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户看下去,正好能看到应该是车长的士兵从车盖探出上半身,仰面朝天倒在了装甲上——他的太阳穴空了一个大洞。是马蒂尼的狙击。
莱纳斯没有放过敌军步兵陷入慌乱的大好机会,他扣动了机关枪的扳机。
现场立刻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我朝着敌人的方向拼命扣动扳机,也不知命中了没有,但我知道不开枪的话就一定会被打死。
每打出一发子弹,弹壳就猛地弹飞出去撞到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将准星对准了正要逃到建筑背面的步兵,但射出去的子弹偏离了目标,反而遭到了对方的还击。窗户上仅剩的玻璃也被流弹打得碎裂四散,碎玻璃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我慌忙低下了头。
“小鬼,你他妈什么准头!”
亨德里克森大吼道。我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水平,但我还是拼了老命不停开枪,子弹一转眼就用光了。我从腰带上一把拽出弹夹,抬起头就看见半履带车的轮胎正滚动着压上工兵们撒在公路上的瓦砾堆,一座反坦克炮从它背后露了出来。
“糟了,是反坦克炮!快射击炮手!”
“哪里?我看不见!”
“就说在半履带车后面了啊!”
我暂时藏到墙后面,刚刚拉开拉机柄,弹夹就从我手里掉到了地板上。幸好地上铺着绒毯,子弹没有掉出弹夹。就在我弯腰伸出左手的时候,有人大吼了一声:
“快趴下!”
突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像是膨胀起来了一样,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感觉就像是潜水的时候一样,所有声音都变得又沉又闷。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倒在了地上,头盔也掉了下来,不知滚去了哪里。我使劲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试图恢复自己的听力,结果被人抓住手臂猛地拉到了房间的角落。(第16页)
邓希尔凹陷的灰色眼睛正俯视着我。发生了什么?我抬起头看向我原本所在的窗边,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天空。天空?
我的眼睛并没有出问题,是屋顶和一部分墙壁被整个炸飞了。我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双手双脚都在,腰背上也没有开个大洞。只是额头右边一阵阵生疼,流下了温热的鲜血。地板又猛烈晃动起来,屋顶的洞变得更大了。
我们刚刚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瓦砾的小山,在最大的那块石头下面,有一摊黑乎乎的液体正缓慢地流淌开来。
“亨德里克森?”我抓住了邓希尔的肩膀。耳朵又开始嗡嗡作响了,连我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沉闷起来。“喂,亨德里克森呢?”
但邓希尔没有回答我。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头盔粗暴地戴在我头上,怒吼道“快逃”,然后匍匐着爬向了走廊。机关枪扫射的声音追着他响了起来,天花板和地板上迅速出现了许多弹孔。我飞奔出房间,正看见莱纳斯抱着搭档的肩膀支撑着他的身体从隔壁房间跑过来。
“往楼下逃!”
三个人跑下楼梯之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破坏的儿童房。那堆瓦砾的底下是亨德里克森的脸,我看见了他的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失去焦点的眼睛。另一只眼睛已经不在了,它被瓦砾的小山压烂了。子弹擦着我的身边打进了墙壁,我回过神来,跟着其他人跑下了楼梯。
“亨德里克森死了,安迪负伤了!”
“不行,联系不上救护站。快到隔壁的玩具店去!”
我们从负责放哨的温伯格身边跑出后门,然后踢破隔壁房子的后门,闯了进去。
这间房子是杨森先生所经营的玩具店,店面已经被破坏得一塌糊涂了,到处都散落着被打破的橱窗的玻璃碎片。莱纳斯还扶着安迪,但安迪的血把他的战斗服都染红了。安迪大汗淋漓,不断喘着粗气。
“他哪里受伤了?”
“不知道,可能是手臂或者侧腹部……总之先到地下去吧,店里的橱窗太大了,从外面一眼就能看到我们。”
这时又响起了爆炸的声音,整座房子都晃动起来。邓希尔拿起步枪守住后面,我跑到他们两人前面,按杨森先生之前教我的方法走进放着收银机的柜台,打开了地板上的暗门。在地下积蓄已久的木屑和清漆的刺鼻气味立刻扑面而来,刺激着我的鼻腔。地下的工房比地面的店铺还要小一圈,柜子和箱子里堆放着零件和工具之类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黑色的布帘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左边的墙壁。(第17页)
工房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工作台,我们把散乱的木屑和工具一口气扫到地上,然后让安迪躺了上去。安迪的右臂大量出血,我们撕破碍事的袖子,一条长达八英寸[6]的伤口露了出来。
“还好手臂没炸飞。”
安迪的表情有些抽搐,嘴上说得轻松,身体却在剧烈颤抖。莱纳斯一边用袖口擦着搭档额头上的血,一边对我和邓希尔说:
“那不是五号豹式坦克,是猎豹式驱逐战车。事情麻烦了。”说完,他重新戴好头盔,轻轻拍了拍安迪的脸。“喂,伙计,没事的,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嘛。那我回去了,小鬼,照顾好安迪。”
莱纳斯说着捅了捅我的肩膀,然后跑上了楼梯。猎豹式驱逐战车是一种新型战车,没有炮塔,但装备了跟虎王重型坦克一样的七十一倍口径八十八毫米主炮,射击精度和机动力都相当之高。
我赶紧从背包里拿出便携急救箱,撕开磺胺制剂的小袋倒在安迪的伤口上,但鲜血还是咕嘟咕嘟往外冒,根本止不住。安迪一边颤抖,一边像是在说梦话一样重复着“我好怕,我好怕”。
“没事没事,哪有人会因为手臂受伤死掉的。”
我给他打了一针吗啡,他总算放松了一些,但负责检查其他部位的邓希尔却皱了皱眉,小声对我说:
“科尔,他侧腹部也有伤。”
我不禁“啊”了一声——腹部受伤的话,没有医护兵根本无法处理。我冲上楼梯,扯着嗓子大喊道:“福熙!过来!”
