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入共和国的过剩财富影响了成千上万荷兰人的生活。到1631年,荷兰最有钱的300个市民中,至少5/6都投资于“富贸易”。无论是荷兰商人阶级还是在他们背后投资他们公司的执政者们都富裕得很。平均水平比同时代的英格兰、法国和罗马帝国的人们都要富裕。

以当时的标准衡量,最成功的荷兰商人富得让人震惊。在17世纪上半叶,一个中等级别的贸易商每年赚1500荷兰盾就可以丰衣足食;挣到3000荷兰盾以上就算非常富裕了。在他之下的社会阶层,比如职员、小店主或其他什么自称“绅士”的一类人,每年收入大概能达到中等级别贸易商的1/5到1/3,也就是500〜1000荷兰盾。但是像巴特罗蒂这样手握大量富贸易股票的人,每年就可能收入一万、两万甚至三万荷兰盾。当时最富有的人叫雅各布·波彭(Jacob Poppen),他是个德国移民的儿子,通过与印度和俄国的贸易赚了大钱。在1624年他去世时,他的资产达到了50万荷兰盾。另一个叫阿德里安·波夫(Adriaen Pauw)的执政者——后来成了荷兰的总理①9,也是联省历史上一位卓越的政客——他通过成功的投资,积累了35万荷兰盾的财富。到17世纪30年代,又有10个阿姆斯特丹人的资产超过了30万荷兰盾。

在今天,有钱人喜欢把钱花在高档服装、私人飞机和豪华轿车上。但是即使是在荷兰黄金时代最高峰,到联省共和国的人也会发现,你实在很难一眼看出谁是平头百姓,谁又是执政者或富商。即便是最有钱的人也只是遵从当时朴素的衣着习惯,带着巨大的宽边帽子,穿紧身的裤子和厚重的短外套。外套里面可能会穿件紧身上衣和马甲,也全都是黑色的。领口和袖口装饰着蓬松的白色飞边。脚上穿着及膝的长袜和紧窄的黑色鞋子。他们的妻子和女儿们同样穿着颜色单调的紧身上衣和及地的长裙,通常会带个蕾丝的围裙。到了冬天,为了抵抗低地国家无孔不入的严寒,人们会在最外面披上一件皮毛镶边的长袍外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习惯上,有钱人反而尽量避免可以显示其富有身份的东西。女人们甚至不愿露出自己的头发,而是喜欢戴个又紧又小的白色帽子把头发都盖住。男人们的发型则是一种类似骑士风格的、长及肩膀的卷发,留着唇髯,下巴上的胡子修剪成小小的三角形。整体上而言,这个国家的穿衣风格是绝对的清教徒式。

尽管服饰是这么朴素,荷兰的执政者和富商们也不是对炫富的诱惑完全免疫的。赚进商人和他们的股东口袋里的大把大把的钱财已经要撑爆保险箱,亟须找到一个被挥霍的出口。所以,有的人把钱花在美食和好酒上,或是用来购买乡下送进城的农产品。这可以让社会底层的人民也能赚到点钱,这个国家的生活水平就普遍提高了。但更多的钱财当然还是用来储蓄或者再投资了。毫无疑问,富贸易为各种形式的奢侈消费提供了动力,从豪宅到名画再到郁金香,经济发展是1600〜1670年荷兰黄金时代的根本原因。

这一时期同时还是一个文化飞速发展的时期。艺术品创作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蓬勃兴盛,不仅因为莱顿大学和其他大学的建立,还得益于原本在南方的大批画家和作家的到来。这么多的艺术家需要工作机会,使得人们能够以比之前低很多的价格买到画作或剧本。来到联省的游客总是会对如此丰富的艺术作品留下深刻的印象:种类繁多的画布、富丽堂皇的织锦、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矗立的雕像等。与此同时,一些极富才华的艺术家们也在探索一种新的现实主义绘画技巧,这种艺术形式后来由伦勃朗(Rembmndt)(莱顿的一个磨坊主的儿子)和弗兰斯,哈尔斯(FransHals)(从安特卫普来的一个难民)完善并走向巅峰。新共和国还着手建造了一些宏伟壮观的公共建筑,所以建筑艺术在这一时期也得到了复兴。书籍、宣传册和学校也比以前更多了。

