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些关于郁金香交易的故事,也包括当时流传的其他一些故事里的离奇情节,往轻了说是不可信,往重了说根本就是不可能。大多数故事都是小道传闻,其他一些则是起源于一些神职人员的布道,想要警告世人郁金香交易的危险性。但是,如果这些故事的本意是旨在打消人们涉入郁金香领域的念头,那可真是泛滥且无用。事实上,这些故事更让人觉得郁金香是人人渴望的,也是像进口一船肉豆蔻或一批瓷器一样能挣大钱的。关于郁金香交易挣钱的令人兴奋的谈论让越来越多的人忍不住要亲身体验。
究竟是什么,能让如此之多来自不同行业的人,都热切地投入到一项他们完全不了解的交易中来试试手气?利润的诱惑肯定是原因之一,人们期望可以挣到以前从没挣到过的那么多钱。原因之二,则是因为当时的联省刚刚从17世纪20年代漫长的经济萧条中恢复起来。这次萧条几乎贯穿了整个20年代,也是整个17世纪最严重的一次经济萧条。导致萧条的主要原因是与西班牙的再度开战和西班牙的海上封锁。危机之后,荷兰经济整体迎来了强势复苏。经济形势从1631年或1632年开始好转,在整个30年代都保持着稳步增长。这就意味着,当时的荷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富足。荷兰本地的一些因素也对人们加入郁金香交易有一定影响,比如在离阿姆斯特丹几英里之外的哈勒姆,很多织工都改行倒卖郁金香。因为虽然经济形势复苏了,但是莱顿开始成为荷兰纺织业的主导,哈勒姆的纺织业依然无可避免地衰落了。
另一个影响因素是1633年到1637年间在荷兰多个城市爆发的严重的黑死病疫情。编年史记录者泰奥多罗斯·费留斯当时就生活在哈勒姆。据他记载,从1635年10月瘟疫爆发到1637年7月疫情彻底结束,共有8000市民因为痕疫丧命,其中5700人是在1636年8月到11月间去世的;也就是说,在哈勒姆,每8个人中就有1个人染病去世。因为死人太多,都没有足够的坟墓安葬。这场可怕的瘟疫带来了两个主要后果。第一是劳动力紧缺,雇主们只能提高工资以争抢劳动力,所以工人们也开始能有点闲钱投入郁金香交易;第二是,或者说可能是,痕疫让人们惧怕宿命,球根交易者也感染了绝望的情绪,所以才在球根交易上疯狂无度的投入。
不管是乐观主义者还是宿命论者,想用郁金香交易试试手气的花商新手们根本不敢奢望拥有豪达或范·德·艾克司令这样的名贵品种。他们最初只能倒卖一些最便宜、存量最多的球根。历史学家西蒙·沙曼(Simon Schama)指出,这些新手在一个价格很高的交易市场中能够立足主要是因为,在1634年,资深专业种植人刚好从国外引进了一批数量巨大的新品种,这有效地控制住了郁金香的价格。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能够支持这一说法,而且鉴于这些引进品种是最新的,所以也是最稀少的,那么也应当是最昂贵的。更合理的原因可能是,有些时间比较久远、人们比较熟知的郁金香品种在这一时期经过不断繁殖,数量已经足够满足需求,所以价格也就比较合理了。新手们主129要就是以倒卖这类郁金香作为进入市场的敲门砖的。
进入郁金香市场并不难。只要有一笔小钱,找一个温室就够了。在1635年上半年,整个联省的球根市场前所未有地兴旺了起来。哪里有郁金香可买,哪里就有市场。鉴赏家和种植人已经颇具规模的城镇里又出现了大批花商:无论是哈勒姆还是阿姆斯特丹,豪达还是鹿特丹,乌特勒支或者代夫特,莱顿和阿尔克马尔,还有恩克赫伊曾、梅登布利克和霍伦市。
种植人和鉴赏家们不只是向新入行者销售库存的人,他们更是创造这种交易,并且将其带入正轨、走向成熟的人。没有晦涩难懂的行规,也没有难以克服的障碍。买卖郁金香的规则就是建立在常识之上,在第一批花商出现之前,就已经被众人了解和认可了。
