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胃中一阵翻滚,不由得吐了出来。又酸又苦的胃液涌了出来,我趴在地上不停地呕吐。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出现了信号器的唧唧声。是同伴的信号!然而此时我才发现,原本应该握在手里的信号器,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迹。一定是刚才在运输机里为了缓解紧张把玩的时候掉了。这下可糟了,如果我不能马上给出回应就会受到同伴的攻击!
“Flash。”
是我们的接头暗号!
“……Thunder!”
“嘘,小点声”。
身后的草丛中闪出一个人。定睛一看,是戴着银框眼镜的爱德。他把手指放在嘴边,做出“嘘”的动作,挥手示意我过去。我弓着腰快速移动到他的身旁,因为跑得过猛,我们的头盔差点撞到一起。
“啊,抱歉。”
“放轻松。”
在爱德的身后,是那个容易得意忘形的迭戈。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让我有一种想拥抱他们二人的冲动,但迭戈却皱起他粗粗的眉毛躲开了我。
“你还是离我远点吧!你吐了一身哪。”
这时我才想起来,刚刚吐了自己一身。我用手套擦拭着嘴角,思考着如何损迭戈几句。爱德指了指草丛的另一侧,我看到他黑色的瞳孔里闪着曳光弹的火光。
“那边那个倒下的人状况如何?”
“不清楚啊,我也是刚发现。那人早就死了,脸都只剩了一半,也是我们一〇一空降师的人,还拿着厚重的四角背袋,另外还有一副三脚架。”
“那个是信号灯的背袋吧,应该是先遣部队的降落引导兵。”
爱德轻叹了一口气,之后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走吧,再磨磨蹭蹭的话我们一样也会玩儿完。”
我们三人形成一个纵队沿着树丛前进,我拿着步枪,跟在爱德身后,身后的迭戈瞪大眼睛,警惕着四周。他个头矮小,但体格粗壮,现在又背着厚重的装备,腿被压成了罗圈形,看起来活像来森林探宝的“矮人族精灵”。
我们的降落地点似乎比预定地点往西南方向偏离了不少。待摸到集合地点圣玛丽·迪蒙[10]村周边时,天早就蒙蒙亮了。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针已经划过了五点。虽然我们也训练过彻夜强行军,但沉重的装备加上降落时的跌跌撞撞,让我们着实疲惫不堪。
盟军已经解放了圣玛丽·迪蒙,广场一隅堆满了士兵的尸体……有美军、英军、加军,还有平民的尸体。广场对面用帐篷临时搭建了一处简易卫生站,军医正在治疗伤员,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号叫。当我踏上浸有新鲜血迹的石阶时,散乱在石阶上的弹壳发出刺耳的声音。
“怎么回事,就来了这么点人?”
迭戈摊开双手,指了指稀稀拉拉的队伍。他说得没错,在我们之前赶到集合地点的同伴并不多。降落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视线范围内也不过只有百十来号人。我把救生衣和降落伞等已经用不到的装备交给了军需科,减轻了一些行囊。
在村中的街角,戴着帽子的老人和我不认识的下级士官们凑在一起闲聊着。我没有看到G连和管理部的人,也没有见到我们的那位战友——麦考利。
“也不知道麦考利怎么样了。”
“八成是害怕得藏起来了吧,也没准是回家找妈妈吃奶去咧。”
迭戈挖着鼻孔满不在乎地说道,之后又把手指往夹克的下摆上蹭了蹭。麦考利是一个月前突然调到我们部队的,和我们三个人并不算有多熟,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战友,他在跳伞之前又那么害怕,我还真的有些担心他。
我边走边摘下了头盔,让闷了好久的头皮透透气。广场附近有个教堂,墙壁布满了弹痕,边上德军的死尸堆成了小山,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六月的风,伴着海的味道拂过这座村落。村中景色平淡无华,让我想起了老家那些缄默而又朴实的老人。和煦的朝阳落到一户户灰色的民房上,洋溢着一股娴静的气氛。虽然同为法国,但这里和传说中灯红酒绿的巴黎迥然不同,既没有霓虹灯,也没有人群熙攘的喧嚣感,甚至酒馆前面都没有扎堆的年轻人。
畜舍中有只瘦弱的奶牛,旁边还倒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牛。对面的民房门口有一条脏兮兮的小狗,拖着长长的口水。茫然远眺过去,只见民房的阳台上窗户半开,绽放着鲜红的牵牛花。透过窗户,又能看到里面的一位老妇人,但她与我四目相对后,便马上避开了我的视线。
在离民房区不远的一处空地上,我们和G连二班的亚伦班长碰了个头。他是我们现在的上级,在训练时就深得大家信赖。
“呵,你们三个都到了,管理部其他人呢?”
