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小姐,你既说这里是地狱,那你准见过天堂,和我说说好吗?”
“当时并不觉着,现下回想起,真像在天堂一样,”面对一片触手可感的善意,书影到底是生出了倾吐心声的冲动。她神光微变,好似有一整卷薄纱抖落在面前,将她娟秀的脸庞笼衬得朦朦胧胧,“我还记着去年中秋,我们一家人在庭院中看戏玩月,吃月饼时照例是要‘卜状元’的。哦,就是把月饼切成一块块叠起来,顶大的一块是‘状元’,其余便按照大小分作‘榜眼’‘探花’‘传胪’等诸色名目。而后大家掷骰子,谁的码数多谁就是状元,可以吃最大的一块。我记得,我还为了骰数和大哥拌嘴来着,爹爹就陪我重新掷过,特特把‘状元’让给了我,又把‘榜眼’和‘探花’让给大姐和小妹,哄我们三姐妹开心……”
垂遮在书影面前的薄纱被揭去了,她的脸再度变得凄冷而沉抑,“今年的中秋,我的大哥已被充军黑龙江,大姐和小妹被打入贱籍、不知下落,父亲他——我也知道和那鸨子毫无关系,可我一见她,就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一般,我又怎可向仇人胁肩低眉?除了死,我没有第二条路。”
似乎有万端的思绪起伏,引得万漪的脸色连变几变,须臾,她抛出了一声低叹:“书影小姐,我才说我不吃月饼、不过中秋节,你不信,我就把这其间的缘故讲给你听吧。你也知晓我家境不好,我爹是做泥瓦匠的,整年里奔波,我娘也得给有钱人洗衣服、做缝纫,一做就做到深夜里,两只眼都红得像兔子。可就这样子辛苦,也只够让我们几个孩子将将糊口。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小弟,可真算起来,其实我还另有三个小妹。里头顶大的一个乳名叫花儿,花儿三岁时得了一场风寒,本不是什么大病,但左拖右拖,就厉害了起来。”
“病了为什么不赶快请大夫瞧呢?”
“名声好的大夫,车马钱动不动就要一两吊,还不算开方子抓药呢,我们哪里掏得起?满街的游医倒是不费几文,可常常一剂药下去就吃死人,也不敢用哪。所以我们穷人病了都挨着,把命全交给老天爷。”
书影讷讷道:“那你妹妹她后来……”
万漪便续道:“后来就拖成了痨病。那是大前年的八月十五,爹出门去帮闲,娘也给人送洗好的衣裳,弟妹们在外面玩耍,只我一个人陪着花儿。她说:‘大姐,你一直陪着花儿,一步也不走开,好不好?’我说:‘好,大姐一直陪着你。’结果我才哄花儿睡着,就来了几个邻居的小伙伴,说有一户财主在府门口施舍月饼,唤我一同去。书影小姐,你可晓得‘痨病’又叫‘馋痨’吗?”
“是说得了痨病后,人就变馋了?”
“可不,我花儿妹妹天天就想着吃,可家里头哪来的闲钱给她买零嘴儿?所以我就想,要是等花儿醒来能吃上月饼,她该多开心!我便也一起去了那财主府上。我在人群里把鞋都挤掉了,好容易才抢到一块月饼,欢天喜地地跑回家,却发现花儿——”万漪哽了一哽,“死了,连身子都凉了。她只有三岁,口齿还不大清楚,她求我别离开她的话字字句句全还在耳边,可我这个亲姐姐就为了一块月饼把她给抛下,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从这世上走了……”
眼泪刚刚涌出眼眶,就被万漪抹去,她平复了一下声调接着道:“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过中秋节了。前两年,娘又连生了两个妹妹,可爹想要一个男娃娃,就把两个妹妹全溺死了。都是刚一落生就被塞进尿桶里,活活地溺死。”
书影早已是愕而忘言,只会木木地重复着:“溺死!溺死?”
