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郁金香在科索沃战役中是有更多象征性的。除了编年史记录者关于穆斯林头巾的诗意描述外,郁金香更被视为一种护身符。14世纪的奥斯曼人用这种最神圣的花朵来保佑自己免遭噩运,但是是用一种比较奇怪的方式。可能部分是源于保护的目的,部分是由于禁止使用有生命之物的宗教限令还未解除,所以郁金香图案不是被绣在旗帜或外衣上,而是绣在内衣上的。在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和伊斯兰艺术博物馆中展示的文物里,有一件从奥斯曼帝国将军的坟墓中发掘出来的穿在铠甲下面的普通棉布衬衫。衬衫的正面绣满了古兰经的经文,而背面则绣着郁金香的图案。这个衬衫的主人也参加了科索沃一战,他是穆拉德的二儿子,名叫巴耶济德(BayeZid)。当时他甚至还未成年,却已经带领部队对抗拉扎尔。巴耶济德也是历史上第一个确定与郁金香有关的人。
巴耶济德大概是要穿上这件衬衫作为护身符,保佑他不受邪恶侵害,看来这也确实起效了。穆拉德死后,战斗继续激化。他的二儿子就地继承了王位,继续在黑鸟域与塞尔维亚人交战。巴耶济德称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下令杀死自己的哥哥雅库布(Yakub)——最有威胁的王位竞争者。依照巴耶济德的旨意,这个倒霉的王子很快就被用丝质弓弦绞死了。新苏丹在紧迫的环境下由此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巴耶济德确实是个精力无限又充满野心的统治者。他加强了奥斯曼帝国对巴尔干地区的统治,并于1396年在保加利亚的尼科波利斯(Nicopolis)彻底打败了最后一批16000人的十字军。在胜利后,巴耶济德亲临监督了对3000多名基督教战俘的斩首。那之后他的臣民称它为“霹雳”(Yildirim)也就一点也不为过了。
在长达13年的时间里,巴耶济德几乎战无不胜。他镇压了巴尔干半岛上的基督徒的反抗,又向东打败了波斯人。但是到了1402年,他的护身符似乎终于耗尽了能量。巴耶济德在安卡拉附近对阵比他更伟大、更冷酷无情的帖木儿(Tamerlane)时,他的好运终于到了头。帖木儿这个跛脚的蒙古人出生于帕米尔高原的隐蔽处,像他的袓先成吉思汗一样善战,而且更加嗜血。巴耶济德的军队被打得七零八落,他自己也在逃跑过程中被蒙古弓箭手俘虏并带至帖木儿的帐篷中,匍匍于他的战胜者的脚下。
郁金香帝王没有得到一点怜悯。帖木儿把巴耶济德的后宫佳丽占为己有不说,还强迫他的妻子德斯皮娜(Despina)赤身裸体地在餐桌边服侍自己。蒙古军队行进时,还要把苏丹关在铁笼子里带着走;在一些正式的庆典上,帖木儿甚至把曾经不可一世的巴耶济德拉来当脚凳踩着。
巴耶济德在这样的对待下只活了八个月,但他的死因却不是很清楚。有人说他死于中风。在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的作品《帖木儿大帝》(Tamburlaine the Great)中,巴耶济德在绝望中一头撞向囚禁自己的铁笼,脑浆迸裂而亡。无论如何,他已经再也看不到1403年的郁金香盛开了。
苏丹的被俘使郁金香西进的脚步暂时停滞了。刚刚兴起的奥斯曼帝国也陷入一片混乱,直到半个世纪之后才渐渐恢复。这场混乱最大的受益者,是那些在苏丹之前统治巴尔干地区的基督教国家的残余势力,尤其是拜占庭的希腊人。巴耶济德曾经的最大梦想就是攻占君士坦丁堡,让这个地方成为自己王国的新中心。在14世纪末,巴耶济德曾将君士坦丁堡围困了五年之久,但是最终仍无法攻破包围着它的层层防线。
