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严重的是一些明目张胆的诈骗行为,这在一个利润如此丰厚而管理又极其不规范的市场中肯定是难以避免的。就算是同一种类的球根,外表上也可能完全不一样。一个名贵的总督球和一个不那么值钱的紫色系球根看起来就没什么差别,比如范·英格兰司令(Admimel van Engeland)的球根就是这种情况。所以,要判断到底是蓄148意的欺骗还是无心的错误是很难的。荷兰共和国的法律档案中记录的案子里没有几个是被确切证明了的。在《对话》中,贪婪鬼就曾经听自己也有郁金香交易经历的表兄说,有人以为自己买到的是白王冠,实际得到的却是根本不值钱的普通郁金香。当然,因为所有球根看起来都很像,所以诈骗也都是到第二年春天郁金香开花了才能被发现。
尽管这些问题让一些保守、谨慎的荷兰人担忧,但是1636年秋天蜂拥加入交易市场的那些花商眼里依然只能看到交易带来的利润。因为对球根的需求每天都在增长,价格也上升得越来越快。当时的编年史作者莱乌韦·范·艾策马(Lieuwe van Aitzema)就记录道:但凡可以被称作郁金香的东西,即使是几个月前还因为毫无价值被扔到粪堆里的球根,现在也变得值钱了。
从各个层面上说,让郁金香价格疯涨至巅峰的所有因素都已经齐备了。很多不同的新品种被创造出来,其他品种不那么受欢迎但是易于买到。一小拨专业园丁致力于创造新的品种,同时供应少量既存品种。一大批有能力有热情的业余爱好者,数量绝不低于几百人,在自己的花园里种植郁金香,几乎每个城镇都可以看到郁金香的踪影。交易原则初步建立,还制定了评定花朵价值和级别的标准,由上上等至下等。主导市场的交易者和种植人之间由数以千计的花商衔接,他们愿意为了球根舍弃全部家当。最后,价格终于涨到了从来没有的高度。万事俱备,只差一个能把这些有抱负的郁金香交易者聚集到一起交易的地方。
10金葡萄指示牌
在阿姆斯特丹市的核心位置,也就是这个城市以之为名的大坝上,有一个讲究的四方形4层建筑。这栋建筑是依佛兰德式样修建的,顶上还加盖了一个细高的钟塔。它对面就是中央银行,旁边则是市政大厅。这样的地理位置更能凸显它在这个城市乃至整个联省的中心角色。这就是阿姆斯特丹的新骄傲——市证券交易所。
短短几年前,现在在证券交易所的123间办公室里进行证券交易的这些人,还是在室外的阿姆斯特丹新桥上交易的。若赶上阴天下雨,则只能到圣奥拉夫教堂或城里的老教堂里。由于阿姆斯特丹在17世纪初期迅速扩张,再加上海外贸易涌入,证券交易自然需要有一个不受天气影响的固定场所。于是新的证券交易所应运而生,于1610年开门营业。一些多疑、保守的阿姆斯特丹市民本来认为证券交易是种让人不放心的事,但是交易所大楼仅凭它宏伟的外观,就让阿姆斯特丹人折服了。
当时在证券交易所里进行交易是受到严格限制的。每天只有正午到下午两点一个时间段开放,一天的交易都要在这短短两个小时里完成。钟塔上的时针一指向12点,交易所里就会爆发出吵闹喧天的疯狂景象,难怪市民对证券交易颇有微词。因为交易时间仓促,几年前商人之间达成协议时还要仪式性地握手以示庄重,现在则变成了随便的、粗鲁的相互击个掌,然后就各自奔向下一个客户。
不少交易者都拿到了在交易所里进行交易的执照。到17世纪30年代,大概有400个正式的交易所交易员。另外还有800多个没有执照的自由交易者,可以在这里做一些低价、小额的证券交易。当代作家约瑟夫·德·拉·维加(Joseph de la Vega)在对证券交易的记述中这样描写过一个自由交易者:“(这个交易者)一会儿咬指甲,一会儿拽手指,一会儿又闭上眼睛,踱了四步,还四次自言自语,以掌抚颊,好像牙痛似的,同时不断神秘兮兮的咳嗽出声。”维加没有说他描述的这个无关紧要的交易员凭自己仅有的那点钱是想买还是想卖。依1636年的情况而言,他的选择不可谓不丰富:至少有360种货物在阿姆斯特丹交易所交易,从贵金属到法国白兰地,应有尽有。然而郁金香却不在其中。