最早的郁金香交易中买卖的是球根。当郁金香的数量增长之后,这一点就有变化了。好像在1610年,就有一些不怎么值钱的郁金香是按“一花圃”卖出的。这种计量单位无法精确定义。哈勒姆的法律文件档案中就记载了这样的买卖:在1611年,一个叫约斯(Joos)的药剂师把自己种植的四个花坛的郁金香卖给一个叫扬·布兰茨(Jan Brants)的人,买主为此支付了200荷兰盾。第二年,布兰茨又花了450荷兰盾买下了由达米斯·彼得森(Dammis Pietersz.)和哈勒姆啤酒厂主奥格斯汀·斯泰恩(Augustijn Steyn)共有的两个花圃。
这之后的某个时候(无法确切认定),人们又开始倒130卖子球。这一步是符合逻辑的必然趋势。因为子球很快就会发育成球根,它们自然也应当有一定的价值。尽管如此,这一发展起初是备受争议的。首先是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子球能成活,其次是根本无法确定子球开出的花会不会和母球一样。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子球交易中存在一定风险。这一交易形式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被接受。1611年春天,一个叫安德里斯'马修(Adries Mahieu)的鉴赏家被问到是否愿意向一个亚麻商人朋友出售一些子球,他反问他的朋友是不是真的想买“一只装在袋子里的猫”。他对子球的这种评价使另一位旁观者印象深刻,这位旁观者就是园丁马腾·德福特(Marten de Fort),于是他把这句话记录在了交易的法律档案里。
交易子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克劳修斯和其他早期的郁金香种植人已经发现,球根类植物在花期结束后就应当从土里挖出来,放到通风的架子上晾干储存至秋天,这样第二年才能长得更好。因此,球根的买卖就只能在夏天球根被挖出,球根能够实际交付的这几个月时间里进行。子球则不同,主人们倾向于一结出来就卖掉,而实际上子球要等几年才能发育成熟。
销售子球成了让郁金香交易摆脱季节性限制的第一步。这意味着以前集中的短短4个月之内的交易期变为了现在的全年无休。球根子球往往在成熟前就被从母体上分离,这种零散的交易对稳定的郁金香交易其实没有什么威胁。但是它开创了一个危险的先例,特别是随着涌入郁金香市场的花商越来越多,要求郁金香全年交易的压力越来越大。
对于鉴赏家而言,只能在当年6月到第二年4月之间买卖球根是完全合理的。因为它们希望在买花之前看到植物的样子,并且希望所有交易在种花时节到来前结束。但是这对于新兴的郁金香交易群体来说就太有局限性了。因为他们的球根根本不是用来种植的。传统的种植季和储存季的区别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他们不像自己的前辈一样希望欣赏到郁金香的美好,但是却比前辈们更看重郁金香带来的金钱利益。这些新入行者只想从花里榨出钱,而且是越多越好。虽然也有个别花商会把球根种下,然后销售长出来的子球,但更多的还是只专注于买入卖出赚取差价。
从1635年秋天开始,球根贸易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不断壮大的花商队伍已经完全抛弃了鉴赏家们建立起来的传统的交易方式,他们不再满足于出售他们实际拥有的郁金香,而是开始销售还长在土中的郁金香。球根不再作为商品交换的单位。从这时起,人们交易的凭证变成了期票——其实就是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被卖出的郁金香的情况。至于球根挖出的时间和提货时间等则一概没有。为了避免混乱,花田里每个球根边上也会插个牌子,写明郁金香的品种、重量和买家。
