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柳大这样的公子哥儿,白凤见识过太多,只不过柳大是他们之中顶有钱、顶嚣张,尤其是顶英俊的那一个。她细意端详,只觉他比前时又长高了一些,身量足赶得上她的爱郎詹盛言了,但她的“二爷”偏于雄武厚重,这一位“大爷”却是高细灵敏,再配上此刻一身的猎装,尤显得猿臂蜂腰。而且平心公论,柳大的相貌亦不在詹盛言之下,方方正正的额头,不宽不窄的下颌,鼻锋高瘦,长眉豪气。只不过倘若由阅人无数的白凤来品鉴,詹盛言即便在满口脏话的大醉时刻,也总不脱骨子里浑然天成的清贵与正派,是万中无一的上等人物;柳大却几乎在脸上就刻着一个“邪”字——坏得不得了的嘴唇总似笑非笑,一双皎皎如电光的犀利眼眸则恣意扫荡着,仿佛在裁断看到的一切是否有可能博取他的欢心,而全然不顾忌自己能否讨到别人的喜欢。因为他早就清楚,他这样的出身与面庞要么就使人痴迷爱慕,要么就使人鄙薄轻贱,他备受世人的偏爱,也备受世人的诋毁,他对所有的偏爱与诋毁都了然于胸,却毫不在乎。他整个的存在,就是为了挑衅你,然后不在乎你。
这是天上的魔主降世,人间太岁神。
“怪道你在我们胡同里的外号叫‘花花财神’,”白凤含笑佯嗔,口吻颇为亲昵,“能有多久没见我,便认不出了?又是被邪花迷了眼吧。我问你,蒋文淑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你做杨止芸做得好好的,干吗又跑到她那里下水?她们俩前一阵在傅家东园都为你打起来了,你可——”
“嘘!”
柳大对她霎了霎一只眼,微微一笑。他虽不满二十岁,但也是个有家室的成年人了,可总还是一副大男孩的神气,当他这么微笑——两眉微蹙,左边的嘴角略略高一些——连白凤都想学习他笑容的秘诀。正如纵容一个顽劣的弟弟,她也只抿嘴一笑,一回头,便见柳老爷子也跨了出来。
父亲重重瞪了儿子一眼,“兔崽子,快把东西还给你凤姐姐。”
柳大避开柳老爷子的目光,快手打哪儿一掏,就掏出个红缎子荷包向白凤抛过来。
白凤接在手中,憨奴也已自一旁趋身前来,口中轻呼了一句:“这不是姑娘贴身带着的?”
白凤一摸腰下,果然已空空如也,拴荷包的带子不知怎么断了一截。她把荷包合进一手里,摊开另一手道:“我说大弟弟,你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和十来岁时那样顽皮,净在客人的身上练‘取功’?我瞧瞧你的‘取具’。”
这“取功”与“取具”就是指盗贼的手艺与盗窃的工具;但见柳大就从腰间甩出一条细链呈给白凤,那链子上拴着的有钢针、镊子,还有一枚大白钱,钱的边缘磨得比刀锋还薄,割取她荷包的正是这特制的大钱。
柳老爷子又狠瞪了柳大一眼,对白凤长声一叹:“我柳家世代都是梁上君子,到我这里终于改头换面,挣下了偌大一份家业,只盼有个好儿子承继。谁想这孽障,从会走路起就会偷,起小不是开锁就是破门,不是撬箱就是探囊,什么也不爱,就爱那妙手空空。嘿,可真是我柳家的‘好儿孙’。”
柳大又那样边皱眉边一笑,满脸不耐烦,“我不过是图好玩,父亲何必认真?”
