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一个人先走到南头的卧室外听了听,白凤大概已睡沉了,不闻一点儿声息。她就转回来掇了两块炭,支起熨斗,把那一堆衣裳一件件地熨过去,又一件件地叠好收箱。接着她给几盆玉兰、紫荆、碧桃浇过水,拿出鸡毛掸子来把各屋里的浮灰掸掉,再投湿了抹布去抹。
就这样手脚不停地忙到快中午,正跪在那儿擦地,南尽间里头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白凤就叫起来:“丽奴?丽奴在吗?”
“来了,”书影扔下擦地的抹布,一面走着就把卷起的两袖拉下来,手在襟上抹一抹,斟了一杯茶端去到床里头,“姑娘。”
白凤斜倚着一只大锦枕,接过茶来喝了。她只见书影垂着眼,斜射的日光将其睫毛的淡影印在下睑,密密簇簇的一根又一根。她咬了一咬牙,把茶塞回给书影,绕去床边的净房里撒了一回溺。随后她整衣走出来,见书影还乖乖地立在原地。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我就去做事了。”
小女孩始终眼目低垂,这温驯的姿态却在白凤心里炸出了一股子无名火,她宁愿对方满含快意地直目以视,也不愿见其这般躲躲闪闪,好似怕自己的目光会蜇痛她脸上的伤口一样。
白凤冷冷一笑,道:“去把尿盆倒了,刷干净,记住,干干净净的。”
书影绕去净房里,端起白凤那一只镶嵌七宝的银尿盆,下楼洗刷。水房的仆妇们照例是要嘲笑她几句的:“哎哟,爵爷小姐又来刷尿盆啦。”
“她真是爵爷小姐?我怎么瞧着刷尿盆刷得比咱们还地道。”
“哈哈哈……”
书影早已习惯,置若罔闻地洗刷完毕就抱着尿盆重回楼上。白凤还在卧房里闲坐,瞟了她一眼道:“站住,把尿盆放下。”
书影只好把尿盆就地放在了脚下的裁绒花毯上,听见白凤在那里问说:“刷干净了吗?”她就答说:“刷干净了。”
“确实干净?”
“确实干净。”
“去把铜吊子提过来。”
书影到外间提了黄铜吊子进来,白凤吩咐道:“倒进去,倒,别停,全倒进去。倒满。”
虽是疑虑重重,书影也只得照办,把吊子里的温水全往尿盆里倒进去,水差不多都淹上了盆沿,才听见叫停。
而后白凤几步上前来,半笑不笑道:“喝掉。”
书影震惊地仰起头,“什么?”
白凤终于直触到书影的视线,她即时用自己悍然的视线将之一把攫住,字字分明道:“你不说确实刷干净了吗?证明给我看。”
书影仰视着白凤,那一张满目疮痍的脸分明诉说着这是一个令人怜悯的受害者,但一脸的自大与恶毒却又无疑属于一个连遮掩都不屑的施虐者。书影转开了眼光,摇摇头,“我不会喝的。”
“为什么?因为你干净?你就是这世上独独一个干净人儿?纵使落在这种地方,你也觉得自己可以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是吗?”白凤将激烈而又扭曲的语调稍作收敛,拿捏起假音道,“假如什么都不能弄脏你,假如清水倒进尿盆里也一样是清水,你又干吗嫌脏呢?这还是你自己亲手刷出来的尿盆啊!喝,快喝。”
书影捏住了两拳浑身乱战,一对小虎牙微微地龇出来,直咬进下唇。
盯着对方无以言表的悲愤之相,白凤只狞笑了一声,“喝呀,我叫你喝。”少时的静默后,她骤又变得暴怒起来,扑过来一把扯住了书影的头发就将其整张脸朝尿盆里揿下去,“喝!喝掉!”
