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根贸易越来越专业化,这也给埃马努埃尔这样的人提出一个问题:郁金香的花期每年只有短短几天,靠平凡不起眼的球根是激不起人们的购买欲望的,因为球根完全显示不出花朵盛开之后所能展现的惊世之美。斯沃茨于是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就是制作一本郁金香画册,里面用插图的形式把郁金香盛开时的形象展现出来。埃马努埃尔说服了他最著名的客户——神圣罗马帝国君主鲁道夫二世出资印制画册。这个鲁道夫二世就是那个曾经把克劳修斯赶出他的宫廷的人,但如今他却在沉迷于他最热衷的炼金术之余,涉足郁金香行业。在他的帮助下,埃马努埃尔在1612年去世前不久在法兰克福出版了这本郁金香画册《花谱》(Florilegium)。《花谱》一书类似当代植物标本集,文字很少。每一种郁金香只有一段简明的描述。描述是用拉丁文写成的,主要介绍的是郁金香的花形和颜色。《花谱》出版仅仅两年后,一个叫克里斯·范·德-帕斯(Chrispijn van de Passe)的荷兰艺术家就出版了一本类似的作品《植物花卉》(Hortm FloridUS)0克里斯是一个佛兰德雕刻师的儿子,出版此书时他才17岁。《植物花卉》后来被证明是当时最成功的植物学作品,并且很快被从拉丁文翻译成法语、英语和荷兰语。荷兰语版本中还加入了一个17世纪初主要的郁金香爱好者名单,之后的版本中又收录了完全关于郁金香的附录,其中内容说明当时联省和德国之间的球根贸易已经出现并且相当活跃。
《植物花卉》很快就成为郁金香培养人的通用手册,显然不是谁都能找到富有的赞助商愿意为自己花园里的郁金香品种专门制作一本《花谱》一样的画册。但当时,每个种植人都是在出售自己独有的品种,所以使用通用画册就有重大的局限。这个问题后来也被解决了,而且还演变成了郁金香狂热中最著名的传统之一。解决的办法就是郁金香书,这种书其实就是插图为主的画册,由私人委托定制,多由荷兰的个体园艺家制作。为后世所知晓的就有将近50本。一本画册大概有500页之多,通常每页一幅插图,用水彩或水粉做颜料。每幅插图边上有这种郁金香的名字,但极少标价,我们有理由怀疑当时的郁金香种植者也像现在的古董商一样,善于根据客户的富有程度开价。
顾客总是发现实际购买郁金香花的钱比预算多,而他们也不是唯一被画册主人占便宜的。制作画册的艺术家们也没有获得合理的报酬。有一些甚至是比较有名气的画家,一页插图也只能赚得一点小钱。在一本大部分由莱顿的雅各布·范·斯旺波奇(Jacob van Swanenburch)画就的图册上,页面边角的标注证明,他总共完成了122幅花朵的插图,每幅图的工钱只有6荷兰币,要知道,范·斯旺波奇可是伦勃朗·范·莱因(Rembrandt van Rijn)的老师。
雅各布·范·斯旺波奇并不是唯一一个为郁金香画册做出贡献的有名望的艺术家。黄金时代的联省中唯一一位以作画为生的女画家尤迪特·莱斯特(Judith Leyster)也曾经创作过两幅红色系郁金香的插图。尽管这本书中其余的插图是由其他作家创作的,但是为了纪念这位杰出的女画家,这本画册还是被称为《尤迪特·莱斯特的郁金香画册》。另一位画家小彼得·霍尔斯特金(Pieter Holsteijn the Younger)为一位叫科斯(Cos)的种植者创作了一本画册,上面标记日期为1637年,这本画册不同寻常的一点是不仅标记出了花朵的名字(有的是以谜语或画谜的形式),还列出了价格和每个球根种植时的重量。画册中105包括了53幅水粉画郁金香,12幅其他的图片,还有一些水彩画康乃馨。
