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个应该就暂时不会碰甲醇了吧,所以就很高兴地回家了。我打开家门,看见他已经趴在餐桌上死了,地上有个碎掉的瓶子。那个老笨蛋几乎都没怎么稀释就给干下去了。只要他再等上几分钟,就可以喝着他最喜欢的威士忌去死了啊。”
莱纳斯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说:“我讲完啦。总之,要是让我负责买酒,他就不用死了。”
“什么嘛,‘锻炼’是这个意思啊。”
明明是个沉重的故事,但莱纳斯故意说得很轻松,我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了。我以前总觉得他这么喜欢买东西真是个怪人,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过去。他能这么熟练地安抚发酒疯的麦克,大概也是因为从前他就是这样照顾父亲的吧。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把沙丁鱼奶酪沙司浇到了刚才炸好的土豆片上。
我摇醒罗蒂,把刚做好的菜拿到她眼前,年幼的少女却对我怒目而视。不过她好像是真的肚子饿了,我又听到了肚子叫的声音。我差点笑了出来,不过这样的孩子如果被人笑的话一定会闹别扭的,所以我故意摆出一脸严肃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把盘子塞给她,然后转向另一边,装作不再看她。数秒之后我听到吃东西的声音,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对了,我听说斯帕克是医生世家来着?”
斯帕克正一脸不高兴地噘着嘴抽烟,我随口把话题丢给他,他眉间的皱纹立马更深了。
“你听谁说的?”
“传言嘛,记不清了。你父母是开诊所的吧?”
“少说废话,拉完屎快睡。”
这时天花板上的盖板突然打开,爱德从楼梯走了下来。我们一直忙着处理这边的事情,都忘了他和亚伦中士一起用通信机寻求沃克连长今后的指示这茬了。
“怎么样?连长有什么指示?”
爱德没有立刻回答我。他脱下头盔,搔着被压平的黑发,加入了我们中间。他深深叹出一口气,用战斗服的一角擦了擦眼镜。
“沃克连长阵亡了。”
“什么?”
“敌人在西侧的河堤上设置了88mm炮,连长被狙击了。那座高射炮还摧毁了救护站,现在是米哈伊洛夫中尉临时负责指挥。”
米哈伊洛夫中尉啊。除了爱德之外,我们所有人互相看了一眼,反而安心下来。那位有着黎明前的天空一样的蓝色眼睛的中尉,从外貌到言行都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但作为军人,他毫无疑问比沃克上尉更能干。沃克上尉从训练的时候开(第34页)
始就一直是我们的长官,我们听到他的死讯当然也会悲伤,但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不过爱德还是一脸阴沉。
“怎么了?”
“被卷入炮击的不只是连长。I连和我们连的一排也损失惨重。”
一排是迭戈所在的队伍。我们是以纵队形式在公路上进军的,自从战斗开始之后,我还没见到过迭戈。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出发之前,我们互相碰拳约定在荷兰找个女友。
“迭戈有没有事?”
“不知道。”
我突然感觉胃里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咬紧牙关,抓紧自己的裤子。有人用力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转头一看,爱德的黑色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
“现在先不要担心,我们还没收到迭戈的死讯。”
“嗯……说得也是,我知道了。我尽量不去想。”
“好。”爱德又捏了一下我的肩膀,放开手说,“米哈伊洛夫中尉给我们下达了指令。”
“敌人很快就会开始下一波攻击。听说侦察部队在三十分钟前发现敌军的坦克部队又开始在这附近聚集,恐怕是要开始出击了吧。”
“不会吧。”
“还有,天上的云层好像稍微变薄了一点,负责空投补给品的运输机很快就会到达安特卫普。大部分运输机都会开往奈梅亨和阿纳姆,不过也有一些会被分配到这边来。敌人应该会试图击落运输机,这就是地面战斗重新开始的信号了。”
“我们要怎么做?”
“放弃这间房子,移动到西侧出口三排的岗位上,将G连的所有战力集结到一处,在河边打击敌人。”
“了解。好,所有人行动!”
大家随着莱纳斯的声音一齐站了起来。我收拾好炉子,为了节省时间,随便擦了一下平底锅就放进了袋子里。安迪还躺在工作台上,邓希尔和斯帕克把他抱起来,带到了楼上。莱纳斯则一脚把还在打鼾的麦克踹了起来,然后赏了睡眼惺忪的他一巴掌。
我听见远方的天空中传来发动机的低吼声。我跑上楼梯,冲进客厅,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面看了一眼,让人怀念的C47运输机就飞翔在夜空之中。昏暗的地平线上像是点亮了闪光灯,火光一明一灭,对空导弹的光芒直线划过漆黑的空中。
我们为孩子们的处置问题争执了一番,最后决定把他们带到三排负责区附近的那个农家去。我想应该就是斯帕克刚才说的那个有牛棚的农家吧,但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只有(第35页)
一瓶的牛奶和玩具店被打破的窗玻璃,像是在诉说着杨森一家在这个镇上的处境。
“孩子就交给他们了。明白吧,小鬼。”
亚伦中士又叮嘱了我一次,我只好点了点头。
我回地下室接孩子们的时候,西奥还在睡觉,但罗蒂爬上了安迪之前躺着的工作台,正朝着天窗底下的架子伸出手。
架子上有很多玩偶,我想她是想带走父亲的遗物吧。我叫着“罗蒂”靠近她,她吃了一惊,手里的玩偶掉到了地上。我帮她捡起地上的玩偶——是个有大人的手掌那么大的木雕狐狸。狐狸的脸是黄色的,只有下巴涂成了白色,我抬起狐狸的腿,它的嘴巴就开始一张一合,真是个精巧的玩偶。
“Wil terug!”[7]
我不小心拿着看太久,罗蒂生气地朝我伸出了手。
“啊,抱歉抱歉。来,给你。”
我刚把狐狸递出去,罗蒂就一把抢下来,然后放进了绿色的背包里面。她看起来很生气,噘着嘴唇看都不看我。
“你有没有其他想带走的东西?”
