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那一夜在丽奴面前,白凤在冯敬龙面前、在这座厅堂里的所有人面前抬起了左手,指尖碰了碰鼻尖,又在嘴唇上抹一抹。冯敬龙呆瞪着白凤放下手,对着他扬起幽冷的双眸,“才我也瞧得真真的,你一做出这个手势,丽奴便把毒酒端了上来——九千岁也瞧得真真的。”
“不是的!不是的!”冯敬龙乍然间汗如雨下,却不自觉地仍旧把手在那奇大无比的鼻子上乱擦着,“不是这样的!九千岁别信这个女人!刺客不是我,是詹盛言,是他,是他和这女人狼狈为奸,他们合起伙诬陷我!九千岁,不关我的事,那女人和我说,只要她一提龙——”
白凤无从得知冯敬龙最后一刻的心情,她猜他已差不多悟出了事情的原委,只要再多一点儿时间,他就能够驱散最初的震骇,为自己组织起一篇清晰有力的辩白之词。幸好,他半点儿时间也不剩了。
詹盛言动作迅猛地摸出了冯敬龙私藏的匕首,把刀尖对着他胸口一捣直入,刀子落下去的声音像是一脚踩入了水坑。“冯敬龙你这贼子,亏我还视你为朋友,我詹盛言哪里亏欠你,你竟这样子图谋我!这样子的黑心黑肠,不要也罢!”
尉迟度说了声“慢着”,但那刀早已一拖而下,冯敬龙的心腹被整个剖开,血如泉涌,肠肚乱流。侍卫们架开詹盛言,他两眼里暴突着血丝,仿似被刀扎穿的是他自个儿。白凤简直有冲动和他抱慰在一起,边亲吻边说:没事儿了,冯敬龙和丽奴都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没事儿了。
她确信没事儿了,她听见冯敬龙“咕咚”一声栽倒在地面,喉咙里发出黏滞的吐息,她甚至感到那濒死之人正将一双眼直直瞪着她,饱含在眼底的激烈情绪如同铁钩子一样在拉扯她。但白凤根本不为所动,连眼角都不向血泊里的冯敬龙抬一抬,而只抬脚走到了尉迟度身畔,坐下来偎向他,“千岁爷爷,姓冯的丧心病狂,不仅企图谋害您,还要嫁祸给盛公爷和我,其心思之恶毒,处以凌迟大罪也不为过,这一死倒便宜了他。”
她把自己的手抚着尉迟度的手,他却忽然一下子将手掌抽走。白凤一怔,仿佛是一霎之间,所有的人和物都从她这里被抽走——嗡嗡的低语声变为死寂,番役们纷纷躬身退缩,就连被两三个番役架在中间的詹盛言也朝后跌退着,表情好似是活见了鬼。
顺着詹盛言骇异的目光,白凤扭回了头去。一瞧之下,她吓得直蹦起来,却有一双手掌,一双温热而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两肩,把她牢牢摁定在椅上。这双手白凤很熟悉,她也很熟悉这个默然无息走来她背后的人,尽管他身套镇抚司的罩甲,下颌还蓄着一把浓须,但那耸立的鼻梁和下沉的鼻端、那黑森森的肤色与神情,毫无疑问是——尉迟度。
白凤难以置信地再度把目光投向了和她并坐的那个人,那个人也长着尉迟度的脸,但那脸上此刻拘谨而卑微的神气却已不再属于尉迟度。白凤又仰起头回望去,她身后的尉迟度将一手一动不动地停在她肩上,另一手抬起来,揭去了嘴巴四周的假须,抛落在地。
没有人不懂这无声的命令,番役们碎步后移,裹着詹盛言一同退出,连桌旁的那个“尉迟度”也起身而去。厅内只剩下白凤与尉迟度,冯敬龙余温尚存的尸体瞪着空洞的眼仁望向他们。
白凤自知自己的脸色不会比一个死人好看到哪儿去,她就那么空仰着一张失措震惊的脸,尉迟度则从上俯着她淡淡道:“满朝的叛逆余孽尚未肃清,防患于未然而已。”
白凤平复了一下心境道:“千岁爷爷英明远见,乱局中步步谨慎原是应有之理。只是那替身的相貌身材怎竟与爷爷酷肖至此,简直像孪生兄弟一般?”
