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不怕,过来,我们一起出去吧。”
但罗蒂转身就逃,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一下!你在这里很危险的!”
跟用木板加固过的地下室不一样,这条通道是后来挖出来的,里面非常狭窄,大人很难通过。我爬着追在罗蒂后面,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地鼠。一路上我好几次撞到头,手上也添了不少擦伤,不过还好这条通道没有别的出口。罗蒂先到了出口,出口上方可以看得见光亮。我看见罗蒂抓住出口边缘,像猫一样敏捷地跳了上去,但很快又听到她的尖叫。
“罗蒂?你怎么了!”
我慌忙想要跟出去,却遭遇了意料之外的障碍。是一面帘子。原来就是它把出入口遮起来的。从黑暗的地方一下子来到光下,我不禁有些眼花,正当我眨眼睛的时候,响起了一个惊恐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不是罗蒂,而是我熟悉的人。
“你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斯帕克抓着不断挣扎的罗蒂,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原来这条通道的另一端是隔壁房子的地下工房,负伤的安迪就是安置在这里的。
杨森一家住的房子和这间工房,是用隐藏通道连接在一起的。
现在可以确定那个可疑人物没有出现在杨森家的后门过了,他一定是从隐藏通道进入了隔壁的地下工房,然后从玩具店后门出去的。
我们回到客厅报告了事情的经过,亚伦中士摸着自己乌黑的胡子,鼓起他的扁平鼻子叹了口气,我闻到一股薄荷和胃液混合而成的味道。指挥队伍的重任再加上这起突发事件,他可能是觉得胃痛吧。
“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问题了,直接去请求沃克连长的指示吧。至于排长,之后再跟他联系就可以了。格林伯格,过来帮忙报告。”
通信机一直放在桌子上,亚伦班长一边说着“真能折腾人啊”,一边拿起了话筒。这么说来,总是背着通信机的人怎么不在这里呢。
“温伯格呢?”
“哦,对……小鬼,你回工房去阻止麦克。”
“阻止麦克?阻止他做什么?”
“他正在工房里审问福熙,你快去。”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去去,简直就像是公路攻防战那天的(第28页)
重现。我绕过小巷,从杨森家后门走进玩具店后门,打开一片狼藉的玩具店的地下室盖板,酒精味冲鼻而来,麦克和温伯格的争吵声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你给我让开,温伯格!福熙,我现在是在问你话!”
“中士,请您冷静一点!”
大人们争执不休,旁边还有孩子的哭声。是西奥。看起来根本没人理他,他被丢在地下室的角落里了。“喂喂喂!”我慌忙跑下楼梯,抱起了西奥。西奥满头大汗,发出一股蓖麻籽油一样的味道。
“喂,小鬼,你要么让那小孩安静点,要么把他带上去。”
麦克愤愤地瞪了我一眼,他根本就是拿我撒气。做大人的怎么就不知道安静点呢。西奥紧紧抓住我的衣领,圆圆的额头在我的肩膀上蹭来蹭去,我的上衣大概已经被眼泪和鼻涕弄得黏糊糊一片了吧,不过我决定装作不知道。
邓希尔从背后抱住麦克,而温伯格则挥舞着手臂大声抗议。两人都在朝对方怒吼,福熙本人则垂头丧气地站在温伯格后面。
莱纳斯靠在后方的墙边,用拳头捂着嘴拼命憋笑。工作台上的安迪看起来好了不少,他正捂住耳朵翻身对着墙壁。我只好先抱着西奥贴着墙根走到在楼梯附近正在叠绷带的斯帕克身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干吗呢?”
“谁知道。中士大发雷霆,说是那个补充兵把入侵者给放跑了,不过我看那个才是原因吧。”
斯帕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地上的杜松子酒酒瓶。
“所以这个房间才一股子酒气啊……我记得麦克好像是一喝酒就爱乱发脾气的。”
“对啊,真是麻烦。你和那边那个科学怪人到巷子里找我的时候,留在这里的只有福熙和安迪,所以他大概是想让新兵负责吧。毕竟那时候安迪还神志不清。”
从隐藏通道进来的可疑人物应该就是藏在了那面遮住整个墙壁的黑色帘子后面。而且他还偷偷观察福熙他们,最后找准机会跑到了外面。但如果真是这样,他上楼梯的时候也应该会暴露行踪啊。
“福熙说什么了?”
“说他光顾着照顾安迪了,什么都不记得。我记得我到的时候看他差不多快昏倒了。”
斯帕克耸了耸肩,把绷带放进了医护兵背包里。
“听说他在战斗中也没开枪,刚刚才被史密斯骂了一顿……看来他也不适合当军人啊。”
“也”是什么意思?我刚想问斯帕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斯帕克(第29页)
刚才大概是想起了布莱恩吧。明明是医护兵,却有晕血症,光是看见治疗的场景就要昏倒了。他是在法国伊斯维尔执行转移救护站里的伤员的任务时被轰炸波及而死的。
“你运气挺好啊,福熙,居然没被人伏击!”麦克的马脸涨得通红,痛骂着福熙,“听好了,你给我好好反省自己有多不成样子。你差点就让整个队伍都陷入危险之中!”