荷兰人在此时还产生了一种修建房屋的兴趣。郁金香得以持续流行的原因之一就是荷兰富商和贵族们开始热衷于在乡下建豪宅,这其实也是一种炫耀他们迅速增长的财富的方式。富裕的荷兰大城镇的郊区是最佳地址:比如莱顿郊区的莱德多普乡村(Leiderdorp)中,或是沿着哈勒姆以西海岸起伏的沙丘上,抑或是从乌特勒支流向阿姆斯特丹的费赫特河沿岸,一栋栋豪华的宅邸拔地而起。这些建筑通常采用经典的建筑风格,功能齐备,面积充足。建筑外面的部分占地更是可观,有正式的花园和开阔的草坪。对于业务繁忙的商人和日理万机的执政者们而言,这些乡村别墅就是他们躲避俗世纷扰的世外桃源。

社会历史学家认为,这种修建房屋的热情其实是联省统治阶级思想变化的表现。在荷兰黄金时代,曾经理智、敬神的荷兰人;一个鄙视卖弄炫耀行为、对在教堂开个最微不足道的笑话的牧师都要罚款的、彻底的加尔文主义社会,开始慢慢喜欢上了炫耀和展示。从这个观点上看,建房风潮中最有意思的杰作应该就是一个叫雅各布·卡茨(Jacob Cats)的声名显赫的执政者为自己建造,并命名为“抛开纷扰”(Zorghvieit)的乡村别墅了。

卡茨是个温文尔雅但极度虔诚的人。他不但是政客,更是个作家,而且是当时荷兰当之无愧的最受敬仰的作家。他的财富就源于他在整个共和国无比畅销的道德诗集。下面是一段典型的卡茨诗句,内容是警告年轻漂亮的姑娘不要滥用她的美貌换取好处。诗中这样说道:


闪耀的金发终将黯淡;

无忧无虑的日子必然走向终点;

红唇失色;丰颊枯黄;

敏捷的身躯渐渐僵硬;

灵活的双脚步履蹒跚;

丰满的身体变得瘦削;

光滑的肌肤布满皱紋。

人们习惯称卡茨为神父,他创作了十几本诗集,里面都是类似上文的诗篇。他的诗句全集在荷兰卖出了大概五万套。一个荷兰寻常家庭里,除了圣经之外唯一拥有的书籍很可能就是卡茨的诗集。无数荷兰家庭衷心热爱他的智慧,并将他的诗句作为指导日常道德生活的指南。如果诗人雅各布认为修建乡村别墅不是问题,谁还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呢?

建造华丽乡村别墅的风潮必然导致乡村别墅花园里大规模种植花卉。荷兰人对于园艺的热情在前一个世纪就已经盛行起来,在此时也完全没有消退的迹象。奥芬比克勋爵(Lord Offerbeake)在莱顿附近的阿尔芬的宅邸[1634年英国国会议员威廉·布里尔顿爵士(Sir William Brereton)造访过此地]里面就建造了“空间广阔的花园,面积巨大的果林和充实的鱼塘”,此外还有12个不同种类的灌木篱墙、一个迷宫、一个木制人行道和无数的花圃。毋庸置疑,奥芬比克的花园曾是联省最宏伟一个,但其他有钱人之后纷纷效仿,对花园的投入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花园不再被看作是休闲放松的场所,而更多的变成了主人展示自己植物收藏的平台。

