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在17世纪不喝啤酒是不可能的。漂白工厂的废水导致河水不适宜饮用,尤其是在哈勒姆地区更是如此。茶和咖啡在当时还是没什么人知哓的奢侈品,葡萄酒则相对较贵,所以人们几乎餐餐要喝啤酒:早餐时喝的是加热的啤酒,里面还要撒上香料和糖;中午和晚上则是单独饮用。并不是所有哈勒姆人喝的啤酒都是酒精浓度很高的。这里的啤酒分为“低度”和“高度”两种,前一种是解渴用的,后一种才是会上瘾的,但是无论哪一种,喝多了的话都是会醉的。在16、17世纪之交,哈勒姆的人口才3万人,其中还包括女人、孩子甚至是还在襁褓中的婴儿。然而当时啤酒的消耗量却达到每天12万品脱,即550万加仑每年。这其中有三分之一的量是在酒馆里消费的。为了满足人们对啤酒的需求,哈勒姆本地就有上百家酿酒厂,其中50家是具有相当规模的。事实上,酿酒厂不仅能赚钱,还是城市中的一种政治力量,一个由21个酒厂主组成的团体实际上从1618年起,连续多年控制着哈勒姆的政府。

城市里的花商们每周会约定在金葡萄的包间里见两三次面,这里既能享受安静的环境,又能避开这个城市和酒馆里难闻的气味。在郁金香贸易初期,这类约见通常不会超过一两个小时。但是随着郁金香狂热的发展,村民们在一起谈论的时间变长了,有时甚至从前一天早上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每谈成一笔生意,都免不了点上红酒庆祝,这在一个以喝啤酒为主的省里,当然也是为了炫耀财富。因为在荷兰人的酒馆里,红酒都是用灰白色的大罐子装着送上来的,容量从2品脱到1.5加仑不一,所以郁金香交易也难免都是在醉醺醺的朦胧状态下达成的。毋庸置疑,就是朋友间的互相吹捧,加上持续到深夜的纵情谈笑,使本来解释不通的狂热交易机制,看起来也在情理之中了。

在一些重要的方面,酒馆里聚集的团体看起来做的是一种完全独立于其他郁金香交易的生意。他们交易的多是便宜的和容易买到的球根。而且这个群体里,虽然也有少数几个商人或是富裕的参与者,但最多的还是来自劳动阶级。这些人和鉴赏家或是有成就的种植者们完全打不上交道,甚至连他们掌握的关于郁金香、理财、股票交易,或是执政者和大商人们如何做买卖的知识也都是二手的。

乡村里的客户群体似乎是有意模仿股票交易的形式。可能是因为这种交易让花商们觉得能提升自己的重要性,让他们自以为是在进行一种真诚的、有规范可依的商业活动。球根还被拿到拍卖会上拍卖,有名的种植者和交易者也会参加这类拍卖会,而且会到律师或法务官那里对自己的交易进行公证,以避免任何纠纷的可能。而花商们则偏爱快捷廉价的交易方式,把交易记到自己的大账本上就完了。每个村子还会选出一位秘书,记录提交到他面前的交易情况。

在酒馆里进行买卖的郁金香,就算不是绝对,也是极少会有让亚伯拉罕·德·戈耶尔这样的大鉴赏家或富商们钟爱的品种。最初可能还有一些二等品种的球根,再后来,当需求进一步扩大,连二等球根都变得稀少之后,村民们就开始贩卖那些最不受追捧的也最常见的品种。这些品种被戏称为“破布”ivodderij),好听点的说法是“普通商品”(Gem匿Goed)0这些花大多是单一颜色或杂色斑驳的郁金香,是最早进入荷兰的郁金香品种的后代。因为时间长,而且没有富商们争抢,这类郁金香在1636年底很容易买到。

“破布”类的球根不是按分销售,而是放在筐里,按半磅或一磅销售的(在哈勒姆,一磅等于9728分,在阿姆斯特丹,一磅等于10240分)。花商们的行话管这叫磅货,以区别按分或千分记重销售或按件单独销售的球根,那样的叫作单件货。一磅重的一个篮子里,球根数量能有50甚至上百个。所以即使在郁金香狂热的最高峰,最贫穷的交易者也能买得起几个球根。