柳老爷子眼见就要发火,白凤忙两手将他一搀,婉妙一笑道:“偷又怎么了?我听那些个贵官们说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您老人家只管纵着我大弟弟吧,说不准将来他凭着一把好手艺将这天下也偷到手,那才是您柳家的好儿孙呢。”
柳大一乐,露出了两排白得耀眼的牙齿,“凤姐姐的俏皮话简直论串儿,难为她诌得出来。”
柳老爷子也转怒为笑,摸着胡子道:“俏皮话?她这是骂你呢,只不过骂得词华隽妙些罢了。”
白凤扶着柳老爷子步下石阶,“怄您老人家一笑,长长精神。”
憨奴在后偷觑着柳大神明俊爽的笑脸,亦作低眸一笑。
所有人都在笑,欢畅而响亮,狼狗金元宝跟着吠叫两声,便完完全全盖掩住了命运在同一时刻发出的狡黠笑声。若干年之后,柳老爷子的儿子柳大——这个名叫“柳梦斋”的年轻人,会通过白凤的养妹——一个叫作“白万漪”的女子,把天下偷到手;当然,是以没有一个人能猜到的方式。命运每一次发笑,总是为这个:没人能猜到。
笑声稀落下来时,柳老爷子就翻过手摆一摆,带着些嫌恶对柳大道:“兔崽子,滚吧,我和你凤姐姐说话。”
柳大巴不得一声,旋踵告退。狼狗金元宝却不愿走,只围着白凤一个劲儿打转,拿舌头舔她的手。柳老爷子瞅了瞅那狗,又把目光投向了天头的一块乌云,“小凤,你也回吧,干老儿不啰唆,今儿就给你办成。穿绿斗篷的姑娘,没错?”
白凤把手搁进茸茸的狗毛里擦两下,不出声地点点头。阒然间,太阳扒开了云层,放出晴美的一片金光。光芒照亮了这槐树胡同,也照亮了远天的棋盘街。
棋盘街在皇城的国门前,一头直通宫禁,一头与宗人府、吏户礼部等朝廷衙门所在的富贵街相连,乃是一块有如棋盘方方正正的广场,广场上有一条千步廊,自元代起就是京城第一繁华市肆,其中店铺鳞次,商贾云集,从衣饰布匹到字画古玩,从盆罐钵盂到米面油盐,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此外又有会馆、饭馆、钱铺、脚店、车马店……今日又逢二月二春龙节,更是有许多测字的、吹糖人的、炒米花的、卖软糕的吆喝着穿行于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无一处不是比肩继踵、人欢马叫。
温雪与凉春凑在人群中看了一场舞龙,又在摊子上吃过龙须面、黍枣糕等各色小吃,眼见日头偏西,这才犹带余兴地登车而回。
两个人一块挤在车厢里,凉春眼目一转,把温雪身上的斗篷拎起来一条边儿道:“你送去哪里补的?真没想到补得一点儿也看不出,和新的一样。哎,还是这一件别致些,才在街上,大家全看你的翠云裘。”
温雪斜瞄了凉春一眼,“我听出来了,敢情你又觉着这一件不错,想同我换回来了是不是?”
凉春吃吃笑两声,“好姐姐,你花了多少裁缝账我还你,你把斗篷还了我吧。”
温雪也笑个不住,“亏你说,我什么时候和你分过账?我也不稀罕徐钻天拿来捧你的这一件破斗篷,只不过觉得过年时它被那小斗鸡的剑给划破了,总好像不大吉利,不愿你穿着。”
“我不怕,我有你呢,你就是我的‘吉利’。”一壁说着,凉春就动手来解温雪的斗篷。
“老像个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换回给你吧。”温雪垂眉一笑,也递过手去解凉春的斗篷。
她们两个人都把手放在对方的喉下,亮晶晶的俊眼同时抬起互相一扫,忽然间,斗篷还未及解,手臂却缠在了一起。四只一模一样细巧的手臂钻进了袖筒、掀起了衣裾,四片一模一样红润而柔软的嘴唇紧紧交织着,化成一片无分彼此的鲜红火苗。
马车在颠簸,满车里只听得到她们头上的步摇、耳下的滴珠、胸前的香挂、手镯和项链、阁鬓与坠角……这些金银玉石、水晶琥珀不停地撞击着,像颂神的青罄,如除魔的摇铃。待神鬼咸钦,就自一片碎碎的余响中浮起了几声纤细又压抑的喘息。
凉春擦抹着嘴边溢出来的一片胭脂膏,把头靠去温雪的颈边,“要我说,有难看的人,没难看的钱。你就干脆叫我嫁了徐钻天那瘟猪,也就小半年,我狠狠卷他一笔就下堂求去,回来替你赎了身,一块远走高飞过后半辈子不好吗?”
