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斋由不得冷笑一声,“你娘拿你当家人?真当你是家人,那就该疼你、护你,怎舍得推你进这魔窟里来?你那个老娘,她生你下来,就为了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这句狠话却并未在万漪脸上造成怎样的震动,她只不过叹了一口气,就回过脸来望他,目光哀伤又宁静,“我又得说了,你是有钱大少爷,你们那种‘家’和我们这种‘家’不一样。像我们这种穷人家,从来是金钱当先、家人靠后,甭说我这个闺女要靠后,就我娘自个儿也排不到前头去。我跟你讲个笑话吧,有一年家中屋顶漏了,偏那一夜爹不在,大雨又下得呀……我娘就站在齐小腿的冷水里,整夜打着伞,把一包衣服抱在怀里,动也不敢动。”
柳梦斋愣了愣,“把衣服抱在怀里?什么意思?”
“那都是太太小姐们交代的活计,自己湿了、病了都好说,弄湿了活计,哪里赔得起?我打小就瞧着我娘烟熏火燎、累死累活地淘腾我们这些孩子。我爹脾气又不好,一个不对,抡起拳就打,打完了,还让我娘怀孩子。可一次次跨着生死门产下来,若是个女娃娃,我爹还要……”万漪一下掩住了嘴巴,她闻见由口中喷洒出的酒气,摇摇头,“我喝多了,和你也啰里啰唆的。我就是说呀,怎么说来着?那天酒席上,我听客人说了句,差不多意思就是‘吃得饱,才谈得到好和坏’。哥哥,有这句话没有?”
“有,这是管子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说得不就是嘛!我娘要是用不着挨穷受苦,也过着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哪里还犯得上拿闺女换饭吃?谁不愿做个体面慈爱的好娘亲呀!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再不体谅着她些,难道也和这人间一样对她冷酷无情吗?毕竟她吃的那些苦,也有许多是因我而造就的呀。”
“谁说你造就了她的苦?蚂蚁,假如你说的是挣衣食、养孩子的话,没有你,你娘不照样也得干这些吗?恰恰是有了你,有了你对她这份全心全意的体贴,才让她的苦不那么白费!她凭什么还这样欺负你、逼迫你?”
“哥哥,我说不明白,你也听不懂。反正,就跟偷东西一样吧,我心里再不愿,最后我还是下了手;但我虽然下了手,心里也还是个不情愿。娘她这么逼我也不是自愿的,只为她的命先把她逼到了绝路上……”
反驳的话语已再次跳上了柳梦斋的舌尖——你偷,是因为你要钱,可我钱多得没处使,照样偷,世上就是有我这样天生的贼秧子,有你娘那样天生的无耻狠心人,穷人多了去了,也没见每一个都卖儿卖女——但他生生把这些残忍的词句又嚼碎了咽回去,半点儿也没吐露给她。
否则,他到底期望她面对些什么呢?你娘不爱你,从来也没爱过,而你,就是这没心肝的下等女人的孩子。一个连亲娘都不爱的孩子,还哪里有资格指望世上会有人来疼爱她、善待她?
不,他不想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被真相刺伤,他的如风妙手会迅速地抽走所有残酷,快到她根本不会察觉。
“你……说得对,你娘也是被逼无奈吧,但凡有手缝宽的活路,她也会好好地疼爱你。你这样的好孩子,谁能不爱?”
眨眼间,他已然为她披好了幻象的薄纱。
他望见自己的身影在她水盈盈的双目中闪动,而后她绽开了一笑,依稀灯下,恍若夭桃。
“瞧你,眼睛都迷了,叫她们快服侍你睡吧。”柳梦斋伸手揉了揉万漪的后脑勺。
她一把抓住他,贴上来搂住他,“那你明儿还来吗?明儿也来瞧瞧我吧,哥哥,好不好?”
“好,你乖乖睡,睡醒了我就来。”他又认真抱了她一抱,叫了声,“马嫂子!”