万漪苦笑了一声:“说起来怪丢丑的,我真不想说,可不说,我又怕你尽往死路上想,哎,索性全告诉给你吧!就说我这个活下来的,人还没灶台高,就得踩着板凳烧水做饭,还要带孩子,挨饿受气是家常便饭。有次我照顾弟弟不小心,让他头上跌了一个包,爹抄起门闩就把我鼻血都打出来,娘也跟着骂我。我能体谅爹娘在外面讨生活不易,到处受气,拿我撒个气我也不敢怨,只拼命地苦做,盼他们稍稍待我好一点儿。可到头来爹娘还是——把我给卖了,且卖的是死门儿,不能够赎的。我不认识字,但契书上的最后一句话却听人念得一清二楚:‘不瞧不看,永断葛藤。’”
书影情不自禁地把手抚了抚万漪道:“你别太难过。”
泪水再一次涌出,万漪似要伸手去扯怀中的绸巾拭泪,手却又一缩,只任由泪珠子滴滴答答地滚落,“我不难过。刚来那一天,凤姑娘就弄死了玉怜,我也着实害怕了一阵。可过后,每天里也都安安稳稳的,不必累死累活,到点儿就有好菜好饭,便在严嫂子那儿受些罚,也并不比我在家里头挨打难过多少。在我看,在这儿就和在家差不多的,可能还好些,起码吃得饱穿得暖。横竖那个家也不要我了,永远都不要我了,我在哪儿不一样?”
书影一叹:“你父母可也够狠心的……”
万漪也跟着一叹:“我原先还不太觉着,是那天看见你父亲翊运伯的情形,我才……哎,我同情你,可也万分羡慕你。我记得翊运伯在受刑前还特意对你笑,教你把两手挡在眼跟前。我才晓得世上竟还有这般慈心的父母,就死到临头也惦念着孩子,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你刚谈起家中的琐事,我听着真像是九重天上才有的事。你就是九重天上人,才说这里是地狱。这不是地狱,这就是人间,处处是欺凌伤心,事事不能够如意,一千个人里头,大抵有九百九十九个都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人间的日子原就是这样的。”
书影愣了一愣,“人间的日子……”
“是啊。我的花儿妹妹挣扎了几个月,也没能在这人间多留一天,”万漪将眼光越过她,投向其后那一扇大窗,痴望着被月辉照得一片雪白的窗纸,“还有我那两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妹妹,千辛万苦来到这人间,只因生了个女儿身,连月亮都没来得及瞧一眼,就死在满桶的尿水里。书影小姐,你可知这一条性命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到的福分,怎么你竟看得和急着要丢掉的垃圾一样?就算是爵爷家的小姐,也未免太浪费了些。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活着就惯了,活着吧。”
一时之间,书影答不出任何话来。自然,她从前也听说过穷人的生活和她不一样,但她以为,那“不一样”只是吃得少些、穿得差些、出门没有车与轿……而这是平生第一次,她和真真实实的穷困面对面,其突兀与震撼就仿似是有人在她面前訇然撞开了一扇门。
继而门就响了,“嘭”的一声。佛儿走进来,看着是已把整一块月饼全吃光了,她对拍着两手的碎渣子,朝这边瞟一眼,“人家过节都喜笑颜开,你们过节倒坐在这儿对着脸儿哭,可不是怪事吗?”
书影这才觉出两颊的一片潮烫,忙抬手把泪痕乱摁着,万漪也急急收泪。隔着昏然泪光,她们只见佛儿大喇喇地往桌边一坐,倒了盏冷茶啜着,又把一片茶叶啐在地下,“呸,进门就撞见人流马尿,我这可真够丧气的!”
