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岁明知有人对他不利,怎肯赴宴?”
“九千岁尽管是个刑余之身,勇毅却远胜于普通男子。京师保卫战之中,带兵上阵的不光是那个詹盛言,九千岁也一样率御马监禁军提刀杀敌,数次命悬一线,才搏来今日的地位,没人比他更信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而这一则道理,驸马爷也该铭于心、践于行。”
冯敬龙停下来想了想,不无警惕道:“你我区区一面之缘,你做什么这样替我考虑?”
白凤就等着这一问,整个计划的成败就在于她能否完满地回答这一问。“我白凤只是个俗妓,勾引九千岁的对头,不过是为了捞着一则重大情报,好表白忠心,稳固宠爱。不过我一见你就改了主意,决定把这一个邀功的大好机会让给你,你在九千岁面前一个字也不消提我,只说是你自己从詹盛言口中套出了这一场惊天阴谋。之后的荣宠风光,也只归你一人。至于其中缘由,我该怎么说呢?”
冯敬龙被她勾起了好奇,“你倒说说看。”
白凤望进他眼底,眼仁微颤着,浓烈而热情,简直能在她眼睛里切实地触碰到一颗破碎的心脏。“这一段往事,我从没和一个人提过。我十四岁做清倌人出道那一年,曾有一位少爷愿意赎娶我。我却一心只想在这花场混出个万字来,便用极无情的法子回绝了他,哪知他回家就得了相思病死去。后来我日日送旧迎新,才懂得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念及这个人永远是心里难过,一日比一日更懊悔。这几年间居然也患了相思病一样,常常梦见他,逢初一十五,我都会在佛前祷告,若有下一世,我定要与那少爷结缘。前几天我和你在九千岁府中对面而过,你杂在好些人之中,匆匆一眼间,我还只觉得面善而已,今夜在灯下这么真真切切一看,你的相貌竟和我的那个‘他’……”
白凤说说停停的声音丝丝入扣,冯敬龙已有些被她感染,认真地问道:“我和他长得相像?”
白凤回过脸,假装揩拭着毫不存在的眼泪,只把胭脂揉搓出了点点桃花,“其实也并不是完全相像,可就是哪里说不出来的一股子神气总叫我想起他。论理,我和驸马爷这也不过是第二次相见,本不应交浅言深,把你和死者相提并论就更加不应当了。但我见过的男人多如牛毛,任凭他有钱、有权,还是像姓詹的那样有脸子,我全不过是相见交欢,过后不记。说句该砍头的话,就连九千岁,我也是看着他的权位才勉力巴结而已,从不在心里头打个过儿。但你竟似我的心上人还魂一般,我想,莫非是上天念在我一片痴心,故此把你送到我面前,让我在你身上报答未完的恩情?”
她一面说,一面就软在了冯敬龙的胸口。他将一只滚热的手揽上她腰肢,“你说在我身上报答那个人,究竟怎么个报答法?”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白凤斜睇了他一眼,她眼中百转千回的媚色足以软化最强硬的硬汉,也足以叫最扶不上墙的软蛋硬起来。在这种时刻,大部分男人都会丧失细究真相的意愿。而为了消除冯敬龙仅存的一点儿怀疑,白凤已然递交出她最有力的证据。她把她天花乱坠的舌尖,沉默地塞进他嘴里。
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她施尽了浑身解数,以至于云收雨散许久后,冯敬龙仍陶醉不已。“晚饭时我们喝的酒是波斯国进贡的新品,叫‘登仙酒’,说是饮后可使人浑然忘世。依我看,这酒该改名叫‘白凤’,以后凡是能让人欲仙欲死的东西,都该以你命名才对。”
白凤把头埋进他腋下,发出腻腻的笑声:“你可坏透了。掏心窝子说,我委身于你,原不过是以酬死者的意思,可我也不知怎么的,好像、好像——哎,真羞人答答的,怎生说出口呢?那,你别瞧我不起,才一经过你这条生龙活虎的身子,我放不下的,就实实在在地成了你。”
冯敬龙大笑起来,“你的外号叫‘金刚’,却也被我这‘活佛’给收服了不成?”
