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我捂住西奥的眼睛,看了看那两个人的脸,他们都安详地闭着眼睛,但血还在从他们的鼻孔里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杨森夫人黑色连衣裙的右半边已经湿透了,脚下形成了一个血泊。她应该是被打穿了右边的太阳穴。她的丈夫,杨森先生也跟她一样。
“喂,小鬼!快回来帮忙啊!”
梯子上面传来怒吼的声音,我一下子回过神来,于是我重新抱好西奥,转身出了地下室。说起来,这家的女孩子罗蒂跑到哪里去了?我十分揪心,但也没空去找她了。我回到地面,把西奥交给温伯格,然后加入了战斗。
我们不断重复着一进一退的拉锯战,直到天色开始变暗,后续部队赶赴战场,德军的坦克部队才撤退了。但他们很快又会回来吧。
“敌方的精锐部队,第六空降猎兵好像还逗留在这附近。上头命令我们继续留在这里随时准备迎击。”
温伯格从门口探出头报告道。看来他遵照亚伦中士的命令好好守住了通信机,而且刚刚还跟司令部取得了联系。麦克把手指的关节掰得啪啪响,嘟哝道:“怎么又是他们啊,也太能缠人了吧。”
大家都趁着这难能可贵的中场休息时间,狼吞虎咽地把手里的配给口粮塞进了胃里。听说救护站被袭击了,那里的军医也被炸死了,本来应该把安迪送过去让他接受正规治疗的,现在也没了办法。斯帕克和安迪一起留在了隔壁的工房里,爱德也没法回三排去。
大家都不怎么开口说话,可能是累了吧。邓希尔叼着烟坐在窗边,单手拿着步枪,注意着周遭的情况;莱纳斯就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一边摆弄机关枪一边咂嘴,看起来机关枪好像是在之前的战斗里坏掉了;史密斯和马蒂尼应该还在杨森夫妇的卧室里望风,他们之前潜伏在对面的建筑里,可那栋房子被敌人的炮弹炸毁了一半,他们好不容易才跟亚伦中士一起逃了出来。
福熙缩成一团,而西奥正睡在他和台灯之间。我把罐头里的东西全吞下去之(第22页)
后,跟大家说了我刚才在地下室看见的异常情况。
“呃,听我说,发生了有点严重的事情。”
亚伦中士命令邓希尔和莱纳斯去地下室查看,他们回来后报告道:
“跟小鬼说的一样,那两夫妇都被打穿右边太阳穴死了。遗体靠着坐在一起,看不出争斗的痕迹。”
“自杀吗?”
“应该是吧,他们的太阳穴上还有枪口灼伤的痕迹。”
斜倚在餐桌旁边的麦克耸了耸肩,武断地下了结论。
“那就是殉情了吧。丈夫杀掉妻子之后用左手抱过妻子的遗体,然后对自己开枪。”
“可是他们有必要在战场自杀吗?”
亚伦中士皱起浓浓的黑色眉毛,对麦克这样反问,但麦克翻了个白眼,像是故意装糊涂。
“我哪知道自杀的人在想什么啊。他们可能是觉得我们会战败吧?比起被德军虐杀,他们宁愿选择自杀,这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唔……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莱纳斯露出了有点困惑的表情。
“亚伦班长,杨森夫妇的双手都握在胸前,好像在祈祷一样。”
什么?其他人也一片哗然——如果只有妻子这样的话,还能解释成是丈夫打死她之后给她摆出来的,但丈夫也这样,那就说明他在打穿自己的太阳穴之后,还有时间摆出祈祷的姿势。这根本不可能。
“我说,小鬼,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麦克竟然说是我干的,简直岂有此理。被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狐疑地看着我。
“啊?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再说我一直都抱着西奥,哪里腾得出手啊。不信的话你问西奥啊,虽然他听不懂英语。”
“也是啦,小鬼胆子小得跟老鼠似的,哪做得出这种事。那有没有可能是莱纳斯说谎……”
麦克考虑问题太过武断,而且他太看不起别人了,莱纳斯也有点生气了。
“怎么可能!邓希尔也跟我一起去的,你不相信的话就自己去看啊。”
这下就连平时温和稳重的亚伦中士都带上了生气的口吻。
“开玩笑也别太过火了,麦克!总而言之,这里有一个我们都没见过的第三人,很可能在我们的脚下发动袭击。负责警戒的人都没注意到吗!”
对着怒气冲冲的班长,麦克也畏缩了。
“后门一直是温伯格在监视的。”
“那就把他带过来,(第23页)
现在马上!”
我看着麦克慌慌张张地跑出客厅,然后静静举起了手。亚伦中士点点头,许可了我发言。
“班长,如果他们是在非战斗的时候开枪的,那就算在地下室,我们应该也能听见声音。但我们谁都没听见枪声,我认为这就代表杨森夫妇不是一退入地下室就马上自杀的,他们的死亡时间应该在战斗开始之后。”
“原来如此,你说得也有道理。莱纳斯,手枪是什么型号的?”