那一种语气就好似眼泪是整个世界上最令人不齿的东西,万漪望着佛儿无比冷淡而鄙薄的神情,差一点儿就怀疑那一夜那一个在睡梦中无助痛哭的女孩只是自己的错觉,而更令她绝难料想的是,就在片刻前,这女孩自己正独立在月下掩面偷泣。
还好有这一丸冷月,圆满地、静默地洒下圣洁的白光,替人们遮盖掉他们急欲掩埋的一切。
第六章 《万艳书 上册》(6)
正迷津
八月十六一早,白姨所说的那个“猫儿姑”就到了。
没人知道猫儿姑的真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真实的年龄,在传说中,猫儿姑是上、上、上一辈儿的名妓,嫁过八个丈夫,不是被下堂,就是自个儿求去,她从八个丈夫手中分别卷走了一份丰厚的财产,最终在豪客云集的槐花胡同落脚,但自此谢客,只与各院鸨母们往来,谁家新买了雏妓都要请她来调教一番。说也怪,只要经猫儿姑过手的姑娘,十个有八个都能红,剩下那两个也是猫儿姑一早就摇过头的,“一看就不成,祖师爷不赏饭,长得再好也不中用。”
此刻,她就站在怀雅堂的西跨院,由头到脚地打量着万漪、佛儿和书影。三个女孩也在打量她,她们眼中的猫儿姑是一个中等身量的半老丽人,两鬓染得黑黑的,满脸涂着浓厚的脂粉,颈子上也扑着粉,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肉有些松垮,两腮朝下耷拉着,但眉眼口鼻无一处不妖艳生辉,身穿绛色袄、桃红衬衣,系着大红裙子,手上一溜儿金手钏,一身的艳气逼人,却竟不露一分俗态。似一卷盛唐时的仕女图,红影儿上落了灰、蒙了尘、有了年代,却依旧是价值连城。
猫儿姑的口吻亦无比自矜,令人确信她曾见过你们都不曾见过的,也能看到你们都看不到的。“眼前瞧起来,这三个生坯子只一个好的,其余两个一个是笨货、一个是拗种,非得在天良人欲里狠狠滚一遭,方成大器。到那一日,这槐花胡同就是她们三个人的天下。”
陪同一旁的白姨喜笑颜开,“姑姑,承您老人家吉言。”
猫儿姑也在笑,“屋子都备下啦?”
“早备下啦,”白姨将诸人引在了东厢前,亲自推开门,“那就一切拜托。”
“好说,”猫儿姑将掖在手镯里的一条红穗子手巾抽出来一甩,“姑娘们都进来。”
等三个女孩儿全走入,屋门就从她们身后被关上,她们的嘴巴却一一张开,流露出一色的惊讶。她们住在这院中也有小半月了,却从没到过东屋来,只见这里和存放刑器的西屋一样是三间打通,却又和那一派阴冷森然全然不同,竟亮得如雪洞一般,对墙与两边山墙之下,贴着三道墙根围满了不知多少座落地的水晶大镜,明晃晃的镜面反着光,把来人一层套一层地映照着,仿似屋里头早就等待着成百上千个万漪、佛儿和书影,在迎接着她们自己的到来。
猫儿姑背对着一排镜子回转身,面向三人一笑,“你们可真走运,其他像你们这么大的女孩儿都在学着描花样、纳鞋底,总之全是些叫人打瞌睡的蠢事儿,你们却能够学习这人世间最有趣的事儿。既在人世间,就脱不开一个‘人’字。人只分两类,男人和女人。我猜你们的妈妈一定教导过你们,男人是女人的敌人?那就是我教她的原话。对了,你们的白家妈妈也曾是我的学生,我顶好的学生之一。”
万漪和书影对视了一眼,佛儿也自个儿把两眼溜动了一下。怪不得猫儿姑讲起话来的腔调、派头和白姨如出一辙,原来这一位才是开山鼻祖!
猫儿姑只自顾自往下笑说着:“你们的敌人看起来战无不胜、稳操胜券,但你们别怕,只要当女人的不怕,不把男人当回事儿,男人就什么也不是。他们个个都外强中干、欺软怕硬、嚣张又懦弱、野蛮又胆小,和狗一样的。”
檐外有白云浮动,阳光轻移,把满室的明镜晃成一片。光灿灿的影波间,猫儿姑将手里那方红艳艳的手巾一挥,一根鲜丽如蛇信的指甲指向了自己下腹并不存在的某一处,“你们都见过狗舔自己的屁股吧?我告诉你们,要是男人的腰肢和你们的一样软,他们也会那么做。这就是你们需要了解的第一点,为了下面那玩意儿,这群狗什么都肯干。”
有一刻全然的沉寂,就借着这沉寂,猫儿姑轮流审视着三个女孩。她们的脸全红了,特别是那个叫书影的,她连耳根子都涨了个通红,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羞窘,倒不如说是厌恶——极度深重的厌恶。
猫儿姑的眼光在书影面上停驻了一瞬,就恍若无视地游开,“所以,这玩意儿才叫作‘命根子’。只要抓住男人的命根子,他们的一切就统统属于你。但假若你们以为,仅凭着老天爷给你们的脸蛋和身体就足以抓住一个男人,那就大错特错。你们有的,你们的敌人照样也有——这回我说的不是男人,是其他女人,男人的妻子、小妾、侍婢……所有的良家之妇也全都是你们的敌人。一进门我就说过,这些女人现在正学着描花样、纳鞋底,你们该怎样拿自己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手,从她们巧夺天工的手里头把男人抢过来?兵法讲究‘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就请问你们三个,这些女人的看家本领是什么?”