成百上千的新手花商在1636年到1637年的秋冬涌入郁金香市场。他们开始都是从交易少量的磅货开始入手,不久球根价格出现了惊人的膨胀,这无疑是郁金香贸易活力和郁金香狂热席卷酒馆乡村的体现。一包最便宜的磅货163球根,比如“黄王冠”在1636年9、10月的价格最低可以到20荷兰盾,到次年1月底竟然要价1200荷兰盾。比“黄王冠”更受欢迎一些的“斯维策”郁金香(Switsers),其实也属于颜色单调乏味的品种,在1636年秋天的价钱是60荷兰盾每磅,到1637年1月15日的价格是120荷兰盾每磅,到1月23日则是385荷兰盾每磅,再到2月1日则是1400荷兰盾每磅。这个种类的价格峰值依记录为2月3日的1500荷兰盾每磅。

尽管郁金香的历史一直以来都是不平常的,但是直到1636年12月至1637年1月,人们对球根的狂热真正达到了顶峰,郁金香交易升级为郁金香狂热。不幸的是,没有留下亲身经历1636年这个非凡冬天的人记录的当时郁金香酒馆交易团体的情况,或是关于郁金香球根究竟是怎样买卖的描述。事实上,三部《对话》的作者似乎对乡村酒馆的了解非常深入,而且在他的作品里生动地描写了郁金香狂热最高峰时的情景。

在第一本小册子里,就是那个变成花商的织工贪婪鬼,试图说服他的朋友讲真话也改行做郁金香生意。他表示会教授讲真话所有酒馆交易的秘密,并且承诺会告诉他如何加入一个酒馆交易团体并且做成第一笔买卖。随后,贪婪鬼又邀请讲真话和他一起喝酒。他吐露道:“郁金香这种生意就是要喝醉了谈,而且是越离谱越好。”要想用一句话形容郁金香狂热时期的价格疯涨,真是没有能比这句更恰当的了。

贪婪鬼是这样向讲真话传授经验的:你要先找一个有花商聚会的酒馆,问问店主能不能带你去郁金香交易者的164包间。因为你是个来抢生意的新人,所以已入伙的花商可能会讥讽几句,甚至说你是妓院里的新妓女,对他们的话不用在意。

一旦进入了这个团体,你就可以开始交易球根了。首先,你要知道没有人是非常正式地拿出球根叫卖的。相反,花商们喜欢说一些模棱两可的暗示。比如你可以这么说:“我的黄色郁金香太多了,想要弄点白色的。”当你确定交易能够达成了,这时有两种方法可以选择,这取决于你是要买还是要卖。无论哪种情况,被选为乡村秘书的人会记录所有交易,每一笔生意的达成,都意味着买家要贡献一笔“葡萄酒钱”(wijnkoopsgdd)给卖家。

第一种方法是“价格板”(met de Borden),这种方法是买家应当选用的。买卖双方各自拿到一个木质背面的石板,想要买花的花商要在板子上写下自己愿意出的价钱,他通常会写一个比自己看中的球根应有价格低得多的数字。卖家同样要在自己的板子上写下他愿意出卖的价格,自然也会是比合理价格高得多的数字。两份出价会同时交由双方提名的中间人,中间人则会商定出一个他们认为公平合理的价格。这个价格肯定是介于两方出价之间,但不必须是绝对的中间。中间人把这个折中之后的价格写在板子上,再交还给花商。

到此时,买家和卖家既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这个仲裁结果。如果接受,就算双方以此价格成交,这笔交易也会被登记在村里的交易记录中。买方还应当按成交价支付每荷兰盾1荷兰币的手续费,若成交价是120荷兰盾或更多,手续费最高限3荷兰盾。这就是所谓的“价格板”的方式。但是,若买卖双方中有一方不认可指定的价格,他可以把板子上的字擦掉,以此作为拒绝交易的表示。若双方都拒绝,则交易失败;若只有一方拒绝,则此方需要支付2〜6荷兰币不等的罚金。所以,“价格板”的交易方式是可以鼓励交易实现的。

