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儿慌张了起来,她叩个头道:“倘若是民女太过冒失愚钝,拿这些鸡毛蒜皮烦扰到了千岁爷,还望您念在民女一片赤诚之心,从轻治罪。”
又一阵沉默后,他忽地开口说:“你很好,又忠心,又细心。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蚀骨的凉汗乍然间涌出,佛儿心头一松,她已不再有富余的力量去维持媚态,那种冷漠又尖锐的气质就重新在她周身弥散开来。
“千岁爷真要赏我,那我不要别的,只要一所屋子。”
“哪里的屋子?”
“怀雅堂,从前凤姑娘那间屋,现被另一个姑娘占着,她不配。”
“另一个姑娘”说的不是别人,正是万漪。万漪也是因柳梦斋和尉迟度的双双打赏才一炮走红,得以搬入整座怀雅堂最好的房间。虽然佛儿无从得知打赏万漪的那一位“九千岁”并非本尊,但她也聪慧地略去此节不提。
尉迟度将两眼收紧成一道细缝,“你想要的,不止这一间屋子吧?”
“眼下我能要得起的只有这个。将来,再说将来的。”
“你这么个小姑娘有什么大不了的野心,非找上咱家不可?”
“我的野心,只有千岁爷您这样的男人方能满足。不过,最终向您开口前,我定会拼尽全力,让您认为我值得。”
尉迟度被拨动了;他一向欣赏这种人,他们从不祈求命运,他们只和命运做交易。从佛儿出现在他面前起,第一次,他赏给她一抹笑意,“你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佛儿,”佛儿再度磕了一个头,面颊变得潮红发亮,“回千岁爷的话,我叫白佛儿。”
最后,在她离去前,他唤住她,“等等。”
佛儿见尉迟度轻轻地举起那只手镯,“这个,你哪儿来的?”
“凤姑娘赠我的。”
“那你就替她收好吧。”
尉迟度把镯子还给那少女,摆动指尖使其退下。然而许久后,钻光留下的虚幻光点却依旧浮游不散,烧灼着他的双目。
有时,他的深夜也是这样被“她”冰冷而闪耀的游魂嵌满。有时,他是那么地思念“她”。
“启禀九千岁!”
尉迟度自遐思中举目,他望见自己的近卫首领。他对那年轻人点点头,“何事?”
对方三言两句,便将明泉适才在会馆中险些被暗杀,以及她请求单独入觐之事一一禀明。
“天一亮,就宣她觐见。”尉迟度揉了揉眼角,发下指令。
翌日拂晓,明泉来到了尉迟府。通过贴身检查后,她被领入内厅。明泉拿双目飞快地搜索着地毯前的一溜儿地砖,本来她被告知,某一块砖上将留有一道水印,她只消跪上去就好——但明泉什么也没看到。她也不晓得是埋伏的内线忘记了做标识,或是水洒得太早,在她进门前已然干去。不过没关系,纵然找不到备好的武器,她发间还有一支足够抵用的发簪。明泉跪下来,恐惧令她的心怦怦跳,但兴奋已开始在她的指端蠕行。
“九千岁驾到!”
马上,从内室传来靴声,一道影子闪过,人在雕椅上落座。明泉叩头行礼,“千岁爷,贱妾有机要密禀,但恐人多口杂——”而后她仰首,拿涂画得完美无缺的脸蛋仰望他。
一望下,明泉就愣住,一切都和说好的不一样。出现在座上的并不是尉迟度本人,依然是尉迟律——明泉从他的眼神中认出了他,他拿眼神紧扣她,微眨了一下眼皮,摆了一下头。
“那你们就退下吧,咳咳、咳,让她单独说。”
那三声咳嗽——两声长、一声短,代表着情况有变、行动取消。
那一瞬,明泉简直要崩溃。她无法接受,如此之多的牺牲才把她送到这一步,眼见只剩下最后一步,居然要狼狈地放弃?!她几乎欲拔出发簪冲入内室,找到哪儿就杀到哪儿,“尉迟度!你这阉狗藏到哪儿了?滚出来受死!”
