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女嘻嘻哈哈的,一起向猫儿姑抱了礼,“您老人家好!”
猫儿姑显然和她们熟识,也展露了一个笑脸,“大半年不见,你们又各自祸害了多少男人?”
白衣女子把两手转弄着胸坎上的一串银锁,咯咯直笑,“还祸害男人?我们净被男人祸害了!”
蓝衣女子也笑得前仰后合,“兵部的徐侍郎,外号叫‘徐钻天’那个,才从九千岁手里头巴结了一个正堂官,过不几天就该发表了,乐昏了头,中午在这儿摆了个双双台,又叫了我们姐俩一个双条子,这会子已喝得七荤八素,还当着满桌子人手脚就不安分,您老人家且容我们躲一躲清净。”
白衣女子探头一望,就拿手朝里头点了点,“早听说又新来了三个小的,也没得空来瞧过,这便是了?”
蓝衣女子也跟过来,在几人面上乱转着眼目,“据说有一位是爵爷小姐?”
猫儿姑笑哼了一声,把右手上一根连钱盘长金甲套向书影一晃。蓝衣女子张望一眼,有些失望似的说:“就她?怎一脸病怏怏的?”
猫儿姑又是拿气声一笑,“才填了棺材馅。”
书影自己听着也不由一震,原来那鬼地方当真叫“棺材”,胃里头的痉挛一阵紧似一阵,她咬死了后牙,握拳抵住小腹。
“一提起棺材馅,我就害怕,”蓝衣女子缩着脖子笑一声,就从书影身上转开了注意,扫量着其他两个人问,“你们哪一个叫佛儿?”
佛儿本就斜眼瞄着她,这时节只把眼神一下缩进长长的睫毛后,似躲伏进灌木丛中的小兽。
蓝衣女子上前来托起佛儿的下巴道:“这五官可真叫一个俊,就是一股子蛮气似的。据说你娘小佛是妈妈的旧相识?”
佛儿一寸寸地转动脖颈,把尖得能割伤人的下颏自对方的指节上移走,“我没娘,也不许你提她的名字。”
蓝衣女子惊道:“好横的口气!那小佛既不是你娘,你干什么不许我提她名字?”
“不许就是不许。”佛儿道,仿如有一阵狂风剪过她睫毛的灌木丛,泄露出其后冷暗的、蓄势欲扑的兽瞳。
蓝衣女子对白衣女子递一个眼色,正把脸一沉准备说什么,又一阵人声历乱自外传入。一条粗鲁的、满含着醉意的男人嗓音嚷嚷着:“人呢?人呢?跑哪儿去啦?”
“坏了,”蓝衣女子一跺脚,“追来了!”
白衣女子也嘟起嘴,“遭瘟的肥猪,真够磨人。”
“照我说,不如你给那瘟猪嘴对嘴地灌两个皮杯,撂倒了算完。”
“你出的主意好,那就你去灌,把这位热客拢了来,也弄一个尚书夫人当当。”
两个人兀自调笑,那男人的声音已越来越近:“温雪、凉春,哪儿呢?”
蓝衣女子推了白衣女子一把,“温雪,叫你呢。”
白衣女子也回推了一把,“凉春,叫你呢。”
一阵吃吃的笑声间,猫儿姑把佩戴着两只硕大金镶宝指环的左手一摇,“你们快去吧,把客人引到这里惊了三个雏儿,须不好看。”
三个女孩都有些紧张,生怕那醉汉会闯门直入。温雪嘻嘻一笑,又对猫儿姑略施了施礼,“那我们去了,改天再来追陪您老人家。”凉春也一礼,却道:“请您老人家多多教诲那个佛儿,乌眉黑眼的给谁瞧呢?”说着又回斜了佛儿一眼,这才与同伴双双转出去。
倚墙而坐的女孩们并不能瞧见门外,但门外的情形却正被对面那一排大镜映了个明明白白。但见一肥头大耳的男人摸到廊下,后头跟着好几个大姐儿,全谄笑着又扶又拽,“徐大人,您慢些,这不是两位姑娘?”
温雪和凉春早已雏雀投怀似的飞向那徐大人,“大人,我们来后头给你找醒酒汤,你可别一个人早早醉了,倒丢下我们冷清。”
“就是,你要是睡倒了,哪个来疼我们?”
双姝婉转滴沥着,徐大人左拥右抱,鼓着通红的醉眼,噘起厚嘴唇就朝一边的粉颊上啄下去,那头笑着躲开,他又在另一边的香腮上滋溜儿带响地咂一口,哈哈大笑,“这就叫东倒吃不着羊头,西倒也能吃狗头。”
“哎呀大人,你净会损人!”
