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一屋子珠宝,绝望得哭都哭不出。我明白,所有这些也换不回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买不到安安稳稳的日子。我没胆量去死,可也没一刻想活在世上……
“二爷,你行行好告诉我,人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活得一点儿自尊也没有,还是要活着。人的心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碎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能复原,还是能接着跳……”
……
白凤清醒过来的一刻,是她突然发觉严胜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细细端详着她。他手里为她添酒的小银壶悬在她杯上,他却收回了酒壶,将之远远放开。“鸾儿,你不是卖唱的。”
白凤只觉所有被喝进身子里的热气都在瞬时间发散,她也放开了手里的酒杯,尽量清清楚楚地回答:“对,我不是卖唱的。我卖身,我是个暗门子[23]。”
她早就练成了这一种功夫,不管醉成什么样,该说的谎一句也错不了;说谎早已是她最深的本能,她的表皮就是由一层又一层的谎言所结就。
但在这日月无光的夜晚,在他明亮又沉重的注视下,她突然为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皮相而感到自卑,似一只被抛在艳阳下的癞蛤蟆。她希望找一个泥洞躲起来,但她所做的,却是昂起头迎着他笑了笑,“我才就说了,我一点儿也不值得你来救。”
“我也不懂怎么救人,”过了一会儿,他忽地端起同一只酒杯先来个一口见底,转开头对着另一边说,“我要是懂就好了。”
他伸出手,又一次拉了拉从她肩上滑落的衣裳,“鸾儿,要不,咱这么试试?从今儿起,你不用非得在钱和尊严里选一样,我两样都给你。”
她还在发蒙,已被他拢入了怀中,她在耳畔听到他的声音,仿似在空空的螺壳里听见了大海:“你还想要什么?要上床,我就陪你上床;你要爱,我就给你爱。”
她哆哆嗦嗦从他怀里头挣出来,直盯着严胜醉意醺然却又清醒认真的黑眼睛。她有一万个为什么想问他,但她一个字也没问。她早已取得了尉迟度的信任,他并没有派人监视她,但白凤依然明白纸包住不火的道理。她明白,和严胜的每一刻,她都是在玩火,所以在焚身的结局到来前,就容许她什么也不问,既不问他为什么,也不问自己配不配,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这华美而又致命的碰撞,戴着“鸾儿”的面具,跳完她飞蛾扑火的终舞。
她慢慢笑出来,用双手捧起严胜的脸庞,用自己满是酒气的嘴唇吻他一样被酒烫得像火焰的舌尖——她早发现他是个手不离杯的酒鬼,但那又如何?这个酒鬼已变成了她的烈酒,她上了瘾,而且半分也不打算戒。
白凤根本没想到,就在接下来那夜,她的面具就会被撕去。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八月十七,历书上写明了:“诸事不宜”。严胜约“鸾儿”在贡院大街的江西会馆见面,白凤春心洋溢地奔赴夜会,但一溜入套房的门,她便浑身僵冷。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凉春在尉迟度那儿出卖了她;随即她又想,也许一开始严胜就是个圈套;不,不会的,应该是——
“冯敬龙冯大爷。”
严胜手握酒杯,笑着向另一边的一个男人一点,“我记得你的叮嘱,不准我和旁人说起你,怕你养母得知你在外有私情。但这位是我的挚交好友,说来全怪他,非跟我提说他前两天见着了尉迟度那阉狗所做的倌人白凤,还说白凤是头一号尤物,没人比得过。我同他说,凭那婊子如何,决计比不上我新结识的鸾儿姑娘。结果他死活不信,我只好领这人来一睹佳人真容。冯大,怎么样,这下可服气了吧?”
