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温克尔的收藏不仅种类多、质量高,而是他是切实地拥有球根实物。沃特既不是鉴赏家,也不是花商,而是种植者。也就是说,相对于其他大部分交易者而言,他的资产是实实在在的,而其他人拥有的不过是一纸期票,上面写着价格和理论上的交货时间,根本不能保证球根的质量甚至是存在与否。而温克尔的资产就是实实在在的球根,就种在离他旅馆不远的花园里。
不幸的是,沃特也没能活到他精明的郁金香交易为他挣来巨大利润那一天。1636年春天郁金香盛开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到初夏却不知是因病还是因事故去世了。他去世时可能只有三十几岁,或者最多刚过四十。他去世不久,当地孤儿院派来的一群面目阴沉的代表就来到“老市民警卫室”,把酒馆主人的孩子都带回了阿尔克马尔的孤儿院。
从某些方面说,孩子们的处境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可怕。在17世纪,父母双亡的孤儿并不少见,而在照顾孤儿的问题上,联省共和国也算做得比较好的。不论地方大小,各地都有自己的孤儿院。这些孤儿院是城镇政府出钱设立的,并组建董事会代表孩子的利益进行管理,还有全职的工作人员负责资金的募集和机构的顺畅运行。有孤儿院的地方通常也有养老院,男女是分开的,符合一定条件173的老人都可以入住。这种早期的社会服务是荷兰独有的,让很多外国人看了都羡慕不已。
尽管如此,如果沃特·温克尔的孤儿们留在阿尔克马尔孤儿院生活,他们将会面临未知的未来。孩子们的监护人是他们的叔叔劳里斯·巴特尔米森(Lauris Bartelmiesz)和菲利普·德·克勒克(Philip de Klerck)。虽然他们都愿意尽己所能帮助孩子,而且政府在一两年内也会免费负责他们的吃住和上学,但是这种免费的食宿只能持续到他们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年纪。之后他们就会被送到某些工厂、磨坊或是小作坊里学习谋生的手艺,以确保他们今后不再成为政府的负担。孩子们几乎不能选择自己被送到哪里,虽说这样的结果也不见得比别的手工业者家的孩子差多少,但是,温克尔家的孩子们还有另一个办法可以确保自己过上更宽裕的生活,那就是卖掉父亲的郁金香。
迫在眉睫的举措是先要确保郁金香的安全。这一点非常有必要。由于价格不断上升,每个种植者都很担心自己的球根会被偷走,有些人已经开始采取复杂的预防措施。有的人和自己的郁金香睡在一起;还有一个布洛克村(Blokker)的人,在球根四周缠上线,线上再挂一个铃铛直接吊在自己床前。由于父亲去世,孩子们又被带到了孤儿院,温克尔的球根就特别危险。好在不久就是出土时节,一两天内,球根都被收集好,锁在了孤儿院里安全的地方,由孤儿院管理者指定的托管人负责考虑如何进行下一步。
以上是发生在1636年7月的事。一个叫彼得·威廉姆森(Pieter Willemsz)的园丁负责把所有球根仔细分类并称重,之后又种到了地里。直到12月,托管人才终于开始授权销售球根。
不知道这种延迟是由于孤儿院繁杂的官僚作风所致,还是某个董事看出了价格增长的趋势,打算等到最好的时机再出售温克尔的球根。总之不管是故意还是巧合,拍卖直到1637年2月5日才最终举办,地点是阿尔克马尔的新市民卫队大楼。这真是最好不过的时机了。从沃特去世后,郁金香的价格已经不知翻了几番。新加入市场的买主众多,这些珍贵的球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受追捧。