“FN勃朗宁M1910,是荷兰反抗组织的人常用的武器。这把手枪就放在沙发上,杨森先生的右腿旁边,扳机和握把上都有血迹,枪口也还残留着一些微弱的硝烟气味,应该就是凶器无疑了。现场没有其他异状,手枪弹匣是空的,室内没有弹痕,也找不到争斗过的形迹。”
“我记得这家的家主说过他已故的兄长是反抗组织的成员,说不定他自己也是。有没有可能是内讧?”
“谁知道呢。顺带一提,杨森夫妇都是被打穿了右边的太阳穴,而杨森先生本人确实是个右撇子。邓希尔在他生前见过他用右手执笔写字。”
没一会儿,温伯格被麦克带了过来。他说这段时间内没有人从外部侵入。他所在的地方是后门和通往厨房走廊的交汇处,可以一眼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和客厅还有地下室的盖板,但他也承认自己没发现到西奥藏在后门旁边的储藏室里。
“凶手有可能在我们各就各位之前就已经躲在里面了。对了,小女孩——罗蒂在哪里?她可能知道点什么呢,现在说不定还躲在某个地方。”
麦克对温伯格冷笑了一声。
“你是说八岁的小姑娘杀了自己父母吗?要是开枪一通乱射也就算了,可死者是被准确地一枪打穿了太阳穴,她不可能做得到的,光是后坐力她也承受不了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父母确实是自杀的,但我在想把枪抽出来、让他们的双手握到胸前的会不会是她呢?”
不管怎么说,罗蒂现在不见踪影,她到底去了哪里?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十分不安。
杨森夫妇看起来十分幸福,我甚至觉得如果他们招待我到家里吃晚饭的话,我一定会二话不说答应下来的。他们爽快地允许美国兵留在自己家里,还给我们介绍了家人,其他人应该也觉得杨森一家都是朴实的好人吧。
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走上自杀的道路,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战场上抛下孩子们去死。
我用视线寻找爱德的身影,发现他正靠(第24页)
在客厅的餐具架子旁边,右手放在嘴边听着其他人说话。虽然从我这里看不清楚,但如果他又在啃指甲的话,那应该就是做出了某种推理。莱纳斯和邓希尔好像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也在盯着爱德看。等到大家再也无话可说,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爱德才终于抬起头,用他那平静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我想那个八岁的女孩子应该跟这事没关系。”
“为什么?现在人不在场的就只有她了啊。”
“因为从屋主手中拔出枪,然后将他的手握到一起,是在对死者表达悼念之意。你觉得八岁的女孩会有这样的意识吗?如果看到父母自杀的话,一般人都会吓得根本想不到这些事了吧。”
“会不会是她父母事前吩咐她这样做的?”
“我是不认识杨森这个人,但你觉得他会在八岁的孩子面前枪杀她的母亲,然后再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吗?”
“不会……但这样一来到底是谁干的?”
“要再调查一下才知道。亚伦中士,我可以去地下室看看吗?”
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我们讨论的亚伦中士用手指挠了挠后脑勺,点头回答:“好吧,不过你只有十五分钟。小鬼,跟他一起去。”
我们再一次进入了地下室,杨森夫妇还保持着我发现他们时的样子,并排坐在沙发上。
“你确认一下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我按照爱德的指示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墙壁和地板。刚才闻到的怪味还没有消散。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尸体的腐臭味,但他们死后还没过那么长时间。这应该也不是体臭,据我所知杨森夫妇的外表都挺干净的。还有,这股怪味我感觉曾经在哪里闻过。
再看爱德,他正跪在遗体前面,碰碰这里碰碰那里。我们实在是太熟悉尸体了。我放心地把遗体的交给他,正准备掀起绒毯的一端,这时爱德突然站了起来。
“看这个,是遗书,不,应该说是信吧。就放在男主人的外套口袋里。”
他这么说着,朝我晃了晃手里的白纸,看起来像是一张便笺。
明知如今战况紧急,却还是做出这等容易招致混乱的事情,我们感到万分抱歉。但为人父母,放在第一位的毕竟还是孩子,我们将为了女儿离开人世。自从听说你们跟老鹰一起从空中飞了下来,我也确信狐狸的尾巴终于放下来了。永别了,请照顾好罗蒂和西奥。请代为转达我们永远深爱他们。
“他让我们照顾罗蒂和西奥?”
的确(第25页)
有很多人都想把孩子交给美军士兵,以为这样做会比较安全,但我们当然不能接下。这先不说,其他部分我也根本没看懂,不是杨森先生的英语不好,而是我根本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狐狸的尾巴?信纸上的笔迹工整有力,看起来他也不像是在混乱状态下写的。这些字纤细整洁,看起来不太像是出自男性之手,但我觉得很符合手指灵巧又为人温和的杨森先生的气质。
“这封信是真的吗?”
