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阴阳看着化罗剑一副战意昂扬跃跃欲试,又像有所忌惮的样子,只觉有些可惜,说道:“如若罗兄今日不便,我可以改日再来。我只求与心无旁骛、使出全力的罗兄公平一战!”
“看来,我今日不出剑,杜兄是誓不罢休了!”化罗剑再度提高嗓门喊了起来,同时对杜阴阳挤眉弄眼地使眼色,食指压制双唇,示意他别再言语。
杜阴阳看了看不远处化罗剑的妻儿,哑然失笑。“既然如此,罗兄请。”
化罗剑一脸亢奋,迫不及待地拔出刀鞘中的化罗剑。“此剑化罗,剑锋三尺,精钢所铸,削尽一切铁器,杜兄小心了!”
“此为阳刀,刀宽半尺,刀长两尺半,为普通铁器所铸,请罗兄赐教。”
“别废话了!”化罗剑不敢转头去看妻子阿月,生怕被随时可能传来的呵斥制止。他手腕一挑,甩出数朵剑花,朝杜阴阳冲去。
面无表情的杜阴阳有了一丝笑意,提刀迎上,毫不示弱。他右手挥舞着宽大厚重的阳刀,看似缓慢,实则充满了后劲。每每这浑厚沉重的一刀与无数道剑芒碰撞时,这份沉稳的力道就会大幅消减化罗剑的来势,刹那间剑芒减少数成,不再那么虚幻得难以捕捉。而他始终未动的纤细左臂向后腰一甩,手中就多出一把小巧的短刀,挑着化罗剑的破绽尝试突破,失败后短刀又藏于身后,不见踪迹。
可两劲相撞,这劲道总要有去处,更何况此时二人的兵器上都带着各自的内劲。
只听“咔嚓”一声,不远处一棵粗壮的大树应声炸开,木屑散射纷飞。
杜阴阳右手握着的阳刀趁着空当突然离手,向化罗剑的妻儿飞去,化罗剑回身,已追之不及。
“杜贼!”说着,化罗剑亦脱手向杜阴阳飞去,快如闪电的白芒势要夺去他的性命。而另一头,掷出化罗剑的化罗剑本人转身追向阳刀飞去的方向,一踏八丈远,快如飞燕,却已来不及抓住飞向自己妻儿的凶刀。
由于用了过多内劲投掷阳刀,此刻的杜阴阳虽然双手死死握着阴刀,却也没有止住来势汹汹的寒芒。他脚尖踏地,向后倒飞,才堪堪躲过致命的攻击。
袭来的剑弹向一旁的巨石,半截剑身没入其中。
化罗剑的妻子阿月把啼哭的孩子搂在怀中,怔怔地看着来势汹汹的阳刀,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叮叮叮”数声,阳刀没有如想象的那样夺去了她的性命,反而在一刹那,为母子二人挡住了飞溅而来的木屑。
阳刀没了去势,掉落在地上。
原来,方才两人拼上劲力的一招炸得木石碎散四射,这些碎片极具杀伤力,普通人的筋骨血肉可不敢挨上一下。杜阴阳料见化罗剑妻儿所遇之险,这才抛出自己的兵器,替母子俩挡下灾祸。
化罗剑怔怔不语,场面一度安静,只有婴孩的哭闹声。片刻之后,化罗剑朝着落在地上的阳刀走了过去,捡起阳刀,径直走向杜阴阳。
“不愧是杜阎王,跟我对招也敢分心。”化罗剑不温不火地说。
“罗兄夫人和孩子在旁,又何曾尽过全力?”杜阴阳抽出没入巨石的化罗剑。
“我看以后还得给儿子请个教书先生。他父亲一个粗人,哪里懂什么诗书礼仪,又哪里懂什么生意?”略带威胁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妻子那里传来。化罗剑涨红着脸,嘴张了又张,吐不出一个字来。对面的杜阴阳蓄势待发,全力戒备,准备迎接煞有其事的化罗剑,看看他接下来要出何招数。
轻轻一叹,化罗剑终于说出“谢谢”二字,他看了看神情还算满意的妻子,无奈又尴尬地等待杜阴阳的反应。