她啐了一口,又紧向他怀中一挨,拉着他的手摁住了自己一只入握如棉的乳房,“也不光是身子的事儿。从前我花运亨通,就为了我心里头只装着个故去之人,方能够八面玲珑、百毒不侵。眼跟前,我却叫你一个大活人从身子里生生地闯进来,你摸摸,你在我心门里横冲直撞的,把我的心都撞得乱跳。”
冯敬龙低哼了一声,俯过来吻她,“我那天一眼望见你,你也早就闯进我心里来了。”
白凤受了一个湿淋淋的吻,便只管呆愣愣地仰着同他道:“我一个卑贱之人,居然能得到你的眷念,叫我又伤心又感激,就把命全押上也酬报不了你的恩情。可我越爱你,就越觉得怕。”
“怕,怕什么?你怕九千岁?”
“你一个驸马爷都不怕公主,我算哪个名牌上的人,何必怕九千岁?”
“那你怕什么?”
“我怕你。”
“我?”
“现下我总还受九千岁的宠爱,在他那儿有的是机会拐着弯儿帮你,哪一天事发,我也不害你,一个人领罪就是。好歹九千岁也不会为一个窑姐儿同驸马爷过不去,公主再骄悍些,也是个女人,就更不至于为外头的花花草草为难自个儿的夫君。就闹出来,你也是毫发无损,但只你好好的,我大不了一个死,死我也不怕。我就怕——我就怕你口里说得好,实际只拿我当个玩物,这一次玩过了就抛在一边,再也不理我,空留我傻牵念,我苦思成疾,这一条小命保险断送在你手上。”
“你真会瞎想。我冯敬龙平生经历的女子也不为少,可和你这般的销魂滋味、神仙境界,我竟是头一回,就冲这个我也舍不得不理你。”
“就是你不理我,我也认命了,自去找个地儿安安静静地一死,不给你添一点儿麻烦。只求你别吊着我,给我一句明白话。”
“你倒越往邪处说,嗳,嗳,这是怎么了?”
白凤只管把秋波注视着冯敬龙,撇着嘴儿,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我的爷爷,我的小哥哥,我真盼着一口气上不来这就死在你怀里,才是我的造化。”
冯敬龙听她说得凄怆,禁不住满面怜惜,忙搂住了她道:“你瞧你,死啊活啊的。好,我起个誓给你。我冯敬龙要对白凤变了心,让我——”
白凤早伸手掩住了他的嘴,“你可别!我宁可为你死一万遍,也不要你为我担一丝半点儿的风险,你若腻味了我,愿意变心那就只管变心,我总待你至死不变就是了。”
“空口说你不信,起誓你又不让,你到底叫我怎么办?”
“你若真肯安慰我,我倒有个傻想头。”
“你说就是,我听听看办不办得到。”
“我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要你抬抬手,你一定办得到。”
“这倒奇了,你说说看。”
白凤原本是惨然欲泪的,这时却又嘴儿一鼓,把樱唇间的白牙辗然微露,流泄出无限的真情娇媚。“你别笑我痴。若像这般私底下相见,有什么一句话就说开了,怕就怕当着人有话也难说。譬如,就过两天安国公府那一场宴会,九千岁叫了我的条子,你也坐在席面上,你把脸别着不瞧我,我怎么猜得准你只是避开九千岁的锋芒,还是不爱搭理我?所以我想着,以后不管在哪儿,有没有旁人瞅着也好,但凡我在说话里夹一句‘龙凤呈祥’,你就算眼角都不瞟我,只消轻轻咳嗽两声,然后把左手这样在鼻尖上擦三下,再在嘴唇上抹三下,我就明白你还爱着我,也好安了心。”
冯敬龙听过后哈哈大笑,“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吗?”
“就是小孩子的把戏,那你依不依人家?”
“依你,依你。”
“你做一遍我瞧瞧?”
冯敬龙果真干咳了两声,又学着白凤方才的手势一五一十照做了一遍,只笑得个不住,“你这句‘龙凤呈祥’自是嵌了咱们俩的名字,可摸一摸鼻尖和嘴唇,却有什么讲头没有?”