马嫂子应声推门时,一阵喧嚣跟着扑入,清清楚楚地送进来几声“雨竹姑娘”。柳梦斋方才惊觉,廊道对过是龙雨竹的房间呀!那万漪这里,不就是白凤的旧屋?只不过布置全换了,过去那一派炫目逼人的淫艳已无处可觅,只一堂细木家具配着恰到好处的几样字画摆件,颇为致静不俗,望之如书香门第小姐的深闺。
任谁也难以想象,寄居在这金屋里的每一位“小姐”,都曾为、都在为“贫穷”而苦苦挣命,总是困顿于那一分一厘的钱,或情。


第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2)
十一 锦庭静
一出怀雅堂,柳梦斋就策马赶往棋盘街的八仙饭庄——方才他暗暗派人去截住万漪的娘,并将她带来此处等候。
他进到雅间时,那妇人正呼噜呼噜吸着碗燕菜,听见人叫“小老板”,她才从那一桌残席中抬头,马上就挤出一脸生硬的纹路,倒头下拜,“敢问这位小老板贵姓?呵呵,才我和他们问来着,这些人又不告诉我,要我说,您准是王母娘娘的护法吧,才能拿这玉皇殿上的燕子窝赏人!这样的贵物儿,我一辈子也——”
柳梦斋真不知万漪那样一泓清水似的女儿家,怎会有这样一个浑浊猥琐的母亲?他也不想过多废话,举手打断她道:“你明天去找万漪,告诉她,她爹又赌赢了,赢了一大笔钱,无须再为生计发愁——你听我说完!我的人会替你结清店账,再为你找一处房子安顿下来,保证你一家人从此后茶饭无忧。但你不许再逼着万漪要钱,也不许叫她知晓是我在照顾你们。否则,一文钱你也再拿不到。懂了吗?”
妇人稍一愣,马上摆出一副心照的样子来,喜眉笑眼道:“哎哟,懂懂懂!嗐,真不怨姑爷您看重我家万漪,只怨那丫头生得太好了。不瞒您,我这仨闺女,只她一个有福气能进头等班子……”
她还在“姑爷”长“姑爷”短,柳梦斋早已转过身,拂袖而去。
他心下不舒服得厉害,跑了一阵马,才算缓过来,停马时也已到了槐树胡同,他柳家大宅外。柳梦斋正待往自个儿的院里去,来了个下人报说:“大爷,老爷子请您去一趟。”
柳梦斋递过了马鞭,拍拍身上,“正好,我也有事儿同老爷子说。”
他想说的是,他爱上了一个女孩,而且不是那种肆意取乐、直到因厌倦而丢弃的爱,是决意永远疼惜、永远呵护的爱。所以他打算从长计议,先替这女孩的父亲买个一官半职,既解决其一家生计,也是拔一拔身份,待为她赎身时,她就不必从妓院里“出阁”,而可以按照“官门小姐”的规格,花轿鼓乐地抬进门来,与他的原配高氏平起平坐。他不愿让她成为其他豪门里的那种“妾”——今天是一条供发泄情欲的牲口,明天就是一件过了时的摆设。一旦他带她离开“那种地方”,他自己也绝不会再进去胡行乱走,他只乖乖守着她,和她生儿育女、白头共老……
但柳梦斋不会当真和父亲扯这婆婆妈妈的一大堆,不会承认自己这可怜的爱情的软弱。他只打算讲两句话:第一,他要纳一个名叫万漪的姑娘做妾;第二,他会和她生孩子的。
早在两年之前,无疑是出于对儿子的失望,柳承宗就开始逼着柳梦斋给他生孙子——给他的金钱帝国生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但柳梦斋素与妻子高氏不和,且高氏又多病,小两口连见面都没几回,哪里生得出一儿半女?因此照柳梦斋拟想,假如自己不再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厮混,而是正正经经让老爷子抱上大孙子,对方准会一口答应。
所以——“我有话说。”一进门,他就理直气壮道。
柳承宗头也不抬道:“我也有,我先说。”
柳梦斋对父亲的专横很习惯,况且现在并不是顶嘴的好时机。于是他顺从地坐下,低头玩弄着自己细长的手指,仿似一个专心调试琴弦的乐师。
沉默的乐音足足在父子间奏了半刻钟,柳承宗才满带讥讽道:“‘出来’了,也不先回家?”