她大概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但我无法保证她还能回到这个家,只好对她比手画脚,试图表达自己的意思。
“啊,这里有只午睡的猫哦。你不要?那这个可爱的芭蕾舞演员呢?”
罗蒂又瞪了我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把视线转回人偶上,伸出小小的手又抓起几个玩偶放进了背包里。她真的很聪明。
“好了,你听得到飞机的声音吧?”
我用手指指着天空,然后把手放到耳朵上。罗蒂清澈的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动作。很好,感觉不错。
“听好了,德国佬的军队马上又要开始攻击了。砰,轰隆!砰,轰隆!”
我用手掌做出爆炸的动作,然后摆出痛苦的表情假装跌倒在地上,罗蒂的小鼻子一下子鼓了起来。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多扮几个鬼脸,说不定能逗她笑,于是又做了不少动作,最后罗蒂终于发出了“嘻嘻嘻”的笑声。太好了。
“所以你和,你弟弟,要和我们一起出去。你能不能跟过来?”
我指指罗蒂,指指西奥,指指我自己,最后指向外面。罗蒂还是一脸不满的样子,但至少我摸她的脑袋她不再抵抗了,而且还帮我把西奥叫了起来。
“好,那就走吧。”
我们跟白天一样向左走出小巷,来到了那条小路上。那个可疑人物的尸体还横在路中间。他被机关枪从背后射(第36页)
死,就那么俯卧在路面上,任由夜风将他的上衣衣角吹得上下翻飞。
那时候对他开枪的德军士兵好像已经不在了。史密斯他们先跑过小路,藏到对面民房的墙壁后面,然后我抱着罗蒂,福熙抱着西奥跟上他们,可是在穿过小路的时候,一直很乖巧的罗蒂突然猛烈挣扎,狠狠打了我的下巴。我痛得不由得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罗蒂立刻趁机钻出我的怀里,跑向可疑人物的尸体,然后用力踢了他一脚,又狠狠踩了上去。
“怎么了,罗蒂!”
我跑过去想把她抱起来,但不断挣扎的八岁孩子真的很重,我只好从背后抱住她,把她从尸体旁边拖开。
我们之前以为那个死人剃了光头,但其实他头上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被人用推子强行剃光的。
“你干什么呢,快点。”
爱德按住罗蒂不停乱蹬的脚,我们两个一起带着她穿过了小路。
之后我们跟三排成功会合,进了仓库,我在干草堆旁边放下了罗蒂。她已经不再挣扎,只是脸上挂满了大颗的泪珠。
“那个可疑人物果然有蹊跷。”
我对过来帮忙的爱德说道,他也点头同意。
“没错……战斗告一段落之后再去确认一次吧。”
这个仓库的主人是一对奶农夫妇,美军从他们手里征收了这间房子,好像是用作临时的救护站。我把还需要静养的安迪和孩子们交给了G连的其他医护兵,罗蒂大概也终于哭累了,乖乖地被人抱了过去。
“那就这样,之后再见啦。”
分别的时候,我用拇指揉了揉罗蒂的眉间,抚平了紧皱的眉头。如果这场战斗之后我还能活下来,就回来看看她吧。
这里有迫击炮也有轻机枪,还有好几个医护兵。仓库的东边堆起了一堵石墙,中间故意留了一个小窗——或者说是小洞更为贴切——我靠在它旁边,抬头看向天空。
运输机飞到我们头上,接二连三地投下补给品,白色的降落伞看起来像是开在夜空中的花。风是从东往西吹的,降落伞应该会乘着风飘到我们这边来。许多箱子摇摇晃晃地在空中游动,其中最大的那个被地对空炮火击中,碎成了一堆木屑。
“还在飘呢,要飘出城了吧?”
降落伞飘过城镇周围的砖墙,落在了通往威尔姆斯运河的草原上。看来那片草原应该就是回收地点了。
现在还只能听见地对空导弹的声音,战斗尚未开始。黑暗中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第37页)
几个人影,他们一边环视四周一边从公路上跑向西边。他们是要去回收空投补给品的补给连吧,红发的奥哈拉应该也在其中。
“可恶,机关枪没有多的了吗?”