这点可能会令人感到惊讶,尤其是那些主观认定,像郁金香狂热这样著名的金融灾难肯定不只是程度深、范围广,还应该对当时的股票市场、贸易和整个荷兰经济都有重大的影响的人。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郁金香投资顶多只算荷兰经济生活的边缘地带。进行郁金香交易的都是业余新手,而不是专业的贸易商。郁金香交易也从来不遵从于股票交易的规范或习惯。事实上,郁金香交易是对交易所中正规交易的一种粗劣的模仿。这些人本来就是穷乡僻壤的村夫或生活拮据的市民,既不是金融家,也不了解交易,他们开始贩卖球根以前,大概连股票是什么都不知道。
郁金香虽然不在交易所里进行交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规矩的。事实上,它很快就发展出一套复杂甚至有些仪式化的流程,买卖双方都要在见证人的见证下进行交易,承担各自的义务,并以书面形式留存证明。像以前的交易员都聚集到新桥上交易一样,郁金香交易者们也需要一个供他们交易的场所。也还是像以前的交易员们一样,有些花商选择在教堂,尤其是狂热爆发后,当地教堂更是成了所有人的普遍选择,不论是花商交易还是结婚仪式都在教堂。还有好多人则觉得,在酒馆交易是个更舒适方便的选择。郁金香交易的主要场所就是当地的酒吧,除非你真正理解了球根交易的情景——深更半夜的酒馆,醉醺醮的酒鬼,烟熏雾绕的房间——否则郁金香狂热将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
旅馆在联省是非常普遍的。1613年,阿姆斯特丹的旅馆数量就已经很多,约合每100人就拥有5家旅馆。到1636年,哈勒姆城里的旅馆数量大约有两百多,要知道这个城市的面积比海德公园大不了多少。喝酒的地方也很多,从设施齐全的酒馆地窖,到药剂师的店铺都可以。这些场所中大概五分之一是没有执照也不合法的,而且想尽办法逃避加在啤酒上的重税。这些税收是为了和西班牙打仗用的。当局不得不经常釆取突击检查,以确保了解这些场所的情况。
但是,只有规模大名声好的旅馆才能提供郁金香交易者需要的那种私人包间。一些有名的大旅馆包括:魔王、喜鹊、狮子和链锁撒旦等。这类旅馆是城内城外都有的。
在哈勒姆,很多酒馆都聚集在城市南边,在树林间的空地和小路上,因为这里离城外最早的郁金香花圃比较近。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有些酒馆组织过花商团体交易活动。如果是这样,酒馆里肯定还有其他旅客或闲杂人等。卖淫在哈勒姆城里是法律所禁止的,至少表上面上是。于是在哈勒姆树林的酒馆经常私下充当妓院的角色。声名狼藉的妓院很容易辨识,当时的记录里就说是“城外路口的红房子”①10。
我们无法弄清在1636年,哈勒姆有多少酒馆曾经接待过为郁金香而疯狂的商人们,但至少有一个地方是可以基本确定的,就是一家规模和名气都很大的名叫“金葡萄”(De Guld Druyf)的旅馆。金葡萄的地理位置非常好,就位于集市广场和城里最主要街道的交汇处。这里的主人是奎克尔家的两个兄弟扬和科内利斯,不过这两人并不管理日常营业。他们的父亲叫科内利斯·格里特森·奎克尔(Cornelis Gerritsz. Quaeckel),也是以开旅馆为生的,他也是荷兰省里最重要的种植郁金香的先锋之一。他在17世纪前25年就至少培育出了5种郁金香新品种,并且都以他的名字命名,以纪念他的成就。其中就包括白色和紫罗兰色相间的“白紫色奎克尔”(Lack van Quaeckel),黄色和锈色相间的黄色系郁金香“奎克尔的奇迹”(Mervelye van QUaeckel)。老奎克尔1632年去世时已年近七十,他最小的儿子扬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在郁金香生意上非常活跃,经历了整个郁金香狂热期,高峰之后也不曾放弃。他会在自家酒馆包间里接待郁金香交易者真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他的酒馆不但位置绝佳,同时也是哈勒姆城里最受欢迎的酒馆之一。
假设,有个人在1636年秋天打算到阿姆斯特丹,光临金葡萄并且看看进行中的郁金香交易,那么他会看到什么呢?
