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理了下步枪的肩带,踏入沾满露水的草丛。我们在平地上前进,一路上磕磕绊绊,不时踩到小树枝,或是被蓟草的刺挂住裤子。
到了榆树林后,我们碰到了在榆树背后站着说话的宪兵。宪兵戴着印有白字“MP”[18]的头盔,他们和我家乡的警察一样,虽然谈笑风生却时刻注意着周围,不曾放松警惕。我一直不擅长应对宪兵和警察。如果他们狐疑地看着我,我会装作有任务在身,尽量挺直腰板从旁边穿过。
“喂,蒂姆。你觉得为什么莱纳斯没被宪兵抓住?”
“嗯?”
我提防着宪兵的视线,对爱德的话心不在焉。他继续说道:“虽说是备用品,但降落伞也是军用物资。一个也就算了,收集这么多肯定会出事,很可能吃禁闭或是减薪。可为什么宪兵却没有任何行动呢?”
“是因为……莱纳斯在拜托别人的时候都要求大家向上级保密了吧?”
“不对啊,莱纳斯和我们也不是很熟,却毫无顾虑地来拜托我们。难道不考虑一下我们的口风严不严,(第32页)
而且他给出的交换条件是酒啊。这要是一传十十传百,早晚有一天要传到宪兵耳朵里的。”
“会不会因为他那人大大咧咧没考虑这些?”
“不会,他脑袋灵光着呢,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爱德踱着步,又把右手放在了嘴边,啃起了中指指甲。刚才他也这么干来着,似乎只有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才会做这动作。
作为仓库征收来的民房虽然外表朴素但却由坚硬的石头砌成,洞开的大门处不断有士兵出入。仓库内的灯光洒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台阶的一侧坐着一个像是主人的中年男子。他正抽着烟,频繁过往的靴子似乎就要踩到他身上,但他仍旧目光涣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们俩从贴着印花壁纸的大门进入民房找了一番,却没看到莱纳斯和奥哈拉。夜月西沉,得赶快回去休息了。我们正准备折返的时候,爱德突然用手肘狠狠顶了一下我的后背。
“看那边!有人!”
庭院中的树木在月光下形成树荫,不容易看清,不过确实能到那边有光线露出来。靠近之后,还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非要说的话,有点像毛发烧焦的味道。我不禁想起了姐姐辛西娅在盥洗间里用烙铁烫头发烫焦后的气味。
光线从庭院后面杂物间倾泻出来,顺着锈迹斑斑的铁门门缝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光景。我把一只眼紧贴在门缝处向里面瞧,看到了莱纳斯和红头发补给兵奥哈拉。像是床单的白布铺了一地。我试图转动门把手,却发现上了锁。爱德和我对视了一下后,开始用拳头咣咣地敲起了铁门。
“喂,莱纳斯。是我,格林伯格。你在里面吧,我有话对你说。”
光线轻轻晃一下,我听见了开锁的声音。紧接着门开了一道细缝,莱纳斯碧绿的眼睛从细缝中现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四眼儿和小鬼啊。两个厨子光临此处有什么事吗?”
虽然莱纳斯想摆出平时那副和善爱笑的样子,但他从门缝中张望我们背后有没有人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戒备。
“我有事情想问你。你小子去过伊斯维尔了吧?”
他惊讶地皱起眉头,然后点了点头。
“嗯,去了啊。不过我只是降落的地点离伊斯维尔比较近罢了。和队友走散后,只能和偶遇的五〇一团的那群家伙会合,跟着他们屁股后面走。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小鬼?”
听完这话,爱德上前一步用脚尖挡在门缝里说道:“莱纳斯,婚纱要做好了吗?(第33页)

“什么?”
发出疑问的不是莱纳斯而是我。什么婚纱啊?爱德脑袋被门缝挤了吗?
爱德平时板着的脸露出一丝笑意,相反的,莱纳斯嘴边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婚纱?这可是战场,能在哪儿举办婚礼啊?”
莱纳斯生硬地回答道,企图关上铁门。我觉得还是道个歉赶快离开这里为妙,可爱德却毫不罢休。
“别装傻了。我对你在伊斯维尔做的交易可是一清二楚。不过也没什么,毕竟是任务嘛。”
“任务?”我问道。
“没错。那个设立野战医院的城堡,是莱纳斯谈判后征收来的。”
野战医院的设立竟然和莱纳斯有联系?爱德不顾呆若木鸡的我,对着莱纳斯继续道:“今天早上降落到伊斯维尔附近后,你加入五〇一团参加了战斗。之后就被任命去谈判了吧?恐怕是师司令部直接下的命令。你能这样大肆收集军用物资而不被宪兵盯上,应该是有人在事前给他们打了招呼。”
的确,如果是师司令部命令的话,宪兵也无话可说。莱纳斯紧闭着厚嘴唇死盯着爱德。
“堡主并不想把自己的宝贝城堡借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美军使用,为此他发了不少牢骚吧。之前听说厨房里有他和妻子的回忆,所以才不让我们用。从这点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倔强的人。”
爱德把肩膀靠在半开的铁门上,环抱着双臂说道:“但是部队无论如何都想把野战医院设在这儿……这里水管是停水了,但还有水井,从大道或院中也容易把伤员搬进来。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大房子附近再无第二家。为什么选你去交涉我不清楚,但是,莱纳斯,交涉时对方要求你以降落伞作为交换条件了吧?”
