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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刚一来,詹胜言无与伦比的俊美就使他堕入了诸多女子的争逐中,而庄易谙也不得不承认,他对那些女人也报以不相上下的热情。他是那么急于做一个男人,所以永不会接受当任何人的男孩。
最残酷的一季终于来临。詹胜言失踪,整个辽东铁骑遭到大清洗……末日前,庄易谙听从了父亲的嘱告,刻意战败被俘,借逃往敌营,避过了自己人的审判。
他和詹盛言再见已是多年后。这两个同样死里逃生、同样受尽了摧残的男人,再也不是驰骋于人生的骄矜小将,他们一个变成了酒鬼,一个成了黑道的渣滓。但他们自幼缔结的纽带却依旧牢固,他们像十二岁时一样彼此忠诚、彼此信赖。而至于友谊之外的一切,唐席选择绝口不提。就在最绝望的年头里,他已然学会了依靠对詹胜言的饥馑本身而饱足,令最彻底的失败成为永恒。
他始终记得那一年炎夏,他曾如何渴念着将那个毫无觉察的男孩在身下压碎。因此,如同赎罪一般,他决意把下半生都投注在保护他周全之上。
唐席没法再入睡,他的心怦怦跳,他下床,给自己倒上半杯酒,渴饮一空。临睡前,他已接到了线报,尉迟律同意合作——与他们联手除掉尉迟度。
倘若计划顺利,三天之内,这一对孪生兄弟就会经由一场暗杀而调换身份,人们会认为死去的那个是替身尉迟律,但实际上,尉迟律会顶替尉迟度成为“九千岁”,这个全新的九千岁即将颁布的头一道政令,就是释放安国公詹盛言。
詹盛言在狱中现有个女孩照料着,而且那女孩是自愿入狱——唐席知道,他的少帅哪怕又瞎又瘸,也逃不开他那个烂桃花的命!唉……只要他开心,他可以再找上一百个女人去照料他,他一出狱,他就为他把整座槐花胡同都掏空;尽管唐席愿献出生命,以换取守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他自己。不过没关系,他早习惯了詹盛言身上洗不净的脂粉气,犹如牛马习惯了承受鞭打。
或许,直到他末一口气,这鞭打才会止息。但起码,他能够终结落在那个人身上的惨酷折磨。
“少帅……”唐席小心翼翼地把他含在口中,和着酒。
鸟儿啁啾起来,天快要亮了。
最后一天。
明泉一直记录着日子,这是最后一天。
唐三爷曾说过,她得以留守京城的理由就是为母做孝。商大娘去世后,从头七到尾七,一共七七四十九天。假设过了四十九天后,尉迟律还迟迟不能决定与他们合作反水,就说明哪怕死亡带来的冲击也无法冲淡他对弟弟尉迟度的恐惧,那么整个谋划就算是流产了,作为核心人物的明泉也必须出逃。
但明泉不甘心。她太期望亲手完成这一桩“大业”,她昼夜都沉浸其中,坚信自己的出生就是为促成尉迟度的死亡。
她生在辽东,原名“翩翩”。父亲年轻时曾是辽东总兵詹自雄麾下的骑兵,但随詹家的倒台,詹家军也遭到大举裁撤。翩翩的父亲回归宁远原籍,回乡的次年就成了亲,妻子是一位剑舞艺人,就是翩翩的母亲。母亲深爱着她那对鸳鸯剑,在婚后也不愿停止卖艺生涯,父亲干脆就替她伴鼓、陪她走街串巷。曾有人在背后嚼父亲的舌根,说他是个叫妻子抛头露面的孬种,但母亲对翩翩说:“你爹是受过大帅亲赏的勇士。有次,他们只剩下十来人守一块阵地,你爹就用拒马[1]围成了战线,每一根尖桩上都挑着一颗前日被他们砍下的鞑子的脑袋。”翩翩被战争的图景震撼到了,“真的吗,爹?”父亲挠一挠他下颌上的一道刀痕——一道翩翩至今还能在梦中亲手触到的战伤,“真的呀,小丫头!爹不怕人笑,爹根本就不在乎那些人,但只要有谁敢拿你娘开涮,爹今天还会砍下他脑袋挑在枪尖上!”爹和娘对望着笑了,笑眼粗鲁又滚烫。
数年后,父亲的头被悬挂于城楼。
从小到大,翩翩常常看到邻里邻居的其他那些个父亲把他们的孩子和女人揍得鬼哭狼嚎。因此,她很理解为什么所有小伙伴都羡慕她,她不仅有个威猛得谁也不敢惹的父亲,而且他从不动她和她娘一根手指头。其实,翩翩还见过母亲把父亲骂得不敢抬头的样子呢,但是过上一会儿,他们俩就又手拉手笑起来。这么好的父亲和丈夫,犯了什么罪?