对于卖家而言,则可以采取另一种略微不同的交易方式,叫作“在0里面”、in bet ootje)。这个词在今天已经成了一个荷兰俚语,表示拖某人后腿的意思。但是在郁金香狂热时期,它指的是一个粗略的图形,是拍卖时乡村秘书用来记录出价是否有效的一个符号,大致如下:

 

用此种方法出售球根时,每个人的板子上都写着同样的数字。想要卖花的花商会在符号下端的0里写下他愿意支付给买家的回扣或者说手续费。这个数字是卖家依据对自己的球根的估价决定的,可能在2〜6荷兰币不等,大概就是喝一轮到两轮的酒钱。有意的花商则会提出愿意支付的价格,秘书在符号上记录竞价的结果。超过1000荷兰盾的报价写在靠上的半圆里,过百的写在靠下的半圆里,个位数的,写在竖线下面。竞价结束后,秘书会在符号上画三条线,再用一个大0把整个内容圈起来,这个过程就和现代拍卖师喊的“出价、成交”差不多。拍卖结束后,卖家可以选择是否接受最高价成交,如果他拒绝,他也还是要按自己写下的数字支付手续费给出价最高的买家作为罚金。这种交易球根的方法显然也是鼓励卖家不要拒绝适当的报价。

到此为止都还不错,而且很显然酒馆俱乐部为郁金香交易提供了交易的场所,这里有温暖舒适的环境,还能让交易在酒醉的糊涂和冲动中完成。若是没有别的帮助,那至少也是确保了郁金香价格的疯涨,接下来的郁金香狂热167也就顺理成章了。事实上,酒馆交易的方式还有其他重要的影响。

首先,如我们所见,村民们愿意交易的不仅仅是实体的花朵,还包括对还生长在地里的球根的所有权。因此就避免了郁金香交易的季节局限性,使它从一种只在出土后几个月内可以进行的交易变成了全年可以进行的交易。别忘了,很多交易者根本没有花园,购买球根也不是为了冬天种花,他们在意的只是如何使球根的利润最大化。而且交易活动还能保证时刻有“葡萄酒钱”流入每个人的口袋。其次,村民们完全没有意识去核实他人是否有能力偿还欠款,或是否真的对交易中的球根有所有权。酒馆俱乐部因此纵容了无约束的投机,而对破产和诈骗行为则没有任何防范措施。所以,一个根本没有球根可卖的花商,也可以加入交易,只要能在他需要支付之前,把购买球根的义务转卖给别人,就可以用赚来的利润进行新的买卖。同样,一旦郁金香价格下跌,这个本来赚钱的人瞬间就会倾家荡产。

在《对话》中,贪婪鬼吹嘘自己靠郁金香交易,在4个月内就挣了6万荷兰盾。在1636 - 1637年的这个冬天,真正的郁金香狂热者完全有机会实现这个小说中的情节。

 

 

11、沃特·温克尔的孤儿

郁金香狂热使沃特·巴特尔米森·温克尔(Wouter Bartelmiesz. Winkel)成了阿尔克马尔市最有钱的人之一。他不过是个酒馆老板,是镇中心一家叫作“老市民警卫室”(oude schutters-doelen)的旅馆的房东。比他富有的市民,一只手就数得出来。但是和其他郁金香商人一样,他们共同的困扰都是,对于自己的钱财,他看不着也摸不到,因为它们还以球根的模样埋在地里。

沃特·巴特尔米森的老家好像是温克尔村。这个村子在阿尔克马尔以北大约10英里,是荷兰省的最北端。他的父母即使称不上富有,也算得上衣食无忧。他的哥哥劳里斯(Lauris)完成了学徒期之后成为一名金匠,这也是手工业里面收入最高的一个行当了。1621年沃特和伊丽莎白·哈曼斯(Elisabet Harmans)结婚。他许诺自己的169新婚妻子他能养得起一大家人。他们有7个孩子活过了婴儿期,到1636年,只有最大的威廉,到了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年纪——14岁。所以,可以想象,这一家人都是靠酒馆和温克尔的球根交易养活的。