孤儿院管理者指定的托管人在销售宣传上做足了工作。2月份的最初几天,阿尔克马尔的旅馆里住满了蜂拥而至的花商和种植者,旅馆老板们的生意都异常红火。准备竞标的人都被邀请参加预览为本次拍卖特别制作的宣传图册。这本图册是由孤儿院管理者定制的,里面包含郁金香水彩画124幅,百合、银莲花和康乃馨共44幅。这本图册既可以被看作一本拍卖品目录,又可以被视为对竞标人的承诺:只要你竞拍成功,一两个月后,如此的美景就将盛开在你的花园中。
阿尔克马尔的这次拍卖正赶上郁金香狂热的最高峰。175被吸引来的竞标人可不是什么平民百姓,拍卖成交后也别想交点定金就把球根拿走。这个拍卖会是专为鉴赏家和富商们举办的,拍卖的是实实在在的球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拍卖会开始前,就有坚决的买主计划私下里找董事交易,目标当然是本次拍卖的大热门——紫色系的范·恩奎岑司令郁金香。这朵郁金香在前一个夏天从土里挖出来时,母球上已经结出了一个小的子球,到新一年它就能长成可以独自繁殖的母球。这个子球为本来就已经十分珍贵的母球又增色不少,董事们给它的定价是惊人的5200荷兰盾,几乎接近了1636年“永远的奥古斯都”的价格。此外,这位富有的买家还以3200荷兰盾的价格买入了一对越来越受欢迎的淡紫色火焰纹的布拉班森,以及其他一些稀有的郁金香、百合、康乃馨和银莲花。这些各种各样的珍品又花了他12467荷兰盾。仅这一笔生意的成交额就达到了令人咋舌的21000荷兰盾。这笔钱足够在阿姆斯特丹的凯泽舍夫买两套大房子了。
这笔获利颇丰的私下交易为即将开始的拍卖奠定了基调。不知是郁金香画册起了作用还是温克尔的名声在外,竞标者都认定此次拍卖的球根肯定是质量最好的,所以这也是在联省难得一遇的买到最受追捧的郁金香球的最好机会。竞价进行得非常激烈,除极个别交易外,阿尔克马尔拍卖会上的成交价都成了有记录以来的最高价。
最好的品种都被安排在拍卖会一开始竞价。第一个拍卖的是中等级别、红白相间的博特曼(Boterman),重量为563分,成交价为263荷兰盾,约合0.5荷兰盾每分。第二个拍卖的是一个很小的西庇阿球根,重量仅为82分,价格被推至400荷兰盾,合5荷兰盾每分。之后的“完美的范,代夫特”成交价为605荷兰盾。温克尔著名的”棕紫郁金香”——一种淡紫色花紋中夹杂一缕棕色的精致品种,成交价为2025荷兰盾,合6荷兰盾7荷兰币每分。
随着拍卖会的进行,一个又一个最高价不断出现。拍卖会第一阶段,70件拍品中仅有2件的成交价没有超过100荷兰盾;超过1000荷兰盾的有19件。最昂贵的球根是两个大个头的总督球根,重量分别为658分和410分,售价分别为4203荷兰盾和3000荷兰盾。若论每分单价最高的,则是红色系利夫肯司令球根。这个球根的重量只有59分,是当天重量最轻的一个球根,比一个子球大不了多少,而成交价却达到了1015荷兰盾,相当于17荷兰盾4荷兰币每分。
到最后,当所有上等郁金香都以高价成交之后,便宜的单件货才开始被拍卖。500分的紫色系“大雁”以805荷兰盾和725荷兰盾的价格分别被两个买主买走。一个哈勒姆的种植者扬,卡斯特勒恩(Jan Casteleijn)在坎普巷(Campeslaen)南边一个花园里种出的1000分的球根被以1000荷兰盾的价格买走。
旁观者不难看出,即使以当时郁金香狂热时期的标准来看,沃特球根的拍卖价也算很高了。除了拍卖会之前私下交易的21467荷兰盾之外,前70个郁金香拍卖的总价款达到了52923荷兰盾,另外22种按重量拍卖的球根拍卖总额达15610荷兰盾。整个拍卖会和私人交易的最终所得达到了9万荷兰盾。
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沃特家的孩子们从清贫的孤儿一跃成为格外富有的先生和小姐。我们不知道拍卖会筹来的这笔巨款是怎样收齐的,又有多少手续费和税费产生,但是最终,七个兄弟姐妹每人可以得到总额的1/7,大约13000荷兰盾。这个数目相当于一个普通手工业者家庭年收入的40倍还多。一个有雄心的男孩儿可以用这笔钱开始任何他想做的事业;要是安于现状的话,也足够一辈子日常生活所用。若是哪个姑娘有这么一笔巨额嫁妆,绝对可以找到相当好的婆家。