但她当然没有这样做。唐席曾将她闭关训练过一年之久,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明泉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但她知道,她必须启动备用计划。于是,她把编造好的那一套谎话娓娓道来——种种迹象都透露出昨夜的刺客就是留门的门徒,是柳老爷子的手下;伪装的“尉迟度”则煞有介事地聆听着。
她和他心知肚明,里外有许多耳目在监听着他们,因此他们都把各自的语气拿捏得恰如其分。如果说有什么还是出卖了他们,那就是他们共同的眼神:疲劳、木然,还没来得及战斗,就完全被耗尽。
明泉告退,走到厅门时,她就被捕了。
拷打并不算太残酷——假如明泉在适才接见的过程中稍有异动,她面临的酷刑还会再恐怖一万倍。尽管如此,她也到炼狱里走了几遭。不过明泉始终一口咬定,她之所以冒充商大娘的女儿,是因为唐席唐三爷早就勘破了柳承宗欲行刺九千岁的阴谋,但苦于抓不到证据,另一方面也是要借机打掉柳家的势力,才会知而不报,而只提前安排了她以救护九千岁。
“就是这样,我全都招了。”
昏昏沉沉时,她仿佛又回到受训的小屋中,当唐三爷叫她反复记熟这一段说辞,以及各项琐碎细节时,她曾不耐烦地反问他:“我不是明泉吗?这就是我的伪装身份,干什么又要一层伪装?”
“若有人扒开了你的第一层伪装,这第二层伪装便能救你一命——救我们许多人的命。”
“怎么会?三爷你事事设计严密,不可能有人看破我的伪装。”
三爷摇摇头,“总是会泄露的。总有人力思虑不到之处,不知哪双眼、哪张嘴、哪一个要命的错漏,就会把咱们的心血全毁于一旦。惴惴小心绝不会错,你听我的。再练一遍,来吧。‘你真实的身份是什么?’”
“‘我是唐三爷收养的孤女,他得知留门中有人要行刺九千岁,所以命我暗中保护……’”
他逼她不停地记忆、不停地练习,从笼统的叙述到每一件小事,包括对话的措辞,包括衣裳和天气……一遍又一遍,然后在刑具的包围中再来一遍,以教会她如何应对审讯。而正是这些谨慎的付出保证了她在皮鞭和钳子之下也不会出错。
明泉根据事先设计好的那些防线,一道挨一道地往后退,从一个谎言退向下一个谎言,故事嵌套着故事,但那些人却以为是他们弄得她一步步彻底垮掉了,这才满意地结束了审讯。他们走后,地牢里的暗夜就向她压下来。明泉慢慢被按入到梦境底部,有那么几回,她的梦会被啃咬她脚趾的老鼠打断,先开始她还踢开它们,后来她睡得太甜,它们已打扰不了她了。
终其一生,她都是一个执剑起舞的女人,当她舞动时,曾美得大杀四方。
明泉死于鼠疫。镇抚司将消息上报时,有一丝忐忑。因为九千岁虽责令严审,但并未说要取人犯的性命。不过尉迟度在得知明泉的死讯后也未再追究,按照他想来,不妨把这舞娘的死当成是警告,送给那个唐席。
无论你这头“糖蒜”如何精通这一套——靠着诽谤和圈套击倒对手,再踩着其尸体往上爬——都休想拿这一套来操纵咱家。是咱家,操纵你和你的生死。在你和柳承宗之间,在你们那肮脏的万海会和留门之间,迟早要有一边,阖门倾覆。


第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5)
十四 半敛眉
死人被葬入长眠,而活人的绝望依旧一望无际。
唐席为了救出詹盛言,付出良多、筹备良久,眼看胜利在望,却转瞬间归于海市蜃楼。但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从功亏一篑的挫败感中振作起来;战士死去了,战斗依然要继续。
经过多方梳理,他找到了泄密的源头。尉迟律托人转告他,那一夜前半夜,无端端来了个小倌人面见九千岁。而万海会的消息网则捕获了这样一则信息:槐花胡同巡警铺的档头出面,令怀雅堂的掌班给一位小倌人调屋子。这两件事情合在一处,唐席便恍然大悟,不过他仍有些细节没弄明白,于是他备下厚礼,于这一夜初探新花。
佛儿懒懒地趿着鞋迎出来,瘦比经秋之燕,薄唇上方孤悬着细瘦的驼峰鼻,那一点笑容就汪在鼻翼两边,十分简淡——尤其与前几次会面比起来。
唐席却丝毫不介意,他拿出征询的口吻向她道:“不知在下可有荣幸和佛儿姑娘静弈一局?”