仔细研究这些花朵图册就会发现,参与创作的画家们大多创造出了一种制作画册的生产线模式,也就是花朵的叶子和根茎部分由助手完成(画风陈腐,顶多算是能与实物有一点相似性的素描),而难度最大的部分,也就是花瓣由画家亲自完成。另有一些插图是临摹的早期画册里的稀有品种图片。有些品种因为太稀有根本不可能买卖,但画家还是会出于画册完整性的考虑也将其收录其中。
对于荷兰培育人来说,郁金香画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销售工具,有助于吸引更多的新客户,也有助于鼓动老客户购买新品种。但是就留存下来的郁金香画册来看,一页一页无非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红色系、紫色系和黄色系郁金香,无形中也反映出17世纪郁金香贸易的混乱情况。
让种植者和鉴赏家都非常头疼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如何分辨出极其相似的两个种类。即使是知识最丰富的商人和种植者也都觉得,想要把一朵红色系郁金香从另一种花纹几乎一致的其他品种郁金香中分辨出来,就算不是不可能,也是极其困难的。而这两种不同的郁金香的价格可能相去甚远。在现存记录中提到了几次关于郁金香贸易的重大争议,其根源也就在此。
同一种类的郁金香,每朵花之间都是有区别的,每一代之间也是有区别的。但这一点对于分辨它们的帮助不大,更不用说新品种的创造者给郁金香取的那些类似的名字造成的混乱。外行人认为荷兰郁金香的命名法让人无从理解。在早期是因为没有明确的规定,也没有统一的权威机构来制定郁金香命名的相关规则。任何创造了新品种的人都有权给花朵命名。而通常,这些人都会选择一些过分渲染该品种出类拔萃品质的词语,或是用他们自己的名字给花朵命名。更常见的是两种方式的合并。
掀起取名热潮的始作俑者是哈勒姆和北海之间一个沿海小镇柯南内姆兰(Kermemerland)的地方长官。他培育出一种红色系郁金香,苦思冥想选定了一个能显示这个品种优点的名字,叫“司令”(Admimel)。没过多久,司令就成了所有郁金香都渴望得到的最高级别的绰号。其他郁金香种植人纷纷效仿,给自己的郁金香取类似的名字,比如利夫肯司令(Admirael Liefkens)、克雷亚司令(Admirael Krijntje)、范·恩奎岑司令(Admirael van Enkhuizen)等,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范·德·艾克司令(Admimel van der Eijck)。外国人经常会弄错,以为这些花朵是以荷兰革命中的海军司令们命名的,但毫无疑问,这些名字不是为了纪念海军而是致敬培育这些品种的园艺家的。到郁金香狂热时期,有50多个品种的名字中带有司令一词,另有30来种与之相竞争的品种,使用的名号是“将军”(Gerieraelh将军系列中也包括一种名为范·德·艾克将军(Generael van der Eijck)的,可能就是为了让购买者认为这种花完全可以和司令系列郁金香媲美。
司令和将军的名号流行起来之后,种植人必然走出的下一步则是寻找新的更好的品种,然后将其命名为“总司令”“大元帅”系列。于是就有了以古典英雄人物命名的郁金香品种,比如亚历山大大帝和西庇阿郁金香。命名热潮继续升级,最终两种来自豪达的郁金香,狂妄自大地取名为“司令中的司令”和“将军中的将军”。不过这两种郁金香倒也配得上这样的名字,因为它们花型硕大,还有燃烧的火焰般艳红的花纹。