母亲告诉她,父亲的罪名是醉后辱骂了九千岁一句,被人告发了。
“谁是‘九千岁’?”
“是个很厉害的坏人。”
“爹当着这个坏人的面骂他了吗?”
“没有,坏人住在老远的地方,听都听不见。”
“那为什么要这么对爹?我小时有人笑话爹,爹还说,只要在他背后,他就不计较。就算是坏人非要计较,爹骂了他,那他骂回来就是,不高兴还可以打上爹两下,就像小彩子她爹揍她一样,为什么要砍掉爹的头呢?爹骂他一句,又骂不疼,砍头多疼啊……”
娘当时还怀着个娃娃,哭了一整夜后,翩翩盼了好久的小宝宝就没了。就在娘流产的第二天,家里来了好几个陌生人。翩翩大一点儿才弄明白,原来辽东铁骑被裁军后并未就此消失,不少散兵游勇们在私下结社,成立了“安辽会”,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些会党的兄弟给了她们孤儿寡妇一笔钱,又派了一个男人带她们逃离宁远,一路南下到松江府。这个男人是父亲的战友,他有个和翩翩年纪差不多的男孩,这个男孩在长大后就成了翩翩的丈夫。
翩翩特别像娘,和娘一样离不开舞动的双剑。每当层层的剑光裹住她,她这个卑贱的艺人就好似踏住了风云,升起在世界顶端——没有任何一种欣快可与之相媲美。而翩翩可爱的丈夫也像爹当年一样,为了妻子脸上充满活力的笑容,他甘愿忍受被不相干的人们指指戳戳。翩翩问过他:“你真不介意那些看剑舞的男人们对我想入非非?”他嘿嘿一笑,“叫他们想去吧!想破了心,你也还是我一个的!”
翩翩十七岁时产下了女儿。她怕腰线变粗,说什么也不肯喝汤下奶,连娘都责骂她,丈夫却笑呵呵地买了头母羊来,“羊奶好,养得壮!”有好久,他身上总有挤奶沾上的腥臊味,翩翩却一想到就心头甜丝丝的。
他们的女儿果然是长得壮实非常,从不生病。这样健康喜人的小宝贝之所以会不满周岁就夭亡,是因为官差上门抓她爹时,外婆抱着宝宝同他们理论,冲突间,宝宝被失手摔死,外婆——翩翩的娘也一头碰死在墙上。那天翩翩不在家,她之后才打听得明白,丈夫同几个朋友喝酒,有人骂了九千岁两句,而他没有举报——那就以同党论处。
世上只剩下翩翩一个了。她亲眼目睹着丈夫的尸体被吊在行刑架上,吊了整整一个月,在风雨中飘来荡去,一张脸被乌鸦啄满了黑洞:只为了警告所有人,这就是和议论九千岁的人交往的下场。
翩翩倾尽积蓄赎回了丈夫的尸首,她拿剩下的钱给心爱的人儿买了口四块板薄棺材,把他被糟蹋得不成样的遗体悄悄下葬。是夜,又一位陌生人到访了。今日的翩翩已对他再熟悉不过,但彼时她眼中只见一位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他自称姓唐。
唐三爷告诉翩翩,她丈夫——这位辽东铁骑的后代,亦是安辽会的成员,而他则是安辽会大首领的朋友。大首领听说了这件案子,但他的人远在辽东,无法前来,“便托在下来替他慰问遗属。喏,这是给您的,数目虽不多,不过省着些,也够后半世过活。”
翩翩一听之下就明白了,这位唐三爷敢于自认与秘密会党的头目交好,并非是他有多信任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但他信任她对九千岁的憎恨。
这个九千岁,翩翩的父亲、母亲、丈夫、女儿……全都因他而死。他们从没见过他,从没伤害过他一根汗毛,他们甚至从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儿,凭什么不叫他们这样的好人活下去?却叫九千岁那种违背天理的阴阳人活得个有滋有味?凭什么他还能活九……千……岁?