“咱家记得你提过,你曾有一位孪生姐姐。凑巧,咱家也有一位孪生哥哥。上半年,咱家才把他接入宫中培训为替身。咱家和他并不是‘孪生兄弟一般’,而就是‘孪生兄弟’。”
“那是千岁爷的孪生兄弟?”白凤讶然道,她才与那替身贴肤近语,瞧得确切无比,该人干净得连毛孔都不见的下巴颏绝非任何剃刀的杰作,除非——“他也是个……”她一下咬住了舌尖。
“阉人,”尉迟度却毫不介意,仅点了点眼皮,“我叫人把他给阉了,否则,细瞧起终究有破绽。”
白凤一向了解尉迟度的诡诈,但从前只使得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同类的亲近。这是头一次,她对他的诡诈感到恐惧。这个人阉掉了自己的孪生哥哥,只为造一个挡刀、挡枪、挡毒酒的替死鬼;就是说假如今天詹盛言当真孤注一掷当席行刺,即便成功,被刺死的也不过是替身,真正的尉迟度就会像这样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再命人处死詹盛言。
仿似嗅出了她内心的胆怯一般,尉迟度的语调骤变得尖刻,“不过,纵使如此小心防范,也是外贼好捉,家贼难防。依咱家看,今日之事另有内情。”
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白凤浑身一软。她业已被全盘看穿:她对詹盛言的真情、她对冯敬龙的谎言、她的雕虫小技与她的班门弄斧……她摇摇欲坠滑下了座位,伏跪在上方那一道黑暗的注视下。“千岁爷,请您明鉴,今日之事全都是贱妾……贱妾罪该万死……”就在她一面说,一面疾思着该怎样洗清詹盛言,将所有的罪名一己托起时——
“你何罪之有?”尉迟度托起了她,他的手掌是如此有力,不由得白凤就歪在他怀里。他俯下头颅,受过伤的声带发出沙沙的低声:“若非你,冯敬龙的奸计便已得逞。只詹盛言一向与他过从甚密,刚才又急于杀他灭口,你说这一回行刺与姓詹的完全无关,咱家却不能尽信。凤儿,有件事拜托你。”
尉迟度的指尖滑过她耳边,白凤尽力不去听耳鼓里回涌的血潮声,只抖索着亮出一个犹带惶惶然的微笑,“千岁爷说笑话,有什么吩咐,贱妾在这儿听着呢。”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眼,就挨着她说起来。
伴着尉迟度的话,白凤的眼睛慢慢地张大,“千岁爷,您叫我‘拉拢’盛公爷的意思是——?”
“就是那个意思,”尉迟度自鼻中喷出一声短短的凉气,把两眼望着别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但当年京师保卫战,詹盛言曾在乱军中舍命救过咱家,所以咱家也不愿随随便便将其斩除。但他这个人善于治军,且运兵如神,一旦丢掉手里的酒杯,重提战刀,后果不堪设想。他自己也明白咱家对他不放心,因此才避走边关,这趟回京却不知用意何在。咱家已有打算,马上破格赏食他‘亲王双俸’,再在宛平县加拨一百顷最好的土地给他做‘子粒田’[25],但只他安守富贵,咱家绝不会为难他,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虽你们两家曾有过旧怨,但今日你就算救了他性命,你若有意亲近,他断不好推拒,倘或还有所保留,你竟不妨和他挑明,说你就是咱家遣去他身边的一个‘坐探’,但你贪爱他翩翩姿容,嫌
弃咱家是个六根不全的身子,倒对他动了心,待咱家却不过假意敷衍,他不肯接受你,咱家迟早还会另派别人去,反不如有你替他在咱家这面儿周旋。约莫就是这么个套儿,你瞧着办,务必使他对你卸下心防,你再好好地替我监视他一言一行。”
仿若内心中最隐秘的一幕被揭开,白凤面滚耳热,嗫嚅道:“这,却怕是不妥……”
“怎么?难道你真会爱上他,背叛咱家不成?”