书影挣起全身来反抗,但白凤的另一只手也扣了上来,她在她手底下惨烈地挣扎着,如一只巨隼爪下的小雀儿。
只一瞬之后,书影的嘴巴就触到了水面,继而加在她后脑与肩背的蛮力就猛一推,令她的鼻眼脸面全栽进了水里。窒息的惊恐促使书影倒举起两手来向上扑腾着,但那股力只更结实、更狂暴地向下压迫着她。
白凤好像是疯了一样,颊上的伤痕条条跳起,她用尽了全身之力把书影往水里头摁。恍惚之中,她感到那少女的挣扎,也感到在自己耳鼓里擂动的哗哗的水响,但她还是听见了,那轻得和叹息一样的:
“姐姐——”
白凤震动了一下,双手一松,扭回头。
书影猛一下自水中挣起,人径直向后倒过去,她抓挠着咽喉咳嗽、喘息,大口大口吸取着空气。水线洒过她发帘,沿着头颈滴答而下。她抹抹眼,看见了一条影子。
那是一位及笄之年的小女子,晒进窗台的日照把她从阴影间捧出来:细腕纤腰,风鬟雾鬓,一张莲瓣小脸上疏疏两痕柳叶眉,深柔的眼眸烟迷雾锁,一举一动间皆是难描难画的清腴淡远。不过她的肤色却甚为古怪,是一种浓厚冰冷的惨白,就连嘴唇也白煞煞的,一看就是久病支离之人。
书影震撼地望着这女子,只觉她又美丽又吓人,一时间心上竟涌起了猫儿姑的一番话。猫儿姑说一个真正的美人应该在男人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夺走他的心,就像狮子一把掏出鬣狗的心脏。
书影捂住了心口,她从未想象过自己在有生之年会自觉像一条鬣狗,而这世上居然会有着这般惨白欲坠、弱不胜衣的“狮子”。
那女子轻动了两步,阳光一直追在她身上。另一头的白凤赶上前两步,扶着她在妆台边落座。“你怎么跑到前头来了?就你一个?小满呢,张妈呢,她们不跟着,也不叫个人跟着?我回头非抽了她们的懒筋不可。”
“不怪她们,是我不许人跟着,” 那女子抽出一条手帕掩在口前,嗽了几声道,“我听说姐姐挨了责罚,那准是不想见人的,我就没带旁人过来。姐姐脸上可好些了?这是珍珠玉容膏,每日涂上一些,散瘀散得快。”
白凤从那女子手间接过一只螺钿小盒,双眉半蹙道:“你也太有心了,我又不少医少药的。别,你别碰我,我这衣袖上全是水,凉着你。你说你这孩子,想找我聊天,就派个下人来叫我过去,自个儿巴巴地走这么远,再跌上一跤可怎么好?”
女子又嗽了一会儿,道:“我近来倒觉着很有些精神,想出来走一走。欸,这个丫头做了什么错事,姐姐和她发这么大脾气?”
白凤剜了书影一眼,“她呀,做什么错什么。”
女子也向书影一瞥,浅喘了两声,便抚胸和白凤道:“阿弥陀佛。既然姐姐这样厌恶这个丫头,那就别留她在眼跟前惹气了,不如给了我吧,回头我再挑两个能干的人给姐姐。”
白凤失口叫道:“这怎么成?!我的意思是,这样笨头戆脑的孬货怎配服侍你?”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瞧这丫头倒生得秀净,挺合我的眼缘。”
“我晓得你拜佛吃斋,面慈心软,不过你可别被这东西的模样给骗了,你是不了解她的性子,再给你气出个好歹,我可要悔死了。”
“这些个小丫头原就像小猫小狗一样,高兴了叫过来逗一逗,不高兴了就晾在一边,难道她们还咬人吗?”
“妹妹若真瞧上这个,那就待我调教一段,教她学好了规矩后再给你送去。”
女子辞谢道:“姐姐原就忙碌,不必为我大费周章,我镇日里闲着,带回去自己慢慢教导就是。”
“只怕她拗着不听你的。”
“不妨事,我天天诵经养性,不比姐姐急躁,凡事可恕就恕,实在不恕时,我再请姐姐替我责罚她。”
“总之就是不妥。”
“怎么,姐姐不说讨厌这丫头?还是一时的气话?这一个要是姐姐的心爱之人,你不舍得,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啧,你这不是挤对我吗?别说本就是个讨厌的,我就真喜欢她,对你哪还谈得上一个‘不舍得’?”