原本翩翩打算替家人做完后事,就追随他们于地下,是突如其来的这些个“凭什么”拦住了她。
“唐三爷,”她推开了他递过的一封银子,“自从我家里出事,平常的熟人已没人敢和我搭上一句话。您还敢代安辽会来接济我,也不会是简单人物吧?您是干什么的?”
翩翩跟随唐三爷回到北方,他问了她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翩翩立刻领会了,并做出极其明确而坚定的答复。那以后,她就被安置于一处僻静的住所,只专注于三件事:养护她漂亮的脸蛋,舞剑,练习使用匕首或任何尖锐的物品。在这三件事之间,作为休息,她怀想死去的人们。
一年后,翩翩的手劲大到可以用一把小刀扎透牛皮,她在狗和猫的身上试验过,速度快到这些畜生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死去,她就已然抹干了刀面的血迹。
终于,唐三爷告诉她,时机成熟了。百花宴准备完毕,那里会有尉迟律,会有掏出素白手帕的朝廷大员,会有埋伏在仆役中等待殉身的卢凌……而宴会前几日,槐花胡同里一位有名的剑舞师“商大娘”将被毒杀——但看起来像是死于急病,其女将赴京奔丧,途中也会遇害,并被毁尸灭迹。最终跪倒在孝灵前的将是另一个擅熟舞剑的女人,鉴于商大娘没法从棺材里指认这女人并不是她女儿,那么翩翩就成了她女儿——“明泉”。
明泉最初也不能理解这一番部署,“干吗这样大费周章?”
唐三爷耐心地和她解释道:“因为这本就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事情。这一回,你要杀的还不是尉迟度,而是刺杀他的刺客。一个谢赏的歌娘怎会有力道刺死一个成年男人?唯有剑舞师,危急下或可有这份功力。槐花胡同里就两位剑舞师,事关绝密,我既不能委托商大娘,也不能委托她那徒弟,更不能无端端插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那不摆明了一切是我的策划吗?只能够先制造空缺,再将你名正言顺地引入。所以那天开宴后,商大娘的徒弟也会被下药,腹痛闹病,你就以替补舞娘的身份入场。”
那一瞬,明泉是震惊的,并非震惊于唐三爷的心狠手辣,而是震惊于自身的冷漠。在经历了全家人一个个惨死后,牺牲一对无辜的母女——这件十足十的恶事,居然已无法对她造成丁点儿触动。毕竟能够使敌人落败的,从来都不是善良、悲悯和正直,而是更尖锐的刀枪、更猛烈的炮火,和更阴毒的诡计。
为了赢取最终的正义,她愿意付出至为高昂的代价——正义本身。明泉想象着,当她亲手刺穿尉迟度时,她刺破的会是自我的牢笼。
然而,她热切的冀望似乎要落空。不管她在夜阑痛哭过多少次,东方已然露曙,新一天来了。
[1]古时战争中一种可移动的障碍物,通常以木材为架,上置枪尖,以防御骑兵。
第十四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4)
十三 映寒日
暑热一股股地蒸上来,明泉辗转难安地在屋内转着圈,忽被一阵叩门声惊住。
“姑娘,您用冰块吗?”
明泉听声音便知是茶房小刘,她叫他进来。小刘捧着一只冰盆,一面将其蹾在墙角,嘻嘻地笑说:“泉清姑娘——哦不对,明泉姑娘,您说奇不奇?我一个老乡说,昨天晚上亥正时分在怀雅堂看见您了!”
明泉的心头一震。
一个多月以来,她一直住在唐三爷这所小会馆里,茶房小刘早晚送水端饭,当然不会记错她名字。只不过当他叫她“泉清”时,那就代表是唐三爷在和她传话——唐三爷早已拟定了每一个暗号,并叫她记牢。凡涉及日期,均需推后一天,凡涉及时间,则需倒推一个时辰,因此,“昨天”实际上指的是“今天”,“亥正”指的是“戌正”。
唐三爷让她今天戌正去怀雅堂会面。
明泉平复了一下心绪,对小刘一笑,“你老乡看错了,我哪里都没去。”——信息收到,准时赴约。
小刘走后,明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直愣神。唐三爷在最后期限召见她,是下达动手的命令,还是要通知她逃命?