白凤忙扯起了连篇的鬼话应道:“千岁爷,您怎可自贬至此,和那酒疯子相提并论!您是上对圣主托付之重,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活活的星宿下凡;那酒疯子就只会扎在马尿窝里头浑喝,他就再托上三生也比不上您一截小指头呀。何况您待贱妾恩重如山,贱妾就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亦所甘愿,怎敢动一点儿对不起千岁爷的心思?只不过千岁爷这一条‘美人计’不免要贱妾把身子赔给那姓詹的,贱妾虽是不值一提的微贱之躯,但一直以来蒙千岁爷的恩眷,又岂敢轻付与他人?倒不要叫千岁爷和贱妾之间生出了嫌隙。”
尉迟度把指端停在白凤耳下,托住了一只摆荡不定的双龙抢珠金坠子,“咱家与你,哪里是普通男女皮肉苟合的关系?不管你身子给谁,只一颗心向着咱家,那就不会有分毫嫌隙。”
他略微挑高了眉梢,这是等候回应的神情。白凤把万种急思在心头一滚,就退后了两步跪倒,“贱妾但凭九千岁差遣。”
“起来,”她听见他说,他再一次亲手扶起她,目光里几乎积蓄起一抹柔情,“凤儿,咱家将你视为满世草芥里的一株仙穂,本来绝不许他人稍作染指,但事出无奈,还望你体谅。除了咱家外,你再添一位客人吧。”
他停顿了半刻,忽又摇摇头,“咱家不愿和詹盛言一样,只是你的‘客人’。这样好了,你是个无父母可倚靠的孤儿,咱家就给你一个终身倚靠,你才知你在咱家这里的分量。听着,今日起,司礼监掌印尉迟度收认怀雅堂倌人白凤为义女。”
白凤怔住,恍若是头顶上打了一个闪。这个一来到世上就被遗弃在街角的弃儿眼见命运改变了心意,重新将她收回怀抱。
“一直到今天再想起,我都不敢相信上天竟有这样的运气来待我;九千岁居然亲口给我和二爷过了明路,原是千刀万剐的死罪却成了受赏的功名。”潺潺的雨声自耳畔流过,白凤见镜中的倒影竟已是宝髻高梳、鬓挑乌云,这才知自己发了许久的迷怔,禁不住笑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四年以来,每回九千岁和我问起盛公爷的动向,我明知二爷对他颇多腹诽,却得编出各种瞎话来,说二爷对他忠心耿耿、诚惶诚恐,省得他起意谋害二爷。前怕狼后怕虎,心里头就没片刻的清净。”
这就传来“扑哧”一声,只见憨奴含着笑,从妆匣里拣了两支花钗从后比画着,“才一提二爷,就自个儿坐在这儿发傻,一开口又是他!说过来说过去,反正绕不开。”
白凤也斜瞥着眼一笑,“我这一片心可全系在二爷身上了,二爷他——”
“二爷他的一片心也全系在姑娘身上了呀!二爷今年也三十四了,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公侯贵戚,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可二爷非但没有娶妻纳妾,做的倌人也只有姑娘你一个,对姑娘还不好吗?”
“我不是说他对我不好,只我们间老像是隔着什么。”
“姑娘指的是——”憨奴把一手的食指屈起,做一个“九”字一晃,“我也觉出来了。九千岁见姑娘,没一次不对二爷问东问西的,二爷却从不向姑娘问起九千岁一个字,有时候姑娘无意间提起九千岁,二爷也马上岔开话。他肯定在吃九千岁的醋。”
“吃醋我倒不怕,反正我对他怎么样,他心中有数。我担心的不是九千岁。”
“那还有谁呢?”
“照我觉着,是个女人。”
憨奴的手中正持着一朵珠花为白凤插戴,不由就悬在半空,诧异道:“女人?除了姑娘你,二爷哪儿还有别的女人?!”
“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呢,昨儿半夜里二爷说梦话了,叫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没听真,但仿佛就是‘书影’什么的,不会惦记上了那姓祝的小丫头吧。”
“昨儿个二爷还没见过那丫头呢,不过从赵大人嘴里听了个名字罢了,怎会挂在心上?姑娘准听错了。”
“也对,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呵,你看今儿那小丫头,梨花带雨,对着二爷一口一个‘詹叔叔’,叫得我都心颤。这等小狐媚子,我可不能叫她太受用!”白凤挡开了憨奴手里另一支金珠曼丽的小插,“成了,就这样吧,不必如何妆扮了。来人说,九千岁今夜还要通宵接见臣僚,无须我在他那儿过夜,只伺候过晚饭就行。”
憨奴面上一喜,“只伺候吃饭?那可太好了。”
白凤自个儿把手伸入妆匣,在一只装有各色耳环的格子里来回拨拉着,手势之粗鲁就仿似那一堆珍奇的宝石只不过是玻璃珠子。“说吃饭,哪一回不请我尝点儿别的新鲜?”