荷兰的郁金香商人们无疑都认为阿尔克马尔的这次拍卖绝对是值得纪念和庆祝的大事件。拍卖之后没几天,一个一页纸的宣传单就出现了,题目取得倒还算低调,叫《1637年2月5日拍卖成功的郁金香名录》。内容是简单介绍拍卖会的情况和细节,并列出了99个拍品的成交价格。有些作者本来建议将这篇传单作为避免过度涨价的警示,但它实际的作用其实是助长了郁金香交易的自信,让尽可能多的人关注球根达到的惊人价格。
这个传单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即它的流通量之大使得其上列出的价格被视为某种官方甚至是典型定价。当时一些关于郁金香的书籍也将阿尔克马尔拍卖的价格视为不同种类郁金香的成本价,而事实上这些价格是远远高于狂热初期的实际成交价格的(据推测,那些作者都是为了说服潜在购买者以更高的价格购买郁金香)。这就是为什么当次拍卖中每分单价最高的利夫肯司令,在1636年6月时每分价格仅为6荷兰盾12荷兰币;而另外3个在拍卖会上卖出了7荷兰盾14荷兰帀每分的范·德·艾克司令,前一年7月的每分单价还是2荷兰盾10荷兰币。
在1637年1月最后一周到2月第一周这段时间,整个联省的郁金香狂热都到达了最高峰。在这非凡的14天之内,人们为球根一掷千金。哈勒姆有一个叫亨德里克·彼得森(Hendrick Pietersz.)的面包师,以100荷兰盾的价格买了一个仅重7分的豪达球根,每分单价高达14荷兰盾,这也是有记录的交易中,每分单价最高的郁金香。阿尔克马尔市的法律档案中保存了一份账本摘要。179这个账本是属于一个叫巴托洛梅乌斯·范·根纳普(Bartholomeus van Gennep)的哈勒姆商人的。摘要中显示,他在1月底向另一个交易商亚布拉罕·费尔斯赖(Abraham Versluys)支付了3200荷兰盾购买一批二流球根。其中甚至根本没有一样是狂热期间受追捧的品种,具体价目如下:
2磅黄王冠和红王冠
385荷兰盾
1磅斯维策郁金香
280荷兰盾
3000分森腾(Centen)
380荷兰盾
0.5磅奥德内
1430荷兰盾
1000分大郁金香(Le Grands)
480荷兰盾
1000分飞翔的库恩哈特(Gevleugelde Cooraharts)
220荷兰盾
70分基斯特美克(Kistemaecker)
12荷兰盾
410分飞翔的纽兰特(Gevlamde Nieulant)
54荷兰盾
总计3241荷兰盾
对球根交易的热情主要还集中在几个重要城市,如哈勒姆和阿姆斯特丹,但是也开始向荷兰省外甚至是西弗里斯兰省蔓延,肯定还发展到了乌特勒支省和格罗宁根省,更有可能其他省也有。事实上,在园艺家亚伯拉罕·蒙廷(狂热期间他还是个孩子)的记录中,虽无具体细节,但是也提及在法国北部还兴起过第二轮郁金香投机狂热。
整个联省参与郁金香买卖的人数肯定要以千计。留存下来的具体文件中有一个就提到,像乌特勒支这种根本算不上球根交易中心的地方,在1637年2月已经有至少40多个专业的种植者。这就意味着会至少有几百个依附于他们的花商在这个地方交易。从北边的梅登布利克到南边的豪达,仅荷兰省和邻近的西弗里斯兰就有十几个城市和地区盛行球根和花卉交易。据此可以估计,在荷兰中部,被卷入郁金香狂热的人数至少超过3000。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荷兰共和国200万人口中,郁金香狂热最高峰时期,种植者和花商的人数大约为5000人,而且这个估计还是比较保守的。