福熙慌慌张张地跑了下来,但他的脸色看起来几乎跟安迪一样差,长长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雪白的黄瓜切面一样。但现在不是同情新兵蛋子的时候。我拽过他的手,把新的绷带放到被血染红了的绷带上面,让福熙用手掌压住,结果福熙猛地抖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我强行拉住了他。
“你就这么按着,不要再给他打吗啡了,绝对不能打啊。”
“您、您两位要去哪儿?”
“我们去叫医护兵。你照顾好安迪,别让他死了。”
我把叫苦不迭的福熙和安迪留在身后,回到地面上,跟邓希尔一起出了后门。
到处都回响着爆炸声和枪声,蒙蒙的细雨随风而落,凉凉的风里夹杂着硝烟的气味。
我紧紧靠着小巷的墙壁,把新的弹夹插进步枪里面,然后将拉机柄推回了原位。小巷没有其他出口,往右走的话就会去到德军从西侧入侵时用的那条路,而且那边的出口还有两个美军士兵的尸体叠(第18页)
在一起。突击炮转动着它巨大的履带从那个出口前开了过去,不过还好这里的建筑间距都很小,敌人好像没发现我们。
“往左走吧,那边还很安静。”
我走在前面,邓希尔殿后,我们一边警惕周围一边迅速往左移动,走到出口之后暂时蹲了下来。邓希尔靠着墙警戒四周,我则在潮湿的石板上趴了下来。
擦掉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我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我的眼前是一条坡度平缓的石板小路,一直延伸到公路那边,小路的对面也是和这边差不多的民房,被弹孔和煤灰弄脏了的墙壁与墙壁之间同样有着小巷。
医护兵会在哪个区域?要一口气冲过小路到对面去看一下吗?但我们根本不知道敌兵潜伏在哪里。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就在这时,我们的身后响起了奇怪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有人光脚在地上走。不好,我光顾着看前面了——没等我转身,有个人就踩到了我背上。
“啊!”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家伙完全没管我,直接从我头上跳过去,然后跑到了小路上。他体格瘦小,头上戴着鸭舌帽,身上穿着衬衫和裤子,大摇大摆地站在路中间,高高举起了双手,简直好像不知恐惧为何物一样。
“那、那人干什么啊?”
我想那个人可能是精神错乱了。他一边挥舞着细细的手脚发出尖厉的叫喊,一边在倾斜的路面上跌跌撞撞地朝公路的方向跑去。我看见他光着脚,没穿鞋也没穿袜子。
他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机枪扫射的声音就响彻了道路。那个可疑人物猛然后仰,背上被打开了花。做了那么惹眼的事情,被攻击也是当然的。他脸朝下倒在路面上,鸭舌帽顺势掉了下来,我才发现他理了个光头。石板路上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血泊。
敌人开火的位置应该在我的右侧,我们这一面的民房的二楼或者三楼的窗口吧。
“上面有狙击兵……不知是不是敌军。”
“恐怕是。”
我转过身,看见后面的邓希尔甩了甩右手,可能也是被刚才那个人踩到了。
那个可疑人物看起来像是平民,而现在很多荷兰人都站在美军这边,所以没有任何警告就突然开火的应该是德军的士兵吧。但我们再不找到医护兵的话,安迪就要救不回来了。不可以急躁,欲速则不达。我把口香糖扔进嘴里嚼起来,然后从靴筒里抽出刺刀,最后拿出了一直放在胸袋里的小镜子。(第19页)
“这还是头一件麦克借给我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呢。”
我把嚼过的口香糖吐出来,然后用它把镜子粘在刺刀前端,从小巷里谨慎地伸出刺刀,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可以看到往右数第三间房子的二楼窗口后面有个像是德军机关枪兵的人影,他头上的屋顶后面还有狙击镜的闪光。
“真麻烦啊。”
我继续移动镜子,看见那间房子前面的民房二楼有个装了铁栅栏的阳台,阳台上放着好几盆即将枯萎的盆栽。如果要从那个屋顶上朝这边射击的话,阳台和盆栽应该会妨碍敌人的视线。
“不要穿过道路,直接贴着右边墙壁前进,到了下一条小巷再藏起来。我先在这个区域找一下,拜托你掩护了。”
我和邓希尔商量好之后,就朝右奔出了小巷。邓希尔为掩护我朝上方射击,我趁机跑过一间民房,然后藏进了旁边的小巷。不知是那些盆栽真的起到了遮蔽的作用,还是我运气好,总之我是没被打中。我给邓希尔打了个信号,这回换我靠着墙壁给他掩护,邓希尔则趁机移动了过来。就在邓希尔高大的身体进入狭窄小巷的同时,他的步枪枪托被打飞了。
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这里来,结果大失所望,这条小巷里也是空无一人。
“妈的,到底在哪儿啊。”
“科尔,那边。对面有我们的人。”
我顺着他粗壮的手指看过去,真的看见了友军,而且还是爱德所在的三排的人。怀念的感情立刻涌上了我的心头,但现在可还没到安心的时候。
“怎么办,跑过去吗?”