“去瞧个朋友。”
“真有闲心哪!莫不成到今日,你还没勘破此遭的凶险?”
“不是事儿都平了吗?只差了结纷争。”
在他们的语言里,“了结纷争”只有一种含义:划破某人的喉管。
柳承宗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至少在意志坚定地了结敌人的生命这一点上,儿子是像他的。但他否定了他的说法,“那头‘糖蒜’碰不得。”
“为什么?百花宴刺案,摆明就是唐席的万海会做局陷害。”剩下的,柳梦斋用不着说出口;假如这种行径都可以被容忍,那以后所有人都会对着他们父子俩的脸撒尿了。
柳承宗摇摇头,“坏就坏在这儿。这个局做得太妙,竟在数年前就已布下,非但把那刺客安入到咱们留门内部,还把我本人和安国公牵到了一处。”
自从他故意冒犯那些官员后,柳梦斋已极少听父亲拿如此郑重的语气同他交谈了——这不是好兆头。他不由坐直了身体,绷紧了后背。“詹盛言?”
“之前有多次,我去到哪一家会馆、哪一家茶楼,詹盛言总是后脚就到,每次均有人目击。”
“这……这难道不是说明,糖蒜和詹盛言是一伙的吗?糖蒜派人监视父亲您,一等您出现,他马上通知詹盛言露面,好制造你们二人私会的假象。”
柳承宗不意柳梦斋居然一眼就能看穿这一层,他心中不无快慰,但没有急于流露什么。他摸出鼻烟壶,在手里拿捏着,“当然是这样。但谁又能证明呢?大家只看到我和詹盛言同时在一处现身,而且詹盛言还暗地里拿我的名号在自家钱庄开了户头,又隔一阵就往其中入账,好像我在替他拿钱办事儿一样。再加上去年,他唆使凤姑娘背叛九千岁,我偏偏从前又是凤姑娘的干老儿!‘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我既然被放出来,就说明九千岁还是信任您的。”
“九千岁从没信任过任何人。经此一案,对我们留门就更是只剩下猜疑。那一位的猜疑会带来些什么,我不说,你也估得到。”
“九千岁要起了疑,怎会不动手?”
“就因为我没对糖蒜动手。”
“儿子不懂。”
“唉!土司造反甫平,四川又有苗民进犯湖广,广西则有乱民建国称制,沿海诸省也在被倭贼不断侵扰——”
“九千岁急于攘乱,故不愿眼皮底下再出什么乱子?”柳梦斋自己都感到诧异,他居然可以娴熟自如地切入这种谈话,可能是从小偷听过太多?
柳承宗也大感惊讶,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柳梦斋,才发现自己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这小子了,这小子现在真是一副大人样了,是那种你能够理解,也能够理解你的大人,只要你显示出必要的尊重,你们双方就可以毫不费力地交谈。为此,柳承宗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压人的气焰收回了几分,他往鼻孔下揉了一点鼻烟,轻轻打了个喷嚏,“你老子我到底操纵着粮漕和码头,在官场中也还有不少人。不管是九千岁欲将我彻底根除,或我为报复糖蒜而向万海会宣战,京城势必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柳梦斋若有所悟,“真走到那一步,九千岁也会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概以武力镇压……”
“没错。九千岁忍下被刺这口气,是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我而已,他在拿‘宽容’换时间。我也只能忍下这口气,拿走万海会的赔偿了事。”
“照这么说,父亲您已经和糖蒜谈判过了?”
“闹得这么大,自然要坐下来谈一谈。糖蒜还是拒不承认那个祁六是他塞进来的人,但他愿意为一些小动作负责,向我留门割地赔款。此外,他还找了官面上的人做调停,那些人自然是劝我息事宁人,要是我依然坚持开战,那就是四面树敌。何况一旦爆发大规模冲突,所有人的利益都会受影响:官爷们焦头烂额,没法向上头交差,只能明哲保身,我们两派就都会遭到朝廷的打击,银号被查抄,私货被没收,连合法生意都会受影响,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反而令那些小帮派趁势而起,没准会压得咱们翻不了身。所以这个局面,我和糖蒜是‘麻秆打狼两头儿怕’,都只能按兵不动。那怎么办?除了休战、讲和,别无他法嘛。这无关于恩怨,生意而已。”
“那……不如趁这段收集糖蒜和詹盛言勾结的铁证,让朝廷出面收拾他的万海会!”