严胜的舌头都有些打结,这代表他又喝了个酣醉。但白凤已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望向严胜的那位朋友,那人先是一愣,随之就展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记得你这么说来着,说鸾儿姑娘的一双眼秋波纵横如万金宝刀,来一百个男人,一百个被斩于刀下,你还说她走起路来,漂亮得活像正踏着敌人的尸体,你说你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而今一见,心服口服。”他在对严胜说话,却一直盯着她。
严胜大笑了起来,白凤也和那人定晴对视着,却丁点儿也笑不出。
正当此际,乍闻得廊外一阵细步,就从半开的门扉探进来两个人。前头是个老妈子,抱一把琵琶,后头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颇为俏丽,一看就是个常日在豪华之所走动的歌娘。
“两位爷听个曲儿吗?”那老妈子迈进来半步,这才瞧见定在门边的白凤,便把头一缩,“哟,原来已经叫过人了,那咱们走吧。打扰了。”
“等一等!”白凤叫住了她们,又对严胜招了招手,“胜二爷,借一步说话,你的朋友先叫人家伺候上一套曲子。你们俩好生服侍,自有好处。那,这位冯爷您宽坐。”
白凤把严胜带去楼下,另要了一个雅间,关紧房门劈头就问:“那人是谁?”
严胜不以为意地笑着摆摆手,“我与你说了,冯敬龙冯大爷。他是建国公的长子,尚荣昌公主,去年年底受命到武当山营建宫观,也才回京不几日。我和他是打小一处的挚友,总要好好聚一聚。你把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难道我是个贩马的,人家是驸马爷,我和他就不配做朋友吗?”
半轮秋月正从窗眼里向着人,把白凤的一张脸映得一丝血色也不见。“也许如你所说,那个人叫冯敬龙,是驸马,和你打小在一处,但他绝对不是你的挚友。”
严胜的酒意退去几分,他蹙起了眉头道:“鸾儿,你何出此言?”
“我也不是鸾儿,”白凤黑沉沉的目光像石头一样直对着他砸过去,“我和他,我们俩都是九千岁的人。”
严胜被砸得晃了一晃,“你,他……什么?”
面对着语无伦次的严胜,白凤低下了头,经历过无穷挣扎,方才涩哑一声:“总之你今后可学乖了吧,再不可当着任何人骂出‘阉狗’之类的话来了。镇抚司那些个探子往往就是人们身边最信任的亲朋好友,除了监视言行,他们还会刻意吐露对九千岁的不满之心。你听后若不立即上报就等同于心怀怨望,格杀勿论。假如你还胆敢和别人吐露异心……你是不晓得,多的是弟弟检举哥哥,儿子揭发老子的!前几天过中秋,一批便衣探子去九千岁府上递交密报,这个冯敬龙也在其中,我们打过照面。我就是他说的那个‘白凤’。”
严胜喉间的块垒滚动了一下:“你是白凤?你是——白、凤?”
白凤缓了一缓,黯然道:“对,我又骗了你一次,我不是暗门子,我就在槐花胡同的怀雅堂敞开门做生意。我们这种人一向是朝秦暮楚,怎奈何我那位贵客的性子大不比常人。在我之前,九千岁还做过另一位倌人,那倌人背着他和人私通,事发后直接被淋上肉汁,放狗咬死。我想着,你若晓得了我是谁,必不愿蹚这一趟浑水。但我自个儿是早就做好了真相败露的准备,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你别怕,冯敬龙如果把咱们俩的关系捅到九千岁那儿,我一个人来担承,大不了也被一群狗撕成碎片。”
严胜张了张嘴想说话,白凤却举起了一手挡住他,她紧接着又将那手回压住自己的心口,好似怕有什么东西自那儿喷出来似的:“万语千言,偏遇上这个裉节儿……你听我说,早在被九千岁收用前,我白凤就是数得着的红人儿,我能轻而易举叫男人爱上我,也能轻而易举装出爱上他们的样子来,可那只不过是装样子,就像戏子穿起了凤衣在台上演皇后!我和许多的男人谈情说爱,这世上我最会的就是谈情说爱,可从头到尾,我自个儿却从不知情爱的滋味。我精明了一世,只一见你的面就全糊涂了;又像是糊糊涂涂过了半辈子,才终于被凿破混沌。谢谢你,让一个假情假意的妓女尝到了情意的真味,让一个半生演皇后的卑贱戏子真真正正做了回皇后。二爷,就当看在相好一场的分上,在我死后,求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严胜也已竖起了一只手,他的头深垂着,令白凤瞧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她只见他那只手慢慢地团成了拳头,没有谁比白凤还了解严胜的体力和强壮,他这拳足以打死一头牛。