“那就把她给了我吧,好不好,凤姐姐?求求你了。”
女子并不等白凤回答,已当她是默许了一样,微作一笑道:“还请姐姐帮她找一件帽兜,我瞧她浑身上下也湿了,到外头沾了风,别再过给我。姐姐,那你好生休息,我就不烦你了,你这脸也不好出去见人,叫这丫头送我就行。快歇着。”
二女自顾自地谈论着,书影见整个对谈的过程中,那女子始终宽坐,白凤却窝着腰陪立一边,颀长的身姿无端端就矮了一截,就连她素来那一派嚣张跋扈也敛作了委心贴耳之态。她一会儿握握那女子的手,一会儿理一理她的鬓发,满眼里都是半姊半母的关切怜惜,似对那女子爱得不知怎么才好,以至于爱极生畏。
所以虽然是千不情万不愿,白凤还是依着那女子的话,取出了一件素锦帽兜朝书影丢过来。那女子则向书影丢了个淡淡的眼色,“随我来吧。”
书影急忙爬起身,她见白凤立在床前那石狮子旁,虎着脸瞪住她。她忙将风帽一遮,埋头赶向那女子,步步都似在梦游。
第二十章 《万艳书 上册》(20)
难得久
书影跟着那女子下了楼,从角门往后去,走的正是通往西跨院的那条路,却在半道上一折,顺着一条长长的箭道折入了另一层院落。
院中紫纡小径,点点苍苔,一弯曲水后密密栽着一片竹林,掩映着一座绣楼,楼前悬着一副对仗工稳的金字对联,联曰:“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额匾上则题着“细香阁”三字。书影暗思,那必是为了这楼前多竹,故取杜甫《咏竹》之中的“风吹细细香”[66]一句;细香阁的一切均使人感到幽然静谧,竟与前头走马楼的那一派靡丽迥然相异。
前堂的右首有一道扶梯,由扶梯上到二楼,是一并三间屋子,一个老妈子、一个丫鬟打从正屋里碎步跑出来,“路上累坏了吧?”“姑娘果然把人从凤姑娘那儿要出来啦?”
女子被她们搀入屋内,直奔一张紫檀大榻就伏下去,倚在炕案上吁吁娇喘起来。那一老一少为她按摩一阵,又递过一只药碗来。
书影趁那女子服药时,悄眼环顾四周,只见这大榻两边挂着几张条屏,地下几件摆设的位置十分济楚。西边的碧纱橱开着屏门,可以望见贴南墙立有一张翘头大案,设着座钟花瓶,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摆的文奁笔砚,又垒着些法帖,西墙下一张条桌,桌上三四只花盆里摆着鲜花果品,供着一尊白玉佛、一尊绿玉佛的小雕像,此外就是一张大罗汉床,床边萧疏几只箱笼。东边
并无隔断,只靠三面墙设着书格,一道锦帘正垂在中央,帘上是五百罗汉的绣像,后面想就是卧房了。那书格上除了诗书礼易就是满满的佛书,格子脚下所置的一尊古铜香炉里也焚着清雅的檀香。
书影正惊异于一位少女的闺房怎布置得竟如僧寺禅房一般,已见那女子喝过药,一面拿帕子轻掩着嘴角道:“去取一套衣裳,再倒一碗姜茶来。”而后她便面向她点点头,“祝小姐,见笑了。”
书影更是一万个想不到,愣一下说:“小姐,你晓得我是谁?”
那女子仍只是回以一笑,“是,我晓得你是谁,你且换掉湿衣裳,坐下来喝杯茶,我好告诉你我是谁。”
老妈子便带书影下去换过了一套崭新衣裤,丫头也沏了两杯香茶,便留书影与那女子独处。
“祝小姐,你喝杯茶。”
书影又一次有些失措地笑了笑,“请问小姐是——”
“哦,”那女子捧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细抿一口,“我叫白珍珍,是这里掌班妈妈的女儿——不是养女,是亲生闺女。”
“什么?!”书影在怀雅堂已有半年,从不知其中暗藏着这样一所小院,更不知掌班白姨还有个亲生闺女。细香阁与它的主人白珍珍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令书影的惊疑之情有增无减。
好似经历了一番心潮翻涌,珍珍才遽然一问道:“祝小姐,你可听过‘白承如’这个名字?”
