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子的主人杨森是个荷兰人,以制造玩具为生,他的卧室里到处装饰着积木工艺品和木雕玩具。
隔壁的房子也是他的财产,看来在被卷入战火之前他的家境可能还不错。他和家人住在这间房子里,而在隔壁的房子开了一家玩具店,听说他工作的工房就在玩具店的底下,虽然橱窗都被打破,商品也全都没有了,但他好像还在工房里做着玩具。
“话说回来,这房间里一股小孩气味啊。”
盘腿坐在墙角的亨德里克森一边用他那粗壮的手臂排出步枪的剩余子弹,一边吸了吸鼻子。要形容总是玩世不恭的亨德里克森,最恰当的词应该是“粗野”。要说脾气坏又爱挖苦人的话,医护兵斯帕克倒也在此列,但斯帕克身上总带着一种像是名门小少爷一样文绉绉的气质,亨德里克森则像个一身牛劲的乡下混混。他的下巴上有一条长长的旧伤疤,也不知是在哪里受的伤。
不过正如亨德里克森所说,这个房间确实有种独特的气味,像是在太阳底下放了一段时间的牛奶的味道。黄色的壁纸已经褪色,但还能看见蓝色的小花点缀其间,两张并在一起的床上躺着毛绒娃娃,看上去完全就是儿童房,不禁让人怀念不已。
房子的二楼有两个房间,这个房间就是其中之一。它正面对着公路,隔壁房间则位于楼层的拐角,从那儿能一眼看尽底下的T字路。那个房间现在好像是个仓库,许多家具杂乱无章地堆放在里头。隔开两个房间的墙壁上有道门,不用(第10页)
出走廊也能互相来往。
不过为了打通两个房间,保证广阔的视野,这扇门现在已经连着铰链一起被拆下来了,窗玻璃也被随意打碎,这样我们不用开窗也能将枪口伸出去。能移动的家具全部移到了墙边,成为防御子弹用的遮蔽物,其中包括衣柜和小巧的床头柜,以及还放着图画书的书架。我们还从一楼的寝室搬了几件家具上来,每件家具都十分沉重,看上去质量相当好,家具的棱角和表面上布满了老旧的伤痕,这都是居住在这里的一家人曾经使用过它们的证明。
将房子借给我们的是一家四口,夫妇两人正当壮年,大约五十岁,两个孩子分别是八岁的女孩和四岁的男孩,他们现在正在地下室避难。父母头上都已经有了白发,孩子的年龄却都很小,可能是老来得子吧。
一家之主杨森先生会说一点口音很重的英语,据说他已经去世的哥哥就是抵抗组织的成员,所以我们一开口他就痛快地把住宅借给了我们。
不管是在索昂还是在埃因霍温,荷兰人都会挥舞着橙色的旗子,拿出酒和食物盛情款待盟军。有老人流着泪上来跟我们握手,还有年轻的女性跑来亲吻我们。虽然这种热烈的欢迎多少影响到我们行军的速度,但看到他们那高兴的样子,我们也很开心。
只是,幸福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些城市之后,等待我们的就只剩下前进道路上几乎永不停歇的战斗。德军的奇袭定位精确,火力极猛,我们很快就失去了两个战友。
我们趁着日落退入村庄,河对岸的天空被染得异常火红。那是埃因霍温的方向——德军的轰炸机正撕开黑暗,掠空而去。那些热烈欢迎了盟军的人们,因喜悦而沸腾的人们,都与城市一起被埋葬在了轰炸之下。
杨森先生的个子跟邓希尔差不多高,圆眼镜后面的眼睛蓝得像是春日的海洋一样,闪耀着温柔的光芒。
“这是我的孩子。女儿叫罗蒂,儿子叫西奥。”
同样有一双蓝眼睛的罗蒂一听到父亲在介绍自己就躲到了杨森夫人的背后,但她亚麻色的长发从夫人的围裙旁边完全露了出来,根本就没藏住。我以为她只是怕生,但她好像是害羞过头闹起了别扭,她的样子让我不禁想起我的妹妹凯蒂。罗蒂的额头很宽,看起来十分聪明,就连这一点也跟凯蒂有几分相像。
另一边的小男孩西奥倒是个天真无邪又听话的孩子,长得也十分可爱,头发是乌鸦羽毛一样的黑色,同样是圆溜溜的蓝色大眼睛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西奥总是抱着抱枕,一(第11页)
边玩抱枕的尖端一边吮自己的手指,我一开始觉得那个抱枕的造型有点奇怪,后来发现那好像是个布偶,褐色的圆形主体上长着一条长长的尖尾巴。我请西奥让我仔细看看,发现布偶的头上用薄薄的布缝了一只细长的鸟喙——西奥吮手指的时候玩的就是这个吗?
