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好像是女子飞行队的成员。
“没想到你会藏在那种地方啊,我服了。”
奥哈拉躺在我的怀里,颤抖着声音勉强笑了笑。沾满泥土的脸一片苍白,就连他的雀斑都好像褪了色,而他给人印象最深的红发也被熏黑了。
奥哈拉的右边大腿中了两发子弹,肌肉严重裂伤,还有大量出血。不知从属哪里的医护兵用止血带扎住了他的腿给他止血,但不知是没扎紧还是他的伤势已经重到止血带都无法处理的地步了,血根本就止不住。
“小子,把奥哈拉的上半身放下来,抬高他的腿。”
我遵从莱纳斯的命令,放低奥哈拉的上半身,然后拍了拍他的脸以使他保持意识清醒,莱纳斯则将奥哈拉的腿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开始用手里的绷带给伤口压迫止血。
“医护兵!”
伤员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不管我怎么喊,都没有一个人过来。
奥哈拉的脸越来越凉,仿佛只要我漏看一眼,他就再也无法睁开眼睛。莱纳斯抬着奥哈拉的腿,拍了拍他的肚子。
“醒醒,醒醒啊奥哈拉。”
“……嗯,我醒着呢,莱纳斯。我说,小鬼啊,格伦·米勒的真人演奏会怎么样啊?”
是奥哈拉把演奏会的票让给我的,说是当作我们解决了蛋粉事件的谢礼。
“可精彩了。Moonlight Serenade特别好听,大家都去跳舞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
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奥哈拉却还是跟从前一样爱唠叨。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别再说话了!”莱纳斯用手压迫着他右腿的伤口,再次吼道,“喂,医护兵!快来啊!”
“没事的,没事的莱纳斯。小鬼也别担心啊。”
“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他在安慰我们。奥哈拉扯动着因为发绀而变成紫色的嘴唇微笑了起来。
“炊事兵,我肚子饿啦。没有汤什么的吗?”
“你之后在医院会喝到吐的。”
“蛋粉也好啊,要是那时候多吃点就好了。”
奥哈拉又要闭上眼睛了。我用力打了他一巴掌,他清醒了一些,深深吸了一口气。
“啊,不过。”
“什么?”
“你的手有一股香味。”
“香味?有吗?”
“嗯。奶酪啊,(第40页)
蔬菜啊,牛奶啊之类的,好像妈妈的手一样,让人很安心。”
我不禁也好奇地闻了闻自己的右手,确实有股若隐若现的食物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刚刚才给罗蒂他们做过菜。自从成为炊事兵之后,我的手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像奶奶的手了。
“喂,你睁开眼睛啦。”
奥哈拉又闭上眼睛了,所以我又拍了拍他的脸。可是这次奥哈拉一动都不动。我摇晃他的身体,他也没有任何反应,躺在我手里的仿佛只是一件货物。
“喂,奥哈拉!”
仔细一看,他的眼睑还没有完全合上。我把手放到他的口鼻上方,然后等了一会儿,试图感受他的呼吸,可是过了十秒钟,过了一分钟,我的掌心里依然没有任何感觉。红发的补给兵,家里做布料批发生意的大嘴巴奥哈拉,就这样死去了,嘴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咬紧嘴唇抬起头,正对上一脸疲惫的莱纳斯的视线。莱纳斯慢慢松开压在奥哈拉伤口上的手,小声念了一句祈祷词,我也跟着他念了一遍,然后紧紧抱住了已经失去灵魂的奥哈拉的身体。
就在我擦眼睛的时候,莱纳斯已经翻了一遍奥哈拉的胸袋和衣领,扯下一枚狗牌,抽出叠好的遗书,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将毛毯盖过奥哈拉的头顶,朝刚好走过附近的医护兵报告了奥哈拉的死讯。
毛毯底下露出的红发不时随风摇动,我用小刀切下一缕奥哈拉的红发,用手帕包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环视四周我才发现,同样被毛毯盖过头顶,只露出军靴和脏兮兮的手的男人们原来有很多,他们躺在伤员们的中间。有人因吸入烟雾或热风而剧烈地咳嗽,有人一边喘息一边呼唤母亲,还有人哭着说“我不想死”,这些声音此起彼伏,随处可闻。
我拿起自己的步枪,站起来走向仓库的出口。
“喂,小鬼?”
