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龙卖不了高价吧?要是打算卖钱,要怎么分辨出丝绸呢?”
我说出疑惑后,爱德之外的三个人都耸了耸肩。只有被蒸汽弄糊眼镜的爱德一边从燃气炉上撤下炖肉菜罐头,一边回答我。
“莱纳斯说了不会用来干什么坏事。不过到底有什么目的,确实还是挺让人好奇的。”
“是吧,他可收集了那么多的降落伞啊。该不会是用于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任务吧。”
我一说完,正仰头狂饮西打酒的迭戈一下笑喷了。一旁的布莱恩快速地躲开了他的飞沫。
“这么幼稚的想法,不愧是‘小鬼’啊。为什么莱纳斯会和秘密任务有关?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些小兵罢了。”
说完话的迭戈顺便还打了个嗝。本来期望爱德会站在我这边,不想他也反对我说:“若真是有任务的话,透露(第26页)
给普通士兵还拜托向上级保密,这不是很奇怪吗?”
“那其他还能是什么?”
“还是想想降落伞能拿来做什么最靠谱吧?”
“布料什么的?”
“也许是绳子。”
“一般来说是布吧。看他不分丝绸和尼龙地在收集,可能只要是白布都可以。喂,要凉了,吃啊。”
大家各自拿起冒着热气的罐头,用勺子吃了起来。味道虽然不敢恭维,但吃点热乎的东西会让心情好很多。爱德把咖啡粉放进马口铁小锅,再倒入水壶的水。
“布莱恩,你也把罐头拿出来吧。”
只有大个子医护兵布莱恩还没有打开K口粮的盒子。他紧抱双膝,无力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还不饿。”
“……不吃的话,可是挺不住的哦。”
总是面无表情的爱德热着咖啡,少见地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即便如此,布莱恩也还是摇头不吃,他还把口粮里的奶糖都给了我。
我嚼着肉条,试着重新思考降落伞的事。虽然不合时宜,但我不禁回想起今早降落时的情景。降落的时候,我曾经抬头眺望过一次。那些散落在空中的降落伞实际上相当壮观。绽开的降落伞像是在波浪间遨游的水母,在日光下轻盈地舞动着,成百上千,一齐落下。很难想象这是在战场上使用的装备。据说正在开发迷彩纹样的降落伞,但我还是无条件地喜欢白色的。
不过,那种布料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用途。我抓耳挠腮地思考着,这时布莱恩用他那缓慢的声音说道:“苹果酒吗,我也想要。”
“比起喝酒来还是先吃饭吧。空腹喝会醉的。而且你已经没降落伞了吧?”
我一说完,迭戈狼吞虎咽地吃起炖菜来,又打了个嗝。“想想谁可能还留着备用降落伞?比如麦考利啥的。他不是老说什么以防万一吗,可能还留着有。”
对了,麦考利已经到了吧,G连的炊事兵就剩他还没有会合了。斯帕克埋头吃着饭,头也没抬地说:“麦考利早死了。”
“啊?”
勺子从我颤抖的手上滑落,躺着的迭戈也坐了起来。
“就在降落后。那家伙完全乱了方寸,想要朝战友开枪。也许黑暗中是分不清敌我吧。他虽然没打中人,但他自己被误认为敌人,最后被打成了蜂窝。这种事,谁也没办法。”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想捡起掉在地上的勺子,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个不停。(第27页)
我又想到了麦考利跳伞时的情景,那个大声喊叫着、可怜而又软弱的麦考利,调过来才一个月,也没什么朋友。虽说都是炊事兵,我也很少和他交流。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难过,很震惊。遗体肯定已经被搬到某处了,应该也没留什么遗物。
吃完饼干和炖菜的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在车厢里喝着味道像淡泥水一样的咖啡。斯帕克和布莱恩说马上还要回到伊斯维尔的野战医院,便开始准备行装。
这时爱德嘟囔了一句:“一瓶西打酒换一个降落伞,莱纳斯发给了来交换的所有人。可是他怎么才能准备那么多的西打酒呢?”
我心头一紧。都已经有同伴死了,他还在说些什么?不光是我,车厢上的所有人都盯着爱德。但他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从你们说的来看,莱纳斯应该有几十瓶酒。他到底是从哪儿拿来的?”