温雪把嘴唇贴着凉春的发际,用手把她一小片蓬乱的云鬓收拢得服帖,“说得轻巧,进尚书府又不是住客栈,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老实实地做生意攒钱吧,总有一天咱俩消消停停在一处,再不必伺候那些臭男人。就是想着这一天,才能把日子往下熬。”
凉春直坐起上身来,定定地瞅了温雪一会儿,两颧的小雀斑仿似在闪着光,“你比那些臭男人还难对付呢,瞧你把我给揉搓的。”
温雪也笑着舔了舔唇边的残红,回瞟她一眼,“你又好到哪里去,我的斗篷都被你拽歪了。”
说着她就扽了扽肩上的翠云裘,又扯开系绳,罩去了凉春背后,“喏,穿上吧。”
凉春也一同脱下了猩猩毡,亲手为温雪披起,又在她领下挽了一个蝴蝶扣,款款一笑。随后她掀开车帘朝外瞄一眼,“快到了。”
前方,就是旅程的终点。
她们甚至都没注意到那个人,事后有目击者回忆说,那是一个身量矮小的男人,似乎很畏寒,把半张脸都埋在衣领里。温雪光是看见了一条黑影。就在她刚扶着凉春从马车里走出时,那黑影就扑上前。她听见一声尖叫,接着凉春就自她的手间滑落,匍匐于地,那一件绿油油的翠云裘慢慢地洇开了一片殷红。
这一切就发生在怀雅堂的大门外,一个迎客的外场往里头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大喊:“杀人啦——”
凶手逃之夭夭,凉春被七手八脚抬回了屋,大夫到之前很久就没得救了——左边背上中了三刀,每一刀都准准扎在第五根和第六根肋骨之间心脏的位置。白姨闻讯赶来,只看了一眼就走开,出来时恰与白凤碰了个正着。白凤咽了一口唾沫问:“妈妈,闹哄哄的怎么了?”
白姨面色很难看地摇摇头,“不知怎么一回事儿,你春妹妹被人给刺死了。”
“死的是春妹妹?!”白凤挡住了嘴巴,但已然来不及了,她见白姨伤感无神的脸孔骤一下改变,忙躲开了视线嗫嚅道,“我是说,为什么要刺死春妹妹?”
白姨凝聚起目光,那目光好似一把铁扫帚上上下下地扫着白凤,“我就是不明白。凤丫头,你明白吗?”