“就是,专拿我们打趣儿。”
……
“才背后管人家叫‘瘟猪’,转眼也被称羊唤狗,报应来得快呀。”望着他们的后影,猫儿姑玩笑了一句,就回手扣起门,“这是温雪和凉春,白凤你们已见过了不是?再加上一个——”她又摇摇头道,“那一位不算。总之怀雅堂的倌人就她们仨,都算是你们的姐姐,日后见了,也好歹尊重着些。好了,咱们继续,才说到眼睛。万漪你的眼睛呢,柔和有余而气派不足,上不得高台盘;佛儿的眼睛虽有神光有气焰,却生硬桀骜,引不起男人的怜爱之情;书影这小丫头的眼睛好在不食人间烟火,也坏在不食人间烟火,太过端严,目无下尘。总之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咱们就取长补短,务使你们人人都练就一双勾魂摄魄的明眸。第一步,得先让两颗眼珠子灵活圆转,随心自如。看着你们面前的鱼缸——”
猫儿姑从三张小桌前走过,以金甲套的边缘依次敲击三只玻璃缸,缸里头的金鱼一受惊,飒飒地掉尾蹿动。
“叫眼珠子跟着鱼走,鱼游到哪儿,眼珠子就看到哪儿,既得死死地盯着,也得活活地转着,一瞬都不许偷懒。现在开始,一刻钟。”
猫儿姑放出了命令后就不再出声,而只是悄然无息地踱步巡视。很快她就在书影的桌前驻足,眼里一点点生出残忍和戏弄的味道,“你再不好好溜眼珠,我就叫严嫂子前来把你身上的衣裳全剥光,拎去前头大厅里。你才也见了,这时候已经有客人摆酒摆牌了,让各位大爷围着你这只小金鱼溜溜眼珠子,不也挺有趣吗?”
书影仰了猫儿姑一眼,眼神无力地滑脱。一对好似凤舞九天的清高眼眸终是尾随着一条小鱼在方尺之内上下翻转、左右腾挪。她游走着眼珠,顷刻间,一滴滴眼泪就掉落在裂满了鱼鳞纹的桌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不知不觉间,这单调的泪声渐变为一阵阵的歌舞沸扬。彩灯串串地点燃,红男与绿女,金樽与檀板,怀雅堂的夜再一次到来。
至此,三个女孩第一天的“功课”才告完成。
晚饭依旧摆在上房的堂屋,一顿饭也依旧是寂然无话。佛儿向来不爱搭理人,书影则神思恍惚,万漪倒是愿意说话,可瞅了瞅那两人的神气,只怕哪一句不对又惹来什么是非,故此也不敢开口。
可谁知临睡前,书影却主动靠过来,恳然对她道:“我病中烧得人糊涂,却也晓得前几天晚上一直都是你在细心照料我,多劳你了,谢谢。”
万漪先一惊,又窘得连连摆手,“没什么谢的,第一天佛儿她打我,你不也帮我拦着她吗?再说我在家也总这么照料弟弟妹妹,有个人让我忙活,我反倒习惯,要不心里头总空落落的。呀,书影小姐,我晓得你不愿认我做姐姐,我不是诚心讨你便宜,你别误会。”
书影笑了笑,自然而又真挚,“既落在此间,宫府千金和蓬门碧玉又有何分别?从年纪上说,我确该叫你一声姐姐的。姐姐。”
万漪愣了愣,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书影已然又一笑,“明日还要早起学艺,睡吧。”
结果刚刚除了外衣睡上床,猫儿姑却走了进来。她手里握着一把两指阔的戒尺,先在铺沿上敲了敲,“躺着吧,都躺下,照我教你们的卧姿躺好。你,你白日里没听见,现在好好听——”她把尺子在书影的肩头一点,“向右侧过身子来,蜷起腿,快点儿!对,然后把右手曲在头侧,左手平伸搭在身上,转头看看佛儿,就像她那样儿,学着做。”
她又拿尺头把她们挨个拨拉了一遍,直到每个人的睡姿完全符合标准;接着她从槟榔包里掏出了几块茶饼,一人往口内塞入一块。
“含住了,睡着也不许吐出来。将来你们都会有整宿陪客的时候,自现在起就要养成习惯,睡觉的姿势得体体面面的,口内也得含着香茶饼,再长大些还得学会描画‘媚夜之妆’,以防客人醒来看见你们睡相不雅,或闻到口内有异味,更要不得的就是黄着一张脸,任由瑕疵尽显。但只客人在,你们就得一直像仙女一样完美漂亮,绝无一丝凡妇的破绽。”
但听此语,书影只觉有无数根凉腻腻的指爪掏入她腹脏中,她颤着声问:“整宿陪客?我们不是还要学习曲艺,难道就不能‘卖艺不卖身’?”