值此一问,三个女孩儿或低坠了眼皮,或转眸他顾,皆不发一言。
猫儿姑一径浅笑着,轻转两步,把手巾一甩,“《礼记》是怎么说来着?你来说说看。”
手巾甩在万漪的额鬓,万漪惶然张动着两唇,“我,礼……什么?”
猫儿姑笑着摇摇头,又将手巾梢落在佛儿的肩头,“她不会,那就你来说。”
佛儿稍一斟酌,试探道:“德、言、容、功?”
猫儿姑悦然一笑,“说得好,这就是女子适人的必修功课。你再来解说解说,德、言、容、功分别是什么?”
这一次这个“你”,问的是书影。书影不吭声,猫儿姑便俯下腰,脸对脸地逼住她,“说。”
书影将两目向上一拂,见一对黑而亮的眼珠子,那确实是猫才会有的眼珠子,美得像宝石,却又像任何一种石头——宝石也是石头——一样冰冷。一股凉意自喉底蹿起,她只好挤出一点儿低细的声音来:“妇德,贞顺也;妇言,辞令也;妇容,婉娩也;妇功,丝麻也。”[17]
“很好,”猫儿姑挑了挑眉梢,扬起腰条,“这就是良家妇女的‘四德’,每一条都是男人制定的,每一条都是为了更好地役使女人,你们可别上当。你们不是为了给男人当奴隶才来做我猫儿姑的学生,正相反,你们得把男人变成你们的奴隶,供你们驱策。策马要有鞭子,你们的鞭子也叫作‘四德’。只不过你们的‘妇德’并不是相夫教子,‘妇言’也不是内外守静,‘妇容’不是齐整娴雅,
‘妇功’也不是纳纱打股。至于这四项究竟是些什么,咱们都会在日后一一讲习。今天,你们先记住,这四项中至为关键的一项,就是‘妇容’……”
直如一位教书先生向蒙童们教授《三字经》一般,猫儿姑口若悬河地讲着,讲女人的容貌、女人的美妙,那足以倾落城池、颠覆王朝之美。她用她特有的——也是三个女孩早已在白姨那儿听惯的浮夸之辞训诫着她们,作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理应在男人看见她的第一眼就以自己的美丽夺走他的心,就像狮子一把掏出鬣狗的心脏一样。美,就是女人的第一要义,但美并不只是天生的相貌妍媸,而是一种更微妙、更精细的东西。
“这种东西叫作‘媚’,”猫儿姑斜睨着秋波将三人一轮,又将手巾在指端一绕,“‘媚’之于女子,犹如焰之于火,光之于灯,宝色之于明珠,乃无形之物。女子有了媚劲,三四分姿色就抵得过六七分。倘或一个六七分姿色而毫无媚劲的女子,和一个三四分姿色但颇具媚劲的女子同立一处,男人则只爱三四分而不是六七分,媚在色之上,且不止于一倍当两倍。[18]容色的好坏是天生,‘媚’却可以经过后天的训练一点点习得。听起来玄妙,实际上就两点:‘姿’与‘态’。良家妇人所讲究的姿态须得是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动不轻狂、笑不露齿,总说一句便是‘端庄’。可这么一端着,男人不自觉就会肃然起敬,随即敬而远之。另有一等姿态,就是那些下等窑子里的野鸡,一见男人就搔首弄姿、投怀送抱。男人虽被勾引得魂不守舍,却也难以不对这些放荡女子生出鄙贱之心来。而你们,你们既不能像良妇,也不能像野鸡,换而言之,你们既得像良妇、也得像野鸡,你们得站在两者的正中间,你们得同时在男人身上点燃两种迥然相异的欲望,使他们对你既想征服,又想保护。而做到这一切,全在于对姿态的拿捏。先说‘姿’,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着我。”
猫儿姑并非平白无故地发出这一道指令,只因三个女孩全从她身上躲开了视线,而她们这么做,只因猫儿姑突然把手巾一扔,开始解脱外衣、扯去长裙。她将衣衫信手抛落,一边再一次下令:“看着我。”