“啊……”
的确如此。跳伞时,我们全身都背了厚重的装备。虽说很多人都携带了大量私人物品,但无论如何也没法拿着几十瓶酒降落。迭戈手上摆弄的西打酒的空瓶子可是和一般的葡萄酒瓶一样大。
迭戈把酒瓶抱在怀里,像是要把西打酒藏起来一样,不安地挪动了屁股,僵笑着说:“喂喂,消停一下吧。谁管莱纳斯怎么样啊。”
“可以缓和一下心情。”
爱德的眼镜附着咖啡的热气,就好像是昆虫的眼睛一样。他的表情本来就很难读懂,这样一来就更难明白了。
不过,我还是感受到了爱德的用意。他一定是不想让我们再想麦考利的事情了。
我不由得再次陷入了回忆——那些变成火球降落的空降兵;没能完成任务而牺牲的引导兵;在救护站等待死亡的伤员。奋不顾身地奔跑使我没有意识到,我自己也有可能和他们一样。我现在活着,仅仅是因为走运没有“中签”而已。然而下次抽到的签是平安无事,还是在劫难逃呢?这使我不寒而栗。
正如训练时教官所言,必须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我是为了什么而战?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自由?我尽量不去思考这些,但出发前写的遗言却不时地浮现在脑海……啊,可恶。
“我赞成爱德。怎么样都行,反正要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我如此说道,然后在狭小的车厢中爬到爱德身旁,决定好好思考一下莱纳斯的行为。斯帕克像是觉得没完没了了,叹了口气,同布莱恩一齐出去了。迭戈最终留了下来,再次躺倒在车厢脏乱的地板上,用靴子的后跟踢(第28页)
着车厢壁。
“他是从哪里搞到的?难道是配发的补给品?”
“不应该啊。部队禁止饮酒,物资里是不会有酒的。你记得吧,文化课上不是也教过吗?”
当然,偷偷带酒的士兵大有人在。但部队为了维持军纪,即便是做表面文章,也是不会允许饮酒的。我们这些美国青年喝了酒就大醉,有些过于放纵,所以即便对于禁酒感到不满,但也能够理解。
“这么说来,就是在当地筹措的了。”
我对靠在车厢边上的爱德点了点头。实际上,我对西打酒是有些了解的。
“西打酒就是这一带,也就是诺曼底的科唐坦半岛的特产。我们家的杂货店也进了好几次货,所以有些了解。特别是步兵师从海上登陆的那一带,有知名的苹果园和酿酒厂。而且在前往伊斯维尔的途中,我也见到了苹果树林和小酿酒厂。”
“你一个小鬼,倒是知道得不少嘛。有两把刷子啊。”
虽然迭戈的语气让人不爽,不过夸奖的话我还是接受了。
“可不要小瞧杂货店家的孩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那还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突发奇想地认为“要是对比着喝一喝的话,就能知道西打酒和南部起泡酒的区别”,便躲在收银台下面偷喝起酒来。但喝了一两口后,我便醉得不行,还被奶奶发现狠狠训斥了一番。愉快的心情也变得十分糟糕,我直接就跑到厕所去了。我躺在床上,酒精跟着汗液一同排出,之后奶奶便告诉了我有关法国西打酒的知识。顺便一提,多亏有了这次难受的经历,我到现在还不会喝酒。
“原来如此,苹果是这一带的特产啊。”
“嗯。听说这一带的气候不适合葡萄种植。”
“就是说,莱纳斯和当地的什么人交易后,搞到了西打酒。”
这个“当地”就是圣玛丽·迪蒙吧。那里不仅是集合地点,好像还有很大的储藏库。我一说完,一直躺着的迭戈举起了一只手。
“等等,这样一来就奇怪了。”
“为什么?”
“要真是像你们说的,从本地居民那里得到了西打酒,那他到底是拿什么来交换的呢?”
“这个倒是不清楚。不过莱纳斯可是有各种东西的哦,比如护肤霜什么的。”
莱纳斯的背包里有很多小玩意儿,而那家伙又吹嘘自己善于以物换物,所以应该能够和当地居民交涉换来西打酒。听到我这么解释,迭戈的头摇得更厉害了。(第29页)
“所以说,为什么要用好不容易得到的西打酒来换备用降落伞呢?假设莱纳斯很想喝酒,便用某样东西换来了西打酒。可他又把酒给了有降落伞的家伙,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莱纳斯可是很能喝的。要是我的话,可舍不得拿去换。”
嗜酒的迭戈确实是不会换的,不过我也理解他的想法。本以为他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没想到还挺敏锐的,真是小看他了。
“就是说西打酒并不是莱纳斯换来喝的,而是用来吸引士兵的‘胡萝卜’。至于备用降落伞,他应该有别的打算。”
首先,出于某种目的,莱纳斯开始找寻备用降落伞。其后,为了从同伴那儿回收降落伞,又不知从哪儿搞来了西打酒——西打酒就是那悬挂着的让驮马奔跑的胡萝卜。爱德用右手托住下巴,咬着中指指甲,黑色的瞳孔直直地盯着前方。
“蒂姆,伊斯维尔也是西打酒的产地吗?”
突然被问到伊斯维尔,我有些意外。因为我一直认为莱纳斯是在圣玛丽·迪蒙换的西打酒。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对了,说起来那里有个储藏库呢。我看了一下,里面好像放着很多葡萄酒架,外面的草丛里也散落着碎酒瓶。瓶底还留着点酒,应该是不久前才打碎的。”
我想起储藏库边上的民房,晾晒的衣物随风晃动,年轻的女子慌忙收回衣物的情景。
爱德将地图从背包拿出来展开。有一条细长的道路,从我们所在的圣玛丽·迪蒙一直延伸到西南方的伊斯维尔。除此之外,就找不到其他像是小镇或是村落的地方了。
“跳伞的位置远远偏离了目标。假设莱纳斯也受风的影响降落在伊斯维尔近郊,那么他在抵达圣玛丽·迪蒙前到过伊斯维尔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在补给站和我们见面时,他还向我们抱怨使唤他的参谋们,说什么‘乱指挥人,好不容易才和大部队会合’。”
“不是第五〇一团解放了伊斯维尔吗?难道说莱纳斯也在那儿参战了?”