猫儿姑大笑,“什么‘卖艺不卖身’?全都是那帮贫士捏出来的穷酸梦。卖艺就是为了卖身,卖个更高的价儿。你们这样子的姑娘是给最有钱、最有权的男人们消受的,对那些个白衣酸丁,当然告诉他不卖,他们就倾家荡产也买不起你们一夜。好了,就这个样子,睡吧。我夜里头会进来巡查,谁睡歪了,就是一尺子。”
她扭身去了,后半夜又进来过两回,尺子就直接抽在佛儿和万漪的身上,把睡梦正酣的她们抽得跳起来。她们忙收拢起乱摊乱放的四肢,把一手曲起在脸边,一手平放在身侧,再把舌上的茶饼压一压实,战战兢兢地再次睡去。自始至终,唯独书影睡得纹丝不乱,因为她根本就没睡着。
她的心口在一刻不停地绞痛,自命运转折的那一日——姊妹兄弟伏地饮泣、父亲抽身而去的那一日,她的心就痛个不停。仿似是有一只翻云覆雨之手随便一挥,就把她的心挥落在泥淖,受万人的踩踏。而她这一颗细幼的心从前分明是玉盘上的宝、手掌里的珠啊!父亲每每把她的小脸捧在掌心,爱惜地轻抚。姐姐就凝立在一旁,困惑而怅惘,“爹爹如何只抱妹妹,却不抱我?”父亲笑起来,“儿大避母,女大避父。你日渐长成,为父自该有所避忌,怎能再如幼时一般和你亲密无间?妹妹还是个孩童,须当不妨。”坐在父亲膝头的书影听了,两眼一转道:“那影儿一辈子也不长大,爹爹就可以一辈子像这样子抱我、亲我。”父亲笑着同她抵一抵额心,“爹爹何敢做此奢想?待你出落成风仪玉立的女子,有了自己的夫婿和子女,只嫌爹爹这个老头子又老又笨,连话也懒得和我说一句的时候,爹爹只把你现在这一副小模样放在心里头回思摩挲,便已很好。”
一室暗影间,泪水席卷过书影的脸庞,一幕幕过往刺入她胸膛。她还来不及挡一挡这无边的极痛,未来的幻影业已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看到她自己,一如今日所见的那一对艳妓,温雪和凉春,笑语连篇地被某个肥蠢的男人满拥在怀中。待她出落成风仪玉立的女子——父亲曾说过——就连他也无权再亲昵地拥她入怀,那么她又怎能允许另一个、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放肆地拥抱她父亲珍爱的女儿?允许他们用权和钱来购买她的技艺,再购买她的身体?
但她该怎么办?那只把她打落泥淖的巨手会一步步地逼迫她,这只手里头握有淑女脸儿、仙姑索、棺材馅、金鱼缸……数不清的胁迫与惩罚、恐吓和羞辱,连睡着了都还有一把随时会重重敲下来的竹戒尺,而她,她只有这一脸尚且温热的眼泪,她只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十一岁的孩子,拿什么去和命运的巨手讲道理、和它打一架?书影不知道,是不是不曾被捧在掌心里呵护过,就不会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难以忍受?她只知道,假如当真如万漪所说,人间原本就是这样的话,那她祝书影要离开这样的人间。
死亡的念头又一次盘踞了书影的心,她盯着藏蓝色的窗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沉思着。到天光破晓时,她猛然弹身一坐,生怕自己会高兴得放声大喊。她居然会那么蠢,这阵子才想到!
