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是说不让我们用厨房吗?”
“厨房确实不让用,那里充满了堡主对亡妻的回忆,他不希望外人去打扰。但是用一下里面的食材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你们就放心去拿吧。”
厨房和洗衣房相邻,在一楼的北侧。我们摘下头盔,推门而入,一道冷冽的空气瞬间拂过我的头皮。过去肯定有下人在这里忙碌着,不知道奶奶在英国的时候是否也在这样的厨房里干过活,我不禁思绪万千。“那个厨师长啊,可严格了,我要是稍微留下一点点小污渍没打扫干净啊,就会受到责罚。”奶奶说过的话此刻仿佛回荡在我耳边。(第20页)
就在此时,我忽然有了一个疑问,“奇怪……”
旁边的爱德闻声看向我,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由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语无伦次地说道:“嗯……你说堡主为什么要把城堡借给我们使用呢?在这里设置野战医院以后,到处都是血,脏兮兮的。他既然这么宝贝这个厨房,干吗还……”
爱德摸了摸自己尖尖的下巴,认真地回答我的疑问。
“我不认为别墅主人是出于心地善良把城堡借给了我们,或许他得了钱或者其他什么好处吧。”
土豆袋放在厨房的角落里,里面的土豆几乎都干瘪了,不过爱德认为没什么大问题,我们便搬走了土豆,朝柴房走去。我们抱着干柴,从几个正在清洗染满血的衣服的妇女身边经过,回到了院中。
一个中年绅士拄着拐杖从一道小门走了进来。他的头发还很茂密,但走起路来就像九十岁的老人一般腿脚不便。他的身体僵硬,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稍有踉跄,跟在身后的秃顶男人都会伸手扶他,但他都板着脸拒绝了。
“爸爸。”
刚才那位黑发女孩,即那位堡主的女儿从树荫下窜了出来,扑到中年绅士的怀里,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原来如此,这位绅士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见到女儿后,绅士刚才还绷着的脸一下子绽开了笑容,轻轻地抚摸着爱女的脸颊。
之后,我们替忙得不可开交的医护兵们烹制了专供伤员食用的疗养餐。爱德把罐头里的鸡汤倒入大锅内加热,然后取出烤好的土豆。
“味道如何?”
爱德如往常一样,盛了一小勺让我品尝味道。他还和当年邀请我当炊事兵的时候一样,对菜的味道并没有兴趣。我喝了一小口汤,感觉哪里不对。
“再加两勺盐试试。”
根据医护兵提供的名单,我们给可以自己进食的伤员盛了汤。之后也为今天来帮忙的妇女准备了食物。当我们把一大盘冒着热气的烤土豆端出来时,院子里顿时沸腾起来,变成热闹的聚餐会。那位英语说得非常流利的约兰德也拿了一个热腾腾的土豆,津津有味地尝了起来。
当所有工作结束,我们推着板车再次回到圣玛丽·迪蒙的时候,夜幕已经落下,周围一片黑暗。
从清早开始,连里同伴的人数就在不断增加。我想给大家做一顿热乎乎的晚餐,不巧野战炊事车被我们送到野战医院和司令部了,所以只好为大家分发“K口粮”。
“K口粮”是明尼苏达大学的凯斯博士专为空降(第21页)
兵研发的一种小型口粮。长方形的包装上分别印有条纹、星状图以及不规则曲线等三种图案,借以区分早中晚三餐。每份“K口粮”简直就像一个餐盒,里面塞进了压缩饼干、肉罐头、巧克力、奶糖、方糖、肉羹、速溶咖啡粉等各种食品。按早中晚的时间不同,其搭配也略有不同。