她神思飘忽地挨过了整日,眼看天色渐晚,就收拾出门。明泉的住所外驻守着好几个镇抚司的便衣番役——话说那一日手刃卢凌之后,该大臣收起他的白手帕,转向被明泉“救下”的那一位“尉迟度”进言道:这位姑娘破坏了刺杀行动,刺客的幕后主使人多半会进行报复,不如在她身边安插几个护卫,一是保证她人身安全,二是说不定会有刺案的线索送上门来。
自然,所有的说辞也都是事先策划好的。
而之所以要主动把明泉置于镇抚司的监视下,既是为她摆脱嫌疑,也是在为后续的行动做铺垫。
这时一见明泉出门,两个护卫就很警惕地问道:“姑娘出去?”
明泉理了理一身素服,“今天是我娘的尾七,我去怀雅堂上炷香,烦请官爷们陪我走一趟吧。”
那两人只说着“应该的”,便传轿把明泉护送至怀雅堂。
商大娘的丧事是由唐席一手包办,唐席借口说自己年轻时曾目睹过商大娘的演出,颇为欣赏,因此执意要为她做一场极尽风光的丧仪。猫儿姑自己想省下一笔丧葬费用,其时又因百花宴而有求于唐席,当然是说什么听什么,就在跨院里辟出了一间空屋来做灵堂。那所屋子恰就是万漪她们几个学艺时的居所,万漪和佛儿挂牌后搬去了走马楼,书影则进了诏狱,人去楼空,唯余悲伤。
灯烛幽幽之间,明泉走进来,为“母亲”商大娘奠茶上香。不多久她就听见几声寒暄在身后响起,猫儿姑请入了一人。
“明泉姑娘,三爷来了。”
明泉已许久未见过唐席,她闻说他曾入狱受审,那么八成也受了刑。这时见他的形貌果然憔悴了许多,但光芒隐隐的眼睛里仍旧掌握着所有的秘密。
他冲她点一点头,表情肃穆,恰如面对一位纯善的孝女。“正巧姑姑在前头请我吃饭呢,我听说明泉姑娘来了,就也来瞧一眼,给大娘上炷香。”
明泉做出哀痛不胜的姿态来,回了一礼,“多谢三爷,一直以来我们母女全都靠三爷费心,明泉简直无以为报。”
“欸,姑娘是替九千岁拦截刺客的功臣,能为姑娘尽几分薄力,也是我的荣幸。不过,这刺客竟潜入了我万海会的地盘,其背后的力量不可小觑,姑娘万不可放松警惕。”
“三爷不必太担心,这两位都是镇抚司的官爷,有他们保护我,恶贼近不了我的身。”
明泉指了指一旁的两个护卫,他们已监听到她和唐三爷的所有对话,但他们什么也没听懂。
“万不可放松警惕”是约定的暗号,但只唐三爷说出这句话,就是在通知明泉,她即将按计刺杀尉迟度。
镇日的炎热都被一股发自内心的兴奋的寒战驱走了,明泉几乎难以自控,还好唐三爷马上就叫人向那两位护卫奉上红包,大套近乎。
最后,唐三爷在灵前上了香,又深凝她一眼,“明泉姑娘,出殡之事我已安排好了,你准备一下,明日会有人来接你。”而后他就再没多余的话给她,单单和猫儿姑寒暄了两句,“也不早了,我还有个饭局要去照一面,姑姑托我的事情,我知道了。不用送,您不是也有话要和明泉姑娘说吗?留步,佛儿姑娘也留步吧。”
明泉早就留意到猫儿姑的身侧还立着个小倌人,即便在夜影中,其身形也不失引人瞩目的挺拔。先前几次来这里哭灵时,明泉已见过商大娘的这个弟子佛儿,亦知自己就是利用佛儿的“急病”才得以登台。照她想,因佛儿错失了在百花宴上打响名声的机会,出道后生意寥落,猫儿姑才会把她带在身边陪宴唐席,以求唐三爷的援手。而猫儿姑和自己“有话说”,大半也和佛儿有关。
接下来明泉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猫儿姑絮叨着送了唐席几步,便马上折返,挽住了明泉切切谈说;先从她“母亲”商大娘谈起,又谈到大娘曾怎样盛赞自己的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末了就提到希望明泉指教她的“小师妹”两下。
“那天你亲师姐一亮相,我就说你还差得远呢,是不是?赶紧趁着人家在,哪怕点拨你一句话,也强过你自个儿傻练上十年八年!啧,还不快着点儿?”