“才说了,都只是我的推断而已。很多细节上的部署早就难以查清,根本找不到证据。况且找到了证据又如何?一样没用。”
“怎会没用?”
“你想,平定内外叛乱之后,朝廷的第一要务何在?”
“父亲的意思,我明白的,钱嘛。不过,不是还有詹盛言垫底?前一阵,他的藏宝地已被开掘了两处。”
就在端午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奇诡之事。一位命馆的先生号称自己受到神启,土地公命他将逆贼詹盛言埋藏私产之处上禀九千岁。相隔还不到二十天,镇抚司当真就在其先后指明的两处地点——京郊的一所义冢,以及一座已废弃的化粪池之下——掘出了数十万银子、五千余黄金,两项折银也有近五十万两。这位算命先生原就以阴阳眼、金玉口著称,这一下更是名震八方,找他算命的权贵们简直要挤破大门。
听此事被提起,柳承宗不过一笑置之,“你消息够灵的。詹盛言这个人太滑头,竟把自己的财宝分散各地藏埋,挖出来的这一点儿连他身家的零头都不到,充入国库也听不见一点儿响。除非那算命的老瞎子有能耐把三百六十五路土地爷全请来替九千岁指路,否则,财政上的赤字绝无可能弥平。”
“即便如此,也不一定会——”
“一定会。”
柳梦斋一时哑然。在他成长的道路上,父亲曾不止一次深深地吓到过他,而这始终是他最令他畏惧的一点:这个人从不会让自己对侥幸的期盼压倒理智。
华美的透雕灯洒下雨水般的碎影子,柳承宗举目直迎儿子那惊恐的眼神,冷然一笑,“自古以来,补财政亏空而又不加赋扰民,最简捷的道儿就两条:要么打贪官,要么打富豪。眼下这一拨官里头,底子最厚的文财神徐钻天是九千岁宠臣,而我这个京城第一富商却被查出和他们的宿敌安国公‘过从甚密’,背负了结党阴图的嫌疑。”
“父亲若有嫌疑,糖蒜他也跑不了!”柳梦斋听见自己怨懑而慌张的叫喊,听见了自己的不足。
柳承宗并未责怪他,只安抚似的压一压手,“糖蒜的万海会最近势头甚猛,抢走了不少肥肉,谁是他背后的靠山石?”
“徐钻天?”柳梦斋眨眨眼,终于开始捋出一点儿头绪。
“糖蒜他自己又是怎么站到台前的?”
“川贵叛乱?”
柳承宗对儿子敏锐的判断力感到满意。他带着罕见的温和向他解释说:“户部尚书张大人素与徐钻天不睦,这一次本想借军饷的亏空推动士兵哗变,让徐钻天死在四川,或大败被问罪。谁料半中腰竟杀出一个糖蒜来,白白给徐钻天奉送了三十万石雪花盐,以高价盐换低价米,筹措军粮,取得大捷。徐钻天超擢入阁后,也知恩图报,前一阵就连兵部的粮械采办都委托给了糖蒜。而张大人则被拿住了把柄,徐钻天发动科道严参他,说他拒不拨解军饷,是贪污以自用。”
“张大人则是父亲您最重要的靠山石……”
“而今已被革职查办、没收财产,彻底失宠于九千岁。”
柳梦斋不记得究竟多少次,父亲在秘密别业里招待户部张尚书。那个满面横肉的糟老头子通常先找几个女人乐上一番,再下场赌钱,有一次他喝多了,把特制的镶金筹子撒了一地,还命令那些女人们脱得光溜溜的撅起屁股去捡,他也脱掉了裤子从背后捉她们,追得她们尖笑着到处跑。他“赢”的钱总是被提前送入他轿内,天亮前,他会穿好官服,带着纵欲过度的身体离开,一本正经地去讨论国家大事。柳梦斋憎恶所有的官员,张尚书是他顶顶憎恶的一个。那阵子看他被拉下马,他还幸灾乐祸来着。
此刻回想起,柳梦斋对自己的蠢钝感到无尽的鄙夷,还有一丝羞耻。那个糟老头子就是他柳家最大的政治财产,是父亲拿无数的女人、金钱,兴许还有不为人知的人命供养出来的,一夜间就泡汤了!