这种新体系有它自身的优势,即让郁金香交易在春天、秋天和冬天也成为可能。对于郁金香球根从土里挖出来之前就可以交易的这种方式,那些既无技术又无愿望参与种植的花商格外感兴趣。但是这种形式也存在着巨大的潜在危险。购买人既无法检查他们购买的球根,也不能看到花开的样子,所以球根质量根本没有任何保障。花商也无法确定自己购买的球根是否真的属于卖家所有,甚至无法确定货物是否真正存在。
荷兰人将郁金香狂热的这一阶段称为“风中的交易”(windhandel)。这个荷兰语词语本身有着非常丰富的含义。对水手而言,它指的是在风中掌舵行驶的困难;对股票经纪人来说,这个词是提醒他们,无论是郁金香交易者的股票还是他们所谓的获利,都脆弱得如一张随风飘舞的纸片;然而对花商而言,这个词则意味着郁金香交易的简单易行,既无规则限制,又无组织约束。
也正是这种交易形式的创新,为郁金香狂热的更加肆无忌惮创造了条件。期票的引入不仅让郁金香交易成为全133年无休的生意,更让这种交易变成了一种投机买卖。因为球根实物要几个月之后才能真正交付,所以人们买卖甚至再转卖的已不再是球根,而是期票。
花朵之美在这里已经完全抽象化了,交易者在乎的只有背后的利益。反复转手造成所有权归属的混乱和可疑也成了这一时期球根交易最主要的特点。没多久,连本来固守的道德观念也被抛诸脑后。明知自己不可能实现交付,却还是把所谓的郁金香卖给没有现金可支付或是本来也不打算种植的买家的情况也越来越普遍。
购买的不是实物,而是几个月之后才能实现交付的球根。郁金香交易者们创造出的这种交易形式,其实类似于现在我们所称的期货市场。简言之,就是一种投机形式。商人投机的对象可以是球根,也可能是石油,他要承诺在将来某个确定的时间里支付确定的价款,实际上就是在赌这种货物在将来的价格到底是涨是跌。这是一件具有非凡历史意义的事件。在17世纪30年代,期货的概念还是新鲜事物。20多年前,第一个期货市场首先出现在阿姆斯特丹。期货交易的内容也只是木材、烟草和香料。郁金香是第一种在阿姆斯特丹市场以外被买卖的货物;郁金香交易也是第一种不是由高级别商人和证券交易专业人士进行的期货交易。
这当然是郁金香贸易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到1635年,联省的执政者和大商人们可选择的投资项目已经越来越丰富。他们可以购买有保证利息的政府债券,或是把钱存入不断涌现的新兴银行里。若是他们更有冒险精神,则可以在交易所买股票、投资城市排水系统项目,或是投资与美洲的海运贸易。当然,投资这类贸易都需要巨大的资本,而共和国里的手工业者、小商贩或是农场佃户们关心的则是如何找到一个用他们手里仅有的一点小钱盈利的机会。17世纪没有建房互助协会,没有信托投资公司,没有私人股权计划,没有廉价股份,也没有税收减免和合法避税。对于一个哈勒姆的织工而言,投资的意义只是买些亚麻或支付购买新织布机的定金。突然之间,出现了一条看起来额外诱人的赚钱新路子,操作简单、获利又有保障,最重要的是,几乎不需要多少启动资金。
期货交易其实是一种高度投机的商业形式,但是也有明显的优势。举例来说,一个卖家可以在等待自己的货船从海外归来,或是因其他什么原因还没有实际占有他所卖之物的时候就将货物卖出,实际上是卖出了货物会在他实际占有时降价的风险。卖家可以要求买家支付一部分押金,大约10%左右,再约定一个确定的日期支付一个确定的数字,然后就可以据此安排自己的财务了。对买家来说,只要猜对价格走向,期货交易同样可以带来丰厚的利润。比如一个花商出价100荷兰盾购买一张期票获得一株四个月后出土的豪达郁金香的所有权,他当然是笃定在球根出土之前自己可以以更高的价钱卖出。如果到时候他只能以80荷兰盾的价格卖出,那么显然他就损失了20荷兰盾。但是在当时郁金香价格持续疯长的市场情形下,预计市场走向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而对大批涌入郁金香市场的新手来说,赔钱的可能是想都没想过的。