然后严胜就抬起头,好像在寻找着自己的敌手,他看到了白凤。他盯着她,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就收回了拳头。他将拳头抵在口边,嘴唇碰了碰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动作轻柔得如同一个吻。“鸾儿——白凤姑娘,你可知我今夜为什么把这个人带到你跟前?借用你的比方,你是个戏子,那我这些年就活像个看戏的,人世间的悲欢全与我无干。我心口上那个疤,你亲手摸过,其实里头那颗心摸起来才更吓人。但是遇见你,好似叫我的心不再那么麻木了,和你这一个月,也是我这十年来最快乐的日子。你对我,不再只是随随便便的路柳墙花,任折任弃。我带我的至交好友来见你,是想让你认识我,真正的我。”
白凤目睹着严胜的双眼——那一双本来由世间的至美至好幻化而成的眼睛——忽变得像一把横在裸露肌肤上方的刀子。
“我也骗了你。我不是贩马的,也不叫严胜,我的名字叫‘盛言’,我姓詹。”
那刀子没划破她的肌肤就直接戳入了她的心。白凤面如土色,“你是——安国公詹盛言?”
詹盛言望着白凤的模样笑起来,笑得整个人不住地抖动,“你们白家曾害得我们詹家满门灭绝,我们也一样叫你们白家阖族夷覆。我一直想干掉你这个姓白的后人,你也一直没令我如愿。如何做了这么久的冤家,咱们俩却对面不相识?!”
霎时间,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家族仇恨、宫廷阴谋、争斗、流血、屠杀……宛如一阵飓风席卷而来,“鸾儿”与“严胜”全都被卷走了所有的伪装,赤条条、冷冰冰地相遇在宿命的旷野之上,相遇在它掌心里。
白凤近乎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对面不相识?不尽然哪。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一见之下却连魂儿都被你勾走了。你自个儿也不止一次说,深觉与我夙缘有定。只咱们俩都没想到,这缘分竟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而是‘冤家路窄’!罢罢,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是我情迷心窍,竟至于隐瞒了身份接近你,才闹到这个不可开交的场面,真真对不住了。”
詹盛言蹒跚着倒退两步,坐倒在窗下的一把绣椅上,“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桃花纵然轻薄,柳絮岂非癫狂?谁也不必怪谁。怪就怪老天爷,好像他从咱们白、詹两家,从你我二人身上找的乐子还不够多一样。”
他喉音发涩地笑一声,迟迟地说道:“白凤姑娘,人人都晓得我詹盛言贪爱杯中物,你就和尉迟太监说是我酒后乱性强迫你,你力拒不逮,怕有辱他脸面,才不敢以真名相告。随你怎么说,你比我聪明,想一个说法,把罪名全推到我头上就是。”
白凤的发鬓边挽着一支明珠坠角的小挑,那珠子浑似一颗凝结的泪滴,闪闪烁烁,只不肯坠落。“不成,绝不成。尉迟其人手攥天下,心胸却好比芥子一末,容不下半点儿与己不合之事。咱们俩这一出儿,他准咽不下这口气,胜二——盛公爷你若替我包揽了罪责,他一口恶气就要撒到你头上。我说句不中听的,虽则你外甥是皇帝,可他只不过是个泥塑傀儡的‘坐皇帝’,背后牵线的‘立皇帝’是九千岁。九千岁便不好以男女之事为名来惩治你,但回头暗地里使绊子,那也是防不胜防。盛公爷,由我去领罪,原本就是我引诱你在先,有你才那一句话,我哪怕被挫骨扬灰,也是个快活鬼。”
“你没明白,”树影透过窗纸落下来,把詹盛言的脸全埋在丫丫杈杈的影间,“冯敬龙——我不光当着他的面骂尉迟为‘阉狗’,我才还亲口同他说:‘对付那条阉狗,一个荆轲就够了。’”
对面的白凤抬起两手,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詹盛言直望住她,两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你刚怎么形容咱们俩来着,‘冤家路窄’?我和尉迟度也算是一对老冤家了。京师保卫战,我们在战场上曾生死相交,后来他窃权乱政,我则远避边塞,但他对我从没有一天放下过忌惮之心。我贸然回京,也难怪他会派冯敬龙来试探我。可冯敬龙,我们还在撒尿和泥的时节就一起玩,我把他当最亲的朋友看。就在今日晚饭时,他与我把酒叙旧,冷不丁问我想不想除掉那阉狗?我大概是酒喝沉了,和他说了心里话。其实我就算没喝酒,也绝不会想着提防他。咳,幸好我喝了,若不然此刻的心情该多么难以忍受。”
“公爷,冯敬龙既是你总角之交,何以会投靠阉党,居心叵测地坑害你?”