佛儿听出他把重音落在那个“静”字之上,便抚着腕上那只钻光四射的镯子道:“来人,去取棋盘,然后你们就下去吧。”
下人散去许久,两个人还只是埋首弈棋,谁也不开口。唐席不由对佛儿升起了几分佩服来,她年纪小小,却这般沉得住气。
“佛儿姑娘,今儿可真闲在。”末了,还是他率先打破僵局。
“忙里偷闲而已。”
“姑娘挪屋子,乃是出于牛档头的亲口关照,而且说是‘上边’的意思。至于这‘上边’究竟有多上,众说纷纭哪。姑娘有了大靠山,生意一定是好得不得了?”
“还不都是托三爷您的福吗?三爷头先不叫我上台、不捧我,原是早料到我还有更大的捧主等着呢,我欠您一份情。”
唐席直直盯住了佛儿,毫无疑问,她曾在他面前表现出的谄媚不过是屈于形势的面具,而今她已把面具扯下来掼在了地上。他内心对佛儿恼火极了:她间接害死了明泉,她让卢凌和布局中所有的捐躯者都白白送命,她断送了他苦心孤诣营救少帅的最佳时机,最后还这样当面嘲弄他!唐席恨不得一把捏断这小丫头细瘦的脖子,但他必须承认,当她亮出这一副用于激怒他而非愉悦他的真面目时,他才终于对她正眼相看。
因此,他也摆出了他那一副冷酷而圆滑的笑容,用指尖推动了一步棋,“挪屋子的第二天,戴大人叫了一个局,姑娘在局上拒不肯舞剑,戴大人不悦而出。第三天,慕华庄的掌柜在这里碰和,姑娘推病不见。迄今已又过了两日,再无一人叫局碰和。”
佛儿登时就翻起她冷厉的眼睛瞪过来,“三爷您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吧。”
“我想得若没错,姑娘的靠山就是九千岁本人。既然曾得过活佛爷的眷顾,等闲凡人自是入不了姑娘的眼。不过恕在下多说一句,九千岁最早做过的倌人与男子通奸,被丢去喂了狗,之后的凤姑娘也为了安国公而背叛他,至于我这回献上的美人,人倒是忠心耿耿,却又伪造了身份——”
他不动声色向佛儿“坦白”了他和明泉之间的关系,尽管他猜她早就看出来了。“只恐九千岁再难信任哪一个‘姑娘’,若不然就像早年对白凤一样,公然力捧你好了,干什么还要叫人通过地面儿来压制你妈妈?而姑娘倘或能把九千岁这块金字招牌挂出来,又干什么听凭谣言纷飞?必是他老活佛不准你张扬吧!所以,纵然佛儿姑娘你一心抱佛脚,佛脚却也没那样好抱。况且名声易逝、美貌易凋,姑娘就不怕虚耗了青春么?”
唐席是老江湖,字字切中要害。话说佛儿虽如愿接近了尉迟度,也得到了怀雅堂最好的屋子,但巡警铺的来人却直接告诉她,把嘴管牢。佛儿无法拿九千岁的名号替自己吹嘘,就只能凭借这一所豪庭临江钓鱼。然而她看得上的唯有重权在握或富埒王侯之人,但阁老尚书、顶尖富豪一共就那么几位,全被一班红姑娘们霸得死死的,小官小富之流又满足不了佛儿的胃口,她压根无心应对,因此其门限一如桃花源的洞口,无有问津者。反倒是被强逼着搬去了楼下的万漪花运当阳,那一份热闹劲儿堪比对面的金刚龙雨竹。佛儿被这两位红人左右夹攻,纵使强摆出不在意的态度来,心里头的憋屈只她自己明白。此际听唐席点破,她便把一颗棋子来回捻弄着,眼底浮起狐疑的冷笑,“怎么,先前我死命巴结三爷,三爷尚且不肯提拔我,如今我坏了三爷的事儿,您倒有好心为了我不成?”