亚伦班长用他那短粗的手指搔了搔乌黑的鬓角。他身材并不算高,不过躯干和脖子周围的肌肉高高隆起,显得十分健壮。我(第10页)
总感觉他有一种猎人的气质,如果他能以美国北方的蓝天和宏大森林为背景,拍摄一张微笑着手举麋鹿双角的照片,旅游观光局肯定马上就会打来电话邀他做广告模特。但听说他的老家在爱达荷州。我脑中浮现出拖拉机行驶在广袤的农田上,穿着红色法兰绒衬衫的农民抱着一大筐土豆的情景,这也挺符合亚伦班长的形象。
“我们好像走散了,没见到其他人。”
“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当时所有运输机的飞行员都很慌张,没到预定地点就让大家跳伞了。可是我们没时间等其他人了,已经集合的人要陆续投入战斗。你们也有任务,准备好了吗,小伙子们?”
“是,长官。请指示。”
亚伦班长交给了我们一项任务,在西南的一处村落中搭建野战炊事场所。村落名叫“伊斯维尔”,此前德军长期驻留在此,但盟军已经趁夜解放了那里。
“第五〇一团已经驱逐了伊斯维尔的德军,现在那里是安全的。野战医院设在当地地主的城堡内,你们负责在院子里搭建炊事场所。”
“在院子里搭野战炊事车吗?不能用城堡里的厨房?”
“好像是停水了,而且那栋城堡的主人是个老顽固,不让我们用厨房。不过也没关系,军需科的给水部队就要到了,到时候就有办法了。”
“明白了。但这不是营级炊事兵的工作吗?”
“谁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总之还没有会合。但司令部的长官已经饿得受不了了,所以需要你们多帮帮忙。”
野战炊事车需要的手推车和各种工具,已经送到了前面道路尽头的前进补给站中。我们和班长敬礼告别后,沿着这条碎石路继续前进。
这条碎石路极为狭窄,窄到只能通行一辆卡车。沿着它向下走到一处空地,就到了所谓的“前进补给站”,这里不过是一处极为简陋的野战据点,充其量就是撑起了帐篷,摆上了几张桌子而已。
帐篷上钉了一张纸,正被风吹得唰唰作响,上面潦草地写着“四二六补给部”几个字。每当卡车通过时,纸就被风吹得老高,估计不久就会被吹掉。补给品装在纤维板箱中,但数量也不过才几十箱。在后面的空地上,运输部队正从卡车上搬下补给品,并进行分类。其中有一箱补给品翻倒了,迭戈还上去帮了一下忙。
我和爱德看了看帐篷里面,几个补给兵正在来回走动,看样子都不像老手。大家应该都是初次上战场,我们也不知道应该找谁。这时,我们注意到在桌子内侧处的一个留着一(第11页)
头张扬红发的补给兵,他正紧紧地盯着单据。
“我们是第五〇六团第三营的炊事兵,接到上级命令,来这里搬运野战炊事车。”
爱德自报家门后,这位身材高大的补给兵转身面向了我们,他摘下了夹在耳后的铅笔,一边搔着一头红发,一边向我们走来。
“第三营?哪个连?”
“G连。我是三等专业兵爱德华·格林伯格。”
军队的组织结构,尤其是名称非常复杂,入伍之后我才渐渐搞懂。但一开始对于什么“师”“团”“营”等,真是摸不着头脑。一般来说,规模是按“师、团、营、连、排、班”这个顺次逐渐递减。我来举个简单明了的例子吧。
比如说,把美国陆军比作一个国家的话,什么什么“军”,什么什么“集团军”就类似于“州”。这样的“州”有不少,就拿“第七集 团军州”来举例。“第七集团军州”里有很多“市”,其中一个就是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市”。
“第一〇一空降师市”下面又有很多“镇”,比如“第五〇一伞降步兵团镇”“第八一空降防空高射炮营镇”“第三二六空降医护连镇”等。部队名一般都是由数字和其任务组成。另外,相应的行政机关也与州、市、镇相匹配,如“团司令部”“营司令部”。
按照这种比方,我所在的城镇,就是“第五〇六伞降步兵团镇”。
在镇上也还有很多学校。如“反坦克连学校”“炮兵连学校”这两所专门学校,以及三所步兵学校。三所步兵学校分别为“第一营学校”“第二营学校”“第三营学校”。
我是“第三营学校”的学生,我们一共有四个班,分别是G连、H连、I连以及一个军需连。
我所在的便是G连。G连的课程基本围绕作战展开。为了进一步细分学生的职能,年级里近两百名学生被编入第一、第二、第三步枪排[11]及火力排四个队列。顾名思义,步枪排就是以步枪为主要武器的机动步兵队,而火力排则是使用机关枪、迫击炮等重型武器的部队。一个排又细分为几个班,每个班有十二个人。
连长类似学校里的“班主任”,长官就是各科的教师,传达教师指示的下级士官相当于“班委”,这样解释简单得多。至于那位长得像猎人的上级,亚伦中士,是二排二班的头头。
二班就是我所处的队伍,我主要负责炊事方面的工作。我们也参与作战,但吃饭时间要为大伙准备伙食,平时优先听从“管理部”——相当于学校委员会的命令。只有(第12页)
