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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他倜傥可喜,而又专注含情的面容,眼泪直坠而下。
柳梦斋就那么执着万漪的手摁在自己心口。尽管人们总当他的任性妄为还停留在十岁,但其实他的心早就有了六十岁的沧桑。他还那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守护着各自的秘密与谎言。而他在成长时揭开过的每一座屋顶,其下的真相不是令人恶心,就是叫人恐惧,他听过太多软弱、太多背叛。哪怕连赤裸相对的温柔乡里也处处埋伏着钩刺,他厌倦轻浮的逢场作戏,也一样厌倦那些不堪重负的“真心”,饱含着执妄和索求、控制和占有……至于他的妻子,从第一夜她就一厢情愿地想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他自问给予得不少,但他的慷慨在人们身上鲜少激起感恩与惜福,却往往招来妒忌与觊觎,招来更大的贪婪。那么多人盯着他,他真正的模样却没一个人看得见,也没人在乎。于是他带着怨气向生活索取、对世界行窃,可惜那空虚却从未因此而减少一分。
他有那么多房子,却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让他扔掉嘲弄、安放自身——直至此刻。
他把她的舌尖像床一样铺开,让自己的心躺上去。
他们俩都不觉这只是第一次而已,他们早就吻过无数次了,在彼此的幻境和梦里。
“小家伙,我才做梦梦见你……”他呢呢喃喃,指尖碰到她胁下的纽扣。
万漪却如被他翻腾的情焰灼伤了一般,猛地向后弹开。
柳梦斋怔了怔,他对半推半就那一套很熟悉,因此也能一下子辨认出实打实的拒绝。然而他很快就一笑,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
“你别臭美了,满脸都是金元宝的口水味儿,小爷我才不稀罕呢。”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随即就摸摸她脑袋,“好啦,我明白,不会在这种地方,在牢里。你乖乖的,等我出去。”
他托起她的手,把脸颊挨着那纱布贴一贴,“你个小傻子,可疼死我了……”
万漪回味着他方才的话,感受到了在皮肤下啃咬她的惊惶。
[1]指贼盗的师父和首领。
[2]指郎官们的饮食、休息场所,屋宇修洁考究。
第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1)
十 拢凉纱
由四月中到五月上旬,三五不时地,万漪就会与柳梦斋在狱中私会。怀雅堂的掌班猫儿姑虽对此亦有耳闻,但一直装聋作哑。“万漪哪怕上门热客,热的也是财神爷,这是放长线钓大鱼,才不像那些个没出息的,没有钱的男人也要、不花钱的男人也要,呸,什么不三不四的血料都往裙子里头拉,女人的脸全叫这帮赔钱货给丢尽了。”但只自己的徒儿不当“赔钱货”,那么万漪对柳梦斋是真心倾爱,还是假情敷衍,猫儿姑根本无所谓,也就更不会多加管束。到后来,万漪的胆子被纵得越来越大,时不时就对客人说自己要转局,然后一扭身就跑去柳梦斋那里。
这一日,她在日落时赶赴富贵街的一处酒局,正盘算着稍坐一坐就溜去看“他”,骤闻得轿前一声马嘶。轿厢猛一倾,万漪本就心神不属,一下子没抓稳,整个人都绊倒在轿外。她身上穿着件金丝珍珠纱衫,那衣裳并不是她的,而是猫儿姑管同院的龙雨竹租借的——只因红倌人出局都讲究排场,再华丽的衣裳至多也就穿上个两三次,而万漪暂时并无财力去置办行头以供场场替换,雨竹则有好几箱用不着的衣裙,都是上身没几回的“旧衣”,平时便租给其他倌人们撑场面。猫儿姑将这一套衣裳租来时,还特地嘱咐万漪,说这衣料与装饰都无法浆洗,因此绝不可弄脏,连一滴油污也不许沾上。此际万漪见这一摔,竟把那薄薄的袖口划烂了一道,缀在其上的珍珠连串脱开,不由吓得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想弄掉袖上的土和血——她的手臂也摔破了。猝不及防之间,一只手伸过来,直接扯掉她整条袖边。
万漪惊声大叫,这才抬起头来,她看见了柳梦斋。他将那纱料紧紧捆在她伤处,拿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别管这衣裳了,我再给你买上一千套。你在流血,你不疼吗?”