“正因为姑娘坏了我的事儿,我才知此前竟是我小看了姑娘。似姑娘这般良才,即便我,也不肯与之为敌的,那就只好同你做盟友了。”
“三爷同我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可结盟的地方呢?”
“有是有,不过先要看姑娘对留门那位大少是否暗怀情愫。”
“那个花花大少?哈,三爷耳目众多,岂不知我这屋子就是从他相好手里夺过来的吗?”
“你和你那位姐妹——叫‘万漪’是吧,不就是你们俩起冲突,才叫我有所顾虑吗?谁知个中缘由会不会是因情生妒?毕竟柳大他年少英俊,那一份财势更是引人,自来都惹得无数俏佳人跃跃欲试地往上扑,姑娘有争胜之心,亦不足为怪。”
“一条被窝睡不出两样人。就凭柳大看上万漪那丫头,他自个儿准定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我争谁,也犯不上争这么个鸡鸣狗盗的二世祖!”
唐席出其不意地抛出“柳家大少”,就是要观察佛儿的反应;他看到她惊异、骇笑,看到她浓重的不屑,唯独没看出一点点心虚嘴硬。最后,他眼看她终于择定了落子之地;她走了又谨慎又顽固的一步。
“三爷,该您了。”
唐席撤回目光,扫量起棋盘上崭新的格局,“以我对姑娘的判断,你也不是这样眼皮子浅的俗妇。既如此,我们就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了。起初,我安插明泉挤掉你,”他敲棋,吃掉她一颗子,“就是为了派她接近九千岁,却不料横遭姑娘作梗——”
“我猜,是不是三爷布下的这手棋被我给‘吃’了,”这一次佛儿想也不想,也干脆利落吃了他一颗子,“您就想,干脆把我变成您的‘子儿’得了?”
唐席笑起来,“若姑娘早些显露这一份精明,不拿纯甜多情那一套傻把戏糊弄我,我也不至于敢拿你做垫脚石呀。”
“三爷早打算好拿我做垫脚石,却还得我们掌班妈妈拿献金求着您让我上台,这才叫精明,小女子望尘莫及。”
二人对视了一刻,由佛儿的眼神里,唐席看出她什么都猜到了:商大娘是他毒杀的,她自己在百花宴闹病,也是他叫人做的手脚。而他之所以控制了毒药的剂量,没直接送她上西天,也不是出于仁慈,只不过是因为接连两桩死亡会引人注意,毫无必要罢了。佛儿明知他是险些取她性命的凶手,却没有丝毫怨恨之情的发露,当她说他“精明”时,并不带讥讽,语调朴实无华得就像果农在评价这一树果子长得不错。
唐席对她肃然起敬,他没向佛儿道歉,她不是需要道歉的那种女人。他满怀真诚的敬意赞美她道:“佛儿姑娘,你真是闺帷中隋何、陆贾[1]。”
“什么‘随和’?我‘随和’吗?呵,谁叫您是万海会会长,我只是个小窑姐儿呢?咱俩要掉个个儿,权柄在我手里,我保险不随和。”
唐席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摇摇手说:“我打交道的窑姐儿可多了去了,姑娘是最不随和的那一路。但我真喜欢你!”
“是吗?可妈妈说,男人只喜欢蠢乎乎又爱笑的,他们不喜欢女人太聪明。”她第一次显出些孩子气来。
他忍不住想教她,甚至带着些无耻的讨好。“男人也是人,大多数人都蠢得要命,蠢人自然受不了聪明人,物以类聚嘛。就好像你我这样的,也受不了蠢人哪,若不是怀有什么目的,谁耐烦装傻充愣跟他们耗时间!”
佛儿在嘴角笑了一笑,她探究着对面那一双敏锐警醒的眼睛,又徐徐收敛了笑容,“三爷这话可真是高抬我了。”
“话值什么?几点唾沫星子而已,我是要实实在在高抬姑娘。”唐席又摆开了一步棋,便令棋局显得愈发复杂难测,“不出一个月,我保你红遍九城,且不用你曲意迎人、屈己待客——当然了,若姑娘自己有看上眼的大客想拢到手,那全在你。”
“我拿什么来回报三爷呢?”佛儿把手插进棋盒里搅动,暂时没决定走哪一步才好。
唐席意味深长一笑,“我再和姑娘确认一遍,你对那位‘鸡鸣狗盗的二世祖’确实没兴趣吗?”