佛儿被猫儿姑呵着,气呼呼上前来。她原本是信心十足要在百花宴上一飞冲天,怎料就连她瞧不上眼的万漪都红了,她却还默默无闻。猫儿姑也犯急,今夜就是想请唐席出面捧捧她这个爱徒,可佛儿虽竭力讨好,却也隐约觉出唐三爷并无多大兴趣成为自己的捧家,失落之余,又勾起了满腔愤懑,再听猫儿姑似这般一褒一贬,更被激起了胜负心来,当即抱过一礼,摆开了剑阵。
她本已在晚宴上为唐席舞过,额上还挹着些汗水的残痕,再于暑夜里激舞一阵,收势时已脂粉尽融,吁喘微微。
明泉的心思却早就被刺杀尉迟度一事勾走了,只盼独处,好理一理头绪,因此草草地赞两句,随口点评道:“就是手腕这里,喏,这样,抖一下会更漂亮。”
佛儿稍一愣,将剑柄翻过,“这样吗?”
“这样。”明泉接过剑来,震了一下腕部,快挽了一个花。
“师姐,能麻烦再做一次吗?灯太暗了,我没瞧清。”
明泉又做了一次。
“多谢师姐。”徐徐地,佛儿把目光从明泉的手部挪向她面部,宛如将军把军队从一座城驱赶至下一座城。
明泉非常不喜欢佛儿的审视,她避开了眼神接触,退后一步。
待回到住处后,她熄了灯、开了窗,在暗中等待着。近四更时分,才听得咝一响,犹如一滴油落入锅中。明泉忙探头看去,便见一个身穿夜行衣的汉子由敞开的窗间跃入。
那汉子一点儿闲话也没有,只把明日刺杀尉迟度的详细安排向她一五一十地讲解明白,又连问了两次她还有问题没有。明泉低声答说:“您和三爷说,我全明白,没有问题。”
“好,我走了,你这就嚷吧。”汉子又跳窗而出,很快就不见了影踪。
明泉默等片刻,就大声尖叫了起来:“有刺客!来人啊!有刺客!”
她一边喊,一边四处乱撞乱扑,待护卫们破门而入时,只见到一个衣衫散乱、惊惶无助的小女人。
刺客肯定是没抓着,但明泉言之凿凿道,她和刺客交手时发现了一条重大线索,不过刺客既然能来去自如,她怀疑这人在镇抚司有内应,因此绝不愿交代细情,一口咬定要向九千岁本人报告。
尉迟度遇刺的次数太多了,包括替身尉迟律遇刺,他也会记在自己的账上。近一段,尉迟度对刺杀的深恶痛绝已到达顶点,他甚至下令没收民间的所有武器,凡有人倒卖刀剑,一律判刑。所以,但只他听说明泉看穿了刺客的来路,必然会召见;何况已成了明泉同谋的尉迟律、那埋伏极深的重臣,还有急于洗清嫌疑的镇抚司,各方均会促成这一次召见。
而既然明泉已救过“尉迟度”一次,尉迟度将会对她卸下防备,同意她“单独密禀”的要求。届时,明泉只要在做好隐秘标记的那一块地砖上跪下,尉迟律自会负责引开尉迟度的注意,以便她借机摸出提前藏好在地毯下的匕首。
积郁在心的所有对于命运的质问,她都将用刀子,好好和尉迟度说清楚。
要不要对九千岁说?