谁说她不疼?她昼夜在疼痛里挣扎……也许是为了讨好蒋文淑,也许只是出于单纯的恶意,总之万漪发现倌人们都开始排挤她,她们拿白眼扫射她,公然揶揄她,甚至还给她起了个不雅的外号叫“牢饭”,当着她的面也这么叫。“送上门就吃呗,可没听过谁出了班房,还愿意接着吃牢饭的!”那班女人们哄堂大笑,万漪含住了羞愤的眼泪,没胆子驳一句。因为她自己也隐隐地赞同她们,她们说的是对的。她白万漪不过是柳大少坐牢时的消遣,一旦他重回花花世界,她就会像那只陪伴他打发无聊时光的空心竹筒,被彻底地悬挂与遗忘。
和他在一起时,她每每有梦幻一般的快乐,但越如此,她就越是什么也不敢渴念。她生怕那些美好盛大的渴念终将变成自取其辱。
因此他的乍现完全出乎她意料,以至于她竟失态地喃喃而出:“我不是‘牢饭’……”
“啊?什么牢饭?你说什么?”
“没什么,”带着一副啼后颦眉、愁余俏目,万漪绽开了衷心的笑容,“大爷,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才出来。刚去你们怀雅堂,门子说你上富贵街了,我就一路赶来。都怨我心急,拿马拦你的轿子,一下把轿夫给吓着了,这才折了你。”他系好那纱带,握着她手,满目自责道,“胳膊上金元宝咬的还没好,这条胳膊又摔伤了,你这小可怜……”
万漪只有一只耳朵在听着他,另一只耳朵她用来听自己;她不会再为自己炙热的心声而感到羞耻了。
柳梦斋留意到万漪的眼神,他也被她的笑眼卷走,由不得心旌大动,也偏了偏嘴角笑起来。
一个毛茸茸的什么蹭过来挨擦着万漪,金元宝耷拉下舌头,直冲她脸上哈着腥气。万漪“咯咯”地笑出声,“等一等啊。”
她摘掉耳坠、发针,然后把自己香喷喷的脸蛋递给狗儿。它热烈地舔着她,好像她可以像糖果一样被舔化。
柳梦斋笑凝着这一幕,他交往过的所有女人里——几十个总有了,从没有一个肯让他的狗去舔她们那张毫无瑕疵的精美脸蛋。我的小蚂蚁……他的心又一次由于她而变得软绵绵的,他将脸贴到她另一边低语道:“我要是不会说话,也得忍不住这么舔你,忍不住冲你摇尾巴。”
轿夫和跟妈们没有人敢催促他俩一个字,来来往往的路人们也不曾惊扰,炎夏的天空就在万漪和柳梦斋的对望里坠落,两颗缠绕的心从这一刻经过。
“哪个龟蛋叫你的局?甭理了,跟我走。”他搀扶她起身,弯腰在她膝下掸一掸。
万漪被掸落了所有的灰尘,焕然一新。
柳梦斋先将她带去棋盘街的“慕华庄”。这是一家老字号绸缎店,店面宽广华美,各色衣料倾天而下,如月殿龙宫一般。店伴们一见柳梦斋,立刻围拥而上,“柳大爷”之声不绝于耳,一看他就是此间常客。而对柳大爷身后的万漪,大家照样恭恭敬敬问了安,便将二人引入厅后的一所雅室。
万漪虽也跟猫儿姑来过,但都是在大堂拣选衣料,浑不知还有这样一处所在。但看满室的富丽馨香,三五丫鬟娘姨像是专伺候女眷的,她们捧上满桌的香茶果点,又当面净了手,剥起冰镇的枇杷、莲子、金橘……
“姑娘您吃莲子,惯不惯剔莲心?”