她先用舌尖把嘴里那块已被唾液筛淡了香味的茶饼顶出来,噗的一声吐去了铺下,就揭开被、跳下床、套上鞋。她正待跑开,又停脚,回身向沉梦之中的万漪俯过去。挨过两尺子后,万漪终于学会睡得端端正正。书影憋着声音向她道:“姐姐,你为人良善,愿你好人有好报,一世平安。”她悄悄摸了摸万漪的手,转身而出。
书影就要溜走了,从这所屋子,从这个人间。


第七章 《万艳书 上册》(7)
疑无路
一拉开门,书影才发现一片纯白的雨幕降落在檐前,夜里头她只顾着苦思,竟连几时下起了雨也未曾察觉。雨声通天彻地,却听不到一丝人声。原来妓院中晨昏颠倒,平常人家早起忙碌的时分,这里却正值昏梦沉沉。书影举手往头顶上一盖,就飞跑着穿过了细密的雨线。她远望着红楼的楼角摸索道路,一面小心躲开巡逻的下人,终于找见了来时的月亮门。一穿过去,迎面便是那一座彻夜歌舞的走马楼,楼身在一片清寂中愈显得高大庞然。
书影掸掉发间的水珠,顺着游廊一径来到了东边的楼梯,蹑着脚爬上楼。二楼上也是一个人影都不见,两边一溜儿房门全关得死死的,从哪里传出不大分明的鼾声。书影平复了一下胸口的喘息,就向前扶住了回廊的栏杆。
她没感觉到畏惧,只觉出一丝丝遗憾。一整夜,她都在极力追忆着所知的每一桩死亡:曾模糊听说过的某位自缢的大臣、吞金的小妾……以至于因生产小妹而血崩亡故的娘,还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爹爹。母亲和父亲就是书影仅有的、亲身接触过的死者——等一等,还有第三个。就这样,她想起了玉怜。书影还很小,但已聪慧到足以体会出其中的反讽:为了逃避成为一个妓女,只有用一个妓女的方式死去。
雨水自天空坠落,在堆着太湖石假山的天井里砸出一个又一个水圈。书影闭上眼,默许下她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心愿,她希望自己清秀的脸蛋会摔成一团恶心的血泥,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从肉里头戳出,脑浆迸裂,内脏飞散……总之她希望“粉身碎骨”绝不仅仅是一个诱人的辞藻。
“爹,娘,不孝女就来了,你们等等女儿。”书影撑起身,一条腿翻过了栏杆,合身往下一倾——
有什么猛地从后头兜住了她,是一条手臂,那手臂绕过她双肩向后一搂,她的膝弯就落入了另一条手臂。书影一片茫然地仰在那儿,漫天乱舞的道道金星中浮现出一双眼睛,一双男人的眼睛——沉郁明净,醇厚柔亮,如百年的陈酒、新启的佳酿。书影还是摔下去了,她只觉“嗵”一声就摔进那眼底,晕晕倒倒的,可一点儿也不痛。
他轻轻放下她,直到她站稳了双脚才松开手,“小妹妹,下楼得走那头儿。”
书影喘了一喘,方才回过神来。她见面前这人年及三旬,头上只戴着玉井圈、龙头簪,身罩一件宽博似道袍的潞绸长衫,靸着一双刺金软鞋,发髻凌乱,衣履不整,但生得却是鬓似漆、面如玉,秀额浓眉之下一柱正直而雍容的鼻,鼻下蓄着两列清疏的八字细髭,相貌异常雄丽,且形质轩昂魁伟,竟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他微然一笑,伸手朝楼梯口一指,“你是嫌走楼梯慢了些,还是压根就不知这世上有楼梯?”
书影又发了一会儿怔,才磕绊着口齿道:“您、您是、是在逗我发笑?”
他俊逸非凡的面庞显露出一丝尴尬,拿指尖在额际一敲,“宿醉,头疼。再给我两刻缓一缓,管保让你破颜为笑。”
书影咬了一咬牙,转开了头道:“我晓得您想救我,可您若真想救我,就转过身让我跳下去完了。”
“不,”他忽然正色道,“是你救我。”
“您说什么?”
“小妹妹,不管你为了什么往下跳,我都有百倍于你的理由。你要跳下去,我可真没面目再活着了。请你救我一命。”
书影重新掉过脸,望他一望, “您骗人。”
“不信?”他摇摇头,“你最爱吃什么?”
“啊?”
“最爱吃的?”
书影见他问得郑重,便带着几分惑然道:“桂花糕。”
“我若是骗人,叫我今后一滴酒也沾不着,”但看她表情愈发疑惑,他才“哦”的一声,“你的桂花糕,就是我的酒。”
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脚步也有些踉跄不稳,连身上都带着一股子淡淡酒气,但书影却不禁觉出了一丝触动。她收束着泪光道:“多谢您,可您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那可说不准。我虽帮不了自己,但兴许能帮帮你。你这么一个小女娃儿,能碰上什么想不开的大事儿?”
“您别问了,问也没用。”
“是我马虎,你连我姓甚名谁也不知,怎肯放心来请我帮忙呢?我姓詹,詹盛言。小妹妹,你叫什么呀?”