1400年,君士坦丁堡已经成了一个傀儡城市。它的衰落正反映了拜占庭统治者的失势。这个城市几乎半空了,7英里长的城墙围绕出的区域,人口不足5万,分布在相对较大的村落里种植粮食和果树,村落之间以废墟为分隔。尽管如此,就面积和声望而言,君士坦丁堡仍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也最配得上成为奥斯曼帝国的首都以及郁金香的新家园。
巴耶济德的死亡并没能解救拜占庭,只是延后了它的终结而已。不到半个世纪之后,奥斯曼帝国卷土重来。这次它的新苏丹正是巴耶济德的曾孙穆罕默德(Mehmed)。此时的君士坦丁堡已经更加衰弱,而土耳其军队却人数众多,装备精良,还配有当时最先进的大炮和石弩。经过不到两个月不顾一切的围攻,穆罕默德的军队强行突破了城墙,土耳其人涌入了君士坦丁堡。拜占庭的最后一个君主扔掉了自己的皇室徽章,希望在乱战中无名地死去。在残酷的大屠杀之后,拜占庭的君士坦丁堡变成了奥斯曼帝国的伊斯坦布尔。
即便是依之前各位奥斯曼苏丹们的惊人标准来衡量,被后世尊称为征服者的穆罕默德也算是个相当复杂的角色了。他好战但是有教养,感性却又不可撼动,既是个冷酷无情的独裁者,又是个虔诚谦逊的人。君士坦丁堡被攻占的这天,穆罕默德在拜占庭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感谢真主赐予他胜利。他双膝跪地,手捧泥土撒在自己的头巾上,以示对神的顺从。穆罕默德还很有文采,写过这样的双行体诗:
侍从,再为我斟上美酒,反正郁金香花园终将被毁;
秋天就快来了,春天将一去不返。
穆罕默德也许是个现实主义者,但他绝没有放弃对奥斯曼新首都进行控制的打算。相反,在他的统治下,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伟大城市又恢复了生机。新的建筑拔地而起。圣索菲亚教堂四周树立了四个巨型尖塔,教堂也变成了清真寺。城墙被修复,新的宫殿也开始修建,在拜占庭时期被置之不理的废墟,土耳其人把它们变成了不计其数的花园。
伊斯坦布尔占据着世界上最优越的地理位置之一,但它仍然渴望被妆点。这座城市是依欧洲最东边的七座大山而建,三面环水。拜占庭帝国虽然灭亡了,但这个城市依然美丽,甚至可以说是一步一景。土耳其人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城市的空旷,栽种了各种树木和花草,用自然的美丽弥补和完善新旧建筑。在战争胜利后的几十年内,奥斯曼苏丹一人就拥有60多个私人花园,散布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马尔马拉海之间。他还有几十个果园为他的皇宫提供蔬菜和水果。也有的奥斯曼人建造下沉的花园,这样夏天炎热时就可以乘凉;还有阶梯式花园可以种植各种葡萄树;也有公共场所的休闲花园;更有在住所内建造的仅供私人享受的天堂花园,里面种满了鲜花。
在来自欧洲其他城市的游客眼中,正是这种充沛的绿植让伊斯坦布尔与众不同。这里的居民在自家花园种花的方式让西方的园艺家感到震惊。土耳其人讨厌那种在英格兰、法国和意大利宫廷流行的严谨拘束的花园形式。相对而言,土耳其的花园更有一种印象派的、壮观的风格。种花不单要有精准的几何空间美感,更要追求繁茂和丰富的美。奥斯曼人要把花园设计成避开俗世纷扰的世外桃源,或是炎炎夏日里的避暑胜地。土耳其人还在自家花园种植一些无核的小水果,修建喷泉听流水的歌唱。对他们而言,花园就是在人间的天堂。
穆罕默德和他的继任者为伊斯坦布尔的完善不遗余力。在奥斯曼帝国鼎盛时期来这里游历的欧洲人无不感到惊奇,不仅仅是因为这座城市的规模和富裕,更是因为这座城市的主人有良好的风格和品位。这是一座充满文化气息和休闲气质的城市,对其中不同宗教信仰的居民有包容的气度,这在欧洲是完全不能想象的。在西方人的观念中,土耳其人是残酷和贪婪的,土耳其军队是惨无人道的,当然还有对土耳其苏丹私藏的后宫妻妾的好奇。事实上,土耳其人有多残暴,就有多么懂得欣赏美。
