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我问道。
迭戈似乎已经听了一半,正感兴趣地向前探出身子。莱纳斯嬉笑着,两手手掌在胸前比出两个圆,仿佛自己是托着巨乳摇摆着身子的拉娜·特纳[12]。
“难不成这儿有大胸美女?”
“真遗憾,回答错误,我的小处男。我说的是备用降落伞。”
“啥?”(第14页)
“我正在搜集可用的降落伞,越多越好。如果你们还有的话能不能给我?”
“但我们刚刚交回军需科了。”
我感到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搜集降落伞?旁边的爱德也一脸惊讶,他环抱双臂向莱纳斯问道:“降落伞可是贵重物品,私自倒卖不妥吧?”
“我自然有我的用途,反正不是用来干坏事,但这事不能告诉上级。我刚刚跟迭戈也说了,如果你们愿意帮我的话,我可以用其他好东西跟你们交换。”
“难道是红酒?”
嗜酒如命的迭戈仿佛闻到酒味一样兴奋地靠近莱纳斯,莱纳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抱歉,不是红酒,而是上好的西打酒。”莱纳斯故意模仿法语的腔调补充道,“可以给你们一人一瓶。”
“西打酒?就是苹果酒吧,你从哪儿搞来的?”
“我要!”迭戈拼命点头,“只要有酒精,别管是西打还是东打我都要!我刚才看到带着备用伞的人,只要我弄过来你就给我是吧?”
“决不食言!还是你爽快。”
莱纳斯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露出一贯的爽朗笑容与迭戈握了握手。这时,补给站对面传来呼唤莱纳斯的声音,是G连司令部的参谋们。
“啧,又来乱指挥人了,明明好不容易才和大部队会合。”
莱纳斯一边抱怨一边拍我的肩膀,“那辆板车,左边的把手要坏了吧?推的时候可要小心,尽量不要把重心放在左边。”说完他便朝看着这边的长官们走去了。
我们跟着医护兵,出发前往伊斯维尔。爱德和医护兵推着炊具车走在前面,迭戈拿着步枪在一旁护送,我则负责推板车。听从了莱纳斯的建议,我将板车的重心靠向右侧,果然感觉轻松了不少。
去伊斯维尔的路基本被我军控制了,并没有什么危险,但仍旧不时传来枪声和爆炸声,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火药味和血腥味。
碎石路两边的草地上美国兵、德国兵、英国兵尸体横陈,混乱交错,登记死者的军需科士兵们将他们按国籍一个个分开后,又再一次堆到一起。道路的另一侧,大批投降的德国士兵两手高举,缓步前行,戴着美国陆军第八二空降师徽章的士兵们手拿步枪紧盯着他们。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迭戈竖起中指朝他们喊道:“去你妈的纳粹杂种们!”一个德国士兵用他那碧蓝的眼瞳死死地盯着我,我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
一路前行,霞光万道,路旁可见旧栅栏围起来的牧场和毁坏的凉(第15页)
亭。再往里走,只见一片茂密的苹果树林,绿叶丛生,郁郁葱葱。林中有一酿酒厂,狭小残旧。一位老人家佝偻着腰出神地望着天空。忽然想起,自登陆法国以来,我从未见过任何当地的年轻男子。
过了一会儿后,我们瞥到几块已经变形扭曲的铁板,迭戈停下了脚步,我不禁也观察了一下。铁板似乎是飞机的一部分,如机翼形状般的大型铁板扎在了草丛中间。
“是滑翔机,真惨哪。”
周围聚集了很多普通士兵和下级士官,一个个满面尘土,正从里面往外搬出箱子及伤员。穿着农服的老人和女人也凑在一起帮忙,但仍是不见村中年轻男人的身影。
我感到诧异,“年轻的男人都去哪儿了呢?”
一个强壮的下级士官把一个外形奇怪的黑色物体交给了医护兵,我好奇地瞄了一眼,居然是一只穿着靴子的人脚。我和迭戈吓了一跳,迅速跟上了走在前面的医护兵。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思考莱纳斯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搜集备用降落伞呢?但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如果是拿去倒卖的话,靠备用降落伞能赚多少钱?登陆战已经收尾了,在这种穷乡僻壤,他搜集了之后能卖给谁呢?
“难道……是什么秘密任务?”
如果真是秘密任务的话,似乎说得过去。莱纳斯很受长官们青睐,真有什么秘密是我们不知道而他知道的,倒也不出人意料。
“别在那边碎碎念,老子瘆得慌!”
“啊!”
迭戈黝黑的脸庞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吓了我一跳,心脏几乎跳了出来。
“你小子别突然冲出来吓我好吗?我在想莱纳斯搜集备用降落伞的原因,你就不好奇?”
“一点儿也不,净瞎想些有的没的。我们到目的地了!”