憨奴的脸色立即转为青白,“那,姑娘还是逃不过一茬活罪……”
白凤的手指顿在一对藏蜂血珀的坠子上,她徐徐用指尖将其拈起,双目凝视着被结晶于透明胶质中的一对小蜂儿,“放心吧,但只我想着二爷,我的心就被裹起来了,什么也伤不着我。”她把指甲在耳坠上轻轻一弹,就选定了这一对。
她解开了梳头的青布,露出了纹彩辉煌的绣服,“轿子备好了?”
“早在外头等着了。”憨奴一开门,数个丫头老妈子就一拥而上,拿伞的拿伞,抱衣的抱衣。
白凤走到廊外,瞥了一眼串串彩灯后的雨影,皱一皱眉心,“这雨可真腻人,说来就来,还没个完。”
满楼淅沥之声渐起渐落。夜雨初停,残更便成清晓。


第九章 《万艳书 上册》(9)
豆蔻怀
雨后的秋风更增寒意,一跨出门,书影就打了一个寒战。
昨天白姨传话,说已将她拨给了白凤,叫她晚间仍回西跨院去睡,但白日里须得去前楼尽侍婢之责。书影一步一停,好久才来到那一座走马楼,又在白凤的东厢房前挨蹭了一阵,终是举手轻叩了两下门。
应门的是那个叫憨奴的大使女,她一句话没说,扭身抱了两件衣裳就丢过来,“换上。”
衣裳直盖住书影的头脸,她把它们扯下来,才见是一套婢子青衣和背心,旧也罢了,只太薄了些,活活是一层一搓就破的纸。她稍显迟疑,已听那一头冷嘲热讽了起来:“你这一身还是前两天过中秋妈妈给的吧,又暖和又体面,丫鬟的行头哪里比得上?趁早回后头和猫儿姑她老人家学艺去,三两年出了师,好看衣裳由你挑,官家小姐都比不上当倌人的。”
憨奴只见自己的话音才落地,那小女孩就神色一紧,二话不说脱下了簇新的小袄,换上旧衣。她暗道这果然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因此愈发板起了脸来,“你既换过了丫鬟的衣裳,那就是丫鬟了,以后再想起摆小姐款儿,这屋子里可没人认。娇奴、秀奴,过来。”她手指着两个匆匆自里间跑出来的半大丫头向书影道,“你便听她们两个的,先干些杂活儿,等姑娘起了床再进来服侍。”
娇奴和秀奴含笑将憨奴送入后堂,就一起把脸一垮望向书影。那才换的旧衣在书影身上嫌短不少,衬衣的袖管和两段光光的手腕全露在外头,羞得她一个劲儿地想把袖子放低一些,正在扯拽间,两手里却被硬塞进一把笤帚和一只簸箕。“你把这堂屋的地扫一扫。”
书影抬起头,也不知是娇奴和秀奴中的哪一个,对着她把眼一翻,“当丫头就该扫地,你不乐意扫,那还回去当你的小倌人。”
书影忍气道:“我不是不乐意扫,只是没扫过,不晓得怎么扫。”
二奴中的另一个马上就操着极刻薄的调子道:“晓得你是小姐,不会扫,可我们也不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带着扫把,不会你就学,莫不成直直地戳在这儿就会扫地了吗?”
她把手一伸,猛一下扣住了书影的后颈,就把她压得深深弓下了腰去,“给人当下女,第一件事儿就是弯腰。弯着,不许直起来,扫,动手,扫!”