佛儿猛一下举眸直迎道:“三爷的目标,是柳家?”
唐席对这个小姑娘越来越满意了,他呵呵一笑道:“柳家的留门是老牌势力,在下的万海会则是后起之秀,如今我们两派在九千岁那里争宠,最终谁能取胜,就要看关键时刻谁能往九千岁耳边多送几个字。依我之见,姑娘或许有这份潜力。”
唐席并没有欺骗佛儿,他和柳家的确在“争宠”,只不过这一场竞争,唯独赢家才有活路。
佛儿带着些自嘲说:“三爷,您不也查到了吗?九千岁虽把白凤的屋子赏了我,却拿我也当白凤一般处理,远远撂开不理。您让我在九千岁耳边吹风,我可没有这份实力。”
“你这么个小人儿,居然想利用九千岁,他当然不会对你多加理睬。但既然你已闯到了佛祖面前,万一有一天,他老人家突然想起你来呢?——我可不能冒这个风险。佛儿姑娘,哪怕你不帮我,但只你不去帮我的对家,我就承姑娘的情。”
“三爷,我害了明泉,您对我就一点儿不记恨?”
唐席几乎就要说出——“我也害了你师父,也差点儿害了你”——但他不会说,他毕竟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什么都要承认。他只淡淡道:“‘宁输一子,不失一先’[2]。”
“您说的是什么?”佛儿放定一颗棋,放得小心翼翼。
“说的是棋经。宁愿输掉一个子,也不可失去先机。”唐席盯住了纹屏,笑笑说,“这一局,我输了。”
佛儿跟着笑了笑,“三爷有心让我,咱们是和局。”
他没有问她,她也没有问他,在这无休止的角力后,对方真正的欲求究竟是什么?在沉默的契和中,他们缔结了盟约。不是男人和女人的盟约,是商人和商人的盟约。
让我们扔掉喜恶,忠于伟大的交易!
虽然唐席一再谢绝,佛儿仍坚持要送他,“好歹送您到门口吧。”她的姿态再一次柔和了下来,而且自然得多,不带刻意的献媚。
到廊外,她就着灯笼的光团细瞧了他一眼,“三爷,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问我?”
唐席摸了摸胡子,忽然低声道:“究竟哪里露了馅?”
佛儿一怔,但即刻懂了,她翻动了一下手腕,“我师父最讨厌这俏头。”
唐席的双眼被她手镯的钻光狠刺了一下,但他知道明泉——不对,翩翩会谅解的。翩翩是辽东铁骑的后人、是战士的血脉,她一定懂得战争的丑陋。
为了击败最大的恶魔,常常,我们需要和那些小魔鬼结盟。
唐席若是再迟行一刻钟,就会面对面撞上自己的死对头柳梦斋。
柳梦斋将他那浩浩荡荡的随侍队伍都留在了院外,空身一人进的门,神色急切,大步流星。万漪原本有几拨客人在花厅吃酒,本房的西屋也开着一桌牌。猫儿姑一面把柳梦斋让进空着的东屋里,一面就遣人通知万漪。万漪虽也是心急似火,但好歹得各方安抚一番,这才姗姗来迟。
当着人,她单单对他安了个万福,“大爷,今儿有空过来啦?”
柳梦斋将万漪从上望到下,又从下望到上:一袭质地轻软的罗纱衣裙,嫩黄丝带束腰,便不看脸儿,亦知是一位腰细惊风、曲致玲珑的佳丽,更何况那一张俏脸画得是甜红满腮,唇上还施着湿润的胭脂,双眸里含烟如笑、巧媚多姿,直如一朵灯下摇曳的解语之花。
然而她越是悦目宜人,他就越恼火。
柳梦斋素来不擅长压制自己的脾气,他嘴角一歪,重重冷笑了出来,“怨不得生意旺,从浙商家的小少爷到学士家的老封翁都来捧场。啧,真是个动少年心、要老头儿命的美人!”