一份“K口粮”便可完全满足人体一天所需的营养,因此我们的技能训练教官“花椰菜”博士——因为发型和花椰菜一样——对它青睐有加。通过进食三餐的“K口粮”,可以为我们提供三千九百千卡的热量。而且,每盒“K口粮”还配有木勺、香烟以及厕纸。
我们让G连的士兵列队,开始逐个分发口粮。另外,我们也能借这个机会和每个人打个照面儿,以确定有谁还活着、有谁下落不明。事到如今,麦考利还是不见踪影。在我边上,迭戈一手拿着装晚餐的箱子,用西班牙口音重复着那像拉客一般的话语。
“快来呀,快来呀!大家赶紧集合,发滋补强身的K口粮啦!K口粮的K可是‘Knocked Up’[14]的‘K’[15],可不要用你那破开罐器让饭盒怀孕啊。”
说罢,有人便模仿婴儿号啕大哭起来。连里成员与迭戈互相说俏皮话早已成为日常。虽说迭戈厨艺欠佳,也不像爱德那样擅长管理和指挥,但分配食物的时候却能活跃气氛。
我把手指伸进领口挠了挠脖颈,无意识地将视线转移到队列以外,结果发现莱纳斯正在茂密的树丛下,用西打酒从其他人那里换取卡其色枕头大小的布袋。布袋上面带着红色的自动手阀,毫无疑问是备用降落伞。他还没收完吗?只见莱纳斯将刚换取的降落伞装进一个大口袋并牢牢押实。口袋里还装了相同尺寸的军绿色布袋。收集这么多降落伞,他的用意何在呢?
莱纳斯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那家伙忽然举起长长的胳膊招呼我过去。没办法,我只得将工作拜托给爱德和迭戈。
“接着,炊事兵。”
说着,莱纳斯便向我扔了个东西。我慌忙伸出手,在快落地之前接住了。是用绳子绑好的十多根细长的胡萝卜和四季豆。
“从哪儿搞来的?”
“那条街上的大妈刚才给我的,做个汤什么的吧。”
莱纳斯的口气扬扬得意,他说的正是那栋阳台上开着红色牵牛花的房子。可是那个大妈早上我看到的时候,明明立马就躲起来了。
“谢了。”
“这事儿对我来说是小意思啊,一瓶护肤霜就搞定了。”(第22页)
莱纳斯冲我微笑着眨了眨眼,然后打开肩上的背包给我看。女士围巾、炖牛肉罐头、香水、马口铁制作的玩具,甚至还有从美国带来的避孕套。净是和打仗无关的东西,这家伙脑袋进水了吗?但他却笑咪咪的,一副“你果然不懂”的样子看着我。
“还不明白吗,小鬼?以物换物是最原始的交易方式。你看看现在这个世道,谁知道自己明天是死是活?能够马上享用的东西可比钱什么的重要。如果让我去补给部,我肯定能搞活各种交易。”
“你想当补给兵?但是筹措物资可不是他们的工作吧。”
说起来部队可是禁止在当地筹措物资的,所以莱纳斯的专长也得不到施展。这时候,莱纳斯转了转眼珠:“我就是这么一说呀,小鬼。总之,比起当机枪手,我更适合后勤。一旦有机会,我就申请调换兵种。”
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这话要是布莱恩还有麦考利这种性格懦弱的人说的,我倒能理解。可莱纳斯的战斗能力很强,是优秀的机关枪射手。
“没准儿你觉得我在开玩笑,不过我是认真的。总之我有办法。”
莱纳斯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然后背上东西转身离我而去。塞满备用降落伞的麻袋在他背后晃来晃去。
“喂,收集这么多降落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嘛……”莱纳斯停住脚步,接着又耸了耸肩,“还是不说了。”
“啊?为什么?”
“你可以猜猜嘛,当作解谜游戏。也算是我给你找个乐子,让你解解闷儿。喂,小蒂姆,你的家长在叫你呢。”
“蒂姆,快点回来!”
这是爱德的声音。我回头望去,他和迭戈正疲于应对成群的士兵,就好像被饥饿狮群包围的饲养员。
“他们可不是我的家长……咦?”