而柳承宗显然已毫不抗拒地接受了现实,他端起小几上的一盏茶,将那白薄如纸的瓷杯转两转,轻轻靠在了茶壶的近旁,“我和糖蒜,说是门会、说是商人,但实质上都只是这帮官老爷的钱囊罢了。每个官儿都有自个儿的钱囊,就好比茶壶都带着配套的茶杯。于今,新壶已经摆上了台面,摆得稳稳当当。因此,我是否当真是刺案主谋,没那么要紧了,这不过是个借口,好让主人砸碎我这碍眼的旧杯,和旧壶的碎片扫去一起。”
“等等……”柳梦斋搐动着手指,原就明锐的双瞳像是被击碎了,射出万千刺人的光点,“父亲,假设——我是说假设啊,糖蒜真和詹盛言有勾连,徐钻天私人的财囊却又交给糖蒜打理……那么詹盛言和徐钻天是什么关系?他们俩会不会假装不和,实则暗通款曲?”
柳承宗定凝了柳梦斋一刻,不合时宜地仰首大笑起来,“小柳啊,父亲对不过你!”
“对、对不过我?”
“我此前当你是个废物来着。”
柳梦斋有些不太确定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但他能觉出今夜的父亲和平常大不一样,总令他心头涌起一阵阵奇异的暖流。他竭力挺起胸膛道:“儿子此前确是个废物,不过……从今天起,我能为父亲做些什么?”
“就做你最擅长的,”柳承宗顿了顿,补充说,“当个废物。”
某种微妙的神情说明父亲绝不是在嘲弄他,柳梦斋便也安安静静地听下去,一点儿没闹脾气——“你老子我对詹盛言和徐钻天之间的真实关系也有疑问,或许正因为他们以表面相反的立场在暗中勾谋,才会把倾我的这个局扎得这样子结结实实、全无漏洞。哪怕这只是我的无端臆测,他二人的确是不共戴天的政敌,但只要我有办法把两个人绑起来,我就能脱身了。总之,那个糖蒜不足为论,要搞,就要直接搞掉他背后的徐钻天,唯此一着,才能令我们柳家继续立于不败之地。”
“父亲已有对策了?”
“还在想,必须通盘琢磨,再审慎实施。不过赢面不好说,所以我才要提前和你交代一声,你自个儿心里也得有个准备,切勿露出心虚的迹象,叫人看出异样来。但管照你往常的行事,一切如旧就好:赌博、打猎、花钱、玩姑娘……挑最贵的姑娘,痛痛快快玩。”
房里飘来暴风前死寂的气味。柳梦斋细细体会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感受。长久以来第一次,父亲没有一见面就打骂他、贬低他,没有像男人打发孩子那样简单粗暴地教训他一顿了事,他们做了一次真真正正的谈话,男人和男人间的谈话。然而男人谈的都是些什么呀?!恐惧像是在腹腔里缓慢地爆炸开来,碎片随着血液流布于四肢百骸……孩子眼前的蒙布被撤去,布景被推倒,真实涌了进来。生活不再是一场接一场的酒会,生活是一只一扔就碎的茶杯。
却原来,权力玩弄起男人来,一点儿也不比男人玩弄女人逊色,一模一样的轻佻而无情。无情得竟像他扔掉龙雨竹、扔掉杨止芸、扔掉蒋文淑……一样;踏进门之前,他柳梦斋还是被权力捧在掌心的宠儿;后一刻,他就成了权力的妓女——被扔掉的那一个。
他目光的变幻被柳承宗尽收眼底。有一刹,柳承宗竟有些感谢这一场险恶无伦的危机,它似乎唤醒了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那终于不再是一双浑浑噩噩、游手好闲的眼睛,那是他柳承宗的儿子的眼睛,只为危险和斗争而生。
“小柳,你小时候,我太忙,没空教你这些。大了,你又忙着玩,不愿意学了。事到如今,不学也不行了,学学吧,人总要长大的。”他特意对他笑了笑,“我要说的就这些。你呢?”