万漪忙扔下了手里的扇子道:“我自己来好了,您不用忙。”
那些娘姨们不由互递着眼色;她们接待惯了豪门内眷、当红倌人,而那些女人无一不是落落大方,哪怕刚出道的清倌人也会很像样地指指点点,好使人认为自己见惯了大世面,她们还是头一次碰到万漪这样对下人也要称一声“您”的,便都在心里头笑她的村气。
柳梦斋看在眼中,却只觉万漪憨态可掬,不禁也笑出声。他挂着满脸笑容,对刚刚赶入的掌柜本人道:“今天来给她办衣料。”
万漪又是先和掌柜问好,这才拉一拉自己的袖口说:“这里破了,请问您,咱这里有没有一样的料子,能不能给补上?”
人家还没答话,柳梦斋先自怪道:“补什么补?做新的。”
她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大爷,这就是新的,只不过扯烂了而已,找个手艺好的师傅补一下……”
“得得得,吃你的莲子吧。”柳梦斋懒得听她说完,径直对掌柜摇摇手,“不用理她,有什么就拿上来。”
掌柜差人捧上了一匹又一匹料子,“这是马尾丝”,“这是天鹅绒”,“这是高丽布”,“这是西洋布”,“这是倭国雨缎”,“这是琉球兜罗”……
“喜欢哪些,自己挑。”柳梦斋一手握住万漪,另一手指一指那些匹头。
“哪里用得着这么些?我就要一块一样的纱料,把这补上……”她手心里全是汗。
“三个字不离‘补’,你是人参成了精吗?”他翻了她一眼,叹口气,便转向掌柜道,“这样,反正四时料子都要有,颜色样式你替我看着办,就是她穿。这是怀雅堂的白万漪姑娘,回头都给送她那儿去。呃,皮货先不急,冬天再说,不过有上好的毛料你替我留着。”
掌柜答应不迭,那些娘姨们则又一次交递着神机,只不过这一次,惊赞取代了讥笑。她们原以为这是柳大少爷吃腻了山珍海味,拿野味作消遣,一身衣料换一夜欢娱,但一看这架势,是真准备替这位小倌人办衣料、铺房间,长长久久做她的生意。就是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白万漪击败了四金刚之一的蒋文淑!
登时,这些女人对万漪肃然起敬,她们马上将把她的芳号四处散播,有如男子们为一战成名的将军传扬威名。
万漪却在众目艳羡下又一次感到了不适。她扯一扯柳梦斋的衣袖,意在让他收回成命,他却拽着她起身,“行啦,你又不肯挑,那就让他们代办。走吧,吃饭去,我饿死了。”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一处与街道隔绝的深宅大院,在这里,人们不管柳梦斋叫“柳大爷”,而称他为“小老板”;所以这里是柳家的产业,万漪猜。开饭前,他叫人开了一坛酒,与她对饮。等饭菜端上来时,他们已经在双双无声地傻笑了。
柳梦斋虽早就凭富厚与英俊老于情场,但他从未付出过的真心仍旧属于一个真正的年轻人。和任何一个第一次堕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他处处迁就他十六岁的恋人,照顾她每一点口味,他甚至遣走了下人们,亲手服侍她用餐。他一度是被人争相讨好的王子,但柳梦斋觉得,那滋味半点儿也不及做一个甜蜜的奴隶。
“你这不是折受我吗……”万漪含笑抱怨,一转脸却又哭开了。
“怎么了,啊,小家伙?哭什么呀你?”他大惑不解。
万漪羞愧地捂起脸,泪水由她指缝间溢出。从还是个孩子起,她就懂,好衣裳是给有钱的太太小姐的,她只配洗衣裳;好吃的要留给弟弟,她只是做饭刷碗的。哪怕今时今日的她已见惯了珍馐佳肴,也未曾放胆享受过食物的美好,她自知她坐在饭桌前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而是挖空心思令客人们称心满意。她习惯了压抑、隐忍、顺从、讨好、奉献、付出,习惯了被压榨,还有别人压榨她的理所应当,但那并不意味着她毫无感觉——她不过是不敢,也从没能学会表露一丝丝委屈。