事实上,期货市场根本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而且是比它最初显现的更具风险,甚至可以说是极其危险的。假设一个只有50荷兰盾资金的花商认定市场价格会走高,把小心谨慎抛诸脑后,一口气买下5个单价100荷兰盾的豪达郁金香,他的钱刚好可以支付每个球根10%的预付款。如果到球根出土时,郁金香价格翻倍,那么50荷兰盾实际上变成了价值1000荷兰盾的郁金香。以此时的高价卖出郁金香后,他不但可以付清欠款,还可以净赚500荷兰盾。因此,如果郁金香贸易保持上涨的势头,贫穷的手工业者确实可以靠郁金香赚大钱。但是一旦郁金香价格跌落,就是毁灭性的灾难,破产将不可避免。还是上面那个例子,若出土时郁金香价格仅为原来的一半,那么压上自己全部家当的花商面临的是200荷兰盾的损失,对他而言是怎么也支付不了的。
荷兰政府对“卖空”的风险实际上是深感忧虑的。事实上,政府一直判定买卖双方都不实际占有货物的这种交易不仅非常危险,更是本质上不道德的行为。自1608年这种形式出现之后的两年内,政府多次立法禁止。在1621、1623、1624、1630年和1636年都不断有禁止期货贸易的法律被通过。所以在17世纪30年代发展起来的郁金香期货贸易理论上根本是不合法的,不过从联省议会六次颁布法案禁止郁金香交易的实践上也可以看出,这些法令的执行有多么不成功。
卖空确实是非常危险的,即使当涉及的货物是不那么虚无缥缈的波罗的海木材时也是一样。就算是以期货交易这样弹性较大的标准来说,郁金香也是一种极不稳定的货物。一个买木材的商人至少明确地知道自己买的是什么,而一个购买到出土时才交付的球根的花商却不能确定自己将来会得到什么。他是在拿一件有生命的事物打赌。要想成功,不但要有对几个月后球根价格的精明判断,还要了解球根在土里生长时发生了什么。
最划算的买卖是购买即将发育出子球的球根,这样子球很快也可以分割开来独立销售。所以,能够快速生长的球根比那些还不成熟的小球根或是已经完全成熟结不出太多子球就要死去的老球根更有价值。但是,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种植者也无法判断出一个特定种类的球根能够发育成什么样子。所以对新手而言,球根交易更是一种完全投机性质的交易。
为了让郁金香交易者们能够对郁金香长出来的样子有个大致的猜测,实践中渐渐形成了说明球根种下时的重量的习惯。重量是以“分”为单位的,这是一种从金匠工作中引进的极小的重量单位。一分大概略少于两千分之一盎司(二十分之一克)。一个成熟的球根重量可以从50分到1000分不等,主要取决于球根种类。除重量外,还要说明球根可以出土的时间,所以花商们交易的期票上都写着球根种下时的重量,而买主在自己的账簿上也通常会标注出一栏用以记录自己购买的球根重量。
至此,球根依重量而非个数买卖的交易方式已经呼之欲出。一方面,这样的方式让交易更公平。旧有的依个数买卖球根的情况下,一个重100分还未发育成熟、可能一两年内还结不出子球的球根和一个重400分发育完好的成熟球根卖一样的价格显然是不尽合理的。依重量买卖的价格则可以更准确地体现球根的发育状况。但是这种新体系也意味着球根价格的增长速度比以往更快了。很多球根在土里生长时,重量变化非常大,所以就同一种类而言,即使每分的价格从九、十月份球根下种到第二年六月球根出土时都没有变化,但是因为球根生长、重量增加,球根的总价值也毫无疑问会大幅度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