书影脱口而出道:“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谁没听过?白承如‘白屠夫’嘛!非但自个儿坏事做尽,就连他女儿白贵妃也是个无恶不——”她猛一下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涨红了脸面,“白小姐,白承如他是你的……”
珍珍苦笑着点一点头,“那是先父。祝小姐既知我父亲的名声,定也知晓他的身份。先帝一朝,他曾担任镇抚司都指挥使一职长达十六年,在任时——唉,连我这个女儿也无法为之粉饰一句——的确是滥杀无辜、血债累累,故此才得了身后恶名。”
书影一阵骇耳洞心,“那白鸨——白妈妈,你们,你们就是那个‘白家’?”
“我们就是那个‘白家’。”
“可我也听先父说起过,白承如白大人只有一个独女,就是被赐死的白贵妃。小姐你,还有白凤姑娘,却也是白家的女儿不成?”
“说来话长了。祝小姐,你当真不喝点儿茶?”珍珍又让了书影一句,便由一手的手腕上解下了一串十八粒的千眼菩提子[67]佛珠,一面摩挲起来,一面开口讲述。
白承如是先帝延载年间的镇抚司都指挥使,有一女在宫中受封贵妃,势位非常。四十二岁时,白承如看上了槐花胡同的一位倌人,纳为第四房小妾,这小妾就是白姨。白姨之前接客曾喝过阴寒之药,不易受孕,嫁入白府后,因正室与其他几位妾侍均有所出,这便成了她的一桩心事。结果有一日路过棋盘街,她竟在街边看见一对被丢弃的女婴,还是对粉琢玉雕的双胞胎。白姨大喜过望,遂将二人带回府中收为养女,取名为“白鸾”与“白凤”。
“凤姑娘还有一位双生姐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书影才只喝了两口茶,就又端杯哆口。
珍珍念了一句佛号,把指间的佛珠拨了一拨道:“你且听我讲呀。”
书影便接着听下去,珍珍也接着讲下去。
话说白鸾与白凤在白姨膝下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一般精致眉目,煞是爱人,白承如令左右称之为“小姐”,视如己出。待鸾、凤长到六岁时,一直腹中空空的白姨竟也有了兰梦之征。怎承想风云突变,白承如的女儿白贵妃在宫中犯下大过,失宠赐死。短短半个月后,白承如自己也被定为大逆之罪,弃市族诛。入狱前,白承如设法将已有三月身孕的小妾白姨转适同僚,白姨为保住腹中的胎儿,便带着鸾、凤姐妹改嫁。
讲到这里,珍珍平了一平气息道:“祝小姐,那你知道从前的工部侍郎刘宇刘大人吗?”
书影回思一下,“没听过这个人。”
珍珍稍作犹豫,续道:“按说我该‘为亲者讳’[68],但你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该见的也都见过了,我直言就是。我娘在从良之前做过好几位客人,其中之一
就是工部侍郎刘宇。我娘改嫁与他,他也知晓我娘肚子里是白家的孩儿,但他念及旧情,在我出生后,只假做自己的女儿抚养。可是我娘七月产子,激起了不少闲言碎语。刘大人起先还为我娘遮掩,但我们白家的案子究办范围却越来越广,两年后刘大人已是自顾不暇,无力再保护我们。他的正房夫人再三要求把我们母女四人全部赶走,刘大人无奈之下,就将我们送往郊外的一所寺庙避难,寺庙的庙祝安排我娘带着三个孩子躲进了佛堂的阁楼上。”
珍珍讲到这里,书影不禁自语道:“我想起来了,凤姑娘关我禁闭之前,也提过一句什么‘佛堂’,原来竟藏着这么一段掌故。”
白珍珍一怔,“书影小姐,你说的是什么?”