书影但觉腔子里一股热血直顶上来,瞧这一班人有恃无恐的架势,定是奉了主子白凤的意旨。她虽想不透白凤干吗要折辱自己,但那样一个连人命都视作草芥的恶女干出什么也不稀奇,只是念及安国公詹叔叔对其一片拳拳信任,叫书影禁不住十分心寒。然而人在屋檐下,又何必徒起纷争?何况争也无用。因之她尽管憋得脸通红,却也不挣扎,躬身在那里定了一会儿,右手就僵硬地划动起来。
白凤所住的这一套东厢房是七开间,堂屋又分了里外两卷,因此一共要算是八间房。除了南北尽间二奴不曾令书影进入,其余都是一间挨着一间地使唤她,扫完了地,又要抹桌擦椅、拂架掸帘。这一切全做完,午饭已送上,二奴只管举箸大嚼,却叫书影从一道窄梯爬进小阁楼里去洗地板、擦箱笼。那阁楼是在正屋的后一卷盖了一个夹层,等于将原来的一层分为两层,二层专用于存放闲物,狭窄非常,即便孩童的身量也须猫着腰进出,在里头劳作的辛苦可想而知。
到了这阵子,书影的动作早已不复初始的生疏,显得又熟练又流畅,仿佛生来就是个爬高上低的奴婢。但在她那一张稚嫩而持重的小小脸容上,总有些什么比她直短到肘下的薄旧衣衫显眼得多,犹如一身脱不掉的华服、一把摘不去的珠宝在目不可及的某处闪耀着。
而书影越是沉默,娇奴与秀奴的话就越多。她们指责她、挖苦她、羞辱她,当这些都无法撼动书影一分时,她们上前来推搡她,“瞧你这样子,我们都叫上了你的脸,你还装聋作哑地不答应!
“总想着自个儿是小姐身份,如今被丫头差遣,所以一肚子不服气吧。”
书影刚从扶梯上爬下来,手里还捏着块抹布,就被这么左推一下、右推一下,她连连趔趄着脚步,扶住了墙壁才没有摔倒。“你们怎样说,我就怎样做,还不叫‘服气’?”
“你口里说着服气,心里头还不知拿什么话骂我们。”
“就是,一会子姑娘醒了,你也摆这一副死相出来试试看。”
还在说着,已听得卧室里头有人高叫了起来:“姑娘起身了,都进来伺候。”
卧室在最南边,里头山墙上悬一幅仇十洲的美人图,又横着一幅字,笔力不凡,写的却是晏几道的一句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字画下一张紫檀半月桌,上设着铜炉铜座,东头的一樘绣帘后横一张数进深的滴水床,床外摆放着一只三尺来高的小石狮子,狮首上还有个石锁似的提环,说不好是哪一朝的古物,外表沧桑又古怪,与这香闺中的豪奢精秀格格不入,所以甚为打眼,一下就吸引了书影的注意。
娇奴和秀奴却目不斜视,双双捧着脸盆漱杯等物,每走一步脸上的怒色就减去一分,笑意就平添一分,待到了床边,声音里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笑。
“姑娘起了,昨儿回来那么晚,怎不再多睡会儿?”
“姑娘漱口,姑娘擦脸,小心热。”
憨奴就立在紧里头,只望着床外的书影,冲她摆摆手,“你来。啧,抹布先放下一边,笨头笨脑的。”
书影赶忙把目光从那石狮上移开,又放开了抹布,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床罩向内走去。这时候早已过午,满地日光斜铺,但床里依然是一片暗沉,只看得到一双幽深的眼睛,其间聚集着细小而严苛的闪光。足有小半刻,白凤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书影,当她开口时,她把她叫作“丽奴”。
书影早在对面逼人的注视下挪开了两眼,光盯着自个儿的脚尖。她听白凤又唤了一声“丽奴”,随即手臂就被谁一戳。
她抬脸看过去,正对上憨奴的一脸嫌恶,“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姑娘叫你,怎的不吱声?”
书影的眼睛已适应了此间的光线,她终于看清床板上七十二神仙的雕花,还有掩在众仙之后的白凤的脸。她的脸晶莹剔透,嘴角微牵着一丝说不出什么含义的笑,“丽奴,我在叫你,把茶端上来。”
书影朝左右瞅了瞅,而后才带着一丝迷惑道:“我不叫丽奴。”
白凤嘴角的微笑有了含义,那是毫不加掩饰的讥讽。“下人的名字都是主子给起的,我叫你丽奴,你就是丽奴。丽奴,给我把茶端上来。”
憨奴早将一盅茶送到了书影的鼻子底下,书影咬咬牙接过来,就听得白凤“咝”的一声,“你的手怎么这么脏?”