“哥哥,我只是……我只是太幸福了,我怎么配你这样对我……我觉得,我欠了你好多好多,不是钱,不光是钱,你对我这样好,我从来都没有……我怎么还呀,我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还您呀……”
“怎么又跟我‘您’上了?”柳梦斋先觉得可笑,忽而又一阵心潮酸涌。他见过她在狗场里为同伴祈命,而她那同伴却拿鄙薄来回报她;他见过她向母亲忏悔罪恶,却只得到更多的罪恶的要挟;他也同样记起他自己曾如何在百花宴上恶劣地对待她,她却那样漂亮、那样不惜难看地替他挽回局面……她是他从未见过的,不从这俗世沾取一丁点儿贪婪、怨怼和自怜的人,珍奇如不沾泥的稻谷,她却居然自觉一条狗、一件衣裳都比她金贵……
这人间欠这女孩太多——狗都欠她,衣裳都欠她!而他,想替这不长眼的人间补偿她。
于是,他抚着她湿漉漉的手指,向来轻狂的声调骤变得庄严明澈,“你没欠我什么,我只是把你给我的,还给你。”
“我……给你的?”她打开手掌,露出泪涟涟的双眸,两腮仿似坠挂着破碎的水晶。
柳梦斋笑起来,“我有过那么多东西,但没一样能慰藉我;我也见过了好多爱恨,人们的那些个感情全叫我失望透顶。而你,你这里,”他拿畸形的手指抹过了万漪的眉眼和目光,“是宝库。只钻进你眼睛里待一会儿,我的心就满满的……再不用忙着偷什么。你知道吗小蚂蚁,自打我心里装了你,就再没偷过什么了,我的手不痒了,我什么都不缺了。我一直有钱,可从没体会过这样的富有。所以,你哪里需要回报我?就给你再多,我也回报不了你给我的万一。”
就在她还无言以对时,金元宝从桌下钻出来,将前爪搭住了他们二人的膝面,大力地甩尾巴。
柳梦斋笑着骂了句:“傻狗!”搛起一块排骨拿清水涮涮,塞进它嘴里。
万漪也笑了,她揉着大狗火热的脑袋,一面把泪眼搁在他肩上,他精贵的衣料会替她把泪水吃掉的。
饭后,柳梦斋仍不肯放她走——万漪也不愿走。于是,他便令她的轿子跟他一路来到了灯市口。一落轿,万漪便见彩灯嵌壁的几个大字,但她不认得,只管随在他后面进去就是;不过所见那一派乌烟瘴气即刻就令她认了出来,此地是赌坊。
“来这里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赌钱呀。”
照样是一堆人迎过来,把他们延入包房。柳梦斋摁着她在一张巨大的赌台前坐下,让她摇骰子、翻牌张……万漪早就和猫儿姑学过赌技,不过在她血管里翻来倒去的那些酒又让她把一切都忘记,她只记得氤氲的烟雾中,他那张看起来天真又邪气的脸庞、他明锐的双眼像炭火一样放着光,他大笑,笑声如洪流般高涨,纤长的手指间翻动着变幻莫测的点数,然后他不停地告诉她,她赢了,又赢了。被无数的赌徒摸得又滑又亮的筹子像倒塌的房子一样流向她,在她的手边越堆越高。
“这是多少?”她又抿了一口酒,痴笑着问他。
她见他高大俊美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着,听到他载满了笑意的声音,“一千四百三十六两。白万漪姑娘,你欠我的钱已经全部还清了,以后,该我还你了。”
万漪大笑了起来,她控制不住自己,喷泉一样的笑声从她喉咙里冒出来,携着金子和银子碰撞的声响。
柳梦斋望着她那模样,便知她醉了,而他醉得更厉害——不是因为酒。他摆摆手,屋子里的人全都退出去。他信手从解暑的冰盆里拿了一块冰,包在手绢里,往她红通通的腮颊上镇了一镇。
“我说,你这么笑起来可真好看……”
“怎么笑啊?”她嘴里含含糊糊的。
“大笑。这么久了,我从没见过你大笑,这是第一次。”
万漪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猛一下拿两手堵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过笑声仍旧从她的掌间向外漏。
“哥哥……”
“怎么?”他忍俊不禁,她的脸要把冰块都烧化了。
万漪抓开他的手,把下巴搁进自己胸口,半闭起眼来,梦呓一样地说着:“我也好久……没这么笑过了。掌班妈妈不许我这么笑,说露出了牙花子,丑死了。娘、娘也不许我这么笑,她说,家里穷成那样,有什么好笑的呀!”