穆罕默德本人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个体。他继位之初的一道旨意就是下令在城市最东边建造一座宫殿,并且给这个宫殿取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极乐家园,也就是今天为人们所熟知的托普卡匹皇宫。这座宫殿建立的宗旨就是要超越拜占庭千年来建造的任何建筑。以一个编年史记录者的话说,就是要同时具备多样、美观和富丽堂皇的特点。从任何角度,由内到外,都要金光闪耀,镶嵌上珍贵的宝石和珍珠,极尽奢华。穆罕默德本来就非常热衷于园艺,不但从他王国的各处收集稀有的植物品种,而且经常亲自在花园中忙碌。在他的监督之下,极乐家园的四周围绕着“巨大而美丽的花园,园中种上所有能想到的植物和果树,每一面都有丰沛的流水,新鲜清澈,甚至可以直接饮用;树上有鸟儿欢快鸣唱,地上有家禽成群可供食用”。然而有一天,这个有涵养的君王发现他名贵的黄瓜被人偷了,他竟然把所有的皇宫园丁抓来开膛破肚,只是为了查出到底是谁吃了他的黄瓜。
之后的奥斯曼统治者们在残忍程度和对精致皇宫、花园的狂热程度上,比穆罕默德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最有成就的就是穆罕默德的曾孙苏莱曼大帝(Suleyman the Magnificent)。他1520年登上王位,其间他将帝国的疆域扩展到前所未有的范围:从维也纳城下到波斯湾;从直布罗陀海峡到里海。欧洲人称他为“最伟大的土耳其人”,不过之后的苏丹们也多沿用了这个称号。在苏莱曼的众多称号中,最有名的是“掌握生死之人”。在那些不幸与他的军队交手的基督徒心中,苏莱曼就是冷酷无情的代名词。然而苏莱曼大帝的臣民则敬称他为“立法者”,同时他还是个虔诚的教徒。作为一个奥斯曼人,非常意外的是他并不沉迷于声色,而是与他最爱的妻子过着贞洁的生活。
在苏莱曼统治时期,也就是16世纪上半叶,郁金香已经树立了自己作为土耳其代表花朵的地位。此时它虽还不为欧洲人知晓,但在土耳其苏丹和他的仆人们中间如此流行,再加上使用有生命之物形象的古老禁令已经放开,以致郁金香成了最受奥斯曼艺术家和工匠们钟爱的图案,被广泛使用于花瓶和瓦片上。郁金香还让苏丹的长袍更加美丽,这时也不像巴耶济德时期那样只绣在内衣上。有一件苏莱曼大帝的乳白色锦缎皇家礼服得以保存至今,那上面就满满地绣着上百朵郁金香花朵图案。除礼服之外,贵族的铠甲上也有郁金香图案。一个征战于匈牙利和波斯的贵族的铠甲上就装饰有一朵9英寸长的郁金香图案。苏丹的头盔更是铠甲工艺的杰作,上面有用金子做成的郁金香造型,旁边还镶嵌着珍贵的宝石。
到16世纪中期,郁金香图案在奥斯曼帝国的使用已经越来越普遍。除苏丹外,其他人对郁金香图案的使用也越来越多样化。新娘把郁金香图案绣在祈祷时用的地毯上给自己当嫁妆;还有的画在盛水的瓶子上,也有的编织到土耳其马鞍上的精致天鹅绒盖布上。正如土耳其园丁种植郁金香以保佑自己的灵魂能升入天堂一样,土耳其帝国的女人们缝制成千上万的郁金香图案作为宗教符号献祭,以祈祷自己的丈夫从战场上平安归来。
似乎也是在苏莱曼治下,土耳其人开始培育郁金香并繁殖更符合他们审美的新品种。在穆罕默德时期,生长在伊斯坦布尔的野生郁金香植株较矮,花朵成圆形,接近鸡蛋的形状,与今天仍然流行的品种不无相似。可能早在16世纪晚期,奥斯曼人开始偏爱自己首都的园丁培育出的新品种①2,这一品种也被称为“伊斯坦布尔郁金香”。这种郁金香可能是用土耳其人在北部黑海海岸和他们的盟国克里米亚鞑靼斯坦发现的品种培育而来的。伊斯坦布尔郁金香最终发展出1500多个品种。与野生的品种相比,这个品种的郁金香更加精致而优雅,花瓣无比纤长,尖端如针。最受推崇的一类品种形如杏仁,被片(tepal)似匕首,多为朱红色、黄褐色或硫黄色。