背后传来莱纳斯的声音,但我几乎没听进脑子里去。我只是不想待在这里而已。
我军的半履带车、消防车和坦克运输车正用它们厚重的轮胎越过瓦砾,朝公路的西方驶去,大概是为了扑灭运输机坠落引起的火灾和清除机体的残骸,以及清扫公路上的障碍物吧。许多工兵追在它们后面,从我面前跑了过去。
到处都发生了火灾,被火光照亮的地方都失去了自己原本的颜色,只剩下狂暴的橙色光芒和黑色的阴影不断摇曳。层层叠叠的尸体中有敌军也有友军,深重的阴影让他们的面容更加模糊,根本辨认不出哪个是哪个。(第41页)
我走到城镇外围的砖墙旁边,看着坠落到了运河之间的草丛里的运输机,突然听到了拨开石头的声音,我不禁看向旁边。我端着步枪靠近声音的源头,发现一个穿着纳粹党卫军上等兵制服的德军士兵倒在土墙和仓库之间。
他虽然受了伤,但还活着。他倚着死去的战友,趴在地上憎恨地仰视着我。我看见他颤抖着伸出手臂,他的前方是一把掉在地上的鲁格尔手枪。我一脚踢飞手枪,党卫军上等兵的脸上立马露出了绝望的神情。我将步枪的准星对准他抬起的头,扣下了扳机。子弹从膛室里飞出去的同时,党卫军的眉间出现了一个黑洞,鲜血从他的后脑勺飞溅出去。
党卫军的蓝眼睛里彻底失去了生气。
我感觉到背后有人,转过身才发现是爱德。他正用手拽着背上的步枪的肩带,一言不发地看着我,逆光把他的眼镜照成了白晃晃的两片,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怎么了?”
“回大家那里去吧。福熙失踪了。”
运输机坠落的时候,着火的货物从装货口掉出来,杨森家的住宅和隔壁的工房都被直接击中,引发了大火。
直到麦克召集所有人,大家才终于发现新兵蛋子、补充兵福熙不见了。然后大家才想起战斗的时候好像也没人见到他。但最后他们还是发现了福熙,就在那个可疑人物的尸体旁边。
我从正在救助伤兵的斯帕克那里接到消息后,就赶忙跑到了杨森家的附近,原本俯卧着的可疑人物的尸体已经被翻了过来,福熙就倒在他身边,已经断了气。他好像是从背后被击中的,后背沾满了鲜血。
“……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温伯格哑着喉咙问道,回答他的是亚伦中士严肃的声音。
“可能是想查清楚这家伙的真实身份吧。福熙可能想查出可疑人物的由来,挽回自己的名誉。你说呢,麦克?”
麦克立刻后退几步,离开了我们中间。
我蹲在两具遗体之间,给死不瞑目的福熙合上眼睛,然后将视线转回可疑人物的身上,不禁吃了一惊。可疑人物穿着男性的衣服,又剃了光头,所以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胸前其实有两块隆起。
“这家伙是女的。”
年龄应该在二十岁上下吧,眼睛是跟杨森先生一样的蓝色,头皮上稀稀拉拉的头发是跟罗蒂一样的亚麻色,五官则跟杨森夫人十分相像。她的皮肤上已经浮出了尸斑,但还有一些伤痕和瘀青,看起来是生前留下的,而且时间不(第42页)
会太久。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直随身带着的杨森先生的遗书,重新看了一遍。
“难道说,‘但为人父母,放在第一位的毕竟还是孩子,我们将为了女儿离开人世’这里的‘女儿’是指……”
“恐怕就是她吧。我之前也在想,如果是指罗蒂和西奥的话,为什么上面写的只有女儿而没有儿子呢。”
可疑人物为什么被人强行剃光了头?杨森一家就住在奶农附近,为什么他们的厨房里却几乎找不到牛奶和奶制品?玩具店的外墙没有一点伤痕,为什么它的橱窗却从外面被打破了?如果可疑人物是女性的话,这些问题就都有了答案。就算没有爱德那么聪明,我也明白过来了。这个已经死去的杨森家女儿,恐怕是协助了德军或者向盖世太保告了密,再不然就是德军士兵的恋人吧。
在法国的昂戈维尔奥普兰村,我们挨家挨户敲门借清洁剂的时候,曾经吃了一个黑胡子男人的闭门羹,站在他家院子里的年轻女性被剃成了光头。我记得救下了邓希尔的那家人里,两兄弟的其中一个就是因为那姑娘告密而被德军当作反抗组织成员,抓起来处死了。
不论是在法国还是在荷兰的埃因霍温市和索昂村,我都见过剃光头的人。每一个地方都有人挥舞着橙色的旗子拿出酒和点心款待我们,但因为喜悦而沸腾的城镇里却也混杂着异样的画面。女人们哭喊着被剃成光头,稍一反抗就会招来拳脚相加。
我曾可怜她们,去找米哈伊洛夫中尉请示是否应该阻止他们,中尉却摇了摇头。
“这些人已经被纳粹折磨了整整五年了。想想那些无辜被杀的居民,她们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很好了。城镇的问题就交给城镇的居民去解决吧。”
纳粹在荷兰也建立了隔离犹太人用的犹太人区。犹太人为了逃避强制性的隔离居住而纷纷藏起来,据说被抓住处死的那些人几乎都是被自己的邻居出卖的。藏匿了犹太人或者发表过反纳粹言论的荷兰人,也有很多是这样被杀的。当然,告密者除了女性以外应该也还有很多男性。
人们强迫这些女人跪在地上,用推子剃光她们的头发,然后将不知写了什么的牌子挂在她们脖子上。对背叛者施加惩罚的人们脸上都带着一种恍惚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费赫尔发生了同样的事情,那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其他人好像也得出了跟我一样的结论,并没有谁提出疑问。温伯格从背包里拿出毛毯,盖在了两具遗体上。
“杨森夫妇也是告密(第43页)
者吗?”