“哦,没什么,”书影忙摇摇头,“小姐你接着说。”
白珍珍端茶啜上一口,徐徐道:“那时候鸾姐姐与凤姐姐已经九岁了,我还只有两岁,并不记事。长大了才听娘说,其时已有传言,我们白家的仇人在搜捕我父亲的遗妾,为免暴露行迹,庙祝每日里只派人给我们送一顿饭、一点儿水,准许我们早晚下楼方便两次,此外,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不许点灯,也不许交谈说话,只能像耗子一样窝在阁楼里。就这么藏了二十多天,到十六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儿……”
那一天的月色亮得出奇,映得小窗白莹莹的。三个孩子都因饥饿而早早昏眠,白姨却心中忧沉,不能入睡。她拿簪子把糊死的窗纸捅破了一个小眼儿,见月亮正停在楼后一棵高拂云霄的柏树顶上,宁静动人。她一时被景色所引,便大胆违反了禁令,掀开了楼板摸黑爬下来。
乍脱那牢笼一般狭小憋闷的阁楼,白姨由不得心旷神怡,实不舍归去,便将身子隐进了树影深处散起步来。不过两刻钟,她忽见佛堂那头红光闪闪,翻涌起滚滚黑烟,有一人正从殿前跑开。月光将那人的模样照得十分明晰,竟是刘宇夫人的心腹小厮。白姨马上明白是刘夫人怕自己母女拖累刘府,前来斩草除根。
等纵火之人彻底消失在夜影中,白姨便拖着哆哆嗦嗦的两条腿向佛殿奔去。尖叫声响起来,是白鸾和白凤姐妹,她们在大门后惊乱地拍着。只白姨离开这一会儿工夫,佛堂的两道门已被钉上了木条,从外头封死了。白姨赤着手去抠,她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却不知自哪里横生出一股蛮力,硬是将那根足有小臂粗的木条连着长钉拔出数寸。两姐妹又从里头猛撞了一阵,门便訇然爆开,火与烟张牙舞爪地扑出来。
白姨两手上的指甲全劈断了,连着肉掀起,十指上流着血,又被冲出来的鸾、凤撞了一跤,头也磕在石台子上。可她连声疼都不喊,爬起来就抓住两个连哭带叫的女孩子,摇晃着她们嘶声而问:“妹妹呢?妹妹呢?”两个女孩只是哭,又一同回望已被浓烟包裹的阁楼。
珍珍的讲述断了一断,这一次却并不是出于疲累。她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佛珠,继之而来的每个字都像是需要她费力拖拽的重物。“我两位姐姐太过年幼,一时见着起火慌了神,才把睡着的我给忘在楼上了。可我娘说,她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她们俩……”
白姨推开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养女,向佛殿里冲进去。火苗蹿上了殿顶,被烧毁的物器一件接一件在烈焰中跌坠,火苗舔舐着佛像的金身,光华耀晔之中,释迦牟尼双目深垂,俯视着沸腾的炼狱。白姨攀爬着、摸索着,在即将坍塌的顶楼之上触到了一具一动不动的小小身体。她忙把女儿的脸面护进自己的胸前,但烟雾和汗水早已熏花了她的眼。她磕磕碰碰,找不见出口。此际,一阵强光刺穿了火雾,将四下里照如白昼,紧跟着轰隆隆一阵巨响,骤降下一场掀天大雨。
最终,白姨将被烫满了燎泡的一双赤脚踏进冰冷的雨坑里。她紧紧地护着她的三个女儿,颤颤巍巍地回过头,遥望大殿里已被火焰吞没的佛像。
讲至此节,珍珍双手合十一叹:“佛祖保佑!假如不是闪电照见了出口,又凭空来了这样一场骤雨使火势稍减,我们娘俩就死在里头了。不过我在烟气中昏迷过久,损伤了本源,常年只能靠吃药过活。而我娘,她为了抢我出来,手掌和手臂全都在火场里被灼伤了,落下了终身不愈的伤疤——”
书影的眼前闪过了白姨的手,确切地说,白姨的手套,一双双嵌珠的、挑金的……各式各样的冶艳手套。她一直以为那是一种浮夸的怪癖,如今她明白,这只是伤痛的掩障。
珍珍边说着就翻起了手臂比画起来,书影却注意到珍珍自己两掌的掌心中也各有一块老大的疮疤,皮肤发红起皱,好似树藤一般。
“白小姐,你也被火伤到了吗?”