杜阴阳一怔神,随即紧绷身躯,一股庄严之气灌注全身,用略带恳求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如若真心谢我,便请罗兄使出全力。”
没想到一句“谢谢”能引发这个对手如此大的反应,化罗剑怔怔地看着杜阴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最后一次!”怀抱婴孩的阿月走到化罗剑身后,淡淡地说道,听不出什么情绪。
化罗剑当即面露喜色。
“多谢嫂夫人成全!”说着,杜阴阳突然变得一脸虔诚,伏跪在地。他将一长一短、一宽一窄的阴阳双刀拔了出来,插在面前的土地上,小声地对眼前的双刀说道:“阴阳刀一脉能否重登武林巅峰,就在今朝,还请列位师尊保佑。”说完,他磕了三个头,起身缓缓地拔出阴阳双刀。
“只闻阴阳刀一脉素来古怪,你居然将两把兵器当成祖宗一般供奉……”化罗剑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做何评价。
“罗兄有所不知。”杜阴阳定定地看着化罗剑,神情向往道,“我们阴阳刀一脉,从来只有一人活于世间。师傅成了当世第一,挑个徒弟回归阴阳山。徒弟杀了师傅,便算出师,随后出山再争当世第一。这便是阴阳刀一脉能立世千年而不衰的阴阳循环、生生不息之法。”
“所以你这副阴阳刀……”化罗剑紧握的化罗剑轻颤起来。
“上面混杂着阴阳刀一脉所有先人的鲜血和执念。”杜阴阳郑重地回答道。
“使出全力!”阿月凝重地看着化罗剑,眼神中带着些许恳求的意味。
化罗剑缓缓吐出一口气,把剑横在胸前,一改轻色,说道:“好好好,如此说来,我收了这送上门的天下第一,便也算是救你一命!”
化罗剑对妻子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留在原地,随后率先步入林中。
一扫脸上的正颜厉色,杜阴阳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他收回阴刀,肩扛阳刀,跟着化罗剑的步伐,向密林深处走去。
茂密的树林如往常那样平静,只听得见风拂树叶的沙沙声。
片刻之后,密林变得躁动不安。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树木,遮盖不住二人交手所产生的惊人响动。
这便是传说中的“走地神仙”吗?潜伏在远处的渡边次郎面色凝重地盘算着,双臂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或是二者都有。
随队而来的一众东瀛高手皆不语,专注地盯着远处的奇景。
“走……走地神仙,天智天皇的大业绝不允许这样的人存在。”渡边次郎的师傅自言自语道。
密林的不远处,另一伙路过之人也被动静吸引过来。
“一帮废物,搜了一个月都没有找到,害得本师还要跟你们来这破山沟……”一个枯瘦的中年人,头皮上插满了细巧的银针,被满头的蓬发遮盖,偶尔露出几点寒光。他走在这伙人的前头,口中抱怨着。
扒开几丛灌木,这伙人也蛰伏下来,远远地看着这场龙争虎斗。
“我们还是快些离去吧……”一名目光阴沉、穿着夜行衣的随队说道。
枯瘦的中年人双目闪烁着忌惮、亢奋和盘算,沉声呵道:“离去做什么?没想到来给田将军抓个疯子,居然能碰上两个‘走地神仙’的争斗。”
“田将军有令,尽快抓到那个疯子,拷问出李亨所率军队的行踪,助安帅一举拿下,名正言顺入主长安。”
“你真觉得那个疯子能知道李亨的去向?”