“不会是假的,毕竟没有伪装成自杀的必要。这里可是战场啊,如果想杀人的话,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麻烦的小动作,只要一枪打死,把尸体随便一丢,看起来就很自然了。再说,要伪装成自杀的人怎么可能又是把手枪放在旁边又是把死者摆成祈祷的姿势呢?”
刚才我没时间仔细观察,所以没注意到两人的手。现在我认真看了一眼,杨森夫人的手松垮垮地交握在一起,手上布满了常年做家务的人特有的皲裂,我立刻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奶奶,不禁胸口一痛。
“罗蒂的事你怎么看?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罗蒂?哦,那个失踪的八岁女孩啊。”
“对啊!别说什么失踪啊,太不吉利了。”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我一下子火了。爱德的言行都太过冷静了,虽然他一直都这样,但现在他面无表情的脸和平淡的口气让我十分生气。地下室里的空气混杂着血腥味和食物馊掉的恶臭,这气味让人没来由地脾气暴躁,简直无法忍受。
“别装模作样了,快说啊!如果不是那个小女孩的话,那么第三个人还能是谁?温伯格报告说了没有任何人出入这间房子的后门,那么可疑人物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脱掉头盔砸到地板上,铁质的头盔发出钝重的声音,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又转了一圈。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因为担心罗蒂吗?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但爱德看起来依然跟平时一样,只是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是那个突然跑出小巷的平民。”
“啊?你说什么?”
“准确来说,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平民的人’。你和邓希尔去找医护兵的时候也看见了吧,就是那个从小巷后面跑出来、毫无防备地闯到战场之中被射死了的人。你应该记得吧?”
我紧皱起来的眉头慢慢放松了下来。没错,我怎么会忘记了呢?那个光着脚跑过小巷,踩着我的背跑到小路上,被德军士兵打死了的平民。
他不(第26页)
就是可疑人物吗?我不禁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十分疼痛。
“那时候我们也看见了,毕竟他发出了那么奇怪的声音,实在很难注意不到。然后你们马上就出现了,我还以为是你们认识的人呢。”
“不认识啊,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这样啊。但这个可疑人物应该是从这间房子或者隔壁的玩具店跑出来的。毕竟后门对着那条小巷的建筑就只有这两栋,而另一边的大路上又有敌军。再说如果他是从大路上跑过来的,那马蒂尼或者史密斯应该能看得到他才对。我问过他们了,他们什么都没看见。埋伏在视野开阔的高台上瞄准道路的狙击兵都没有看见,那就错不了了。”
我靠着墙慢慢滑落下去,最后蹲成了一团。地面上铺着的毛毯应该是用来代替地毯的,刚刚被我扔掉的头盔就在上面轻轻摇晃,仿佛在嘲笑我愚蠢的样子。
“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就算这间房子里真的有可疑人物,负责监视的温伯格也应该会发现啊,他到底是怎么从后门出去的?”
“说得对。总而言之十五分钟快到了,我们先回去吧。”
他说得对,我看了一眼手表,大吃一惊。我吃力地站起来,弯下腰想去拿头盔,但踏上前方的右脚却直接陷了下去。
我惊讶地拿开毛毯,毛毯下的地板好像跟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只是嵌上了木板而已。但是,其中一枚木板稍稍有些弯曲,我抓住它的边缘想取下它。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几乎没费任何力气就把它拿了起来。一阵让人作呕的腐臭从木板底下扑面而来。
“我想起来了,我闻过这个气味!我在昂戈维尔奥普兰救出邓希尔的时候,反抗组织成员潜伏的地下室也是一股这样的味道!”
只不过这股味道比那时候强烈得多罢了。我被呛得难受,只好用衣袖捂住鼻子,看向那个昏暗的空洞。爱德不知什么时候也蹲在了我旁边,跟我一样掩着鼻子点着了打火机。橙色的火光映照出底下的样子,这个洞出人意料地深,里面堆放着塞满了空罐头的木箱和咬了几口的面包,还有死老鼠。
我和爱德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
“杨森夫妇曾经把某人藏在这里过。”
我们下到下面,又吃了一惊,下面原来是一条通道。直起腰的话脑袋就会碰到天花板,我们只好弯着身子谨慎前进,结果在最里面的黑暗之中发现了一个生物,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毛茸茸的小怪物。
“你难道是罗蒂?”(第27页)
听到我的声音,小怪物颤抖了一下,转向我们这边。虽然曾经美丽的秀发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小脸上也全是泥土,但那确实是罗蒂。我刚靠近她,她就紧紧抱住怀里的背包,想要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