“‘人有所好,以好诱之无不取。人有所惧,以惧迫之无不纳。’[24]到这般田地,再去分辨这些有什么意义?尉迟度一旦探明我的安分守己不过是权宜之计,你也说了,即便表面上不能将我如何,背地里却有防不胜防的诡计来害我。我这个人已算是完了,你尽管到尉迟度跟前告我的黑状,只保住自个儿便是。假若不曾见过你,那我巴不得叫白凤那婊子被丢去喂狗,可我不是已见过你了吗?像你这么美的女人,就算是白家的女人,也不该被丢去喂狗的。”
“你真打算为我抗罪?”
“我就是心疼那些狗。”
白凤愣道:“什么?”
“狗决前,都得先把狗饿上个两三天,个个前胸贴后背的,结果碰上你,除了胸和屁股,再没别的油水,不是糊弄那些小可怜嘛,”他望着她,轻声笑了笑,“还是我来吧。”
外头正传过了三更,隐隐飘进了剥剥呛呛的更锣更梆。白凤望着詹盛言,
表情错综难勘,后亦归于一笑,仿佛遇上了什么喜庆事儿。“咱们俩都不该喂狗,该喂狗的是那个冯敬龙。盛公爷,我屋子里有一包拿来毒老鼠的砒霜,多放一点儿,便足以毒死一个人吧?”
“你是指杀了冯敬龙?”詹盛言似乎被白凤流露出的狠绝吓了一跳,不过他紧接着就摇摇头,“两府的仆人、会馆的伙计……太多人目睹我与他同出同入,他好端端被毒杀,尉迟度猜也猜得到他是查知了我什么罪证才被灭口,疑心一起,原本我一人就能扛下的一句狂言演变成结党阴图也未可知,指不定祸及多少人。我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干脆就设下一场鸿门宴,亲手刺杀尉迟度。太后和皇上想来还不至于受我的牵累,只是我老娘,她……”
这一席话就止于这未尽的一字,詹盛言忽然撑住了椅子的扶手立起身,向那一头凝目相睇,“你白家亏欠我詹家良多,可回溯起来,你们白氏母女沦落烟花也是我一手造成。明日我会差人送你一笔钱,待时机合适,你就拿这钱赎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也算赎了我的罪。白凤姑娘,这是咱们俩正式认见的第一面,我有很多想和你说的,又不知从何说起,不如不说了。哦,烦你和那位驸马爷打声招呼,告诉他我酒沉了,被家人接走了。我做不到再和他若无其事地面对面。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他对着她叹息一声,就要擦身而去,却被白凤猛一把扯定,“你听,那歌女正给驸马唱曲呢。公爷何妨陪陪我,听完这一套大曲再走?”
詹盛言满面疏离地一笑,“也好。曲终,人散。”
他坐回原处,白凤也坐去另一把椅上,谁也不再说话,只一道聆听着。隔过几座房间,一把娇丽的嗓音在唱着《琵琶记》里的《赏秋》,已唱到了曲牌“古轮台”的中段,自“酒阑绮席,漏催银箭,香销金鼎”唱下去,转到前腔的“月有圆缺阴晴,人世上有离合悲欢,从来不定”,直到末尾的“今宵明月正团圆,几处凄凉几处喧。但愿人生得久长,年年千里共婵娟”,尘埃落定,余声袅然。
二人间有一张高几,白凤将手摁在茶几面上,向着詹盛言俯过身,她声音中的惊惶已一扫而空,代之以铁秤砣似的沉定:“公爷,才是我心一慌想左了,其实局面未必坏到那步。我倒有一计,‘人生得长久,千里共婵娟’。”
接着,她就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她说得很慢,但非常之简练透彻。詹盛言先是惊诧于她的狡慧,“你竟是个女中诸葛,想得出此般妙计。”却又在一番权衡后摇摇头,“不过——”
“怎么?”白凤急道,“公爷难不成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苟且偷生?”