“你看你的鼻子生得这样高大,都说男人的鼻子生得大,那儿就生得大……”白凤伸臂圈住他脖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黏腻,渐成耳语,“我的心肝爷爷,人家还想和你‘龙、凤、呈、祥’……”
冯敬龙再一次笑出来,他笑着咳嗽了两声,重新拿左手在鼻尖和唇上各擦抹了三次,接着就翻起在白凤的身上。“你个小傻瓜。”
就在一刻钟之前,他刚刚从里到外探索过这个女人,而且将马上再一次这样做,可他对她仍旧是一窍不通。白凤才不是“小傻瓜”,从詹盛言所在的房间走回冯敬龙身边的那一段路还不足百步,但她已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无比精确地计算好了。
第一步,她得先叫冯敬龙自投罗网,她的网,就是她的床。她并不能声称自己对他是一眼动心,因为事实明摆着,随便哪个男人在郎艳独绝的詹盛言面前也不过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假如冯敬龙自己也了解这一点的话,就会对她的动机存疑。因此白凤采取了更为稳妥的做法:在他们间假造一个死者,就像在两道河岸间建造一座桥。第二步,是过河抽桥。毕竟一个男人在欲火焚身时真的不介意某件事,不代表真的他不介意某件事,比方说:做一个死人的替身。一旦上过床,白凤就要令冯敬龙确信,他的魅力已彻底将死者抹去,一举赢得了她的芳心。第三步,则是以退为进。她将消解掉冯敬龙所有的顾虑:她的存在只会带来利益和快乐,绝不会给他造成任何困扰。那么到最后,面对这样一个美艳、风情、痴心而又毫无所求的弱女子,男人又怎会忍心拒绝她仅有的一点儿愚蠢又可爱的心愿?
白凤扭动着翻起在上面,她把一对肥美的胸乳往冯敬龙的胸膛上揉擦着,俯下身朝他耳洞里吹着热气,呢哝着醉人的情话。她会令他比第一次还满足,欲望和心灵的双重满足。这样稀有的服务通常是收费很高的,但白凤允许冯敬龙先赊下这一笔账。她不无快意地想,当这个蠢蛋发现只能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支付他的嫖资时,希望他别觉得太惊讶。
直到东方发白,白凤才“恋恋不舍”地送别了冯敬龙。她又累又困,但她还不能睡。她回到槐花胡同怀雅堂,从房门后取出了一根荆条,“丽奴呢?”
丫鬟丽奴在睡梦中疼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女主人,而其手中那满带着倒刺的荆鞭正雨点一样地落下。丽奴不敢躲,只抱起头哭叫:“姑娘,怎么又打我?奴婢有什么错处,姑娘说出来再打也不迟。姑娘,姑娘你干吗打我呀!好好的你干吗又打我呀!”
白凤一向讨厌丽奴,就像她和詹盛言说的一样,她曾不止一次捉到这丫鬟妄图在她眼皮子底下引起尉迟度的注意,而且用的手法又难看又拙劣,挤弄着姿色平庸的脸蛋,捏起一条假惺惺的小鸡嗓子:“九千岁,您的酒杯又空了呢……”白凤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一鞭是一鞭。“你的错处?你的错处就是问得太多。哪儿来那么多‘干吗’?‘干吗’,‘干吗’,你问谁呢?我爱干吗就干吗,还要向你禀告不成?”
丽奴的惨呼加倍引起了白凤的厌憎,她一直打到了手腕酸痛才停下。“弄明白错在哪儿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丽奴满面是血地抽泣道,“奴婢再也不敢多嘴乱问了。”
“这就对了,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白凤抖了抖沾着衣料碎片和血珠子的荆条,俯去丽奴的耳边说了一番话,而后用左手在自己的鼻尖和嘴唇上各抹了三下,“记住了没有?”