“不,先跟他们用手势信号交流一下。”
邓希尔朝对面的三排打了几个信号:
——你们那边有军医或者医护兵吗?
小巷出口旁边的排长回答道:
——斯帕克在我们这里。
我和邓希尔互相看了一眼。我们谁先去?老实说我们两个都不太想第一个出去,就算被人骂作胆小鬼也没办法了。
“掷硬币决定吧。”
我正在口袋里翻找硬币,对面的排长做了个“等等”的手势。我看见斯帕克和爱德从小巷深处走了出来。
——斯帕克和格林伯格去你们那边。
——明白。跑进你们对面右边第一条小巷,我们也同时过去。
打完手势的瞬间,三排的队员丢出的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巨大的爆炸音和德语的惨叫一起响了起来。其他队员(第20页)
马上拿起步枪开始压制射击,爱德和斯帕克趁机压低身体朝这边跑了过来,我们也开始朝左方跑去,想要回到原来的那条小巷里去。不断有子弹打在我脚边的地面上,我一路飞奔进了小巷。
爱德和斯帕克刚好也跑了过来,我拉着两人的手臂,把他们拉了进来。四个人都平安无事……我们看看彼此的伤口,大笑了起来。绷紧的弦一下子放松了,恐惧感直到现在才如潮水般涌来,我们只能咧着嘴干笑。
安迪的伤并没有深到足以致命的程度,侧腹部上的伤也只是伤及脂肪而已。斯帕克用新的绷带给他止了血,做了应急处理,然后将血浆管插入安迪的静脉,还给我受伤的眉骨处贴了个创可贴。在给人治疗的时候,斯帕克的动作才会变得稍微温柔一些。
“还有别的伤员吗?”
斯帕克一边用碎布擦拭手上的血一边问道,而我差点说出亨德里克森的名字,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过后我得去拿他的狗牌才行。
外面的枪战还在持续,福熙可能因为看护伤员精神压力过大而缩在角落哭个不停,邓希尔给他打了打气之后就跟爱德一起出了地下室,现在他们应该回到了战斗之中。我也赶紧跑上楼梯,想要从玩具店的后门回到隔壁的杨森先生家里去。
但我没想到,刚一打开这栋房子的后门,那个小男孩西奥竟然冲了出来。我一下子没刹住车,直接撞上了西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挥舞着怀里的鸟布偶大哭大叫了起来。
“哇,对不起!你没事吧?”
“小鬼,你干吗呢!赶紧把孩子送回地下室去啊!”
负责放哨的温伯格对我一声怒吼,我慌忙抱起了西奥。“西奥,待在这种地方可不行啊,家里人会担心的。”
但他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呢?我迅速环视了一圈,发现旁边不远处有个储藏室一样的小房间,房间的门大开着。难道他一直待在里面吗?
我打开通往地下室的盖板,爬下梯子,总感觉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上上下下的。
这间房子的地下室跟隔壁的地下工房不一样,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用储藏库改装成的防空洞,挖掘过的泥墙和地板都有木板加固,低矮的房梁上挂着一盏瓦斯灯,地下室被宁静安详的灯光笼罩。简朴的架子上摆着罐头和瓶子,地上铺着毛毯和两块薄薄的床垫。空气十分浑浊,还有一点淡淡的异味。是剩饭和血的气味。
地下室中央放着一组破破烂烂的沙发,方向正背对着梯子,沙发上并排坐着两个大人——是这家的主人,杨(第21页)
森夫妇,丈夫在左边,妻子在右边。不知是不是因为背对着我,他们好像没发现我下来了。
“实在抱歉,我不小心撞倒了令郎。”
我怀里的西奥已经不哭了,两只小手紧紧抱着我的脖子,小脸也贴在我的脸上。太阳和牛奶的气味里混着汗水的气味。
“那个,不好意思?”
我靠近沙发,把手放到杨森夫人的肩膀上,不禁大吃一惊。只凭手上传来的感觉,我马上就明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