午后从阿姆斯特丹出发,沿着新开掘的运河航行——这也是联省第一条专门连接两个城市的运河——大概黄昏时刻就可以到达哈勒姆了。这段行程只需要两个小时零一刻钟,正是因为快速又方便,新潮的阿姆斯特丹人把需要清洗的脏衣服都送到哈勒姆的洗衣店去而不再自己劳动。坐在船上的人们可以相互谈天论地,或者翻阅一下专为渡船乘客准备的叫《话两船》(schuitepmatijes)的小册子来打发时间。在1636年秋冬,这种渡船绝对是人们谈论郁金香狂热新发展的好地方。随着渡船靠岸,游客第一眼看到的哈勒姆,就是一条长长的红棕色屋顶连成的线,当然还有无数烟囱中冒出的一缕缕白烟和城市周围的大片牧草。接下来就会看到低矮的砖砌城墙围绕着城市,外面还有一条护城河围绕着,河上总共有九座吊桥。向溪边远望,在城市屋顶之外,可以看到远处起伏的巨大沙丘,几乎与荷兰特色的灰暗天空连成一片,那里也是荷兰北部的海岸线。向南看,就能看到巨大、丑陋的哈勒姆滩地。一大片让人看着就不舒服的浅滩,暴露在剧烈暴风雨下,不断受到海水的侵蚀,河岸耕地面积越来越缩减,仅剩下了距离哈勒姆城墙不到几英里的这片地方。这片水域还以危险著称,已经呑噬了太多鲁莽地航行于其中的船员的生命,所以哈勒姆人管这里叫“水狼”。
从渡船上下来就到了城墙脚下。从阿姆斯特丹来的人会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叫“阿姆斯特丹关口”的大门前。哈勒姆的执政者们在这里树立了一个令人恐怖的装置。它由三根砖垒的柱子加上铁质的横梁和一些木制的杆子组成,上面捆着最近行刑的罪犯的尸体。荷兰省的行刑官就居住在哈勒姆,他的完整头衔是“荷兰省高级事务长官”,负责从阿姆斯特丹遣送来的和哈勒姆本地的罪犯,所以这个装置上总是不缺少尸体。1634年威廉·布里尔顿爵士从这里经过时,就看到了这个装置。当时上面不但有两副已经不见血肉的骷髅架子——是两个被绞死的罪犯的,还有一个已经残缺不全的女人尸体——她的罪名是谋杀了自己的孩子;最后还有一个已经发黑的乞丐的尸体,他是因为差点把整个村子点着而被绑在木桩上烧死的。
由“阿姆斯特丹关口”进入城中,游客会首先注意到哈勒姆独特的气味。酪浆和麦芽的臭味混合着漂白厂和啤酒厂的香气。漂白和酿酒是哈勒姆的两大支柱产业。这里生产了荷兰省五分之一的啤酒。城墙之外的亚麻漂白厂也非常著名,每天要使用成百上千加仑的酪浆来漂白布料,全欧洲的人都把布料送到这里染成漂亮的白色。酪浆注满了西边城墙外几个巨大的染坑,每天晚上,用过的酪浆被排到护城河里,最后流入斯帕尔纳河(River Spaarne),甚至把河水都染白了。
在深秋时节的荷兰共和国,夜晚来得很早,城外来的游客不得不摸黑找到去集市广场的路。哈勒姆的街道像迷宫一样,异常狭窄,有的甚至窄到街两边的住户可以相互握手的地步。为了抵抗严寒而拉上的百叶窗缝隙中透出的油灯微光或炉火的光亮就成了唯一的照明。这个城镇已经太过拥挤,白天喧嚣吵闹,晚上倒是安静很多。除了例行巡逻的民兵队经过时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大多数街道上都空无一人,偶尔看到赶着去酒馆喝酒的人,也都是埋着头快步穿过小巷。