三女不得不又一次抬起眼看着猫儿姑,看她连衬衣、中裤也一并脱去,只
穿着肚兜与小衣[19],露出白得刺眼的肉体。那是一副极为引人注目的身段,论婀娜不输春闺少妇,论苗条不让待字少女,丰腴的胸与臀,一搦腰肢却又细得不盈一握。这曼妙的肉体一次又一次落进无数面闪耀的镜中,如一支又一支亮起的洋烛,照亮了光天化日之下另一个不可见的神秘世界。
“先从镜子里瞧瞧你们自己,一个个低头缩腰、歪歪扭扭,活像落毛的鹌鹑!现在再看我,从镜子里,把每一个角度都看清楚,这才叫作‘站’。”猫儿姑站立在原地,用她抹煞了年纪的、不朽的身躯站立着,庄严正大而春色无边,“把我看清楚,然后站给我看。”
佛儿第一个学着样子,一点点挺起了未曾发育的胸乳。猫儿姑拿一手把她往后推着,直推到东墙下,接着把另一手也放上来,从上到下地扳弄。“这样,两个肩膀头全部要挨住墙,屁股也要抵着墙,腰往前,后腰和墙面至少要空出一个拳头来,肚子别凸,吸气,绷住,腿,站直,大腿根要靠在一处,膝盖并拢,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好了。你来!”
猫儿姑偏过头,向万漪摆一摆手。万漪走上前,接受了一番摆弄,继而是书影。不多时,三个女孩就以一模一样的、挺拔而又妖娆的姿势一溜儿紧贴在墙面,似被铆钉钉住的蝴蝶。
猫儿姑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自己照住镜子,不许走了形。三刻钟。”
佛儿和万漪都依言而行,只有书影把小脸皱成一团,又将肩背在墙壁上胡乱蹭着,一会儿就散了架。猫儿姑吆喝了两句,拿手背在她锁骨上敲打,“站好。”可不出小半刻,书影又佝偻了两肩、沉沉低下头,双丫髻上的丝带直垂到脸前,是一只不肯化蝶的、别扭的青虫。
“你这种官家小姐我也见多了,”猫儿姑从鼻孔里笑了声,“起始谁不捏腔作势的,后来谁又不抱着大腿求我?严嫂子!”
她只穿着贴身衣物就拉开门,高喊了一句。严嫂子从下房奔来,对猫儿姑的装束并未显出一分讶异,只赶着叫:“姑姑,您老吩咐。”
猫儿姑指住了书影,“这个姑娘不好好学站,上家法。”
严嫂子迅速换过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当她冲过来时,佛儿依旧目不斜视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万漪则向书影望去,却被猫儿姑不轻不重地在脸上刷了一下。万漪没敢叫疼,驯顺地拧回脸。猫儿姑早就脚一抬,拿脚尖重新扣起了东屋的门。
门外,严嫂子扭住书影把她横拖过院子,拖进对面那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屋”。但她却并没有打开那一口装着面具与绳索的大箱,而只是简单地指了指后墙。书影这才注意到,墙里竟嵌了一扇木门。说时迟那时快,严嫂子一把拉开门,又短又窄的门板后什么也没有,单是露着内墙的灰砖,里头的进深还不足一尺,看起来就像是一口直竖的、逼仄的棺材。
这个想法刚刚闪过书影的脑海,人就被严嫂子拧动着推进了门里去。书影还顾不上叫喊,门扇已“嘭”地合起在她鼻子前。她明明听见门闩在外面被卡死的声响,却还是试着往外顶了顶。厚实的木板纹丝不动,后背就是阴冷硌人的墙砖,她被卡在这奇小无比的空间内,除了直挺挺地站着,无法转侧、无法下蹲、无法转换另外任何一种姿势。
“越是不爱站,就越是要让你站个够!”