在训练中通过资格测试晋级为专业兵的人才可以加入委员会。医护兵也属于专业兵之一,相当于带病人和伤员去医务室的保健委员。医护兵也参与作战,但国际法规定医护兵只能使用武器自卫,不能伤人。
简而言之,我来自“美国陆军国”的“第七集 团军州”,住在“第一〇一空降师市”的“第五〇六团镇”,是“第三营学校G连班”里的一名学生,坐在“二排二班”的位置,是食堂的值日生。
“我叫蒂莫西,同属G连,五等专业兵。”
红发补给兵把铅笔夹回耳后,与我握了握手。他面色白皙,鼻头和脸颊上长着点点雀斑,年龄在二十岁上下。
“我是第四二六空降补给连的奥哈拉,野战炊事车就在外面,顺带把医院用的罐头也捎上吧。”
我往红发补给兵奥哈拉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三个印着大大的红十字的木箱。
“虽然数量不多,但总比没有强。货车不够了,麻烦你们自己推过去。”
奥哈拉转着手中的铅笔,并敲打着手中的文件夹板,略显焦躁。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所有的物资都耽搁了。刚到的人又得马上前往战场,所以人手实在不够。我们也只是负责后方支援,物资延误了我们也没办法。”
“就是说,补给品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充足?”爱德问道。
奥哈拉耸了耸肩,“用滑翔机运送的部分物资应该这两天会到,至于大件物资谁也打不了包票。你们也知道现在登陆作战正处于白热化阶段,按通讯部传来的消息看,‘奥马哈滩头’的战斗正陷入苦战,如果他们不能攻下那片海滩打开通道,车队也进不来。你们最好也想一下怎么节约配给口粮,熬到物资进来。话说回来,你们在哪里降落的?”
奥哈拉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和我们聊个没完。这时候,左臂戴有红十字袖章的医护兵们从帐篷前走过,手上拖着军绿色的布包。这布包又叫空降包,长度够长,五六岁的孩子在里面横躺也没问题。
“你们要去伊斯维尔的话正好!跟着他们去吧。他们应该也是去救护站的。”
“他们出发得也太晚了吧,救护站的物资没有用完吧?”
“已经有部分医护兵先过去了,这几个是留下来寻找下落不明的空降包才延误的。说起来A-5型空降包还真是耐用,用结实的帆布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稍微的超重或者摩擦,完全不会把它弄坏。”
看奥哈拉越说越起劲,我不禁笑了出来。(第13页)
“你知道得可真多。”
“当然,我家就是卖布的,你们有需要的话尽管找我!我家有上好的麻布、南方进口的绵绸。还有,我家的帆布可都是自己做的!就在新英格兰,店名叫‘奥哈拉纺织品商店’。打电话或者发电报都可以……”
“好,知道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该回去了。”
奥哈拉说个没完,再这么聊下去天都要黑了。我们赶快表明了去意,向帐篷后面走去。
“就用那辆板车吧,从伊斯维尔借来的。要是遇到了车的主人让你们还给他可千万不能答应,用完一定要送回来,不然就不够用了。至于怎么走,你们就跟着医护兵……”
“知道了,知道了。”
我们挥了挥手后,奥哈拉又看向手上的文件夹板,埋头继续工作。
我们戴上头盔走到帐篷后面,看到了他说的板车。板车确实不像军队用的手推车,更像农民耕田用的三轮车,又大又旧。
我和爱德分工合作,把三箱沉重的配给口粮扛上车叠放整齐,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动板车。这时我发现左边的把手摇摇晃晃的,似乎不太好使。
“还差野战炊事车和水箱。迭戈人呢?”
我探头寻找迭戈,在层层堆积的箱子后面看到了他短粗的身影。他正跟一个高个子的金发男子聊天,走近一看,原来是G连的机枪手莱纳斯·瓦伦丁。
莱纳斯大我两三岁,我和他不算特别熟,所以并不了解他的秉性。但他的相貌确实让人过目难忘,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配上金发碧眼,再加上挺拔的身材……简直媲美好莱坞演员。他的帅气不是清秀型的,而是最接近理想中的士兵形象,就算他哪天出现在征兵海报上我也不会觉得惊讶。我们驻扎在英国基地的时候,甜甜圈店里的年轻女店员甚至夸他说:“那强壮的体格加上深情的眼神和柔软的嘴唇,简直不能再可爱了。”当然,我是无法理解这种“可爱”的。
见我们走近,莱纳斯挥了挥手。
“嘿!小鬼、四眼儿!你们来得正好!”小鬼说的是我,四眼儿自然就是爱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