伊斯维尔比圣玛丽·迪蒙小得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农地也不大,里面最多有瘦小的奶牛和母鸡。村中寂静无声,废弃的旧屋随处可见。一直走到村子的中心,人家才多了起来,房子也比刚才密集了许多。
在一面蔷薇盛开的篱笆墙后面,我们看到一间十分别致的房子。大门周围的杂草有被人踩过的痕迹。透过窗子往里望去,几个酒架整齐地排放着。当我想走近一探究竟之际,脚底下忽然踩到了什么圆圆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破裂的酒瓶。地面上虽然没有被酒打湿的痕迹,但瓶底还残留一点酒尚未蒸发,看样子这酒瓶是不久前谁掉落在这里的。
旁边是一间普通的民房,(第16页)
屋前晾着几件衣服在阳光下随风飘扬。眼前安稳的画面跟外面战火连天的景象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我停下脚步,望了望晾衣服的绳子,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屋里慌慌张张地走出,迅速收起了晾晒的衣服,又立刻返回屋子用力关紧房门。
穿过村子,沿碎石路向前,一片绿意中现出一栋城堡,这就是野战医院。城堡虽不高,面积却很大。周围朴实的景色与这华丽的石砌别墅对比鲜明。从窗户的数量推测,房间应该不少。走在外面,朱红的房檐加上古老的石壁,四处都散发着岁月的痕迹。但踏进内部,到处可见的红十字帐篷瞬间把我拉回了现实。
和医护兵道别后,我们三人推着野战炊事车向院中走去。院子里与刚才截然不同,没有随处可见的伤员和救护车,只有一辆军需科给的供水车孤零零地停放着。
我们与刚抵达的军需科士兵合力组装炉灶,这时同属G连的布莱恩按着头上印有红十字的头盔小跑了过来。布莱恩体格比我健壮,看起来呆愣愣的,活像一根大木头桩子。他上身穿着偏短的卡其色夹克,袖口和腰间用橡皮筋收紧,外面还套着医护兵专用的带挂钩背带。
“太好了,你们三个都平安无事。水可以用了吗?”
“现在要用?我们正要往水箱里蓄水,待会儿接上管子就可以了。”
说完后我看了一眼布莱恩,不禁吓了一跳。他的手不断颤抖并且沾满鲜血,不过看起来那似乎不是他的血。尽管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但完全看不出半点儿疼痛的模样。
“我需要些水清洗伤口,但来不及去井边打水了。你们能分点给我用吗?”
“当然了,现在就给你。”
我们连忙卸下背上的行囊,掏出里面的折叠帆布袋。军用的帆布袋防水性能很好,展开后可以当水桶用。我跟布莱恩先装了四袋水运回别墅。但刚一踏入别墅,我就被浓浓的血腥味呛得喘不过气,不停地咳嗽。
走廊、房间、地板上躺满了伤员,军医大声做着指示,医护兵们急匆匆地进行着急救处理,现场一片混乱。“吗啡不够了,快拿新的来!”急促的怒吼声此起彼伏,一个断了腿的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如同受伤的野马般全身颤抖,正被临时叫来帮忙的两名村妇死死按住。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士兵躺在地上不停地眨眼,腹部的器官已经露出,里面清晰可见……
“……这地方,我真待不下去啊。”
布莱恩吐了一句苦水。他虽然体格强壮,性格却温厚老实,连教官也说过他不适合(第17页)
当军人,后来就成了不用战斗的医护兵。现在看来,他连当医护兵也不太适合,不如连医护兵也别干了,估计哪天帮伤者处理伤口时自己也会跟着晕血。
此时,走廊那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喂,布莱恩!给我动作快点,别磨蹭了!”
光听这粗鲁的口气我也猜到是谁了。我们急忙走进传出这声音的房间,看到一个矮小的医护兵正在帮伤员的头部做处理。他左脸颊上挂着一道血痕,正是降落那天从后面推我下去的斯帕克。斯帕克好像比我大一岁,现在应该二十岁。个子不高,仅达到入伍的最低标准,性格却比谁都高傲。虽然戴着红十字袖章,但我觉得没有谁比他更不像医护兵的了。
“愣着干什么啊小鬼,我要缝合伤口,过来给我按着。”
“啊,让我按?”
我回头一看,布莱恩已经仰面倒地。手上两个帆布袋都翻了,好不容易运来的水都白费了。
没办法,我只好蹲在斯帕克身旁帮忙,但又不知该干什么。负伤的士兵背后垫着揉成一团的毛毯,以便撑起上半身,他的头被斯帕克用纱布狠狠按着。白色的纱布已经被血染成红色,连斯帕克的袖口也在滴血。也许是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轻重,这个伤员褐色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焦虑不安地看着我们。
斯帕克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倒是快帮我按啊!用力!”