这就是书影隔着门听到的最后一点儿声音,而后黑漆漆的死寂就包围了她,一点点地,浮起了灰尘的残败味道。这的确是一口棺材,书影想,那个严嫂子、那个猫儿姑、那个姓白的鸨子……这些人合起伙来想把一位矜贵而骄傲的世家小姐埋葬在这里,然后再从棺材里取出来一具被敲断了每一节脊梁骨、碾碎了每一分自尊,却站得比谁都亭亭玉立的僵尸。
“你们休想。”书影一个人喃喃道,泪水涌下,她想擦,却发现根本没有余地容她抬起手,就好像这双手再也不属于她自己。
罚站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书影直站到虚浮欲呕、两膝打战,门才被打开。门一开,她就软飘飘地向前扑倒,严嫂子拖住了她,又是打原路拖回了东屋,把她往那里一扔。
书影神志昏沉,久处封闭之地的双眼甫见日光,被刺激得泪流不止,视力一点点恢复后,她才发觉自己趴在一张小桌前,桌上摆着一只——书影愣了愣——鱼缸。
耳鸣也渐渐退去,她听见了谁在讲话:“上午教给你们的站姿、坐姿、走姿、卧姿须要一一揣摩,明日再行对镜习练,不光你们的脑子要记下,你们浑身的每一块骨骼筋肉也要死死地记下。眼前,咱们说一说‘态’。女人的一张脸上拢共就只生着眉、眼、口、鼻四件家伙,一眼就看光了,拿什么叫男人还想看你第二眼、第三眼,以至于千千万万眼也不生厌倦?其中的关窍,就在于‘态’……”
透过鱼缸的玻璃,只见猫儿姑已穿回了衣裙,正一身娉婷地连说带笑。而对过那一排大镜使书影不用扭转头也能看到和她一条线并坐在东窗下的佛儿和万漪,亦是一人身前一张小桌,桌上一缸金鱼。万漪把头缩躲在鱼缸后,无声地张动着嘴巴:你没事儿吧?
书影对她摇摇头,硬撑着坐直了几分,四肢仍在发颤。正前方,猫儿姑浑不在意地继续着自己的讲演:“眉毛每一抬、眼睛每一闪、嘴角每一撇……都可称之为一种‘态’,将之一一叠加,就有无可穷尽的‘态’。你的‘态’时时幻化不定,你这个人就能叫男人领略不尽。照样是对着这一排镜子,我来替你们细细地梳理每一种神态。你们得知道自己露出几颗牙笑起来最天真,什么样的光照之下皮肤看起来最水嫩,哭的时候只会有泪珠点点,而不会有涕泗乱流、目赤面肿……总归一言,你们的一颦一笑都得毫无瑕疵,经得起眼光最刁钻的男人的挑剔。还有,不光要好看,你们的神态还要无比精确。譬如我命令你们悲伤,你们就该有至少五十种截然不同的神态来表现悲伤,我再告诉你们悲伤的理由,你们也马上就能从中选出最合适的一种。无形无色的爱与喜、愁与悲必须全在你们这一张脸上呼之欲出。一旦你们学成怎样用最迷人、最精准的方式随心所欲地操纵这张脸,离随心所欲地操纵男人也就不远了。练就这一番引人入胜之‘态’,入手处是眼睛。”
猫儿姑止住了步伐,停身在三张小桌前,“人有了眼睛,这世上才有了光,你们的眼睛也要成为男人的光,要让他感到在遇上你们这一双眼睛前,他就是个睁眼瞎……”
一朵朵五色莲花自猫儿姑的舌尖上绽放,这整间屋子是一汪飘荡在诗意中的荷塘,书影却只看见掩映在接天花叶之下的烂泥,她就坐在泥里头,一目污秽,满喉的恶心。
就在她死命压抑着胃部一阵阵泛起的干呕时,蓦然闯入了一阵清丽的笑语。
“在哪儿呢?”“东厢,快来!”才听得这两句,就见门一开,一道光线耀进来,先后闪入了一对娇娃,芳龄均不过十七八。一个脸容文秀,着浅白色裙衫,戴一头珍珠押发,清新似吐露水仙;另一个则妍丽飞扬,两颧上洒着些茶叶末子似的小雀斑,身上是海蓝色绫衣配着天青色裥裙,头上戴烧蓝银翠的珠花,缀以细羽华胜,活泼摆动如一朵浅海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