说着,她却双肩抖动地笑起来,“不过,娘也不许我哭,她说,外人听见了,还当我们过得有多惨呢!我的哥哥……”
她又拽过他衣襟,把脸埋进他下腹,低声地咕哝:“你不懂!笑就是罪过,家里头那么穷、那么苦,我怎么能笑?哭也是罪过,是在羞辱我这个家,羞辱我爹娘……你不懂,你这种有钱大少爷怎么会懂?”
柳梦斋扳开她,他不是没在这间房里干过女人,他双耳听得出骰子滚动的点数,只需要“输”到她们心里的价码,就能当场满足自己膨胀的欲望。但对她,他不止于欲望,心疼像刀尖一样翻搅着他,又像翎毛一样挑逗他。但他能在牢里克制住自己,在赌场也一样能;哪怕她喝成了这样——尤其她喝成了这样。
他把那手绢里的冰块摁去了自个儿脸上。
万漪并不觉他刻意的回避,仍在使劲扯住他嘻嘻笑着,“所以,请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不给你笑,我是真不会。可只要你喜欢,你想让我怎么笑,我就怎么笑,你想看多久,我就笑多久。我太久不会笑了,我白白是个卖笑的,可当真不会笑。还是你给的,哥哥,我的笑都是你给的,本来就全都是你给的……”
她已前言不搭后语,原本静若澄波的双瞳一股股涌溢出腐蚀人心的媚气。
柳梦斋长吐出一口气,把那冰块扔开,蹲下身摸摸她,“小蚂蚁,以后跟着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你每一种样子,我都爱。”
万漪拿笑脸盯着他瞧了好半天,突然又一下子哇哇大哭了起来,她抱住他,拿热泪和嘴唇一下下啄着他后颈。
柳梦斋搂紧了她,上上下下擦抚着她耸动的后背,“我送你回去吧,小傻子,你喝多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放心她坐轿,于是让她和自己共乘一骑。她晕晕乎乎斜靠在他胸前,他小心翼翼地控着缰,时不时在她发间一吻。
太奇妙了,那么多金钱和肉体扔下去都毫无回响的心的深坑,竟可以被一缕发香填满,满得要溢出来。
这一段珍贵的路程的终点,是妓院。柳梦斋驻马于怀雅堂前,亲手把万漪抱下马,送进了跟妈马嫂子的怀里,“看好你姑娘,她酒醒了和她说,明儿我来瞧她。”
而他们都没想到,万漪的酒竟会醒得那么快。
只走了两步,万漪就被一个人扯住了——“小蚂蚁!”
还在醉意里吃吃笑的万漪一回过头,笑容就迅速从她脸上被揭掉,她的整张脸都变得像被撕开的伤口。
“娘……”
灯笼的光亮似乎在瞬间倍增,就在那老妇踏出阴影的一刻。柳梦斋并不大记得她的长相,但那张脸上被灯光打得明晃晃的刁钻、蛮狠、贪念……他是熟悉的。
他的心思立即翻动了千百次,正当他欲开言时,万漪却轻推了他一把,“哥哥,我和娘说几句话,你先走。”
之前她声音中向他敞开的欢乐和放肆统统冷却,他不由得看向她,她眼睛里带着急切的恳求,“求求你,别在这儿看着,你走,快走。”
他沉吟片刻,“好,那我先走一步。”
柳梦斋原本并没打算在今夜踏足怀雅堂,如今他改变了主意。他走进大门里,又冲上前迎客的龟奴们摇摇手,就斜靠住院墙,与彩楼后的那半抹月亮静静对望。
少顷,万漪也进得门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他的存在,见他闪现在眼前,还惊得“呀”了一声,“哥哥你还没走吗?”