那一层笼罩在万漪皮肤之上的珠光猛地黯淡了下来,但她依旧撑住了笑脸,捧茶上前,“等了半天,茶都凉了吧,我给你换一盏温的。怎么了,心情不好呀?”
柳梦斋摆手叫丫鬟婆子们退下,只目不转睛瞪住了她一人,“你倒瞧着心情不错。”
“你来了,我心情自然好。”
“我不来呢?你不也照样笑容满面、送旧迎新吗?”
柳梦斋一拍桌子,爆发了出来。他原本已打算赎娶万漪,怎料与父亲的一席夜谈却令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一念头。他所顾虑的是,倘或他柳家在政治角力中落败,那他的妻妾也绝不会有好下场,被打回槐花胡同都已是万幸,怕只怕会充为边庭军妓。他又怎忍心为一己之私欲,而将所爱的前途性命置于不顾?索性在度过危机之前,和她保持距离好了!他跑到城外打了几天猎,但,当他的鹰犬们像往常一样扯出野猪和狍子的内脏分食时,他却不再是那个高坐马上的得意猎手,他是垂死的野兽,正与自己的心和肝分离。
他终究是舍不下万漪,几经挣扎才又回到她面前。他满以为她在分开的日子里一样是愁绪满怀,因此准会向自己问得刺刺不休、恨恨不已——他原本最烦姑娘和他闹,任何追着他要“解释”的女人,最后都只得到了他的告别。然而这一回,他却心急如焚地想向她解释,安抚她所有的惶惑不安。他已为她的哭闹准备好怀抱,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拿若无其事来招待他!柳梦斋并不是头一天逛院子,从前哪个狐朋狗友吃姑娘的醋,他还要骂人家说,倌人待客人原是做生意,大家博片刻的糊涂欢喜便是,在这种地方、和这些女人计较,岂不是一等一的糊涂虫!
然而柳梦斋明知自己的荒唐,却就是忍不住。他亦知自己的言论会刺伤她——他就是要她受伤。
眼下,万漪的表情既令他痛惜,但也叫他快意。
“大爷是在生我的气吗?”
“你呢?你就不生我的气吗?”
“我、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你再好好想想,就没一点儿生我气的地方?”
“没有啊……我怎会生你的气呢?”
柳梦斋被她反问得张口结舌,他头一摆、脚一跺,“你真行!算我看错了!”
好几个下人正猫在外间听壁脚,这就见柳梦斋面上结霜、脚下生风地走出来。她们也见惯了客人和姑娘起纷争,马上就兵分两路,一路撵着柳梦斋来哄,“大爷、大爷,我们姑娘怎么得罪您了?您消消气,叫她给您敬茶赔礼……”另一路就进去催促万漪,“姑娘,你快追上去,好好和大爷说说,认个错,啊……”
柳梦斋头也不回,径直穿出了楼角的月亮门,眼见就要飘然而去,却自个儿停住脚,把两手骨节扭得乱响,好似怎么也平不了这口气。他又腾地一转身,沿着原路大步走回。
这一下,紧追在他身后的那一串仆妇也连忙刹脚,有个婆子闪避不及,竟险些撞在柳梦斋胸口。他怒目呵斥道:“滚!滚远点儿!”
马嫂子忙张开了双臂,驱赶众人,“都走开,咱们走,让姑娘和大爷自己谈……”
万漪也已追出,立在阶下急喘着,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柳梦斋气咻咻地瞪着她,“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她嗫嚅道:“我、我,那个……”
他又被她惹恼了,似平日里对金元宝那样“嘶”了一声,一步迈上前。万漪猛地一抖索,抽紧了两肩,闭起眼。
她那模样令他一怔,随后柳梦斋明白过来,她当他要和她动手。
他的心被什么拧了一下似的,柳梦斋用力叹口气,尽量抑住自己的狂怒,使表情和语气显得柔和一些。
“蚂蚁,我不打你——我不会打你。我就问你,那夜里我走时专门和马嫂子说了,让她告诉你我第二天来瞧你,她转告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