“我也不明白……”白凤张目向房内探一眼,她望见里间床上直挺挺的凉春,也望见在床脚下哭得搜肺抖肠的温雪,温雪连斗篷都还没脱下,一袭大红猩猩毡随着身体的波动一抖一抖。白凤明白了。
她听着温雪在楼下哭了整整一夜,也坐在楼上想了整整一夜。最终想好下一步怎么办时,她发觉温雪的哭声业已停下,独剩风声摇动着铁马。
白凤一个人下楼来,推开了凉春的房门。刚走到卧房外,她的双脚就被钉住了。房中孤灯照壁,炉冷香残,高高挑起的帐幔中,凉春仍躺在原处,身边是温雪。温雪的心口插着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刀身整个没入,只露着乳白色的象牙柄,周围是一团深红的血渍。
但假如不去看那柄刀、那些血,这景象不过是两个青春娇丽的少女偎抱在一起,静静睡去。
白凤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用再想了。她返身走出去,外头,天际初白。
天擦黑的时候,白姨的侍婢小婵上来了,“凤姑娘,妈妈说让你去一趟。”
白凤的眼皮颤动了两下,便寂寂无言地随之而去。小婵并没有把她引向白姨的院落,反领着她来到三个小倌人所住的西跨院,推开了西厢房的门。里头只亮着一盏幽灯,白姨独自靠坐在墙角的一口大箱上,使了个眼色,小婵就带上门出去了。
而后白姨就望向白凤道:“过来。”等白凤走过来,又道,“跪下。”
白凤犹疑一下,就跪倒在白姨的脚边。白姨手上是一副闪金黑皮手套,她依次拽动着指尖,把手套慢条斯理地剥掉,其下的那只手终于露出来,手上的皮肤凹凸纠结,仿佛是熔化了以后又重新凝固在一起。白姨高扬起这一只扭曲的手,又重重落下。
白凤的头向一边倒过去,之后又是“啪”一声,她的头就向另一边倒过去。她挨了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一直到末一下。
白凤等白姨打完,就将脸扭回,脸上交杂着好几种神情,但当中并没有一丝讶异。尽管如此,她还是以极冷静的声调问:“妈妈为什么打我?”
“你不过挨了几巴掌,尚且要问一声‘为什么’?那凉春和温雪挨了刀,是不是更该问一声‘为什么’?哦,我忘了,她们不会问了,她们死了,两个全死了,”白姨的脸阴森一片,唯有眼睛散发出两点寒光,“凤丫头,自你十四岁跟了柳老爷子,攀交的男人就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直攀到九千岁,你就过上了公主一样的生活,锦衣玉食,为所欲为。这般的日子过久了,人难免会忘本,让我来提醒提醒你:二十一年前,棋盘街,苏州会馆外那一条阴沟,你和你的双生姐姐就裹着几片破布头被扔在里头——在饭馆倒掉的泔水里,连脐带都没剪,挂在那儿直淌血,里头脏得生了蛆。是我把你们洗干净,是我把你们健健康康地养大,把你们调理得人见人爱,也是我一手把你送到了九千岁的床上。没有男人会正大光明和自己的‘女儿’上床,不男不女的也不会。懂了吗?你,白凤,你只是个冒牌的公主,真正的你是个被亲爹娘丢进垃圾堆里的贱种,是一条给阉人舔屁眼子的狗。”
双膝跪地的白凤一言不发地聆听着,掌掴留下的伤痕开始涌起在她两边的面颊上,红得像有人拿火在上头燎似的。
白姨的手也因不断的扇打而皮肉发红,这通红变形的肉掌揪住白凤的头发往后拉,逼使她仰起头。白姨俯低上身,把自己的脸正对着白凤受了伤的面颊道:“一条狗,最重要的就是乖乖地看家护院,表现好,我也不介意赏你几块骨头。那个玉怜,我没说什么吧?但要胃口太大,动不动就狂性大发,这样的疯狗绝没有主人还愿意留下。我弄死你就像弄死一条狗一样简单——想一想你的双生姐姐白鸾,你们的命是我给的,我也有权随时把它们收回去,就像你对待凉春和温雪一样。为什么你非要她们的小命不可,我不问,就当最后一次丢给你一块肉骨头。但你要再敢多干一次这等‘狗啃尾巴——自吃自家’的烂事儿,凤丫头,我向你保证,你会希望自己一开头就死在那条阴沟里。”