麦克喝醉了,态度也蛮不讲理,但他说的话本身并没有错。如果那个可疑人物是敌人的间谍或者士兵,我们一定早就遭到敌军的突袭了,也不知会造成多少损失。换作是普通的平民或许还可以原谅,但福熙不同,不管资历再怎么浅,他也是一个士兵。
“中士,福熙已经在反省了,您再逼他也没有意义啊!而且是我们留下福熙一个人照顾安迪的,我们也有责任。请您先醒醒酒吧。”
“什么,你这臭小鬼,还教训起我来了!”
麦克甩开邓希尔的手,跟温伯格扭打在了一起。
“等一下,你冷静一点!”
没办法,我只好把西奥交给斯帕克,跟邓希尔一起从背后抱住麦克,这才好不容易把他从温伯格身边拉开来。
“对不起。”
我松开手,对面的温伯格满脸通红,但还是冷静地道了歉。可是被邓希尔紧紧制住的麦克还是一脸凶狠的表情。一直在看好戏的莱纳斯终于也来劝架,他轻轻拍了拍麦克的肩膀,小声说了什么。接着麦克就像不受控制的野马一样喷着粗气甩甩头,挣开邓希尔的手,整理了一下战斗服上被弄歪的肩章和衣领。
身为当事人的福熙则咬着嘴唇,全身僵硬地瞪着墙上的那面黑色帘子。我感觉应该跟他说点什么,但是在我开口之前,温伯格就推着福熙去了一楼。麦克的酒劲好像完全上来了,我看他一边唠唠叨叨地发牢骚,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向墙壁,然后直接摔到地上睡了过去。
对了,罗蒂在哪儿呢?我找了一下,发现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下通道的出口旁边,她的头发上还粘着蜘蛛网,蓝色的连衣裙上沾满了泥土,她也不拍掉,只是直直地看着一点,仿佛根本不在意我们这边的闹剧。我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天花板附近有个小小的天窗,天窗下面钉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摆放着许多玩偶。她在想念父亲吗?
“喂,小鬼,这孩子要怎么办啊?”
不好,我把西奥忘在斯帕克那儿了。但出人意料的是斯帕克好像并不怎么讨厌这个工作,西奥正睡在他的腿上,这画面就像是不小心把(第30页)
小猫咪交给了狐狸。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斯帕克立刻对我比了个中指。
“不好意思。对了,罗蒂的背包怎么样了?”
“班长和麦克打开看过了。”
背包里有一瓶干肉和一瓶泡菜,两个梨,一个马口铁水壶,还有笔记本和铅笔。
“应该装了能吃几天的食粮吧。里面还有个奇怪的东西,是个小圆罐,里面只装了一根针。”
“只有针?线和剪刀之类的呢?”
“没有,别问我为什么。他们还找到一封信,不过是用荷兰语写的,我们看不懂,现在交给翻译班了。如果没有异常的话也就算了,要是发现什么疑点,上头可能会派人来调查。”
“为什么啊,那只是这两个孩子的父母的遗物吧?”
“小鬼,你最好马上闭嘴。我们可不是在玩过家家,你自己心里肯定也很清楚吧。”
我想反驳他,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斯帕克和班长是对的。
杨森夫妇为什么要自杀?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有愧于心的事情?他们可能是告密者,这里可能有陷阱。就算杨森夫妇是清白的,那个可疑人物也有可能是德军的暗探。留给孩子的信里有可能是遗言,也有可能是将情报传递给敌人的暗号。
当然,他们可能还有更加私人的理由,比如说金钱问题或者邻里矛盾。说起来,玩具店的橱窗是从外侧被打碎的。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在巷战中被流弹打碎,但玩具店的墙上几乎没有什么损伤。这世上会有刚好能只打碎玻璃的机关枪或者手榴弹吗?不,不可能。
我想来想去,突然看到罗蒂已经靠着墙睡着了。她大概也不想一觉醒来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吧……我从斯帕克腿间抱起西奥,让他睡在了罗蒂旁边。
“小鬼,你还挺擅长哄小孩的嘛,真让人意外。”
邓希尔过来给两个孩子盖上了毛毯,毛毯又粗又硬还起球,是军方的配给品。
“是吗……我没怎么注意过。”我抬起西奥纤细的手臂,把他最喜欢的布娃娃放进他怀里,困惑地歪了歪头,“以前大人出去干活的时候都是我在照顾妹妹凯蒂,所以习惯了吧。”
“原来如此……我看这小姑娘是在装睡,她的睫毛一直在抖呢。小孩子总以为父母不知道自己在装睡,多可爱啊。”
果然,罗蒂长长的眼睫毛正在颤动。我轻轻拂开贴在罗蒂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她柔软的眉毛皱了一下,转眼间又伸平了。
“不过小孩子嘛,(第31页)
装着装着也就真的睡着了。我女儿也是这样。”
“呃,女儿?”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莱纳斯把子弹装进空弹夹里,接着一边把腰带围到腰上,一边走过来盘腿坐在了地上。虽然机关枪坏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身为机关枪兵的莱纳斯拿着细细的步枪,怎么看怎么奇怪。
“邓希尔,你还有孩子啊?”