“不会错的,那日我虽不敢靠得太近,但见李亨与李隆基二人交头接耳密谈着什么,一定是在讨论神策军的行军计划,当时那个疯汉就被扣押在一旁,一定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一个月前,那日随行的弟兄们在接近神策军时,都被不知什么东西抹了脖子,只属下一人逃了回来。”夜行衣汉子回忆起那日的境况,双目稍一涣散,仍心有余悸。
“行了行了,别卖苦了。今日之战,本师必观。就是田将军站在本师面前,也得等着。”
“晦天,你自诩武功高绝,怎么不入场试试?”一旁,一个眉目清秀、有些瘦小的女子用稍带嘲讽的语气说道。
“时机未到。”
“哈哈哈……那二人对决的情形就在眼前,你还好意思装高深?”女子嘴上不饶人,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走地神仙”的争斗,勉力克制着心中的惊涛骇浪。眼前这两人的神鬼威怒,如非亲眼所见,万万难以相信。
“魏博成为河朔三镇之首,靠的就是步步谨慎。待我细细盘算过后,怎就不能入得?”晦天枯黄的面皮微微涨红,有些恼羞之色,强提语气,随即低头不语,拇指和食指来回搓捏着。
此时,一声细若蚊音的婴孩啼哭传来,晦天的耳朵动了动。
这场多年后已经成为武林传说的大战仍在继续着。
号称“阴刀出,阎王现”的杜阴阳此时已经接连刺出阴刀共计二百八十四次,至于浑厚的阳刀,挥动得更是不计其数,依旧度不了化罗剑。
“杜兄,这么打下去累死也难分胜负,我们各自拼尽全力对上一招,胜负自有分说。”同样喘着粗气的化罗剑提议道。
“好。”
两把刀,一柄剑,刃上都多出了十数道豁口。
那把平日不管碰上再怎么招绝计诡的对手都不见得会使出一次的阴刀,此刻光明正大地握在杜阴阳手中。左阴右阳,好似一虎一蛇凝视着化罗剑,“阴阳劫。”杜阴阳化作一道缥缈的虚影,闪向化罗剑。
“罗天伞开,滴水不漏,小心了!”剑身上下晃动,剑芒变戏法似的越变越多,最后一把精钢剑生生地被挥得变了形,密不透风的剑影编织出一把撑开的罗伞,护在化罗剑身前。
老虎气势如虹,大步流星,威严地走在前方。老虎身后,一条全身缩紧、蓄势待发的小蛇缓慢地向前盘动着。一虎一蛇突然加快速度,狠狠地撞向“罗伞”。
铁器碰撞出一连串尖锐的啸声,紧接着平地一声闷雷,以二人为中心,烟尘四起,飞沙滚石,巨大的冲击力掀翻了周围的花草树木。
几伙蛰伏的人马狼狈地退到了更远处。
扬尘渐散,留下了一片狼藉。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地站着。
两行血泪从杜阴阳的眼中流下。
化罗剑不住地咳嗽,打破了短暂的平静。他的胸口一大片血红,手中垂握的剑不停颤抖,但高手应该有的苍凉、神秘的气度反而在他最为虚弱时显现至盛。“你破了我的滴水不漏,我度了你的阴阳死劫……便算平手如何?你不若再等个几十年,找个后生去争天下第一。”化罗剑缓缓说道。
这时候,杜阴阳的视线变得异常模糊,几近失明。血滴顺着脸颊流到了嘴角,渗进了嘴巴,他艰难地说道:“你我之间,只有胜负。”
化罗剑露出思考的神情,颤巍巍的手费劲地伸进怀中。
“罗兄赐教。”杜阴阳吃力地把阴刀举在胸前,认真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毕生所遇最强之敌。
一枚铜钱抛向天空,翻转着落在了地上。化罗剑一脚踩在铜钱上,严肃地看着杜阴阳:“杜兄,正还是反?”
杜阴阳看了看化罗剑的脚,一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罗兄可怜于我而想方设法保我性命。代代争抢当世第一,是我们阴阳刀一脉的使命。”
“今日,实在无力再比。”化罗剑苦笑,拄着剑费力地咳嗽起来。
杜阴阳犹豫半晌,郑重地说道:“胜负留给苍天,不若留于将来。罗兄保重,后会有期!”