书影瞄了一下自己捧茶的双手,指尖确有些尘污。“才擦地来着。”
“听你这口气,倒像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是你自个儿说要当丫头的,擦地原就是丫头的本分,你若受不住,只管开口便是,我这就送你回去当倌人。”
“我并没说受不住。”
“那你倒是把茶端上来呀,杵在那儿等人服侍你吗?”
书影抻长了两臂,又见白凤把脸孔皱在一起道:“谁要吃这泥爪子送上来的茶?重倒一盏来。”憨奴复在一旁把手一点,书影见床头摆着张红木几,上头有茶盅茶杯,便从怀中掏出绢子擦了擦两手,过去新倒过一盅茶。
谁想白凤只浅呷了一口,就“噗”地全喷了出来,“你成心的吧,倒这样滚烫的茶水给我,烫烂了我的舌头,便没人说你了?”
“茶不是我冲的,就算有人成心,也不是我。”
“呵!我说一句,你顶一句,这难不成是你们祝府的规矩?从前你当小姐的时候就拿这种规矩教丫头?”
从前——就是这个词唤起了一切:父兄姊妹,豪奴美婢,雕梁画栋,华灯古书……先前白凤那口水有一半都喷在书影的胸前,连她下颊也溅上了一块。书影先只觉脸上挂着热热的几滴水,很快就觉出热水直涌进眼底和嗓子里。她猛力睁大了两眼,却把嘴唇紧紧闭住。
白凤欠起身,仿似在热切地等待着那个小姑娘哭出来,又因总是等不到而现出一丝扫兴的神色。“我吃我自家的茶,碍着谁了?倒得瞧你的难看脸色。若不是盛公爷的面子,我哪来这样的好脾气?”
“姑娘何必和这玩意儿置气?”憨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金漆大托盘,她拿肩膀挤开书影,就把盘子呈在了白凤面前。
书影见那盘中铺满了各色宝石,足有近百颗;她从小生长于富贵,一瞥间便知颗颗都是上等成色,却不知白凤要这么些个宝石做什么,就算穿珠花,也用不了这样一大盘。
她虽疑惑,但也不会开口问,憨奴却自行在前头讲起来:“我告诉你,这一盘全是九千岁赏给我们姑娘的,好叫姑娘一睁眼就瞧着五色宝石‘养眼’。你听懂了没有?我们姑娘的这一双眼睛是得拿最贵、最美的宝石养护着,哪里禁得起你这样的粗蠢玩意儿?”
白凤把她那阔大幽深的眸子在宝石堆里淡然逡巡着,抛下不冷不热的一句:“行了祝小姐,我可真不敢多劳了,快快请您下去吧。”
这一句便犹如皇恩大赦,书影即刻调身而去,却又被喝住:“回来!”
白凤仍垂目盯着五光十色的宝石,把一只手往床外一展,素绫寝衣的衣袖倏然一滑,就剥出白藕也似的一段手腕,腕上却带着一片淡淡的青迹。“茶拿走。滚吧。”
书影的两截胳膊也在洗得看不出本色的袖筒里拔出来老长,她从白凤手里端过茶放回几上,别过身就走;才走出床罩,又猛闻得谁喊了声“抹布”。书影住了一下脚,把才搁在妆台一角的抹布抓在手中,接着往外走。热泪已在她脸上簌簌洒下,她却并不去抬手擦眼泪。
要是她抬手,书影想,后头那些人就会知道她哭了。
她躲去外间收拾掉满脸的热泪,又在自己方才抹拭过的什锦槅上取过一面小靶镜,对镜检视两眼,不愿意留下一丝一毫哭过的痕迹,却忽见镜面中光影一闪,书影急忙回过身,把镜子反背去身后。
卧房外的珍珠帘幕被挑开一线,露出憨奴的半边脸盘,她把两只眼珠子对着书影一轮,就向里头笑嚷道:“姑娘,你还怕贵家小姐挨了骂脸上挂不住,叫我悄悄来看一看。我这一看,姑娘你猜怎么着?人家根本满不在乎,正左顾右盼地照镜子呢。”
浓郁的龙涎香游弋而出,憨奴错后了一步,把珠帘全拢去一边。白凤自帘后步履婀娜地走来,先将镜子自书影的手内拽出,又将那青玉把手滴溜溜一转,镜面反照的日光就一波一波地涌起。书影拿手背遮住了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