詹盛言带着满满的自嘲一笑,“我的看家本领里,酒量只能排第二,‘苟且偷生’才是第一。”
“那你还犹豫个什么?”
“我在犹豫,你和冯敬龙,你们要——”
白凤一板一眼道:“冯敬龙既公然向你夸羡我的美貌,就说明他对我暗怀垂涎之心。而他为你罗织罪名之举,也说明这个人是个十足十的叛徒。不管他为什么背叛你,为美色背叛九千岁,我断定他干得出。”
“你误解我意思了,我怀疑什么,也不会怀疑你对男人的魔力。我只是觉得要你为了我舍身,很过意不去。”
“我原就是个妓女,身体上的事儿简直微不足道。”
“纵然你不介意,可你那个叫‘丽奴’的丫头却要平白被咱们设计。”
“那丫头!呵,她本就是个爱发骚的小浪货,有多少次我正陪客侍宴,她借着添酒就敢直接把脸挨在客人脸跟前,媚声媚气的,还以为我瞧不出。我本来就不打算要她了,她落在别的倌人手里早晚被打死,与其白白一死,倒不如为我所用。”
“那可是你的贴身丫头,你下得去手?”
白凤将嘴角一撇道:“你绝不必担心我,我还担心你呢。”
“你是担心我对冯敬龙下不了手?”詹盛言仰天一笑,“我可是杀人如麻的武夫出身。你放心,但凡一想起这一位‘好朋友’在我背后捅刀子,我准还他干净利落的当胸一刀。”
“那就说好了,我一个,你一个,不出岔子的话,除掉这两个人,咱们俩的性命就算是保住了,”白凤显露出宽慰的笑意,“耽搁得太久了,我要去了,你也回吧。”
她踏出一步,又转面道:“盛公爷,我白家与你詹家的血仇,今日就算在这冯敬龙身上开解了吧?”
詹盛言坐在那儿看着她,眼眸里浸满了迷离的夜色,却依旧是华美富丽,一层层卷动着千般情由。他提起了嘴角一笑,“第一夜,就在你我自个儿的身上开解了。”
白凤笑起来,拧身走出去。她知道他在背后望着她,只要他在望着她,不管这条路究竟是通向哪个男人,她也会走得坚定而轻快。
她一径走回楼上,先开销了那一对唱曲的母女,就摆动着腰身向冯敬龙走去。她的腰身好似是三眠初起的垂杨柳,嗓音就是栖在柳枝上的金雀儿。“盛公爷酒沉了,我差人先送他回府了,剩下这长夜,我来陪您消磨。驸马爷金安,贱妾这厢有礼。”
斜靠在榻上的冯敬龙把眼睛眯成了两道深长的缝隙, “我该称呼姑娘‘白凤’还是‘鸾儿’?”
“随您高兴怎么叫,您肯叫上我一声,就是我天大的面子了。”白凤笑微微地迎接对面充满欲念的注视。早在几日前于尉迟府中头一次遭遇冯敬龙时,她就感到了他强烈的欲念——她对男人内心蠢动的敏感,就仿如蜘蛛在罗网中央捕捉每一根丝线的震颤。
她倾身斟了一盅茶,款然捧上,“不瞒您说,之前我一位姐妹听说安国公此次回京,对九千岁心蓄不轨之意——”
冯敬龙接过茶,指尖仿似很无意地滑过她手腕,“你一位姐妹?”