受伤的杜阴阳消失在密林中。
“将来?就你们这样神道道的自杀一脉……保你一辈子也找不到我。”化罗剑轻声地嘟囔着,带着满足和些许留恋的神情,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钱,揣进怀里,拄着剑踉跄地走回悬崖边。
“化罗前辈。”枯瘦的蓬头男子反手扣着化罗剑妻子的咽喉。
化罗剑举起剑,剑尖指着眼前一众人,寒芒逼人,沉声问道:“你是谁?”
“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敢这么目中无人,”晦天咬牙切齿,连带着蓬头灰丝都抖动起来,“剑诀留下。”
另一伙东瀛蒙面人也赶到,立在晦天身旁,忌惮地看着重伤的化罗剑。
“自己过来拿。”化罗剑手臂向下一荡,整柄剑没入土地,四周龟裂。他看着地上的剑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而这又如何逃得过他的妻子——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的眼睛呢?
晦天小心翼翼地挪向化罗剑,忌惮万分。
晦天抓住了剑柄,摸着剑身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诡笑着,牵起满脸褶皱。
晦天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无法脱离剑柄,剑尖很邪行地指向自己的咽喉。惊慌失措的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狠辣,回身一根钢针飞出,刺向化罗剑的妻儿。
化罗剑做爪状的双手变成了拳头,飞快地冲向妻儿,一人一针在几忽之间就要分出个快慢。
晦天的手下见状若癫狂的化罗剑奔来,顿觉慌乱,情急之下抓住化罗剑妻子的肩膀,向右侧一抛,叫道:“你妻儿还你。”
先前射出的钢针扎进了一个东瀛蒙面人的耳朵里,另一个蒙面人一下子拔出了漆黑的倭刀,一刀挥下,同伙的耳朵掉在了地上。
“针有毒。”
东瀛蒙面人捂着流血的侧脸,一声不吭。
妻儿飞出悬崖外,化罗剑紧跟着一头跳下悬崖。
剑从晦天手中飞出,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跟随主人一起落下悬崖。
半空中,化罗剑的妻子抱着孩子,闭着眼,心如死灰。
“阿月,快把手给我。”化罗剑使劲伸出右手,试图把妻子和孩子揽过去。
妻子双手抱着孩子,不敢张开,孩子吓得不住地啼哭。
一瞬的工夫,就是永别。
下坠的妻儿被山风刮得时快时慢,飘忽不定。
化罗剑本能地没有松开自己的剑,因为从他记事起,便剑不离身,身不离剑。
下坠更快的化罗剑率先撞断了峭壁上横长的几棵小树,失去了知觉。
树木尽数折断,化罗剑摔在了崖底。而他的妻儿沿着相同的路线下坠,已然没有任何物体做缓冲。
没有山顶上这一次巅峰对决,没有化罗剑这一跳,小邓奇也许就在崖底闭塞的村庄里生活一辈子,与他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以及祖祖辈辈一样。可是山顶的惊天动地,又与崖底的平静安逸有什么关系?多年后邓奇依旧会抱怨化罗剑,抱怨他选错了跳崖的地方,也选错了跳崖的时间,即便化罗剑在那时已经变成了一瓦罐的灰,窝在了三尺坟头之下。
八角茅房里的小邓奇再次取得胜利,脸上的舒坦是掩饰不住的。他提起裤子走出茅房,洗了把脸,准备召集村里的小子们一起去抓点野味。
田间半道,小邓奇被村口一阵吵闹声吸引了过去,还没荡悠到村口,便看到满面污垢、衣衫破烂的豁牙老汉狰狞可怖地朝着他奔来。
小邓奇本能地打算扭头就跑,然后就看见了他此生都难忘的景象,而在之后的几十年,这幅景象不断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他的父亲母亲,被同时刺穿在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器上。用邓奇的话说,他的父母死在了同一根漆黑色的“长年糕”上。
小邓奇看见迎面奔来的豁牙老汉身后,活脱脱一幅人间炼狱图,平日里熟得不能再熟的亲朋邻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村口吆喝的专业户村长,田间拔葱头的婶子,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抓青蛙的小屁丫头,时常跟自己扭打在一块儿的李家大娃……就连摇尾乞怜的小黑都耷拉下狗脑袋,呜咽几声后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