“唔?”柳梦斋如久梦乍回,“我——什么?”
“你才说,也有事儿和我说。”
“没!没什么事儿了……”
“那你去吧。”
“好,儿子去了。”
他们同时感到,彼此间的感觉起了些变化。他们也都决定,以后也要这样互相对待才好,多一点亲近,也多一点客气。毕竟,他们是父子,而劲敌已经逼上来了。
庭园里的虫儿唧啾鸣夜,柳梦斋走出来,找了个角落坐下。生平第一次,他听见了从未听过的寂静之声。
我该怎么办?
小蚂蚁,我们该怎么办?


第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3)
十二 久低昂
月亮从屋脊向中天走去,把悲欢的银尘涂抹进瓦缝和壁柱。
那被柳家深恨的狡诈敌人——唐席,他被噩梦唤醒,醒来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大床上。他总是一个人,但他并不孤单。
因为另一人就安住在他皮肤下、骨头里。
早在他还堂堂正正地叫作“庄易谙”,早在他还是詹“胜”言的时候,辽东的雪就已开始融化,花也在每一季开放又凋谢。他的父亲是他父亲的副将,所以庄易谙也是詹胜言的玩伴。自詹胜言十二岁来到军营里,他就是那个由将领子女们所组成的小团体里当仁不让的王子,是每个男孩都竞相取悦的对象,失败者将在羞惭和嫉妒中黯淡,庄易谙却日益璀璨——尽管他从未刻意讨好,但詹胜言却给了他最多的青睐。他们天性相惜,很快就变得形影不离。
唐席追想起来,庄易谙和詹胜言初次的触碰,应该只像狼崽和狼崽的互咬那样,不过是纯然的、友情的证明。他们总是在勾肩搭背,庄易谙也从未有过任何异样的感受。事情忽起变化,是在一次荒诞的插曲后。那天,大帅詹自雄在私底下大发雷霆,只因少帅詹胜言在营房洗澡时,竟被一个材官凿壁偷看。
詹胜言把这当笑话讲给他听,庄易谙也觉得可笑极了,他最初只是想弄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所以也盯着出浴的少年看个不停。
结果,那挂满水珠的精美脸孔、湿淋淋的优雅身体犹如纯金的战车一样碾过他,把他碾作血尘。
再后来,日常里最简单的玩闹和抚摸都开始令他战栗不已。他们一群小伙子骑马冲过野草及膝的高地,又在草丛里打闹翻腾,每个人都沾满了马臊和汗气,难闻得要死,唯独詹胜言闻起来依然像是传说里包治百病的仙草,清新又苦涩。他枕臂仰卧在那儿,庄易谙躺在他身畔,只想翻过身压住他,将他压成碎片、吸入肺腑。当他们起身时,他鼓足了杀人的勇气,把一贯放置于他肩头的手环绕去詹胜言腰间,詹胜言并没有推开他,反而扳过他脑袋,对准他耳朵眼说话。
庄易谙什么也听不见,彻彻底底被自己火炽的爱心焚毁。
隔过三天后,他又试了一回——拿手搂住他的腰,詹胜言依旧毫无反应,但庄易谙却始终再未敢越雷池一步。尽管有无数次,只需他一转头,就可将嘴唇贴住詹胜言的嘴唇,从而得到那日夜折磨他的问题的答案。但是——
万一他嘲笑他呢?万一他暴怒?万一他将他引为耻辱,甚至耻于再提及他的姓名?他们都是被训练成为战士的人,他们都有着无与伦比的荣誉感。
比起令所爱蒙羞,庄易谙宁可自我了断。
就这样,他在热望和胆怯的撕扯中又度过了一年。第二年,女真人攻打大凌河,十五岁的詹胜言违背父命,出关应战,惨败后,他被搜救回营,却重重挨了一顿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