“姑娘,干吗——”丽奴刚问出个头儿,立即自己咬死了嘴唇,把剩下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光拼命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那做一遍给我看。”
丽奴也伸出染着血道子的左手,颤抖着抹了抹鼻尖和嘴唇。
白凤提身而起,揉了揉丽奴已像蓬头鬼一般的脑袋,“这就对了。乖乖地听话,我才喜欢你。”
她翻身走出去,现在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等待着第三天的到来。
第三天,四个人——白凤、詹盛言、冯敬龙以及九千岁尉迟度,他们将筵开玳瑁,欢聚一堂,仿如在这三天内,谁也不曾和在座的某些人谋算在座的另一些人:第一天,詹盛言密会白凤,说他已向尉迟度发出了宴会的邀请,向冯敬龙发出了在宴会上一同刺杀尉迟度的邀请。第二天,悄然而至的是冯敬龙,他趴在白凤白花花的裸体上告诉她,他已向尉迟度揭露了詹盛言的密谋,而尉迟度果真将计就计地接受了邀约,并特许其携刀护卫。白凤则令冯敬龙对她发誓明日会由他出面叫她的条子,表面上是代九千岁安排侑酒之人,实则是为了——“詹府那饭厅后头有一个小花园,极清幽的,我早些过去,你也悄悄来和我见上一面。龙哥哥,好哥哥,我总得和你说上两句体己话,才能耐得住坐在另一个人身边哪……”抛出这番话的时候,白凤用两条大腿紧钳着冯敬龙,在他身下颠动着。而第三天的中午,她就按时接到了冯敬龙的局票。白凤有信心,凭她的姿容、胸脯、腰肢和双腿,以及她无与伦比的头脑,她能令任何男人对她俯首帖耳,起码在短短的三天内。至于第四天——白凤冷冷凝视着局票上冯敬龙亲笔所留的那一个“冯”字,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男人不会再有第四天了。
她面无表情地换上华服,珠光外露而宝气内含。“丽奴,让外头备轿。纱帽胡同,安国公府。”
府中,詹盛言和冯敬龙均已于外厅恭候着九千岁。尉迟度的人还没到,但已到处都是“他的人”:镇抚司的番役布满了厅堂的里里外外。
白凤与二人福了两福,寒暄几句后,冯敬龙便道:“九千岁总得两刻钟才到,干坐在这里怪闷的,我出去散散。”临出门前,他用眼角带了白凤一下,白凤便用眼角带了身后的丫鬟丽奴一下。只见过了一会儿,丽奴就不声不响地踅出了门外。又过了一会儿,白凤在众目睽睽下连唤几声“丽奴”,一次比一次声高,佯怒道:“这蹄子哪里去了?难不成像上一回在顺天会馆,趁我不注意就一个人藏起来打瞌睡?哼,瞧我寻她出来狠狠地教训一顿。盛公爷您不用拦,这丫头今儿非得长一长记性不可。你们都别跟着,我自个儿去去就来。”
她满面怒气地走下堂来,还有意向几个番役打问:“见着一个穿绿袄的丫头没有?”一行问,一行就绕过众多耳目,直插厅后的花园。她只身独往花畦深处,远远就瞧见冯敬龙与丽奴并立在几株老松下,秋风把他们低低的只言片语卷来她耳边:“你家姑娘约我在此处会面,怎的还不见来?”“姑娘说叫奴婢悄悄溜出来,她只假作来找奴婢,后脚就到,驸马爷少安毋躁。”“可都这么久了,不会被什么事儿绊住了脚吧?”“那错非是九千岁到了,可没听见动静……”
白凤屏住呼吸隐在花树后,直待听见从前头传来了一阵阵衣履飒沓,还有清路太监“吃——吃——”的喊声。她情知九千岁尉迟度的轿座已到,便折身沿原路而回。
仪轿落在滴水檐前,詹盛言已身着蟒服在轿前接迎。白凤排众直上,屈膝一礼,“千岁爷爷金安,妾有要事密禀。”她依着尉迟度的耳际唧唧哝哝说了一通,说得他脸色连番几变。正值此际,但见冯敬龙气喘吁吁地从后堂小跑而出,赶上前向尉迟度见礼。尉迟度却对他视若无睹,仅仅对白凤闷哼了一声道:“你先去,我就来。”
他周身满环着执刀卫士,一待白凤告退,便将其重新包围在中央。白凤眼见尉迟度消失在团团的甲衣后,似一只蚌合起了它的壳。他似乎和谁在里头小声商量着什么,白凤觑着这一个空子就向冯敬龙投目以顾,目光含幽带怨。他也满含着一目疑色,可眼睛刚一对上,白凤却又把眼睛迅速转开,仿佛爽约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对方一样。她明知这一副冷漠负气之态将使冯敬龙猜疑不定:方才久候她不至,是否有所误会?……白凤的目的就是要使他猜疑不定。