白凤强忍住一股祟祟作痒的讨厌感觉,只将又黑又亮的瞳珠斜溜着一笑,“驸马爷大可以猜猜看,一个喝醉的男人在女人床上能吐出多少东西来?总而言之,我听了消息后不免深为忧虑,却又担心只不过是谣言,不敢贸然告知九千岁。为探求内幕,我才想了一条美人计来接近安国公。”
“尽人皆知九千岁宠爱倌人白凤,你若以真身相示,必不能使詹盛言信任你,因此谎称‘鸾儿’。”
“驸马爷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今儿撞上了您,我也没心情再演下去了,索性才和詹盛言自暴了身份,骗他说我对他一见倾心,但碍于九千岁对我多方拘管,不得不隐匿了姓名,只求与他朝夕之欢。詹盛言终是被我的米汤灌糊涂了,和我交了心,”白凤深谙说假话的技巧,那就是真假参半。但她的神情却不掺一丁点儿杂质,好像在和神灵祈诉一样庄重,“他向我许诺我们俩很快就可以双宿双飞。三天后,他将在府中宴请九千岁,宴会的末一道菜是糖醋黄河鲤。”
春秋之时,吴王阖闾为登上王位,请刺客专诸将匕首藏在烤鱼的腹中,在宴会上刺杀了吴王僚,这一出“鱼腹藏剑”乃史上有名的刺案。故此冯敬龙一听之下就懂得了白凤话中的含义,他挺直了上身,脸色也变得极其严肃,“这事儿确实吗?”
白凤肃然道:“千真万确。姓詹的贼子招募到了一位‘专诸’,欲行吴王阖闾之事。”
冯敬龙自语道:“我当他不过是酒后戏言,不想竟然已筹划妥当……”
“驸马爷,您只晓得九千岁宠我,但您晓不晓得九千岁宠我到什么程度?他贴身的仆役是这么说的:‘日非凤不食,夜非凤不寝。’每一次宴饮,九千岁必定会叫我侍奉在侧。就是说,那一天我也会在场。而我才已说服了姓詹的,让他同样将你列为席宾。他本不情愿,说万一事有不谐,别拖累了朋友。我问他,你与驸马爷的交情如何?他说,你是他最信任的挚友。”
“哦,他是这么说的?”冯敬龙不停地擦抹着鼻子,他的鼻子生得奇高奇大,陡峭耸立如巨峰,两边两只工致的眼睛,眼珠子贴住了下眼眶冷静地游动着,仅一副筹算的神色,没有一丁点儿的愧疚之情。
白凤对这个人的仇视和轻蔑达到了顶点,但她的动作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满怀柔情,她把温软的双唇凑到了冯敬龙的耳鬓,那是大多数男人的敏感地带。“只算盛公爷命不好,他的兄弟和爱侣,他最相信的一对男女都对他别有用心。横竖他是同意了,既是我劝他来请你,他也托我转告你,他会安排你坐在九千岁的下首,而我则会如往日侍宴时坐在九千岁的肩后。届时就由你我从旁摁住九千岁,任刺客当心一刀。詹盛言让我和你说,他会为你留好位子,至于你来不来,随你便。不过驸马爷,我也奉劝你,你一定得来。”
冯敬龙似乎很享受的样子,有些心猿意马地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白凤撤后了身体,却定定地止住了一双眸子,神色霎时间静若明渊,“九千岁对詹盛言是阳示尊宠,内实深忌之。但詹盛言的母亲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姑母,当初夫家詹氏一族满门尽灭,这位太夫人也照样是安享尊荣,且她又生了个好女儿,成了当今太后。詹盛言有着母亲与姐姐这两层关系,再加上自己又立下了硕硕军功,仅凭捕风捉影可拿不下他,必须祭出一个像样的名目来。若有了公然行刺这一条,九千岁便可名正言顺地逮捕詹盛言。而促成此事,只需你事先向九千岁通报这一桩阴谋,经他的首肯也贴身藏一把匕首,然后在宴会上,当那道黄河鲤鱼端上桌时,你就把匕首对准刺客。如此这般,驸马爷你可就不单单是探查情报的功臣,而且还向九千岁献上了他苦求不获的出师之名,更立下了护卫之劳。一石三鸟,居功至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