白姨又一把甩开了白凤,起身拿脚尖踢了踢才坐在屁股底下的那口箱子,“自个儿打开。”
白凤驯服无比地向前跪一步,翻开了箱盖。
“拿出来。”白姨说。
白凤伸手进箱子里,拿出了一件“淑女脸儿”。
“都说‘狗通人性’,你要还有一丝半点儿的人性,那就自个儿戴上。咱们这里是寻欢作乐之处,死了人也不举哀不戴孝,就当拿这个为你两个妹子戴一回孝。戴多久,也让你那点儿人性给你喊停吧。”白姨一面说,一面抖开手套把她那骇人的右手重新装进去。她仔细捋平了皮子上的皱褶,就转身出去,“砰”一下甩上门,让白凤和她的人性单独待在一起。
白凤捧着牛皮面具看了看,就把手伸去到脑后一搅,打散了本已蓬如乱草的发髻。她的嘴角还在渗血,但她擦也不擦,就张嘴含住了枯粝的毡团,用手把皮子一点点儿翻过来,扣住了整张血肿的脸颊。
她有很多年不曾戴上过这刑具了,但感觉依然是那么亲切和熟悉,仿佛它从未离开过她的脸。
黑暗,灼热,刺痛,死寂。
第十九章 《万艳书 上册》(19)
拣深枝
白凤就这样戴着面具过了一宿,她终于伸手揭掉它时,发觉业已是曙色盈窗。
她捧了捧灼痛不堪的双颊,绊着脚推开门走出去,才走了两步就定住。她扶着廊柱,抽紧了嘴角向前望去。
书影立在院中,她正要去白凤那里上工,不意竟在这里碰见了她,而且还是这样一副狼狈之态:衣衫起皱,头发散乱,一向娇美的脸盘密布着一道又一道紫青伤痕,灵慧的双目变得凄楚而呆滞,眼白充血,鼻尖赤红,如果不是那独一无二的长挑身段,书影几乎不敢认。
她和她对视着,两个人一样难堪又无措。
到底是白凤先哼一声,人就摇晃着走开,再不向小女孩一瞥。书影还留在原处怔望,前头那背影的步履分明沉重,却不知怎么的,总令她联想起一片随流无依的浮萍。
白凤走后,书影又空立了好久,直到猫儿姑从外头走进来笑一声,“这傻丫头,一个人站在风口里发什么呆?”
北屋里的万漪和佛儿听见声音,前后出得屋来,待随猫儿姑到东厢学艺,一见着书影也都愣了一下,“咦,妹妹早走了,怎么这会子还在这儿?”
“前头刚刚死了人,她别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住了吧……”
猫儿姑把脸一皱,“佛儿,你这乱说话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书影赶紧匆匆跑开,满脑子全是白凤方才那几近于“凄惨”的形象。她想自己该为此感到高兴才对,但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感到高兴,一丁点儿都不。
白凤跌撞着摸回了楼上,接迎的憨奴“天神老爷”地叫了一通:“妈妈昨儿晚上来人说姑娘在她那儿过夜呀,姑娘这是又跑去哪儿了,怎的弄成这样?”
“你别大呼小叫的,把门关上,”白凤一屁股在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我没事儿,就是不愿人看见。你给我拿药膏来,我搽了去里头躺一天就好。”
白凤说的“药膏”是她常用的,每一次从尉迟度那里回来,她身上都会新添上几处伤,必得拿这灵药散瘀去肿。
憨奴却只搓着手道:“姑娘,还是请郎中来瞧一瞧吧,脸上伤成这个样子,这……”
白凤挑起了两眼一瞪,憨奴就诺诺退了几步,翻身到另一屋找药膏去了。
她取了药膏来,先拿热手巾为白凤净了脸,再轻轻地涂抹起来。白凤“咝”一下,拧着眉头在那里说道:“你派个人到九千岁那儿去,说我病了,这两天都不能出条子。”
憨奴在白凤的伤处擦动着手指,“嗯”了声道:“知道了姑娘。哦对了,今儿天还没亮,公爷就遣岳峰过来传话,说太夫人的病已见了起色,多谢姑娘专程为太夫人求神,叫姑娘务必照顾好自己,好吃好睡。”
“见了起色就好。我其实也该上门探一探病的,可太夫人不待见我,我去了也只有叫病人不舒心,算了。你待会儿挑几盒子人参给公爷府上送过去,要最好的老山参,知道吗?”