一场眉眼官司的工夫,丽奴也自廊下埋首蹑过来,显然是在冯敬龙的授意之下分头而回,白凤又故作恼恨地瞪了她一瞪。丽奴懵然不知所以,白唬得脚下一定。恰好尉迟度正由扈从中步出,也阴着脸朝那丫头一瞥,就拾级而上。詹盛言、冯敬龙趋奉左右,白凤亦步亦趋地跟上。
诸人鱼贯进入大厅,宴会正式开始。
先是正式参见叙礼,而后詹盛言就以主人身份将主客尉迟度与陪客冯敬龙延入花厅,大家脱去公服,换过了便衣,闲话吃茶。茶歇后,主菜才一道道送上来:海参、鲍翅、果子狸、猩猩唇……千奇百怪的动物的尸体,四面壁立着森严刀兵,最迟钝的人也会感到这一席华筵之下汹然涌动着厄兆。但愈如此,大家就愈是笑语连篇。白凤说了句什么,詹盛言和冯敬龙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独独尉迟度只稍稍扯了扯嘴角。他的话少得可怕,偶有一两句也含含糊糊,但他讲话的声音素来低哑,是喉咙曾在战场上受过伤所致,因此大家只当他喉疾发作,并不以为异,唯有白凤总觉得尉迟度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可能是由于她适才在他耳边禀告的那些话?任再有城府之人,听到了那些话也难免会深感不安。她自己也很不安,不无紧张地扫视着同桌而坐的三个男人,他们每一个都和她发生过关系,她在他们间织就了一张网,收网的时刻即将来临。
白凤朝尉迟度将罄的酒杯睃上了末一眼,便轻转起一把莺声道:“酒喝到这阵子也该歇歇,妾身给千岁爷吹一首曲子吧,解解腻。”
尉迟度还是心事重重的,单单“唔”了一声。白凤这便慢舒玉臂,自腕下的箫袋中取出了玉箫吹起来。不算长的一首曲子,她竟吹错了好几处,不过无所谓,在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根本没人关心她的曲子。
曲毕,她收回箫管,梳了梳自己的紫罗衣袖,“千岁爷可爱听?这曲子名叫《龙凤呈祥》。”
白凤把最后四字放慢了来说,开席至此,不管怎样谑笑也好,她就是绝不与冯敬龙稍作对视,此际却主动荡过眼波,好似一位与情郎赌气的少女终是软下了心肠,先向他送上烟迷雾锁的眼睛,其后就会送上甜腻的嘴唇、销魂的怀抱……冯敬龙果然一愣,脸上浮起了一层情欲的油光。然而白凤瞬时间又已别开了粉面,似乎漫不经心道:“好听又吉利不是?龙、凤、呈、祥。”
她的心怦怦乱跳着,在桌下伸出一只脚碰了碰尉迟度的脚尖。尉迟度正尽饮着杯中的残酒,蓦地里就放下了酒杯。白凤始终垂着眼,但她用余光看得个清清楚楚,也确定尉迟度看了个清清楚楚:冯敬龙恍若无事地干咳了两声,抬起左手,在鼻尖上擦了三下,嘴唇上擦了三下。
这一回,尉迟度同白凤一起把目光投向了立身在几名番役后的丽奴,这丫头好像被谁从背后猛推了一把似的走上前,由大桌旁一张摆放小食的梅花几上取过了一只青瓷酒壶,往尉迟度的杯中倒去,“千岁爷,您的杯子空了。”
丽奴曾千百次这样做,动作又熟练又自然。此刻,白凤是如此庆幸这丫头是个“爱发骚的小浪货”,这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她等丽奴刚刚直起腰,就喝了一声道:“站住!这杯酒,你喝掉。”
一如白凤所料,丽奴的脸上泛起了迷惑之情,“我——?”
“不敢吗?”
“什么?”
“你给千岁爷斟的酒,你自己喝掉它。”白凤慢腾腾地立起身,慢腾腾地说。
丽奴的眼光更加慌乱,“姑娘……”
白凤端详着丽奴,眼见自己经年的积威瞬时间就使这蠢丫头陷入了畏惧之中——连瞎子都能看到的、呼之欲出的畏惧。这就够了。不带一丝怜悯,白凤一手端起那只才被注满的酒杯,另一手就捏起丽奴的两腮直灌而下,“是谁把这只酒壶放在茶几上?又是谁叫你把它送上来?你这贱婢,竟敢陷主子于不义,做出此等令人发指的罪行!好啊,你既为了男人连命都不要,我就成全你!”