每每有客人走进金葡萄,迎面而来的温暧还在其次,最强烈的感觉其实是呛人的浓重烟雾。17世纪的酒馆都是这样烟熏雾绕,让人忍不住流泪,连房间里有什么都看不清。一方面,开放式的壁炉是当时唯一的取暧方式,壁炉栅栏里面的泥炭被堆成中空的金字塔形状,熊熊燃烧的炉火可能是导致烟雾的原因之一(黄金时代泥炭的开采量巨大,但是荷兰人消耗的速度也同样惊人,不得不继续挖掘新的沼泽)。但是像彼得,芒迪这样的游客认为,荷兰的泥炭燃烧时“芳香清洁”,尽管其中的硫黄使得聚在一起的火苗“暗淡灰白,像鬼火一样”。所以,金葡萄里面的烟雾,主要还是来源于客人烟斗的呑吐。
1636年,抽烟斗在荷兰特别盛行,几乎成了一种民族特色。烟草大多是从美洲进口的,但也有联省人开始自己种植。烟斗都是烟管细长的陶制烟斗。吸烟者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呑云吐雾,不单单是因为这时期的医生们把烟草宣传成包治百病的灵药,不但能够预防瘟疫,还能治牙疼、蠕虫。事实上,关于烟草会吸收人体里重要液体,导致男性失去生育能力的说法完全没有让吸烟的人们退缩。走进金葡萄,就像是走进一个使用过度的、变味的房间,就像是20世纪的公司因为工作场所禁烟后,单独开辟的吸烟室的味道。
等你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这种阴暗的环境,就会发现其实屋子里面非常拥挤而活跃。有些细节在现代人看来会觉得奇怪,但是在当时的哈勒姆人看来却再寻常不过了。举例来说,进店时,身上有武器的要交出来放在门口,这是由于当时有太多持刀斗殴事件发生(黄金时代的荷兰人对于这一类的搏斗有一种危险的热情——“一百个荷兰人身上就有一百把刀”,连谚语都这样直接地警示当时的人)。另一点特别的,就是墙上展示的画作质量之高。艺术作品在荷兰黄金时代极其常见,而且价格极低,不过几个荷兰币或一两个荷兰盾一幅。所以酒馆墙上的精美油画或挂毯,在烟熏火燎的环境里变黄变黑都没有人心疼。
然而,最让人惊讶的其实还是酒馆里面纵情酒色的程度。虽然饮酒在当时是非常普遍,醉酒也是司空见惯的,但荷兰的酒鬼在整个欧洲都是出了名的。啤酒很便宜,畅饮一个晚上也花不了一个荷兰盾。威廉·布里尔顿爵士说他去过的酒馆里,几乎找不到一个清醒点的人。不算嗜酒的英国人会抱怨荷兰省人对啤酒的沉迷,还指责他们把醉酒的坏习惯出口给了英国。
事实上,每个荷兰人都是这个或那个酒馆的常客。甚至连一些没什么家世教养的女人和孩子也会光顾酒馆。酒馆里的气氛是愉悦和包容的,但是在一些不怎么正规的地方,欺诈顾客的嫌疑也是有的。最常见的,有给烂醉的顾客少找钱,或是在啤酒里兑水,还有的会用向日葵给葡萄酒染色,或是在客人的酒罐底部放上一团布料以减少盛酒量。
来访者总是对荷兰人喝酒的一套流程感到诧异。荷兰人很少有一个人独自喝酒的。他们要么是结伴而来,要么是加入到某个已经开始喝起来的人群里。通常,每轮酒上桌之后要先来上一段祝词,这也是后来郁金香商人们积极地继承下来的仪式。一个叫蒂奥菲力·德·维奥(Theiphilef de Viau)的法国人在观察了一个他造访的酒馆之后写道:“这些绅士们喝醉前还要有这么多规矩和仪式,这种繁文缛节和过度饮酒都让我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