佛儿纠结了许久,才痛下决心。对于成功的饥渴战胜了她对风险的畏怯,她深知“时机”的可贵,她决定不顾一切从最微小的罅隙中扑向它。
佛儿尽心装扮了一番,由木匣中取出珍藏的钻镯——白凤留给她的那一只,揣入怀里,就叫门上给她备轿。
两个轿夫都不敢把轿子停在那府门前,最后一段路,佛儿是步行的。夜幕晦暗,但门楣上的“尉迟”二字依旧在硕大的明灯之下熠熠生辉——那是权力的光芒,令人目眩心醉。
马上有人前来盘问她,“欸,你!干什么的?”
佛儿亮出了她的镯子,和她备好的一席话。
她在门厅里等了约有两刻钟,就进来一个白面太监,说九千岁要接见她。
尉迟度高坐于上,他身后矗立着一座仙鹿冰雕,另有四人为他打扇,但他肌肤上依然泛起一层汗渍的反光。如此深夜,他竟朝服未却,看起来像是刚从某一场彻夜会谈里抽身的样子,冷淡又疲惫。那只镯子被他拿捏在指尖,似一带被锁起的火焰。
佛儿向他直跪下来,自报了家门,就切入正题道:“九千岁是否记得,百花宴上为您除去刺客的舞娘明泉?——那个女人不是明泉。”
“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唤起了佛儿的回忆——当他在她眼前命人把玉怜抛下楼时,使用的就是这仿佛被人在喉头揍了一拳似的嗓音。他肯定不会记得三年前白凤身后的那一个小丫鬟,佛儿却再也没能忘记他。之后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为了一个目标:当有一天掌权者把目光投向她时,她能够一把攫住他。
有没有鸳鸯剑无所谓,舞台在哪里都一样,反正佛儿凭借的只是自己的双眼而已。
她蕴足了功力,举眸睐向尉迟度。
尉迟度先望见一张艳绝、利绝的脸,最吸引他的是这张脸上的一对眼睛——换作其他男人,立刻就会被这眼里的魅惑所炫,但尉迟度被削为只剩半个男人的那一部分却令他看到了更多。也许等这女孩再长大一些,他想,她就能完美地伪饰住那里头所有的愤恨、悲恸和恐惧。
他们的眼神相触了一刻,似两条蛇互相吐了吐芯子。
佛儿臣服地垂下了目光,条理清楚道:“禀告九千岁,事情是这样的。说起来,明泉算是民女的师姐,她的母亲一直教习民女舞剑。学艺时,偶有闲谈,民女的师父曾提过,她女儿初学翻剑花时,手腕总这么抖一下——”佛儿示范了一下,动作闲适而舒展,“这是硬舞的姿态,而师父偏爱软舞,并不喜欢,为此,她说她拿烟袋打过明泉师姐不少次,还不小心在她手背留下了一道疤。就在前半夜,明泉师姐指点民女时做了个小动作,却恰是那未经纠正的俏头,且她手背上也没有疤。民女心下生了疑,就又从头回想了一遍,似乎明泉师姐在百花宴上的表演也是偏硬舞一路,尽管她着意掩饰,但许多细处还是有迹可循,委实不像是我师父手里头调教出的人。此外,师父也说过,她女儿的容貌不尽如人意,但这位明泉姑娘的脸子很不差。反正从里到外,她都不像是她自称的那个人。”
“难道你师父不认得她自个儿的女儿吗?”
“就是这里蹊跷。民女的师父在一夜间因病暴毙,我这个当徒儿的也在百花宴当天突发怪病,没法上台,才会由赴京奔丧的‘师姐’做替补。但那支在百花宴上的献舞,怎么看都像是有备而来——冲着千岁爷您来的。民女猜不透这其中蕴着什么狡计,但九千岁目光如炬,一定看得穿。”
尉迟度沉默了,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佛儿却感觉足有千年之久。她并不是白白跟猫儿姑学了一场,她早已清楚自己的技巧所在从不是满足男人们贪得无厌的需索——那是最下等的妓女干的事儿,她们这一班姑娘面对的是一群因疲惫、因紧张、因焦虑,或者因过度满足而早就变得迟钝不堪的男人,她们必须使尽浑身解数去唤起他们越来越难以唤起的欲望。然而佛儿失望地观察到,尽管她已在眼眸里凝聚了所有的能量,尉迟度却根本不为所动,他看她的方式里没有丁点儿欲求,只有探究和钻研;仿似一个孩子对着一只新奇闪亮的小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