的将领们都与阉党牵扯极深,一旦上头那位问鼎巨奸倒下,谁能保证众武将不起疑惧之心?内乱一起,外族也就会乘虚而入,转眼间便是国难临头。因此,除掉尉迟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怎样保证这一艘已开始漏水的王朝巨舰不被风浪所颠覆。
“速战速决,在眼下的局势肯定行不通。那,如果最简单的法子不能用,就只好走复杂的路子,要复杂,就必须复杂到无以复加。”
按照詹盛言原本的设想,他首先会鼓动四川永宁与贵州水西的两位土司举兵造反——这两家土司从不知安分,早年就屡败屡反,他们虎踞川贵,煮盐积粮、屯兵铸钱,迟早将在乱局中乘势而起,中央与其坐等挨打,不如趁实力尚存时先发制人,以绝后患。詹盛言认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隐匿身份,由他本人来为反贼输送资金和情报。而有他在背后运作,尉迟度派出的一位又一位统帅只可能迎来惨败,那都是些靠歪门邪道上位的货色,他们值几斤几两,詹盛言心里头有数。最终,尉迟度将不得不向这个自己最忌惮的人主动捧上出征的兵符。
一旦取得军权,詹盛言便会切断地下渠道的金钱供给,同时散布假情报。他会借着把土司送上绝路的战役,再次锻造出一支全新的“詹家军”,带着雄厚的武力与忠心回京勤王。
“如今多了徐大人襄助,借您兵部尚书的身份,取得兵权就更是易如反掌。”
时至今日,徐正清仍能在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描摹出詹盛言的那双眼,眼中毫无一星醉意,而且比起少年时的精干,又多出了几分灼灼的警惕来,它们专注地凝睇着他,就仿佛它们只为了他而存在。
之后有一段,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在所有人,尤其是尉迟度跟前,徐正清和詹盛言都装出狗咬狗一嘴毛的敌对姿态,暗中则彼此掩护,诸多勾连。在他们的共同推动下,川贵土司于不久后起兵,而尉迟度第一时间就打算派徐正清督军平叛。不过詹盛言向徐正清指出,务必要拉长战线,等到其余的将领接连失败、师老兵疲后,再由徐正清出面挽救颓势,这样才能够真正地赢得军心、掌控队伍,并通过拉锯战彻底消耗掉土司的余势,以免其死灰复燃。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尉迟度一直将太后和皇帝挟作人质,因之在徐正清得胜回朝后、交还兵符前,尉迟度必须被秘密刺杀,以确保禁城中的内操军不会威胁到皇室的安全,从而在既不激起京城恐慌、又不引发地方动乱的前提下,由徐正清指派三大营的野战军接管京畿卫戍,夺取政权。而刺杀尉迟度的行动还在铺垫当中,为保证万无一失,徐正清与詹盛言又合作上演了第二幕苦肉计,他的肋骨被他小心翼翼地打断;以养伤为借口,出征的日期被推迟了半年。
然而就在这半年间,毁灭性的意外降临了。似乎命运永不打算放过詹家和白家,总是把他们一遍又一遍连接在一起——要么以仇恨,要么通过冤孽般的情缘。詹盛言放任他的情妇白凤、未婚妻白珍珍把自己的雄图壮志搅和得风流云散,个中细节徐正清并不太了解,他只知最后是这一对姐妹的母亲,白承如的遗孀,向尉迟度举发了詹盛言。詹盛言被软禁,而为了赢得替母亲养老送终的时间,他再次拖延了战事以增加和尉迟度讨价还价的筹码。大长公主薨逝后,詹盛言也迅速釜底抽薪,收回了对土军的资助,并且“奉九千岁之命”,在狱中以书信指授徐正清作战方略。徐正清顺利结束了长达一年的川贵之战,然而当他班师时,业已无法如他们最初所拟定的那样陈兵夺权。因为少了詹盛言掌控皇宫禁城,他若私自调动军队,就是在谋反,尉迟度只需以皇帝的名义下发一道圣旨,所有的士兵都会倒戈。