书影早已愣住,不可置信道:“詹——您是安国公?”
詹盛言斜挑起一边的眉毛,“小妹妹你听过我?”
“当然,小女久仰公爷的威名!”书影骤一阵心情激荡,急声道,“八年前乙酉国难,鞑子兵临城下,尉迟太监主张迎战,手里头却只有几万禁兵而已。是公爷您临危受命担任京师总兵官,备荒练兵,指挥作战,这才使京师解困。可战后不久,尉迟太监就称公爷乃新天子的亲舅父,不宜手握重兵,要求公爷辞去了一切差使。家父每每提起这一节,都为公爷鸣不平。”
正如书影所说,这一位詹盛言正是军功累累、威名赫赫的国舅爷,因遭猜忌而被缴权,但身份的尊贵却是始终如一。
听了这连珠炮似的一段,詹盛言也忍不住露出了惊异的表情,“竟将在下的前事说得这样头头是道,敢问家尊是——”
这一问,却又把书影问了个含首垂泪,“我说不出口,落在这地方,祖宗的脸可全叫我丢尽了。”
詹盛言迟疑道:“小姐莫不是翊运伯的女公子?”
这一次轮到书影大吃一惊,她圆睁了眼眸,残泪在两腮上闪闪发亮,“公爷您怎么晓得?”
詹盛言苦笑道:“昨夜有人在酒席上闲谈,我方知翊运伯家的二小姐沦落在此,只那会子我醉得过甚,又出了一点儿小事故,只好先睡下。这不?被雨声吵得躺不住,原想着起来找谁去打问一句的,谁料一开门就迎头遇见。小妹妹——哎,这可错了辈分,令尊与我以兄弟相论,我就厚颜称你一句‘侄女’。好侄女,有什么难处和叔叔说一说。来,咱们进屋说,这外头冷雨横飞,你又这么湿漉漉的,可别受了寒。”
从流落在此地,书影所遇见的就尽是些前所未见、凶似狼虎的男男女女。忽地有这么一个人来自她那已灰飞烟灭的旧日的世界,令书影仿如他乡遇故知,有道不尽的亲近依恋,二话不说便随之而去。
栏杆对过就是东厢房,房门半开着,詹盛言把书影领进房,引了她在南次间的一间小厅落座。这厅里头罗绮氍毹,极尽靡丽,又烧着一种浓厚的香料。书影初觉香味好生熟悉,却也顾不上细究,只连哭带诉地倾出了一腔血泪。
詹盛言取过一条厚厚的海鹅绒大毛巾覆住书影,手势轻柔得仿似在照料娇嫩的花苞,但听着听着,他两眼就迸发出明锐的怒意,“什么,竟声称要把你送去给乞丐淫乐?!”一抬手,便扫掉了一只青瓷花瓶。
书影先吓了一跳,又埋下头啜泣不已,“公爷——”
“叫叔叔就好。”
“詹叔叔,就凭我,哪里是这一帮阴狠之徒的对手?与其令爹爹的在天之灵因我而蒙羞,还不如趁清清白白时做一个了结。”
詹盛言唏嘘道:“好侄女,你小小年纪,为人却这般孝烈,连多少大男人也望尘莫及。但你别忘了,《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这样一位孝女,更该懂得自加珍重。”
“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没法子了。”
“我来替你想一想法子,总不叫你以贵家千金之躯落在粪溷中便是。”
听闻此言,书影立身而起,又插烛般直跪下去,“叔叔,詹叔叔,您方才救了侄女一命,但求您救人救到底,将我起拔而出吧。哪怕靠两只手谋生,给您府上当一个上灶丫头,也比这里头干净得多!”
詹盛言早上前来两手相托,“侄女别这样,快起来。”
书影方在其手间站稳,耳畔忽响起一声炸雷,但实际上那只是又轻又软的一声——“大清早就哭天抹泪的,还容不容人睡觉了?”