一缕透明的液体像鳗鱼一样从杯口游进丽奴的嘴里,白凤直视其眼中所有的惶惑,继而就看到那一对瞳孔猛地扩大,迸射出夺人的精光,那是痛苦的恶光。
丽奴用两手在喉咙处乱挠着,还留有酒水亮痕的嘴角瞬间就被点点的血丝浸染。白凤松开手,让她自己倒下去。丽奴抽动了一会儿,七孔流血,当场气绝。
除了尉迟度,所有人都被骇得立身而起,番役们早已围拢而上。白凤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千岁爷爷,还好您有诸神护佑、百灵相助,才叫妾身窥见了这两个人之间的肮脏毒计!”
“白凤姑娘,你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白凤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问话的是詹盛言,正如同他们俩商定的那样,一个字也不差——他们俩早就私下里商定了每个字、每句话、每一个表情。詹盛言俊美的脸孔整个纠结在一起,白凤也紧跟着显露出一种交织着愤慨与蔑视的神情,冷笑了一声道:“盛公爷,您还被蒙在鼓里呢!才开席前丽奴不是莫名消失了一阵?我还当这贱婢钻沙躲懒,摁不住火气出去逮她,结果却在后头花园里撞见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先只怕是些不伶不俐的事儿,因此一时没上前,光在一旁偷听,却听见这两人间不光有奸情,而且竟在那里计议着毒鸩九千岁!”
“什么?”詹盛言洁白的脸容因惊怒而起了两块红斑,“居然有人胆敢在我府中下毒!”
“岂止是‘在您府中’?我听那男人的意思,他其实早已在九千岁面前构陷于您,说您即将在席间着人行刺,而趁一干护卫全神提防刺客时,他就叫这死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地端上毒酒,回头再叫她一口咬死我,说那酒是我暗指她送的,她也不知里头下了毒。若非我碰巧勘破了这一场密谋,此时遭难的就是九千岁,而公爷和我也免不了落一个奸夫淫妇合谋的罪名!真正的主使者便可全身而退。凭丽奴那核桃大的脑仁子,打死她也想不出这般诡计,全是被那奸夫的花言巧语哄晕了头。哈,那人可真是好辣的手段、好狠的心肠哪!”
“你说的那人是——”终于,似将一张罗网撒向猎物,詹盛言把目光撒向了冯敬龙。他的目光中有着假作的恍然大悟,也有着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费解与愤恨。他紧攥着两拳向前两步,“是你?真是你?不!”
白凤从旁凛凛道:“公爷,论起这一宴,您是主,九千岁是宾,哪个叫我的条子都说得通,却怎么写条子的偏偏是一个不相干的陪客?还不就为了他须得和我那死丫头勾结作案?!您若还不信,就摸一摸驸马爷的胸口,我才没听错的话,他贴肉还藏着一把匕首。开席前,咱们所有人可全被搜过身,要不是他之前就诬告您意图行刺,九千岁怎肯许他以护卫之名暗藏武器?而一旦九千岁着了道儿,他就又可以装成一副难抑激愤的样子将您一刀穿心,好落一个死无对证!”
冯敬龙大梦初醒一般,脸色惨青地瞪视着白凤,好似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曾与他如蛇缠绵的情妇怎会在冷不防之间就亮出了致命的毒牙。他浑身打战地转向尉迟度,“九千岁,她,这女人她诬陷我,我没有,不是我……”
“就是你!”白凤嗓音清厉,毫不留情地将其打断,“我听得真真的,你对丽奴说:‘酒我已备好了,一只青瓷酒壶,放在梅花几上,你只消听我干咳两声,看我做出这个手势,便端酒上前送给九千岁。’”她这几句话说得很熟练,三天前那一个乾坤动乱的黑夜,她曾把脸俯到丽奴被荆鞭抽打得血迹斑斑的小脸旁对她说过一席话,末尾的几句几乎一模一样。她对她说:“……酒我已备好了,一只青瓷酒壶,放在梅花几上。你只消盯紧冯敬龙,听他干咳两声,看他做出这个手势,便端酒上前送给九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