我说出了一直堵在喉咙里的那个疑问,爱德却小声回答“不”。
“应该只有长女是吧。否则他们早就全家都被赶出城了,而且罗蒂和杨森夫人也应该被剃头才对啊。他们可能是把长女藏起来,假装她跟之前驻扎在这里的德军一起离开了。”
“我记得杨森先生的哥哥是反抗组织的成员,而且已经过世了。难道说他是被自己的亲侄女出卖了才被杀的吗?”
“我们只能猜测而已,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
我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邓希尔突然“啊”地叫了一声,转身沿着公路跑了起来。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我回仓库那边!把那两个孩子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我这才惊醒过来。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呢?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是告密者的家人,镇民说不定对孩子都不会手下留情。我们也慌忙跟着邓希尔跑过了遍地瓦砾的公路。
那个农家的荷兰人夫妇并没有伤害罗蒂和西奥。我看见罗蒂浓密的长发完好无损,不禁长出了一口气。那对夫妇不仅没有打骂孩子,还给了他们暖乎乎的汤和面包以及毛毯。但把他们带到门口的时候,那位夫人已经哭肿了眼睛,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像是在强忍着愤怒和悲伤,而她旁边的丈夫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只是疲惫地垮下肩膀,一边摇头一边说着“No,No”,在我们眼前关上了门。
我拉着孩子们的手,盯着门上的木纹发了好一会儿呆。
罗蒂和西奥又回到了我们这边。我、爱德、莱纳斯、邓希尔和温伯格五个人在仓库的角落围成一圈,讨论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
“反正我们是没法带他们走的。只能找找看有没有不介意他们是告密者家人的奇人,或者直接抛弃他们了。”
“等一下,再怎么说也不能抛下他们不管吧。”
“真是拿你没办法啊,你已经对孩子们产生感情了。那你以后也要带着他们到处跑吗?”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最好了,但我也可能会死啊。”
我只是随口答了一句,大家却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莱纳斯甚至还吹了声口哨。
“干吗啊,你们有意见?”
所有人都只是一脸坏笑,没有一个人回答我。只有爱德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嘲笑我,只是用他那跟往常一样正直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时针悄悄划过了零点,已经是深夜的一点(第44页)
三十分了。顽固的罗蒂也终于累了,跟西奥倒在一起睡着了。莱纳斯不知从哪弄来了香烟分给大家,不会吸烟的我往嘴里放了块口香糖。
邓希尔在地上杵了杵烟嘴,问爱德:“我还有两件事不明白。杨森夫妇为什么要自杀?那个姑娘又为什么要怪叫着跑到大路上去?她精神错乱了吗?”
“嗯……这个就真的只能猜测了。”
爱德两指夹着香烟,用拇指搔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首先是杨森夫妇自杀的原因。他们的遗书上写着‘为了女儿’,有可能是打算牺牲自己为女儿赎罪,希望市民原谅自己的女儿。”
“他们就没想过全家一起搬到城外的可能性吗?”
“城外啊。这一带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也对,没有。”
公路已经面目全非,德军卷土重来,盟军也开始处于下风。哥哥是反纳粹组织的成员,女儿又是亲纳粹的告密者,这家人还能依靠谁呢?
“见到被逼上绝路的人,旁观者总是会问‘你为什么不逃’,但实际上就是有很多人想逃都逃不了。我们不也体验过很多次了吗?如果食粮见底的话连三天都活不了,没有桥的话就连河对岸也去不了。就是现在,我们还连寄放两个孩子的地方都找不到呢。”
爱德说完,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孩子们,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对话将会决定自己的命运,还沉浸在香甜的美梦里。邓希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对夫妇是为了让孩子们能活下去才选择自杀的吗,但他们要保护的那个女儿却已经死了。说起来,她到底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为了隐藏踪迹吧。我和蒂姆搜索地下室的时候发现了通向工房的秘密通道,那里头有人长时间生活的痕迹。”
我想起那股让人作呕的恶臭,不禁颤抖了一下,温伯格立刻皱起脸问我:“你要上洗手间吗?”说完还指向了树丛的方向。“才不是。”
“我想那姑娘应该是在德军撤退的时候被父母要求穿上男人的衣服,藏在了通道里面吧。他们在等市民们的愤怒平息下来,但结果她没有等来父母的消息,杨森夫妇在她藏起来的时候自杀了。”
爱德深深吸进一口烟,弹掉了烟灰。
“这也是我的猜测而已。你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她要怪叫着跑出去……我想一定是因为她只有这个方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