这种取名方法的结果是,一些不太优良的品种也用上了司令和将军的名号,购买者根本无法从名字上分清自己购买的是什么品种。以将军系列为例,一般应是红色系郁金香,但是至少有三种紫色系郁金香也给自己冠名为将军;更夸张的是,还有一些紫色系甚至黄色系的郁金香给自己冠名为司令。所有这些都证明,种植者为了推销自己培育的新品种,巳经用尽了各种办法。一位当时的作家如此解释这种奇特的现象:
若是一种郁金香出现了变异,主人要马上去告诉某个花商,很快人们就会开始谈论这件事。所有人都焦急等待着鲜花盛开一见分晓。如果确实是新品种,大家纷纷品头论足。有人用这种花作比;有人用那种花作比。若是这种花看起来像个司令,那就给它取名将军,或是任何主人设想的名字,最后别忘记给朋友们送上薄礼,好让他们想着到处去宣传你的新品种。
人们对郁金香的事津津乐道。到1633年,在种植人和鉴赏家,还有拔根人和药剂师们的共同努力下,郁金香供应稀少的问题终于解决了。整个荷兰都可以买得到郁金香了。仅在荷兰共和国就种植有500种不同的品种。虽然有些上上等的品种依然稀少,但其他一些也很美丽的品种则较容易获得。再加上球根的供应在稳步增加,郁金香的美丽开始吸引新的关注者,之前可能是买不起或是没有产生兴趣的那些到荷兰共和国进行贸易和工作的人,也开始购买郁金香了。
在某种程度上,这主要是种植人的功劳。他们最重要的客户——鉴赏家们追求的都是最好最稀少的品种,种植者就不得不把越来越多的老品种和低等品种低价处理,否则就会积压库存。于是他们把这些品种低价卖给新兴客户群体,也就是那些以前只能听别人畅谈郁金香的美丽,现在终于可以梦想成真拥有郁金香的人。有些更有野心的种植者甚至把没人购买的球根卖给小商贩,让他们到各个城镇的集市上贩卖。这些人把郁金香传播到了更远的地方,让农民、劳工和拓荒人都认识了普通的郁金香,并将关于郁金香的赞美发扬光大。
从更大的角度来说,荷兰人对发展郁金香贸易这件事的极大热情,与其说是因为郁金香本身的美丽,倒不如说109更多的是源于意识到倒卖球根可以挣钱。这才是真正值得投资的事业。尽管已经有源源不断的金钱流入共和国,但它的市民们仍然觉得钱还是太少了。
8、花商
外国人惊讶于黄金时代荷兰人享受的物质财富,并且从未停止质疑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联省的执政者和富商们可能确实很有钱,但是他们生活的这片地方却是全欧洲自然资源最匮乏的地区之一。没有哪个国家比荷兰共和国更缺少富饶的耕地、美丽的乡村以及宜人的气候。从被战争蹂躏破坏的南方,到泥潭沼泽遍野的北方各省,几乎没有一个地方算得上充满生机和希望。
有个英国人曾经轻蔑地形容这个国家为“沼泽遍地……地球上最不美好的地方”。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城市——阿姆斯特丹,其实就是建立在一片沼泽之上,要想到达这里,就要先穿过须德海。它是一个50英里长的内陆海,里面布满沙洲和危险的浅滩。英国大使威廉·坦普尔爵士(Sir William Temple)这样形容这里的空气和气候:“若不是有森林净化,将成天雾气弥漫”“气候恶劣而无常”。荷兰的天气变化无常,空气因阴冷、潮湿,不利于健康,还容易传播热病和瘟疫。
对于荷兰共和国的执政者们而言,有足够的金钱让自己过得舒服。对于农场主们(至少是那些幸运的拥有马尔河和马斯河沿岸仅存的富饶土地的农场主)来说,黄金时代的日子也过得不错。不但整个共和国的国内市场需要他们的产品,神圣罗马帝国也需要进口他们生产的粮食,因为1618年到1648年之间30年的北部新教徒与南方天主教徒之间的战争给当地的农业造成了毁灭性打击。然而,对于织工、木匠、铁匠、鞋匠以及市井商贩这类生活在城镇里的手工业阶级来说,生活却是非常贫苦的。