我抱怨了一半,转过身来,莱纳斯已经走远了,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暮色之中。
夜幕降临,小镇被黑暗所笼罩。由于灯火管制[16],繁星显得格外明亮。登陆的运输车辆和坦克花了半天多时间终于会合。在一片漆黑中,硬朗粗犷的军车一辆接一辆地穿过质朴的石砌民房。
能供住宿的民房很少,所以军队便把空车用作宿舍。我和爱德、迭戈把后勤兵给我们准备的一辆小型卡车停在广场角落,钻进了车厢。随后,在救护站帮忙回来的斯帕克和布莱恩过来给我们配发了毛毯,然后便留了下来。刚刚还神志不清的布莱恩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我们点燃煤气灯,紧闭车篷尽量不漏出一点儿光亮。
我们空降在战场上的第一夜即将过去,爆炸声和枪声此时仍不绝于耳。听说在我们没抵达期间,在小镇发生的战斗导致了炮兵部队多名战友牺牲。我们现在没有精力多抓俘虏,连投降的德国兵都被枪毙了,这是进攻前上层早已下达的命令。至于来伊斯维尔途中看到的那些德国兵的命运如何,我也无从知晓。
战况一点点地传入我的耳中。
诺曼底登陆战艰难地成功,盟军开始向科唐坦半岛进军。我想起了从运输机窗口看到的那些数目惊人的船只。
美国步兵师分别在两个海岸登陆。登陆“犹他”滩头的部队,距离我们降落地点较近,虽说比预计晚了点,最终还是和我们成功会合。但从“奥马哈”滩头登陆的部队现在状况还不是很明了,也有传闻说那部分的部队遭受了相当大的损失,但目前都是传闻罢了。
不管怎样,从明天起就要开始正式的进军了吧。
德军在海岸线和沿海一侧的道路上架设了相当数量的炮垒、炮台以及地堡。此外,还往平地灌水淹没了大片区域。这样一来,便可阻滞我军坦克和其他车辆的进攻,迫使我军不得不通过特定的堤道,而德军便可趁机进行狙击。但刚刚得到消息,盟军压制了配备在地堡的大炮,我们团的战友立下了汗马功劳。据说是第二营的E连,仅以少数人便攻取了炮垒。因此在科唐坦半岛的战斗中,我方处于优势。
“敌人对我方的作战计划完全没有警觉吧?”
“运气不错呢。要是昨天就行动的话,大概不会取得这样的战果吧?”
躺在车厢中的迭戈翘着他那短腿,眯起有些鼓出的双眼,津津有味地抽着烟,头顶上云雾缭绕。
“多亏了上帝保佑。”
“是气象部门和情报部门吧。”说完,爱德也点上了一支烟。有传言说,为了隐瞒今晨的作战目标地,英军好像在毫无关系的基地放了很多纸糊的坦克和油轮。和完全放松、情绪不错的迭戈相反,斯帕克显得很焦躁,他嚼着口香糖,吐了口唾沫。
“胡扯什么,哪儿有什么上帝保佑?死的人很多。光是空降兵,今天一天就有两百多人牺牲。和从海上登陆的步兵部队的死亡人数合起来算算看,会是个惊人的数字。”
“喂喂,南丁格尔,不要否定主的能力。”
“吵死了,你个墨西哥仔。要我给你说说沃尔弗顿营长(第五〇六团、第三营营长,于(第24页)
圣玛丽·迪蒙阵亡)尸体的惨状吗?保管你吐一身。”
“什么墨西哥,是波多黎各!我是波多黎各裔,在美国长大的新波多黎各人!”
“呵,谁在乎?”