珍珍一下子蜷起了手掌,有些羞缩似的,“哦,算是吧,不过不是这一遭,那倒没什么可说的。”
她忽地往前一探,被一阵暴风似的咳嗽折弯了腰。马上那老少二婢就自门外抢进来,四只手把珍珍又揉又按。听着咳势略平,老的将眉头皱了两皱道:“姑娘累了,今日不能再坐了,去里头躺着吧,要不妈妈又得把老婆子我收拾得鬼惨神愁。小满,扶姑娘进去。”
珍珍原就青白的嘴唇更白得骇人,脸色如在石灰水里泡过一般。她仍勉强对书影一笑道:“祝小姐,我这个身子总是不争气,咱们明日再详谈吧。你今晚就住在西屋,有什么需要只管和她们说。张妈,你服侍祝小姐吃饭,绝不可怠慢。”
小满这便搀起珍珍,打帘子往里去,张妈则为书影张罗茶饭。到晚间,书影被安顿在西屋,一夜里只被荒梦纠缠,但这一夜她梦到的却不是父兄姊妹,而是白姨。
书影梦见白姨遍身火灰,满手鲜血,怀抱着一个半大幼儿,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从两边拽住她。书影梦见这一个被自己视作邪恶化身的女人立在其人生中最无望的时刻,天上有洪荒大雨浇下来,背后是火海里的佛堂。
照旧在天不亮时,书影就醒转,已听见东边卧室里传出敲鱼诵经的低声。丫鬟小满进来伺候她洗漱用饭,书影便向她打问道:“你们小姐信佛?”
小满一头摆饭一头笑道:“是呀,虔诚得很呢,但只身子不闹病,总是早晚三回念佛礼佛,从不怕辛苦。祝小姐看这碗饭够不够?不够我再给您添。”
书影吃完饭,又看了一阵子书,待日上三竿,才听木鱼声渐停,随即就见那满绣罗汉的帘幕徐徐两分,珍珍缓步而出。今天她绾着一个懒妆髻,围髻环一道平金珠冠,斜插着一支珍珠作蕊、点翠为萼的黄碧玺花钗,再无多余妆饰,身上在二月天气里仍严裹着一套猞猁皮镶边的锦袄锦裙,衬着那无一丝人色的皮肤、那带病含愁的双眸,活似个白瓷塑的人儿,令书影担心她一步走不好,就要跌一个满室晶莹。
珍珍先为自己的病况而道歉,又问了问书影的起居饮食。张妈为二人沏了茶,叮嘱几句,就卷帘退下。珍珍仍是先把腕上所拴的千眼菩提十八子褪在手中数念着,这才重启娇鸟调音的妙声,把故事的另一半徐徐展开:
“昨日讲到我娘带着我们姐妹三个逃出了火场,既然刘夫人要除掉我们,那么刘大人家是回不去了。我娘左思右想,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可去的地方,她就是打这地方出来的——”
“槐花胡同。”书影接过了话尾。
珍珍点点头,“我娘找到了自个儿以前的训养姑姑,你也认识那人。”
“猫儿姑?”
“猫儿姑愿意收留我们,条件是把我的鸾、凤两位姐姐一起过给她。”
“‘过’指的是——”
“我娘把鸾、凤姐妹都当作了雏妓白送给猫儿姑,以后开张,赚的钱也要归她。只不过后来凤姐姐出息了,才又自赎自身,重跟了我娘。”
“那么,凤姑娘也是猫儿姑教出来的?凤姑娘她也戴过淑女脸儿,也填过棺材馅?”
珍珍念了句“阿弥陀佛”,强笑了一下,“你说的‘淑女脸儿’是不是那种皮子面具?这就是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有一回,凤姐姐和鸾姐姐一同被罚,两个人全要戴着那面具过夜。每次有人受这种惩罚,都会有个守夜人偷偷在一边看着,以防倌人出事。偏那一夜,守夜人睡死过去,鸾姐姐不知是哭了还是怎的,被呛死在自己吐出的污物里。从此后,就只剩凤姐姐一个了……”
这些话也仿佛是被珍珍从腑脏深处呕出来的一样,还带着胆汁的腥苦,“事故发生的时候她们俩十一岁,直到今天,十年过去了,我只听凤姐姐谈起过一次。她说,她们姐俩从小就心有灵犀,一个人疼了,另一个也感同身受。她说那夜里她被反绑着手,自个儿的脸上也戴着禁明禁声的面具,身子一动不能动,但神志却清清楚楚。她觉出姐姐快死了,她活活经历着姐姐死去的一点一滴。凤姐姐说,一点一滴都是长得不到头的绝望恐怖,那么长的时间,加起来却只有半刻钟。她说,过了这半刻钟,她的一辈子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