徐正清别无他法,只好先利用战功为自己博取到入阁的机会,毕竟地位越高,做起什么来才越方便;哪怕他要做的是彻底除掉提拔自己的那个人。尉迟度多年来首次增补大臣入阁,而徐正清作为打破了“独相”局面的那个人,得到了数不清的恭维和艳羡,就连陪他取乐的倌人也乐不可支。徐正清自己也放出春风得意的架势来,但实际上内心却饱受煎熬。回师的路上,他就听说了詹盛言的惨况。谁叫那个酒鬼沉湎于爱欲而自毁大计?活该!徐正清气狠狠地想,就让他罪有应得好了,让他瘸、让他瞎、让他受尽凌虐!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得救他一条命。
因为,在往上攀爬的那一条低俗之路上,徐正清遇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但再没遇见过第二个人,能在他最妄自菲薄的时分躬身捡起他被摔落在地的自尊心,掸掉灰还给他;也再没遇见过好像是另一个他自己的人,每一天都亲手扯出胸膛里的自尊心去投喂权力的怪兽,每一天都为打败这怪兽,而新长出一颗不死的心。
他和他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尤其是,徐正清知道,假如落入大狱的是他,詹盛言也会为了他做相同的事情。但他该怎么做,才能使他免于惩罚?不管是来自尉迟度的惩罚,还是来自老天爷的。
就在徐正清默默苦思而不得其法时,一位少女自己走来他面前,“什么都愿做”,她说。而且她在流血,女人的血。
徐正清终于得到了灵感的眷顾。
他急不可耐地面见尉迟度,尽全力说服他,酷刑能够使很多人屈服,但绝对打不倒詹盛言,想操控这种人,唯有拿捏住他们在情感和理想上的死穴。詹盛言的死穴就是对家族、对母亲的愧念,只要能发酵出他在临死前对后代的渴望,就可利用这一点逼他就范。尉迟度批准了这一条建议——不出徐正清所料,毕竟他也拿住了尉迟度的死穴:赢。这位独裁者要的只是赢,但凡有一线希望能赢得他所需的,他并不在乎是让人们恐惧,还是赐下丰厚而短暂的恩典。
徐正清如释重负,他要亲口把这“喜讯”告诉给詹盛言,亲眼看看他。不过在表面上,他来,只为了羞辱他而已。徐正清自认为对于掩饰自己一向很在行,但看清詹盛言的第一眼,他还是差点儿就掉泪。詹盛言则发狂地辱骂他、拼命地保护他,“徐钻天,你他妈总赖着不走,是看上了我这块宝地,准备叫人在这儿给你掘墓送终不成?!”
再不走,你也想和我一起死在这儿吗?!
徐正清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尽管旁边就是镇抚司的走狗,他仍旧大着胆,在詹盛言的耳边对他说了句悄悄话:“别再被女人祸害了,这一次,让女人来救你。”
女人的出现至少可以暂停那些早晚会使人送命的暴力,但这些远远不够。那一座牢笼向来是有去无回,詹盛言一天没有活生生地走出来,徐正清就一天不能够安枕。于是,他再三地催促唐席。
围绕在詹盛言身边的那个小团体,所有的核心成员均已被引见给徐正清。与唐席结识后,徐正清就把贩运武器的地下渠道全部交给了万海会,而川贵一役,更使得唐席与他的交往变得光明正大,如每一只钱袋子与其背后的权贵。关于唐席,徐正清知道他是富商,也是威势足以与柳老爷子柳承宗抗衡的堂会首脑,但这样一个人是怎样与詹盛言结成了非比寻常的深厚关系,他一无所知。不过,徐正清向来不问。理由很简单,假如他也暴露被捕,那么他绝不会招认出自己本来就被排除在外的秘密。出于同样的原因,尽管他知道唐席负责针对尉迟度的刺杀行动,但关于细节,他同样一个字不过问,他只追问: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