莱纳斯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透过窗口瞪着外面。我记得入口有一挺放在三脚架上的机关枪,但那是机关枪班的另一个队员用的。每当炮火照亮夜空,阴影就在莱纳斯轮廓深邃的侧脸上摇动。我们不约而同地举起步枪,做好了掩护补给连的准备。
周围一片静寂,当我几乎要以为回收工作会无惊无险地顺利完成的时候,爆炸就在我们身边发生了。莱纳斯推了我背后一把,我们两个戴着头盔抱头趴下,掩住口鼻以防吸入扑面而来的尘雾。
“豹式驱逐车来了!还有大量步兵!”
耳朵嗡嗡作响,履带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班长还在大声吼叫。莱纳斯的手离开了我的脑袋,他站起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抬了一下头盔,眼睛追着他的背影,看见在仓库入口架起机关枪的射手和装填手被炸飞了半个身体。莱纳斯推开那两具尸体,握住了机关枪。
“墙后发现敌军步兵!”
“迫击炮,两点钟方向!不要让他们往运河去!”
公路上倒着五六个补给兵。爆炸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三个戴着红十字臂章的医护兵穿过枪林弹雨飞奔过去,一个医护兵抱起了倒地的补给兵,但子弹无情地射穿了他和刚刚被他救起来的补给兵的头部。剩下的两个医护兵毫不退缩,拖着其他补给兵回到了仓库。负伤的补给兵头盔掉下来,露出了一头红发。是奥哈拉!
“小鬼,到外面去!从树丛里射击!”
我连奥哈拉的状态都来不及确认,就屏住呼吸冲到外面,藏进了公路旁边的树丛里。巨大的履带就在我眼前碾着瓦砾堆成的小山,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尖厉可怕的嘎吱声。
没有炮塔的台状战车——猎豹式驱逐战车碾压着士兵们的尸体不断前进,我被出现在周围的德军步兵吓了一跳,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手榴弹滚到我的脚下,我条件反射地抓起它丢了回去,紧接着马上就是爆炸声和惨叫声,但战车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再这么下去它就要离开城镇了。
“不行啊,猎豹要过去了!”
敌人越来越多,从我的眼前跑了过去。但不知为何,我的手指抖个不停,根本无法动弹。
我看得见他们的脸。一个德国士兵跟我对上了眼,黑暗中不时闪过亮光,照出敌人精悍的白色脸庞。我(第38页)
不想打死他。
就在这时,上方飞来一发子弹,贯穿了德国青年的身体。大概是狙击手马蒂尼干的吧……敌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有人在我身后放声大笑。“去死吧!纳粹浑蛋!”我转过身,看见史密斯正兴高采烈地端着汤普森冲锋枪四处开火,莱纳斯他们则用架在仓库窗口上的机关枪不断射倒敌方的步兵。
但猎豹终于还是突破路障,离开城镇驶向了威尔姆斯运河。
“追!破坏它!”
长官们这样喊叫着,但敌人的装甲车已经从后面开了过来,步兵也成群结队地越过了瓦砾堆。我打完第八发子弹,弹夹飞了出去,友军的士兵一头栽进了我旁边不远的树丛。他被打穿了脑袋,眼球像虾子一样暴突出来,已经没气了。我拼命把他拖下来,把弹夹插进步枪里,然后将拉机柄推回原位。
温伯格在我旁边对着通信机的话筒大喊:
“你说什么?请再说一次!”
“喂,放下话筒来这边帮忙吧!”
我吼道。但温伯格只是转过来,一脸惊呆了的表情,右手不知为何指着天空的方向。突然之间,那些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炮声都安静了下来。有人狂叫道:
“注意上方!散开!散开!”
转眼间可怕的轰鸣声响彻四方,钢铁的巨鹰从我眼前飞了过去。是C47运输机。
它好像是被对空导弹击中,从右翼到机身都在熊熊燃烧,烈焰的长长尾巴撕破了夜空,没关上的货仓里不断滚出着了火的货物,像炸弹一样点燃了城镇、草丛和树木。运输机维持着低空飞行的姿态掠过屋顶,然后直接用机身在公路前方着陆。当扫尽一切的巨响停止之后,机身的后部爆炸了,位置正好就在驶向运河的豹式驱逐车和坦克车的上方。
就结果来说,这恰好阻止了敌人渡过运河,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温伯格目瞪口呆,话筒从他手里掉了下去。
“……太荒唐了。”
从那以后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才终于把继续试图突破城镇的德军士兵们逼退,战况再次陷入了胶着状态。
死者和伤员不断出现,设置在农家的救护站一下子就挤满了人。仓库变成了临时治疗所,从其他部队被派遣过来的军医和医护兵在横躺着的伤员之间来回跑动。
不光是一般的战斗员,刚才那架坠落的运输机上的机师和副机师也被运了过来。机师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已经没剩几口气了,但副机师很幸运,全身上下就只有烧伤和脱臼而已,副机(第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