尽管荷兰社会中残留的加尔文主义元素时不时还会发出一些责难郁金香的奢侈的声音,但是像卡茨神父这样的道德家对它的默认则足以助长鉴赏家们对郁金香的狂热。毕竟如此美丽的生物只能是上帝的杰作,何况培育郁金香是需要在花圃间辛勤劳作的(卡茨本人就强烈建议人们在户外劳作)。郁金香很快成了许多有钱的新居民的显著标志。其中有一个叫“德国战壕”(Moufeschans)的花园尤其为人所知,因为后来在1621年时,一个叫彼得吕斯·洪迪思(Petms Hondius)的反对西班牙统治的神父在他长达16000多字的长篇史诗名作中对这个花园赞赏有加。“德国战壕”是建造在荷兰革命时期一个德国防卫工事的遗址上,这个花园也由此得名。这个花园的主人叫约翰·瑟里彭斯(Johan Serlippens),是泰尔讷曾市的市长。他曾邀请他的朋友洪迪思与自己一同居住。在此期间,牧师开辟了一个花园,里面有六个花圃的郁金香,在当时巳经算是数量非常惊人了。洪迪思手里的一些球根很可能就是克劳修斯给他的,另一些则来自他的另一个药剂师朋友、莱顿的克里斯蒂安·波里特(Christiaan Porret)。

洪迪思对郁金香并不痴迷。他在瑟里彭斯的花园里种植了各种花草,还有康乃馨、风信子和水仙。他看不起那些独独偏爱郁金香的人,在他的诗句中,他用尖刻的语句嘲讽了那些深陷于郁金香狂热而无可自拔的人:


那些傻瓜只想要郁金香;

心心念念就这么一个愿望;

不如我们把球根吃了,心里反而更舒畅;

尝尝这道菜是不是苦的难忘。

诗句虽然这么说,可作者本人也并非完全对郁金香的美丽无动于衷。在他的作品《关于“德国战壕”花园》(Of de Moufe-schans)中,他就叫板当时的画家们,就是为证明郁金香的美丽是无法用笔墨描绘的。洪迪思还写道,仅他花园中的郁金香呈现出的颜色,就比所有画家知道存在的颜色还多。他的长诗巨作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让很多名人都慕名来到瑟里彭斯的家。我们知道的就包括拿骚的莫里斯(Maurice of Nassau),他是奥朗日的新王子,也是率领荷兰军队与西班牙人交战的将军,他称得上是当时最著名的军人。莫里斯一定非常喜欢他在洪迪思的花园里看到的一切,因为自那之后,他在自己海牙的宫殿里也种满了郁金香,后来因为种得太多,不得不拿出去卖给大众(威廉,布里尔顿爵士十几年后来到莫里斯王子的宫殿时,就以区区5荷兰盾买走了一百多个球根)。

到1620年,郁金香已经成了荷兰精英阶层最喜爱的花卉品种,更是共和国最有权势的人们的热情所在。正如莫里斯王子的故事显示的那般,此时的郁金香还远没有广泛流传到联省共和国每个平民都可以赏玩的程度。即便是此时,郁金香仍然是一种相对稀少的品种,有些最受追捧的品种是花钱都买不到的。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我们将真正体会到这种稀少代表着什么。

 

 

7、镜中的郁金香

一般的执政者都有自己的乡村别墅。而阿德里安·波夫,这位最显赫的荷兰总理拥有一座城堡。

所谓城堡,实际上是个废弃的遗址,但是它处于一块面积极大的地产的中心。这个地方就叫海姆斯泰德,波夫是1620年买下这个地方的,于是便拥有了北部海岸和阿姆斯特丹之间唯一的一片高地。波夫尤其享受从破损的城墙之上俯瞰整个荷兰共和国腹地的景象。碰上天气好的时候,他可以看清阿姆斯特丹每个建筑的屋顶,即便有乌云遮盖,他也能看到北面不足一英里之外,哈勒姆城墙上树立的绞架,上面有摆荡的尸体格外醒目。

在海姆斯泰德的时光成了波夫最大的享受。总理在这一产业上很舍得花钱。他拆掉了废弃的城堡,在原地重新修建现代风格的豪宅,不光用它来宴请共和国最重要的要员们,甚至还分别接待过英格兰女王和法国女王。宅邸的内部装饰也极尽奢华,波夫为自己的新家添置了昂贵的家具、上等的织锦和最好的画作。这里有一个专门的纪念品陈列室,里面摆满了擦得闪闪发亮的盔甲。还有一个藏书室,里面收藏了16000册图书,在当时而言绝对是不可思议得丰富了。