“知道了姑娘。其实姑娘何必费这些心思呢,还又求神又送药?让太夫人病着去,也是好事一桩。”
“好事?”
“公爷不是说,姑娘想进詹府,太夫人肯定会拦在头里?难道做儿子的还敢不听老娘的不成?姑娘的心愿不就黄了嘛。可要是太夫人一病到底,一蹬腿儿去了,那谁还拘束得了你们小两口?要叫奴婢说,姑娘笑都来不及呢。”
憨奴手里的罐子飞了出去,她的人滚倒在地下。白凤打完这一巴掌,就扶着桌子立起身,发着抖地指骂道:“你这贱婢!公爷是出了名的孝子,太夫人病了这么久,他该有多么心焦难受,你竟让我‘笑都来不及’?掌嘴,自个儿给我掌嘴!”
憨奴忙跪直了,一边自己打着嘴巴子一边哭道:“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奴婢嘴里头瞎犯浑,姑娘你别动气。我就是见姑娘莫名遭了罪,望你心情好一些。对不起姑娘,我对天发誓,我一点儿也没有气你的意思!”
白凤复又坐倒,叹了一口气:“行了,停吧。你这是自找,你咒的可是我心上人的母亲哪……”
憨奴不住地点头,又爬过去拾起打翻的药罐子,眼泪在手背上一蹭,就接着凑身过来为白凤上药。白凤微躲了一下,眉心牵扯在一起,“记得挑些参送去公府,别忘了。”
“嗳,放心吧姑娘。”憨奴急声而应。
待上过药,白凤就向卧房里转进去,她摸了块茶饼含进嘴里,朝右躺卧,右手曲在脸边,左手横在身侧。憨奴正待放下帐幕,忽见白凤又吐出了茶饼,张嘴问道:“娇奴和秀奴呢?”
“不知丽奴死到哪儿去了,这会子没上来,我就叫娇奴她们去洗衣裳担水了。姑娘找她们?我去叫。”
“不用,等回来了你把她们也给支走,今儿我不想见人。”
“是了姑娘。姑娘睡吧。”憨奴合拢了帐子,刚点上熏香,又听白凤在帐内唤了声,她便再一次趋前候命,“姑娘?”
“叫丽奴留下来。”
“嗳。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憨奴听帐子里只懒懒一哼,就默声退下,关上门。
她走来堂屋里,刚好见书影进门,便即时立眉怒目道:“还以为你死了呢!爬上去,把人参盒子都抱下来给我瞧。”
书影瞧憨奴的两腮红红的,也好似挨了打,不由为这一对主仆深感纳罕,却也不敢多看,只快步上了阁楼。
她窝着腰在一堆杂七杂八里头翻找了半天,居然翻出来不下二十盒子人参,被憨奴连骂带催着,上下好几趟才算全数搬下来。憨奴在其中挑选了几盒,又叫她把剩下的原封不动放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娇奴和秀奴就一同担着一桶水,臂上又各搭着几件衣裳进了门,一进来就瞪圆眼珠子齐声向书影喊道:
“好你个懒骨头——”
“你个小娘皮跑去——”
“嘘!”憨奴把手指在嘴前一晃,又朝里屋指了指,“姑娘睡觉呢。”
秀奴把扁担和音量一起放了下来,“姑娘回来啦?”
娇奴也卸了担子,转了转肩膀低声道:“喏,姑娘的衣裳,全都晾好了。姐姐你脸上怎么了?”
“天太干,有些起癣,没事儿。衣裳撂那儿吧。”憨奴先用手把那些人参盒子一推,又拽下腰里拴着的一串钥匙,开了一只小钱箱,“这些人参是给詹太夫人的,好好包起来送去安国公府。这一串钱给你们,完了自个儿去街上逛逛,买些零嘴儿吃,到晚晌再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