“嗯。她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出生的,现在已经五岁了,跟我妻子一起住在我父母家呢。”
这么算来,邓希尔今年二十五岁啊,难怪他看起来这么老成。我已经认识他快四个月了,但他还是不怎么愿意说自己的事情。
斯帕克也走了过来,四个大人在两个孩子旁边坐成一圈,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大家面面相觑,但发出声音的并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罗蒂紧紧皱着眉头,像幼虫一样蜷缩了起来。
“糟了,她肚子一定饿了吧。”
她有多少小时没进食了?我从背包里拿出便携式燃气炉走到外面,打算去邻家的厨房找找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虽然我可以把配给口粮分给他们吃,但再过一段时间我们的补给可能也会断,所以罐头还是尽量省着点吃比较好。
最后我找到了土豆和一点奶酪碎片,还有装着腌沙丁鱼的瓶子和应该是给西奥喝的一瓶牛奶。在我给炉子点火的时候,斯帕克挥了挥手指说道:
“对了,我跟三排一起行动的时候,看到民房的后院有头牛。”
“野生的?”
“你傻吗,是农家的牛棚。我借住的那家人也有很多乳制品。”
荷兰的乳业本来就很发达嘛,我刚想这么说,但话未出口就收了回去。杨森家的厨房里几乎没什么乳制品,明明家里有两个孩子,但就连最容易到手的牛奶都只有一瓶……他们只是不喜欢乳制品吗?我洗了洗手,用小刀挖掉土豆上的芽,然后把它们削成薄片,扔进小平底锅里,再用之前省下的配给猪油炸熟。
菜肴的香气四处飘散,罗蒂稍微动了动身子。
“那个小姑娘很像你妹妹吗?”
莱纳斯用拇指指了指罗蒂,把水壶送到自己嘴边。
“我觉得挺像的,尤其是那副不高兴的样子。”
那大概是我八九岁的时候,我们家的店里进货了一批新口味的口香糖,我答应妹妹凯蒂瞒着爸爸和妈妈偷一点回来给她吃。一开始我也真的是打算拿回去给她的,可拿到盒子的瞬间我突然动了贪念,一个(第32页)
人吃掉了一整盒口香糖。口香糖是甜甜的水果宾治味,我嚼了太多块,还害了口腔溃疡。结果不光是下巴和嘴里,连耳朵里面都痛了起来。
“你想凯蒂等得脖子都长了,可等她一打开仓库,她的那个表情啊……”
我一边憋笑,一边给他们讲了倔强的妹妹闹起别扭来整整两三天都没跟任何人说话的故事。正叼着烟的莱纳斯也扬起了嘴角。
说起来我还没听莱纳斯说过他家里人的事情呢。我只听人说过斯帕克家里都是医生……爱德的身世背景我也一无所知。听说迭戈家里算上爷爷总共有十个人,他在一群兄弟里排行正中,食物和衣服都是要跟兄弟们抢的。
“你家看起来挺和睦的,真好。”
“是吗?莱纳斯家里呢?”
“我家啊,只能说给了我不少锻炼吧?”
“锻炼?你们在家里做运动吗?”
我把炸好的土豆片装进碟子里,然后再往平底锅放了一点儿腌沙丁鱼和一大堆奶酪。生火煮熟之后加入少许牛奶,用勺子搅拌均匀,稠稠的奶酪拉出了一条长线。
“看起来很好吃。”
“莱纳斯,说说吧。”
“嗯……也没什么可说的啦。”
莱纳斯猛抓了几下金色的头发,停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小子你是一九二五年生的是吧?那比我小三岁。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正好是禁酒令的那个时代。我老爸在我出生之前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我妈有一天也离家出走了。我还有个比我大很多的哥哥,不过他总在四处游荡,几乎没回过家。”
他朝着天花板吐出一口烟雾,用手指弹掉烟灰。
“一开始老爸还有工作,还能在郊区的地下酒吧买到酒喝。但是大萧条开始之后他失业了,然后就不行了。我们那时候住在芝加哥,城市治安差,所以小孩也能找到不少工作——虽说基本都是些违法的工作吧——总而言之我就开始挣钱给老爸买酒了,要不然他会去喝甲醇酒的。”
甲醇酒的原料不是一般的食用乙醇,而是用作燃料的有毒的甲醇,喝这种酒有可能会危及视力和生命。我爷爷曾经跟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不管再怎么想喝酒,也绝对不能喝私酿酒,里面可能掺了甲醇”。爷爷是杂货店的经营者,大概也曾经做过地下生意吧。
“老爸的视力本来就已经不太好了,我叫他不要再喝了,他也不听。有一天我托雇主的关系弄到了真正的威士忌,虽然掺了水,但我想老爸只要(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