阿尔克马尔在联省算是较小的市,但是对于从温克尔来此的村民来说,这里无疑就是大都市了。这里是荷兰省北部地区的集市所在地,相类似的还有霍伦市和恩克赫伊曾,这几个城市之间自古就是竞争关系。阿尔克马尔一直以来都以其独立性闻名,不愿意追随整个联省共和国的趋势。例如,阿尔克马尔的女人们是荷兰唯一不戴麻布小帽的。她们有自己独特的流行风格,就是把头发编成辫子交叉缠绕在一起,看起来有点像头盔。

自中世纪起,阿尔克马尔周边的乡村面积大幅缩小了。此前它还有效地控制着荷兰省北部大片地区甚至是须德海中的一些岛屿。不过如今它周围依然围绕着富饶的农田,还把南边几个湖泊里的水抽干了改造成耕地。阿尔克马尔人特别擅长制作牛肉制品和乳制品,他们生产的大个轮子型奶酪让联省在整个欧洲都以此闻名。

这个温克尔家庭在阿尔克马尔过了一段好日子,但是也如当时其他的荷兰家庭一样,随时都可能遭遇不幸。即使是在其黄金时代,17世纪的荷兰共和国也要经历那些让其他欧洲国家同样头疼的问题。那一时期战乱不断,人们的预期寿命很短,还有周期性出现的瘟疫和过高的婴儿死亡率。当时的医生数量也少,而且他们对于一些常见的疾病也束手无策。他们开出的药方本身可能比他们要治疗的小病症还要致命。当时没有哪个家庭敢奢望不会过早失去某个家庭成员,可能是一两个孩子,也可能是丈夫或妻子。

在这个温克尔家庭中,最先离开的是妻子伊丽莎白·哈曼斯。她是在1631年到1635年之间去世的,可能是由于疾病或难产,留下她的丈夫独自抚养3个儿子和4个年幼的女儿。温克尔没有再婚的记录,他最年长的儿子会帮忙照顾弟弟妹妹,或许还有一个仆人,或是有旅馆的服务员们帮忙。

当时,荷兰的孩子们7岁开始上学,所以整个家里,只有最小的儿子——6岁的克莱斯(Claes)还没入学。这说明,温克尔不一定需要雇人看孩子。即便如此,无论是财务上还是感情上,失去妻子的损失还是显而易见的,本来由伊丽莎白承担的缝绍、打扫和做饭现在不得不雇人来做,所以郁金香交易的利润对这家人来说就更加重要了。

沃特·巴特尔米森算是较早加入球根交易的人。可以确定1635年他是在进行球根买卖的。那时离市场真正爆发还有一年多,而且可能他开始交易的时间还要比这再早一两年。正是由于加入早,再加上一点运气和对花卉交易的充分了解,使得他攒下了一批绝对高质量的郁金香。到1636年春天,酒馆老板已经拥有了70多个上等甚至是上上等的郁金香,涵盖40多个品种。此外还有超过3万分的价格稍低的单件货球根。他的郁金香里还有一些整个联省最值钱的品种,比如一种非常稀有的紫色系郁金香范·恩奎岑司令,还有两个总督和五个不同种类的布拉班森(Brabanson);另外还有三个著名的红色系郁金香范·德·艾克司令球根,一个利夫肯司令,一个“棕紫郁金香”球根(Bruyn Purper),一个“完美的席尔德”和7个以上越来越受追捧的豪达郁金香。在狂热最高峰,以上这些球根里随便哪个的交易价格都不会少于1000荷兰盾,而且实际成交价通常还会高得多。能够收集如此之多的高质量郁金香,在整个联省范围内都算得上让人震惊的壮举。这绝对是共和国数一数二的球根收藏,因为再没有相关记录能证明谁的球根在数量和种类上哪怕是接近沃特·巴特尔米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