在17世纪,几乎整个手工业阶级都处于工作时间超长、工资微薄的状态。在一天漫长的工作结束后,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但家不过是一个狭窄的小房子,顶多有一两个房间,连家具都没有几件。即使是这样,依然因为供不应求而租金很高。这个国家连饮食也是很单调的。对于在这样的艰难生活中痛苦挣扎的穷人们来说,播种球根,坐等它们开花就可以丰衣足食的日子确实是令人无法抗拒的。
很多年来,荷兰手工业者都是天不亮就开始工作,到日落西山才可以休息。到1630年,因为城市里的小工厂下半夜就开工发出的噪声过大,一些城市不得不颁布法令禁止漂洗工深夜两点以前开工;禁止帽子商人凌晨四点以前营业。铁匠受到的限制最严格,因为铁匠铺的噪声最大,所以他们被要求黎明钟声敲响之前都不得开张。
在这样漫长、辛苦的一天里,荷兰手工业者就靠芝士点心、冷腌鱼和每天中午的一顿正餐维持。这顿正餐通常也只有一个菜,也就是一种叫作“全家福”、hutspot)的传统炖菜,里面有切碎的羊肉、萝卜、醋和梅子干,一起加上油脂煮沸。按理说这道菜应该慢炖3个小时以上才行,但要赶上困难时期,工作又繁忙,很可能炖不到1小时就端上桌。用惊骇的法国游客的话说,这时的炖菜就是“一锅加了盐和肉豆蔻的水,里面飘着羊杂和碎肉,一丁点食物的香味都没有”。
然而,对于荷兰人自己来说,就连欠火候的全家福也是偶尔奢侈一次才能吃得上的佳肴。那些连肉都买不起的人只能靠蔬菜和黏黏的黑麦面包度日。这种面包体型巨大,一个最少也有12磅重。对于清苦的家庭来说,一个面包就是全家一天的口粮。荷兰人的饮食风格总体比较单调。比如,所谓海鲜就仅限于鲱鱼和鳕鱼。贝类虽然很多,但却被认为是最糟糕的食物。曾经有家大宅子里的女佣因为被要求吃大马哈鱼而不能忍受,并且恳求主人每周最多吃两次。
正餐之后,马上又要开始工作,并且会一直持续到日落之后。如果灯光足够,甚至要到更晚。在整个黄金时代,每天工作14个小时是司空见惯的。1637年在莱顿,连续工作16个小时的纺织工人因为需要挣钱,甚至还主动要求加班。当时的假期也很少,每周工作6天,宗教改革的一个不那么受欢迎的结果是,不少本来需要庆祝的天主教节日也被取消了。
手工业阶层从不抱怨工作时间太长,因为他们的工钱是按时计算的,所以他们能挣多少钱跟每周可以工作多少小时息息相关。一个在夏天看来报酬还行的工作,到冬天白昼变短以后,可能就只够提供勉强糊口的工资。即便是赶上市场景气、白昼又长的时候,每小时的工资也就在半个荷兰币到两个荷兰币之间,成百上千的荷兰穷人每天长时间辛苦工作才挣不到一荷兰盾。最终的结果就是:在一个周日不允许工作的年代,一个五口之家最少要280荷兰盾才能维持生计,而一个荷兰手工业者每年的收入一般不会超过300荷兰盾。
而那些挣得略多的人,日子未必就能好过多少。手工业者认为有利可图的买卖都被控制在行业协会手里。这些协会向会员收取高额的会费,用以支付经常举办的表彰协会卓越贡献的宴会和招待会。很多手工业者在完成了漫长的低薪学徒生涯之后,又因为交不起会费而不得不一辈子打短工。即使是在黄金时代的最高峰,当大笔的投资和富贸易带来的财富流入执政者们的保险箱里时,共和国的手工业者们却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加入协会,加入的结果往往是钱都拿去交了会费,连学徒都雇不起了。
由此可见,尽管联省共和国非常富有,但是富有的人却屈指可数。确实,有些手工业者挣得不少,即使是穷人挣的工资也相当于其他国家穷人的两倍,但是相对的,联省的税收和物价也普遍偏高。即便是有工作的人也要日日为钱发愁,而他们的妻子们大多也要被迫工作以贴补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