第一批完全投身于培植郁金香事业的园丁就出现在苏莱曼时代,正是他们栽种出了最早的培育品种。其中一个叫艾布萨德·艾芬迪(Ebusuud Efendi)的伊斯兰教长拥有一种叫作“天堂之光”(Nur-i-Adin)的极其美丽的品种。其他品种也都被赋予了类似的能够反映它们的美丽和价值的名字,比如“无可比拟的珍珠”(Dur-i-Yekta)、“愉悦的增强剂”(Halet-efza),还有“激情的注入器”、“钻石也嫉妒”、“破晓的玫瑰”等。
首先,这些郁金香是极其稀有的,即使是教长本人,一生也只有几个天堂之光的球根,要知道他活到了84岁高龄,这在1574年算得上极其长寿了。其次,那个年代的人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培育植物品种的知识。他们还以为要栽出深红色的花朵往郁金香花床上浇深红色葡萄酒就行了。所以当时并没有多少土耳其园丁对培育新品种这种见效慢、结果又充满偶然性的事业感兴趣。大部分奥斯曼品种的产生是靠机缘巧合,而非有意计划。
不管怎样,奥斯曼的苏丹们不断地积攒着球根,并用郁金香和其他花朵来装点他们的皇宫和花园。一部分花朵是在伊斯坦布尔本地种植的,到17世纪30年代,这里有大概80个花店,300多名职业花商。也有一部分花朵是从别处引进的,有时甚至是大批量的引进。奥斯曼人在哪里打了胜仗,然后就强行把新的郁金香品种从黑海沿岸、克里特岛或是波斯运来。苏莱曼的儿子塞利姆二世(Selim II)也是个园艺爱好者。他另一个爱好是喝酒,所以得到了“酒鬼塞利姆”的称号。他在1574年下令让当时土耳其叙利亚省阿齐兹的治安官给他的皇家花园提供5万个郁金香球根。这位苏丹还特别指示:“我命令你不得有任何延误,一切事宜都要迅速周到,不得让我有丝毫不满。”尽管塞利姆明说要从临近的阿勒颇的国库支付费用,但这样的命令必然会如他所愿地给接令之人造成极大恐慌。
在土耳其苏丹众多的花园中,那些深藏在托普卡匹宫殿高墙之内的花园才是最宏大的。极乐家园中的任何事物无不体现着奥斯曼皇族传承的品位、富有和伟大。即使是对外开放的区域也是按照最高级别建造的,更不要说只有最高级别的王族和他们的贴身侍从才能进入的私人区域,其面积和复杂程度更是西方世界无法匹敌的。
若要进入展示苏丹独赏郁金香的圣地,游客要先经过圣索菲亚大教堂前的大道到达皇宫外的广场,在那里能看到宫殿的外墙,上面密布防御工事和守卫,城墙中间嵌有一个巨大的石门,门上方用金子刻着苏丹冗长的正式封号。由此进入便到了宫殿四个大庭院中的第一个,它也是进入内部区域的必经之路,越往里面的庭院越比前一个神圣。这个最外面的庭院对苏丹所有子民开放。任何土耳其人都有权在此请愿要求纠正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所以这里总是人声鼎沸。每天有好几百人在接待处围着不耐烦的书记员,要他记下自己的诉求。这个庭院里其他地方还有军械库和弹药库,还有奥斯曼政府造币厂和存放各种兵器的场所,以及一个养着3000匹马的马厩。庭院里还有一对白色大理石的柱子,柱子上放置着砍下来的人头,都是那些不知怎么得罪了苏丹而被赐死的贵族的。被行刑之人生前若是维齐尔3之类的高官,人头里则填上棉花,若是地位一般的,则塞满稻草。还有苏丹偶尔下令大规模行刑的证明也会堆在大门入口处,这些割下来的鼻子、耳朵和舌头无不显示着苏丹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