两人互相瞪着,嘴上都没有饶过对方。迭戈这边恨不得马上怒吼一声冲上去,而斯帕克却咕叽咕叽地嚼口香糖,只是盯着迭戈,小眼睛眯得更小。黄褐色的头发加上倒三角形的脸廓,斯帕克的样子好似黄鼠狼一般。他旁边的布莱恩则抱着长长的双腿,努力缩着身子。
另一边,爱德却若无其事地做着他的事。他取出便携式燃气炉打开后,从颈部取下身份识别牌——狗牌,用挂在一起的P-38开罐器打开了罐头。
罐头里面是煮烂的蔬菜和肉末组成的不知道叫什么的炖菜,褐色的液体上附着着厚厚一层白色油脂。但即便是这副模样,也莫名让人自然地口齿生津。爱德把盖子扔到车厢角落,将整个罐头放在便携式燃气炉上加热。
我把自己的罐头也递给爱德,但我实在太饿了,等不及罐头加热就先啃起了饼干。闻着食物的香味,迭戈和斯帕克也丧失了斗志。迭戈伸着懒腰挠着推上去的莫西干头,而斯帕克则把口香糖吐到车篷外,整理起医护兵背包来。
“啊,对了。莱纳斯给了我这个。”
我从口袋里取出捆扎好的胡萝卜和四季豆扔给爱德。爱德稳稳接住后,皱起了眉头。
“他从哪里搞来的?”
“说和本地的老婆婆换的。”
斯帕克问道:“那个莱纳斯,是轻机枪排的莱纳斯·瓦伦丁吗?”
“是啊。”
“我可不喜欢那家伙。他的笑容让人作呕。”
“为什么?是个不错的家伙呀,还给了我西打酒。”
迭戈从背包里拿出西打酒向我们炫耀。
“法国的起泡酒味道可是相当的好。颜色又淡,尝起来也高级,就是和圣诞节的肉桂饼不太配吧。”
“度数高吗?”
“很有劲,感觉不错哟。如果讨厌那家伙的话,也就喝不到这个酒喽。斯帕克你好可怜。”
“我又没想喝,有啤酒就够了。”
在美国,人们提起酒,就是指啤酒或威士忌。稍微正式的场合,人们一般选择喝红酒。西打酒则是在万圣节前夜和圣诞节的时候喝,能给人一种家人团聚的感觉。只是对于想喝得酩酊大醉的年轻人来说,西打酒没那么受欢迎。
“话说,我白天的时候也考虑过(第25页)
这个问题,莱纳斯收集降落伞到底要用来做什么呢?大家怎么想?”
斯帕克和布莱恩露出诧异的表情,看来对莱纳斯的奇特行为一无所知。于是我将莱纳斯收集备用降落伞并以西打酒还礼给对方,以及我就此事向莱纳斯询问却被他搪塞掉的事告诉了他们。
“理由什么的无所谓啦。小鬼你想太多了。”
迭戈嘴里还含着饼干,说话时饼干屑扑啦啦地往外漏。我照他的肩膀打了一拳:“就你这空荡荡的脑袋是不会明白的。”斯帕克拿火柴点了支“好彩”香烟,深深吸了一口,露出不快的表情。
“我是不太清楚。难道不是打算卖掉赚一笔吗?”
“嗯?有销路吗?”
“这可是丝制品呢。又结实又轻薄。”
此时,之前一直默默地按顺序加热罐头的爱德开口了。
“不一定,最近也有尼龙做的降落伞。实际上,抗潮的尼龙更适合用来做降落伞。”
“是这样吗?大家都很清楚呢。”
“我了解得也不多,但《星条旗报》[17]上有过报道。因为和生产丝绸的亚洲中止了交易,现在美国也很难得到丝绸了。不久前还都是用丝质的降落伞,应该从某一时间开始改成尼龙的了。配发给我们的降落伞也不是同一年生产的,所以谁拿着什么样的降落伞也说不清楚。”
我想起开战前后母亲发的牢骚,说是丝质的长筒袜价格涨到高得离谱,已经难以承受了。姐姐辛西娅反驳说,作为替代品的尼龙长筒袜又结实又便宜,也很不错。说实话,我可搞不清丝绸和化学纤维的区别,也没兴趣,哪个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