“没错。你们也听说了吧,因为人员都散了,所以没有按部队的编制,而是把到场人员集中起来进行作战的。”
不知道为什么爱德会在意这一点。伊斯维尔也好,圣玛丽·迪蒙也好,不都一样吗?
“可以得到西打酒的地方就这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如果我的设想是对的,那么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我虽然完全不懂,但既然爱德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第30页)
“那我去问问本人。”我刚要站起来,就被迭戈一把抓住了袖子。
“等等,等等。我脑子完全没跟上你们的思路啊。”
“我也没跟上啊。”
“那你去问什么……先不说这个,那家伙可是在这儿交换西打酒和降落伞的。我去换酒的时候,那家伙的身后有很多瓶子。”
“那又怎么了?”
“就是说,他是怎么从伊斯维尔搬来大量酒瓶的?要是降落后暂时把装备卸下来的话倒能理解,但全副武装地一个人沿那条道路返回是不可能的吧,也不像是拉了同伴的样子。”
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意识到了。是那个板车!
“是用了板车吧!就是用来从补给站搬运医院罐头的那个破旧的三轮车啊。莱纳斯说,左边的把手要坏了,要我小心。那么就说得通了。我听补给兵说板车是从伊斯维尔的村民那里借来的,还纳闷为什么那家伙知道呢。”
“那么,可以基本确定莱纳斯之前到过伊斯维尔。找莱纳斯去。”
爱德掀起车篷,从车厢跳了出去,我也紧随其后。迭戈在后面喊着:“喂,明天吧!我要先睡了!”
明天的话,一早我们就要开始进攻了吧。我一边在心里嘲笑迭戈,一边背上背包,祈祷着这不要成为今生最后的消遣。
我们穿行于夜间的营地,一路上遇到很多士兵。大家都在吞吐着烟圈,表情严峻地讨论着战况。谁也不知道何时会集合出发,只能享受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我在人群中看到了G连的熟人后,就向他打听了莱纳斯从属的轻机枪排的卡车地点。按照他的指点沿着石子路前进,我看到了小型畜牧场边停着的卡车。
我掀起车篷向里面张望,结果车厢里面轻机枪排的那群家伙们全都齐刷刷向我转过来,吓了我一跳。不知他们是不是在打扑克,车厢中间的扑克牌堆成了小山。只是不见莱纳斯的身影。
“今天是怎么了,一阵风吹来了两个厨子。”
“是不是来给我们送夜宵的啊?今儿晚上的甜点是冰激凌吗,小鬼?”
“是按你奶奶教你的菜谱嘛。”
货厢内响起了一阵嬉笑。虽然大家都是一个连的,但不在一个排,所以交流并不多。从训练开始,单是因为我炊事兵的身份就没少被他们讥笑,但我可不想逆来顺受。我在心里默念着谁再取笑我,我就让他尝尝我的厉害。我握紧了拳头,这时爱德闪了出来,问道:“莱纳斯人呢?”
听到这话,那群人收起了嬉皮(第31页)
笑脸,回答道:“鬼知道啊。刚才看他沿那条路走了,还背着两个鼓鼓的帆布袋子。”
离开机枪排那帮家伙后,我们走出来抬头望着夜空,天上只有几点星星闪烁着,升起的雾气模糊了视线,不怎么能看得见了。
我们边寻找莱纳斯边往前走,最后来到补给站。红头发的补给兵奥哈拉虽然不在,但我用过的板车依旧是之前还回来时的样子,停在了葱郁的榛树树荫下。补给兵的人数比上午要多得多,大家都在从运输车里搬箱子出来。他们黑暗中工作的样子让我想起在墓地里蠢动的掘墓人。
这样走下去都走到伊斯维尔了。我们拦住了一个补给队员,问他有没有看到金发的莱纳斯。
“啊,你说的是那个高个儿帅哥吧。他戴着头盔,看不到他头发的颜色,不过的确来过,提着两个大袋子,跟我们队的奥哈拉出门了。”
“你说他是跟奥哈拉出门的?”
“对啊,两人朝着仓库去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瞅了一眼旁边的爱德。但他并没有惊讶,反而点了点头,好像在预料之中一样。
“仓库在哪儿?”
“那边的平地向左走横穿过去就是了。”补给兵用手指着帐篷后方说道。我们朝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无数空的纤维板箱散落一地。“看到茂密的榆树林了吗?那后面就是用作仓库的民房。去那里没有路,你们得小心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