书影回目望去,见里面梢间的珠帘微动,自后步出一腰细身长的佳丽,仍是那一副慵懒姿态,只把一件掐金满绣的长衣欲坠不坠地披覆在两肩,衣上的花样是满池娇[20]。就由那一池鸳鸯中,浮起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花容——
白凤。
和头一次相见的素颜,及侍宴时的脂光粉艳都不同,白凤的脸面好似并未涂粉,却又细闪着一种莹润的光泽,眼圈和上颊还晕着一片格外娇嫩的粉红,一头乌发蓬松散挽,只横贯着一对玉簪花——这大概就是猫儿姑所说的“媚夜之妆”了吧,书影想。她又看詹盛言抽身迎过去,一边还顺手在边柜上捞过了一小瓶贴着黄签子的洋酒,他手捏那玻璃瓶,不疾不徐啜一口,高大的身躯就向着白凤的耳际俯去,“你就三天三夜不睡觉,也照样美得叫人无心入眠。”
詹盛言把声音压得非常低,但书影还是隐约听见了,由不得她直骂自己蠢。怀雅堂是妓院,这楼上所住的全都是妓女,无端端冒出来一个男子,自然是夜入花丛的嫖客。书影满面红涨地转开头去,这才注意到粉墙上的一幅《龙凤图》,两边立着一副珊瑚洒金笺的对子,上联是“佛云阿度阿度”,下联是“子曰凤兮凤兮”,明明白白嵌了尉迟度与白凤二人的姓名在内,衔名则更是昭彰显著,就写着“白凤女史[21]一粲”。难怪屋中的香料似乎在哪里闻见过,不就是尉迟度赐给白凤的龙涎香吗?可白凤既已身为那恶客的禁脔,怎又光明正大地与安国公良宵好梦?
书影一钗年少女,哪里弄得懂风月局与权力场之中的机窍,正自乱缠不清,已听得詹盛言在那里道:“凤儿,来,我同你介绍一位贵客。这位是祝家二小姐,我与她老家尊祝爵爷是——”
“我才都听见了,”白凤含着丝笑音道,“昨儿的夜宴上,你不就为了这位祝小姐才与赵大人起了争执?”
詹盛言犹带义愤道:“忠良的家眷遭难,姓赵的还落井下石,说出那样的下流话。”
“再说了什么,那姓赵的好歹也是大理寺卿,就为了酒后一句醉话,你把一位三品大员揍得满地乱滚,太有失体统了。”
“的确有失体统。我还从没揍过二品以下的京官,区区一个三品怎配受我的
拳头?我喝多了,你别气。”
“我倒不是气你这个。我瞧你昨儿可真喝多了,自个儿都不记得梦里说过些什么吧……”
“什么梦?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又不是毛头小伙,老这么火气旺,打都打了,做梦还咬牙切齿的。我瞧瞧你的手,好些吗?”白凤拿出撇开一边不提的口吻,又将詹盛言手中的酒瓶也抽出来,转而捧起他的手。
书影从旁听着,似乎是昨夜的酒局之上,大理寺卿赵大人对自己的家难报以嘲笑,结果被詹叔叔痛殴。她偷眼看过去,詹叔叔的手掌与她父亲一样修长而白皙,但指关节却异常粗壮,大拇指上戴着一枚黑璋环绕的武扳指[22],手背上全都是擦伤,那绝不会是由于握笔而来。
蓦地里,种种坊间传言的碎片一片片聚拢。
书影早就对安国公詹盛言的事迹多有耳闻:他诞生于本朝最古老、地位最显赫的贵族世家之一——镇远侯詹家,父亲生前官居辽东总兵,乃位尊权重的“东北王”,母亲则是先帝的皇姑大长公主,詹盛言的长姊就是先帝的表妹,后又入宫为妃,所育的皇子即是当今天子。因此詹盛言的出身可谓是显贵已极,而且还从一开始就蒙着一层神秘的色彩。据说他的母亲大长公主笃信巫术,因婚后被巫女推算为命中无子,故此请了一座泥胎娃娃以香火供养,并认其为长子,好以“兄长”的神力召唤弟弟,之后才有了詹盛言这一个宝贝儿子;为不可亵慢“娃娃兄长”之故,大长公主命府中上下尊那泥胎为“大爷”,倒把独生子詹盛言降格为“二爷”。这位“二爷”因是仙胎所召,一落地就不同凡响,非但洁白郁美,且四岁便写得出一尺大字,五岁读经史,七岁能诗文,十二岁已考中举人,赢得了“神童”之誉,之后却改文就武,被镇守辽东的父亲接去了边疆从军,以稚龄参与一概巡查、练兵、机密决策或上阵杀敌之事,短短数年间已深通兵机,又骁果敢战,屡积军功,十六岁时承父荫,授参将,且因容貌出众被称作“第一美男子”,一时间王侯家来攀亲的媒人简直要踏破门槛。正值春风得意,詹氏一族却被卷入了谋反巨案,虽在两年后冤情便得以昭雪,但詹家的所有男丁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