莱纳斯沉默不语。而爱德的说明反而让我的脑子更加混乱。
“以降落伞作为交换?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说堡主有收集降落伞的癖好?”
“想什么呢你。蒂姆,你难道忘了约兰德说的话了吗?城主的女儿婚期将至了啊。”
“啊!”
我想起了约兰德的话。如果我们盟军能赶走德军,那些被征兵的青年男子回来之后就能和村里的姑娘们结婚。
“降落伞的质地不适合染色,但如果需要的本身就是白色的话,就完全没问题了。布是绢布,只要缝制一下即可,完全符合婚纱的要求。”
“但是有那么气派的城堡,怎么会没有绢布呢?”
“恐怕是德军进(第34页)
驻后征收走了吧。特别是纳粹党卫军,那帮家伙肯定会搜刮居民手中的值钱物件。”
跟我解释一番之后,爱德再次转身对莱纳斯说道:“堡主身体已经不行了,从他走路的步态能看出病得不轻。要等战争结束布匹流通的话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就算解放了法国,只要太平洋周围布匹的原产国还在打仗的话,也很难买到布料。堡主的病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伊斯维尔的情景:来到院中的那位中年绅士虽然会对身边的侍从绷着一张脸,却对女儿疼爱有加。如果是为了爱女,再珍贵的城堡也是舍得借给美军的。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爱德挠着瘦削的脸颊微微歪了下脑袋。
“让我纳闷的是,降落伞的庞大数量和西打酒。城主的女儿生得苗条,一两块布料足矣。况且那西打酒又是从哪里搞来的呢?用城堡换来降落伞就够了,没理由再给莱纳斯西打酒啊。但是当看到那辆破板车中装着的那些西打酒我就一下子明白了。那辆板车是干农活用的。伊斯维尔的适龄姑娘不止城主女儿一个人。她们的父母都来要降落伞,然后用西打酒答谢。擅长以物换物的莱纳斯以此作为报酬,开始向士兵们大量收集降落伞。”
远处的天空忽明忽暗,那边似乎发生了枪战,但是我们都没有关注那场战斗。爱德用手掌对着莱纳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副“该你反驳了”的样子。
“……好吧好吧。您真是明察秋毫啊,真是的。”
莱纳斯屈服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绿色的眸子不爽地瞪着我。
“小鬼,解谜要靠自己啊。”
“什么啊,我又没说我要回答。”
“我本想嘲笑下你那不着边儿的答案的。唉,算了吧,你们进来吧。我先说一句,你们还是要对上级保密啊。拜托了。”
铁门终于向我们敞开,进到屋内后看到地上的东西,我们都惊讶得屏住了呼吸。富有光泽的纯白布料铺了一地,柔软地重叠在一起,就像打翻了的生奶油。狭小的房屋一角,橄榄色的袋子和绳子堆得老高。
“这些都是你收来的?”
“是啊,可费劲儿了。”
红头发补给兵奥哈拉站在房间中央,打着哈欠朝我们招了招手。
莱纳斯蹲下来捡起脚边的布料让我摸了一下。布料光泽亮丽,轻薄丝滑,稍不留神就会从手中滑走。
“挺有垂感,就像涂满了生奶油的蛋糕。”
当爱德说用降落伞做婚纱时我还觉得他是异想天开,这么看来,这布料的确能做出一件美丽的裙子。我感受着这舒服的质感,莱纳斯却一把夺了过去,“别摸了,你的手那么脏。”
“小气鬼。”
“笨蛋,你好哥们儿刚都说了,这可是我的任务,我当然得注意了。那位堡主可挑剔着呢。”
莱纳斯把降落后的事情跟我们说了一遍,内容和刚刚爱德推理的基本一致。
“之所以选我去谈判,是因为我之前给参谋们帮过不少忙,特别是和一个上尉来往密切。训练的时候别说是酒了,我还给他搞到过避孕套和女人。所以在伊斯维尔作战时,那家伙就推荐了我。不过当见到堡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推荐我的原因。那个老顽固倔得像头驴,居然大动肝火,说怎么能让美国佬的血玷污他那历史悠久的城堡。参谋们也不干了,跳脚嚷嚷说他以为是靠谁才把德国佬赶走的。真是的,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说着,莱纳斯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根香烟。
“不过,当那堡主看到我拿来的降落伞时,态度缓和了不少。他知道那是块绢布。”
“居然能看出是绢布,真厉害啊。我可分不出来。”