我战战兢兢地按住纱布,斯帕克趁机从挎在肩上的医疗包里拿出针线、剪刀和绷带。那一刻,从指间传来的血液的温度让我几欲昏厥。
“可以放手了,接下来帮我拿这个。”
我抱着斯帕克塞给我的血浆瓶,背过身去尽量不看伤口缝合的情况。只听伤员短暂地呻吟了一阵后,斯帕克结束了缝合。我用余光瞥了一眼,他已经用绷带紧紧地包住了伤口。
斯帕克用指尖沾着的血在绷带上写下了代表“已注射吗啡”的符号“M”,然后在裤子上抹了抹弄脏的手,站了起来。他跨过伤员,正准备离开房间,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躺在地板上的布莱恩狠狠地踢了一脚。
当我回到中庭的时候,野战炊事车刚刚组装完毕,长长的烟囱和四方形烤炉,看起来就像一辆蒸汽火车。旁边还挖了水沟,上面架上铁皮桶组成了洗餐具的地方。我只来得及帮忙清理现场,并给它搭了个棚顶,以免日晒雨淋。
工作告一段落后,再回头来看野战炊事车。它和我在训练时用惯了的M1937型野战烤炉是同一型号,案板的高度差不多到我的腰。烤(第18页)
炉部分带有几个盖子,拉开前面的盖子,里面是双层烤炉,这是用来做烧烤的。做炒菜的时候,可以取下上面的罩子,嵌上方平底盘,便可用作平底锅。非常适合做量大的菜。
野战炊事车的火力来自以汽油为燃料的燃烧炉。将燃烧炉的管子接上军需科运来的汽油罐,再把燃烧炉放到炊具的下面,点上火便可以使用。用起来很简单。不到一会儿,就有烟从马口铁质的烟囱向外不断冒出。
不知何时鞋带松了,我低头系完鞋带再次抬起头时,只见中庭出现了一群穿着围裙的女人。有身材圆润微胖的中年妇女,也有骨瘦如柴的老妇人,看样子应该是住在附近的农妇。她们扯着我的袖子,和我说话,可惜我一句法语也听不懂,只能从她们的肢体语言猜测她们是对野战炊事车感到好奇。该怎么说明好呢。
不过,从她们愉快的表情可以看出,对我们的到来她们是表示欢迎的。她们的脸上皱纹不少,但是突出的下巴和颧骨却红润光泽,让我联想到从树上摘下后摆放了一段时间的苹果。此前所遇到的法国人几乎都摆着一副冷面孔,这会儿这几个妇人却让我产生了不少亲切感。
妇女中有两个身穿开领碎花裙的女人,年龄大概不到二十岁或者在二十岁前后。一个有着美丽的褐色头发和瞳孔,另一个长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褐色头发的女人正是刚才慌慌张张收衣服的女人。
“美丽的女士们,千万别客气,这是蜜桃罐头和橙汁,还有浓缩鸡汤。”
好色成性的迭戈似乎已经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一个劲儿地往年轻女人的手里塞罐头,说话的情绪也比平时高涨了不少。
爱德见状面露不悦:“这些可是给医院用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真吝啬啊,夏洛克[13]。”
迭戈调侃完爱德,转身又继续向女人们送出飞吻。她们笑眯眯地接受了迭戈的飞吻后向中庭角落的树荫走去。
“遗憾哪,那两个女人已经名花有主了。”
听到有人说话,我赶忙回过头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怪笑着看着我们。她长得很美,脸上的皱纹丝毫没有减损她的美貌,甚至更添一分优雅。
“黑发女孩是城堡主人的女儿。她们的心情都非常激动,因为你们已经登陆法国了,那么她们被抓去当兵的未婚夫也能很快从意大利北部回来了。”
尽管她的英语中带着一丝法国口音,却相当流利。她的意思是,自从一九四〇年起的四年来,法国一直在纳粹傀儡政权的控制(第19页)
之下。她们的未婚夫被强征到法国傀儡政府的军队里了,这意味着他们正在帮德军和我们打仗。眼下盟军已经成功登陆诺曼底,就说明战争即将结束,她们的男人也将回归。
“特别是堡主的女儿,当初城堡的主人十分欣赏那位未来女婿,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恐怕她们早就成婚了。也不止她们两个,村里的姑娘们都很高兴,被抓去强制劳动的女孩们也可以回家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说着女人又叹了叹气:“但愿不是空欢喜一场。”
“您的英语说得真好。”
“呵,没打仗之前我是这里的教师,我叫约兰德。”
“我叫格林伯格,三等专业兵。”
爱德绅士般地冲她点了点头,约兰德回以温柔的微笑,将手伸向爱德。爱德握住她的手,她又立刻覆上另一只手紧紧包住爱德的手。
“好,太好了,一切都将结束了。”
“夫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这几年这个国家也给你们带来了很多痛苦回忆吧,美国那边也听说了吧?”
爱德是犹太人,约兰德所指的是对犹太人的屠杀吧。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依然是那副淡定的表情,让人看不穿他的内心。
“这两位是?”
“我叫科尔,五等专业兵。他是奥特加,也是五等专业兵。”
“各位都是治疗伤员的吗?”
“不,我们是炊事兵。”
“啊……原来如此,那边的金属怪物难道就是你们的厨房?”
“嗯,那个是移动式炉灶。”
约兰德的神情一下子明亮起来,她用法语召集女人们过来,并挽起干净的条纹衬衫袖子对我们说道:“让我们帮忙做饭吧,厨房的事我们最擅长了。各位长官去劈柴就好了,厨房里有一袋土豆,能帮我拿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