这座豪宅还在建设中时,波夫就开始着手改进周围的领地了。作为一个狂热的土地开垦项目投资者,波夫把领地上数以吨计的表层土铲走,好露出下面更肥沃的土层便于耕种。而在领地外围的地区,他鼓励农耕和轻工业,使得海姆斯泰德的人口渐渐上升到1000多人。

但是,阿德里安·波夫最大的乐趣不是他的豪宅,而是他的花园。花园的位置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根据当时的潮流,就建在宅邸的前面。周围有装饰的草坪和花圃,花圃里种满了玫瑰、百合和康乃馨。它们艳丽的颜色与精准几何方形篱墙相辅相成,其间还有绿树掩映的甬道引领来访者通往完美境界。在花园的正中心最显著的位置,海姆斯泰德的新主人为郁金香单独建造了一个花圃。

波夫的豪宅向来大方地对公众开放,尤其当他在阿姆斯特丹公务缠身的时候,还会允许游客在花园中漫步游玩。波夫的花园还有一点非常特别,来访者也许并不会一眼就意识到。事实上,很多人到离开时都没注意到那个东西的存在。这其实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波夫也不希望游客看到那个东西。

海姆斯泰德花园的秘密就是郁金香花圃中心一个奇怪的装置。这个装置是由木头和镜子巧妙地组合在一起而成,用处就在于可以把镜子前面的景象重叠成多个,造成明明一朵花,看起来却有很多花的幻象。

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发明的帮助,从远处看去,唯一的郁金香花圃里仿佛盛开着几百朵娇艳的郁金香。只有当一个好奇心强或者独具慧眼的欣赏者走到很近的地方仔细观察才能发现这样的美景不过是一种光学幻象。正是小柜上的镜子把波夫的郁金香从寥寥几朵变成了花团锦簇。

对于海姆斯泰德的主人来说,镜子小柜实在是个无奈之举。即便是尊贵富有如他也有花钱买不到的东西。荷兰总理实在找不到能种满他整个花园的郁金香,哪怕是全国最好的园丁,也无法让球根如他所愿的迅速繁殖。

波夫的烦恼在当时是无解的。越好的品种数量越稀少,而波夫收集的都是一些极好的品种,需要经过长期的挑选和培育才能修成正果。从荷兰郁金香第一次绽放于瓦利希,兹沃特森在阿姆斯特丹的花园时起,鉴赏家们就开始精心挑选最精致的品种,加倍精心地培育,把它们和其他优良球根杂交以创造更美丽的品种。最初颜色单一浓郁的郁金香经过几十年不断的繁殖和变异,才变成具有如今这样醒目配色的珍贵花朵。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问世的时间都很短,数量也极少,以至于连阿德里安,波夫也无法拥有。

在所有达到“上上等”的郁金香品种中,最为人所推崇的是一种叫作“永远的奥古斯图斯”的郁金香。它是公认的17世纪全荷兰最负盛名、数量最稀少、最美好、自然也是最昂贵的郁金香。“永远的奥古斯都”属于红色系郁金香,但是如果只用红白相间来描述这种花,那就无异于管红宝石叫红石头,管绿宝石叫绿石头了。所有见过这种花的人无不认可其无与伦比的美丽。这种郁金香花茎纤细,枝叶分明,所以特别能突出顶上的花朵及其美丽的颜色。花茎与花冠连接的部分呈蓝色,花冠则完全转变为纯白的底色。在全部六朵花瓣的中心,从底部向外放射出鲜血般红艳的细长紋路。在花瓣的四周,也有同样浓郁颜色的花边。那些有幸看到“永远的奥古斯都”盛开的人都认为,它就是生命的奇迹,如阿佛洛狄忒一样引人遐想。

事实上,见过这种郁金香盛开的人极少。虽然有无数的鉴赏家对它献上溢美之词;虽然以它为内容的插画比任何其他品种的插画都更多地出现在书籍里;虽然它在郁金香狂热中被如此频繁地提及以至于它的名字几乎成了狂热的同义词。但“永远的奥古斯都”从未被真正交易过,因为它的数量实在太稀少,根本没有球根可供倒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