“虽说这是乡下吧,但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老爷,肯定识货啊。不过这也是个问题,他是不会接受尼龙布的。刚才四眼儿的推理基本是对的。不过,我还是要补充下为什么我收集这么多降落伞——主要还是为了从尼龙布中挑出绢布。虽然确实有其他姑娘的份,但是只要六块就够了。当初为了显示我神通广大就接受了这个要求,没想到我根本分不清尼龙和绢。正当焦头烂额的时候,我遇见了这个家伙。”
莱纳斯用拇指指了指奥哈拉。
“小鬼,你跟他见面的时候是不是也受够了这个话匣子?不过,幸亏他话多,我才得知他家是卖布的。”
“没错,我也觉得他话挺多的。”
奥哈拉不满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他家的事情我也是刚见面时就听他说过。那时爱德也在,该不会连这他也猜到了吧。我偷偷瞄了一下爱德,他早已恢复平日认真的面孔,没有表现出特别意外的样子。
“所以,你们两个人是要在这里把尼龙和绢布分拣开吗?”我问道。
奥哈拉回答了我的问题:“没错。因为不知道哪个是尼龙哪个是绢,只能让莱纳斯多找些降落伞来,然后我在这里分拣。对一个门外汉来说也许分清布料是件难事,但只要稍微懂点行,就算不是专(第36页)
家,也能区别出来。遇到肉眼难以分辨的,用火柴点燃一个角便知。绢布燃烧缓慢,还会有头发烧焦的气味。”
“我可是给了一辆板车和两瓶西打酒,他才帮我的。”
“那车都要散架了。总之,多亏了其他队友,绢布看来是能搞定了。剩下的就交给村里妇女来缝制了。”
“还有一点,希望未婚夫们都能平安归来!”
原来如此,谜题终于解开了。“好啦,你们该睡觉啦,快走吧。”莱纳斯说着从后面推着我俩想把我们赶出去。对了,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说,莱纳斯。你不会白给参谋干活吧,照你的德行,不该提点交换条件什么的?”
我和莱纳斯在托科阿训练的时候就认识,但之前并未深交,对他也不是很了解。而现在,我总觉得莱纳斯的体内流淌着浓浓的商人的血。不仅如此,他胆子够大,敢跟谈判对象虚张声势,这样的家伙不可能光老老实实地给人谈判,而不捞什么好处。
当然,军队也是一个阶级社会。上级的命令大于天,如果违抗的话,有时甚至会被推上军事法庭,最坏的情况会被判处谋反罪处以极刑。
即使如此,我总觉得这家伙肯定会漫天要价。
莱纳斯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拍了拍我的肩,对我低声说道:
“四眼儿把能力传给你了吗?没想到挺机敏的嘛。之前说了吧,我不喜欢上前线,而是想当个补给兵。”
“……难道说你已经申请调动了?”
“算你聪明。这个谈判嘛,名义是上尉的功劳,所以不能往外说。我只是按照上尉的命令来收集降落伞罢了。”
“之前说的别告诉上级就是因为这个?”
“对。其实我在上面有不少‘顾客’,调动只是早晚的事。”
莱纳斯帅气地向我抛了个媚眼。对一个男人也能大方地做出这种动作,他果然像个好莱坞演员。
“拜拜,赶快回去睡觉吧。容易着凉哦,小鬼。”
“别总拿我当傻子。”
我刚把话顶回去他就关上了铁门,只剩下我和爱德傻站在昏暗的后院。我们按原路返回,爱德用愉快的语气说道:“蒂姆,还是你对了啊。”
“嗯?我哪儿对了?”
“‘秘密任务’啊,不是你说的吗。等你见到迭戈了,就可以跟他炫耀还是你说对了。”
爱德轻轻踹了下我的小腿肚,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这么说来,我的(第37页)
推测的确有些沾边儿,但我没有考虑得这么深入,只是单纯地把它想象成了一个电影故事而已。还是看透一切的爱德厉害得多……不过我有些不甘心,赞扬的话也没说出口,只是抬头望了下即将隐遁云间的月亮。
耀眼的阳光从云间照射进来,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就在那一瞬,响彻云霄的枪声戛然而止,我从路边的民房的暗处冲出来,跑到路的另一侧,端好步枪向前冲。身上沉重的装备随着我的步伐“咣当咣当”地乱撞。耳后突然传来一阵风,嗖的一声身后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背部好像被什么击中了,受到巨大的冲力。我向前打了个趔趄,踩稳后又继续往前跑。阳光之下,扬尘四起。
我想要回头,但也知道不能回头。枪声刺激着耳膜,在我身后紧追不舍,脚边乱飞的沙砾不断弹到我的军靴上。
“快过来,小鬼!”队友朝我招了招手,接着一把把我拉进了茂密的草丛里。
这里有G连二排二班的队友,他们架好了自己的步枪或汤普森冲锋枪。其中一人是班长亚伦中士,另一个是一等兵史密斯,还有一个是背着通信器的通信兵温伯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