她醉眼蒙眬、脚底龙钟,他扶抱着她,一厢对自己的某个随从耳语了几句,“去吧。”
之后他转过脸来对她一笑,“到你房里头坐坐去。”
猫儿姑一听说财神驾到,即刻找个借口,把原先等在万漪房中的两位客人挪出去,又亲自和柳梦斋套了一番近乎,临走前再朝万漪抛个眼色。
“乖女儿,我们先出去了,你和大爷静静说说话,啊。”
两人的身边一时空下来,柳梦斋见万漪仍有些吁吁作喘,便擎起茶盅递给她,“酒渴了吧?来,喝些浓茶解解。”
万漪呷了两口茶,把盖碗一扣笑道:“哥哥,我娘来,是家里头急等着用钱,临时找我应个急。我已摘了首饰给她,叫她回家了,等翻过这个月,爹的工钱就收上来了,都解决好了,你不用为我操心,啊。”
柳梦斋正正凝睇着万漪的脸,见她两眼奇亮,看得出微醺之态,但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是在说谎。他本也会受到欺骗,若非他拥有这样一双绝妙的耳朵,不管是厚厚的院墙,还是刻意压低的悄声细语,全都无法拦挡。其实他早已听清了一切——
“娘,你脸怎么了?爹又和你动手了?”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爹他……”
“嘘,小点儿声,过这边说。行啦,娘你说吧。”
“啧,你爹又赌输了,实在赔不起,我们就举家到京城来逃债——”
“举家?那,弟弟妹妹们也跟来啦?我能去瞧瞧吗?我可想死他们了!”
“先别扯这些,我跟你说,我们暂住在驴市胡同,落下了店账,只得你给想一想办法。”
“娘,这是几件首饰,你先拿走抵账,喏。”
“这够干什么呀?欸,我瞧才送你回来的那公子哥儿派势可不小——”
“娘!你别转他的主意,要不我可把掌班妈妈请出来跟你说!”
“哎哟,你反了天了,还敢跟我摆谱?”
“娘,家里把我卖出来,不就为了解穷吗?放心好了,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肯定会给你弄钱。但求你别去烦人家,我自有我的路。”
“瞧你们才那热乎劲儿,跟刚出屉的馒头似的!你不往他腰里弄钱,还有什么路?”
“我路多着呢!赶明儿我找几个散客,一人开个十几、二十的小方子,就凑给你了。反正你不许骚扰那位少爷,别怪我没告诉你!”
“呦,我明白了,合着那是你热档儿吧?真够行,下窑子没两年,先学会心疼男人了!成,我走。不过我可跟你说好,别想着把你亲娘当叫花子打发。”
“行了娘,你容我两天筹钱,这阵子就先走吧。欸,这个戒指也拿走,给几个小东西买点儿好吃的。你这脸,拿鸡蛋滚滚吧,爹也是,下手愈发没个轻重……”
……
耳畔的回声骤被忽起的笑闹搅散,走廊的对面送来一阵阵笙歌沸腾。柳梦斋轻嗽了一声道:“小蚂蚁,我问你,你当初卖的是死契,还是活契?”
他见万漪垂下头,之前为了能叫金元宝尽情地舔她,她把首饰全都摘下来裹进了手绢——也正好被她那位娘一网打尽。此际她发间已什么都不剩,只一头清亮而略显凌乱的发丝,徐徐掩住她一眉一眼。
“哥哥,我懂你的意思。‘不瞧不看,永断葛藤’——契书上这八个字,真是一字一刀,全戳在我心尖上。可是骨血亲情,又怎是区区八个字就能割断呢?照律例来看,我是卖绝的姑娘,不用再管那一帮亲人了,哪怕官司打到了金銮殿,皇帝老儿也得站在我这边,但我的良心不站我这边哪!不瞒你说,你才带我买这个吃那个,带我上赌场玩,我瞧你们富人拿钱不当钱的样子,其实总忍不住想起我可怜的爹娘来,更觉出人和人之间的穷富不公,也更心疼他们求生的不易。既然我娘都来瞧我、来看我,那就是还拿我当家人。我若只为了自己心里那一点儿小小的委屈,就撇开我生身父母、弟弟妹妹们不管不顾,那我就算过得再怎么轻松称心,也会一世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