如此众多的交易者买入卖出的郁金香总价必然是令人惊愕的。某些地方权威指出,在狂热最高峰,一天之中一个球根就可能倒手10次之多,价钱也必定是一手比一手高。因此,虽然球根老老实实地待在地里,但是它的拥有者已经从织工变成玻璃工,又变成漂洗工,再变成书记员了,整个过程就发生在24小时之内。一个球根从种下到出土也要增值5~10倍。据阿尔克马尔拍卖的结果,一个最珍贵的球根可以价值4000荷兰盾或5000荷兰盾,就算在新市民卫队大楼拍卖的价格是例外得高,那么说一个上上等的球根可以卖几千荷兰盾也不为过。有记录证明略逊一筹的品种,如红白相间的森腾郁金香可以卖到1000分350荷兰盾;更流行的黄色系“莱顿的红与黄”则可以卖到750荷兰盾。就连最不值钱的磅货也能卖到250荷兰.盾〜1500荷兰盾每磅不等。因此,按最保守的估计,在一个郁金香交易的中心城市,比如哈勒姆或阿姆斯特丹,按我们之前推算的400个花商,每周四次聚在村子里交易,那么一个城市里在狂热流行的3到4个月之间的交易额就能达到7位数。就算一个普通的花商以250荷兰盾的平均价,1天只买入1磅球根,那么1636年10月初到1637年1月底这段时间里,一个城镇的交易总量就可以达到700万荷兰盾。
还有些花商交易更活跃。在12月至次年1月这段狂热顶峰时期,一个叫彼得·范·罗斯文(Pieter van Rosven)的哈勒姆郁金香交易者在短短6周内,购买了价值2913荷兰盾的球根,其中大部分是从阿尔克马尔的沃特*塔尔科恩(WouterTulckens)手中购得的。塔尔科恩是给几个种植者做经纪人。他卖给范·罗斯文的球根中,有一个就种在一个叫科内利斯·费尔沃尔(Cornelis Verwer)的种植者的花园里;另一个种在一个加尔文教牧师亨里克斯·斯沃米厄斯(Henricus Swalmius)在哈勒姆南边的球根巷里的一小片花田中;第三个则原属于一个叫弗兰斯·格雷贝尔(FransGrebber)的画家。以上这些信息能在阿尔克马尔的法律档案中留有记录,是因为塔尔科恩因为没有如期交付球根而被范·罗斯文告上了法庭。而在这一短暂的时间里,他买卖的球根可能远不止这些。
范,罗斯文的例子绝不是个案。在《对话》里,贪婪鬼就讲了一个他去过的酒馆交易团体的事。因为球根大卖,而且价格又都很高,庆祝达成交易的葡萄酒钱——超过120荷兰盾的交易扣的3荷兰盾——就像“下雨天茅草覆盖的房顶上落下的水滴一样密集”,“我常常去旅馆吃大鱼大肉”,“有鸡肉,兔子肉,还有美味的点心。从早上就开始喝酒庆祝——红酒、啤酒 直喝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到回家时,反而比来之前更富有——一当时的编年史作者莱乌韦·范·艾策马猜测,在一个荷兰城镇,在狂热期间有共计价值1000万荷兰盾的郁金香被交易。可以说,他是低估了当时贸易的疯狂程度。
人们很难不如此认为:在当时严峻的经济条件下,郁金香狂热达到了一个无可匹敌的高度,至少以联省标准而言是这样的。若我们认为范·艾策马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在1633年到1637年间,在哈勒姆和阿姆斯特丹,大概有价值2000万荷兰盾的球根被买卖。假设在其他10个交易中心,每个中心的交易额总计大约为这两个城市交易额的1/10,那么荷兰球根贸易在这四年里,纸面上的总交易额也可以达到将近4000万荷兰盾。如果荷兰省的花商真的如批评球根交易的人所说的那么冲动和不负责任,再假如参与交易的人不是以千计而是以万计的话,那么这个183交易总额可能就要翻一倍或更多。相比之下,在1636年到1637年间,富商们在阿姆斯特丹银行的储蓄额才只有大约350万荷兰盾,最有权势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也是当时全欧洲最大的贸易组织,其资本才不过650万荷兰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