“好奇怪的鸟啊。”
我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巧克力块和糖果分给孩子们,杨森先生看见之后眯起眼睛,用英语说道:
“西奥没有见过自己的祖国被侵略之前的样子。”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我在理论课上学过,荷兰是在一九四〇年五月遭到纳粹侵略的。西奥应该还不懂父亲在说什么吧,他高兴地笑着从背后抱住我不放,嘴边都是巧克力的痕迹。好吧,我想野战服能吃到巧克力也会很高兴的。之后西奥突然指着第一〇一空降师的师团徽章“啸鹰”高兴地大叫“Adelaar!”杨森先生抱起西奥,有点难为情地对我道了歉。
“真对不起,这孩子就是喜欢鸟。请问那是老鹰吗?”
“嗯,是啊,是我们师团的徽章。”
“带着翅膀的士兵飞到了我们的国家……这也是神明的旨意吧。”
杨森先生不知怎么说了这么一句富有诗意的话。其实德军也有空降兵,但我没说出口,只是笑了笑。而杨森先生吻了吻西奥的额头,把他放到地上,开始为避难做准备。
之后这家人带着水和几天的食粮藏到了地下室,他们认为比起两手空空逃到外面,还是这样比较安全。我主动问他们要不要帮忙,但杨森先生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我。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们也需要一些只属于一家人的空间。”
家人啊。我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家里人了,而且战争好像没办法在圣诞节之前结束了。
什么人咚咚咚地冲上楼梯的脚步声把我带回了现实。我回过神来,发现扛着轻机枪的两个人正从儿童房那边的门进来,其中一个是光头的装填手安迪,剩下那个一头浓密金发的美男子则是我们的机枪手,莱纳斯·瓦伦丁。
“莱纳斯!”
“嗨,小鬼。今天的晚饭是什么啊?”
“抱歉,还是配给口粮,罐头肉和罐头豆子。”
我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想起了爱德和迭戈。他们跟我不在同一个排,再加上这阵子天天都是战斗,我们几乎说不上话。尤其是进入费赫尔之后,我们都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我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了。不知他们现在在哪儿待命(第12页)

“那挺好啊,我们把罐头扔到纳粹和蒙哥马利脸上然后连夜溜回法国吧,去街上吃点小羊肉什么的。”
莱纳斯以前曾经说过要申请转成补给兵,结果好像没能成功。不但如此,他的军衔还升成了下士,恐怕就任机枪班的班长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班长亚伦中士晃动着他那矮胖的身体出现了,我和亨德里克森都站了起来。班长原本长了一张猎人的脸,但现在他胡子长得满脸都是,跟鬓角连在了一起,可能把他形容为熊还比较准确一点。打猎的人变成了被猎的熊,我想象到他被猎人追赶的画面,差点笑了出来。
“二班听好!现在开始再次确认作战的流程……怎么了小鬼,你看起来挺开心嘛。”
“不,长官,没什么。”
不好,要集中精神才行。亚伦中士的身后站着狙击兵马蒂尼和之前作战说明的时候嘲笑了爱德的那个浑蛋史密斯。史密斯一边大声嚼口香糖,一边看着手表的表盘,据说那手表是他从他杀死的敌人身上抢来的。
亚伦中士让我们集合到房间中央,咳嗽一声,开始确认作战行动的内容。
“根据反抗组织传来的情报,敌军目前在我们所在的费赫尔与邻村乌顿之间的公路上配置了坦克和突击炮,截断了道路。滑翔机团试图排除障碍,但双方就像在打地鼠一样,毫无进展。另外,上午袭击了这里的战斗团已经迂回北上,准备绕到西边,我们很有可能遭遇东西夹击。”
在作战会议上举手指出了回廊的危险性的亨德里克森耸耸肩,说了句“你看吧”。
“亨德里克森,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啊,班长大人。”
“真不让人省心。听好了,报告里说敌军可能包括党卫军和陆军各一个团的兵力,主力是党卫军的坦克师,豹式坦克和三号突击炮。此外,最好把我们处在88mm高射炮射程内的可能性也考虑进去。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否则不光是我们要丢掉性命,整个城市都可能被毁掉。”
德军的坦克对盟军而言是一种惊人的兵器。著名的虎式坦克可能是减产了,这一路上都没怎么看见,但新出现的豹式坦克又成了我们的噩梦。七十倍口径75mm的主炮威力极强,炮弹能直接穿透我们的谢尔曼坦克,但我们却对它那坚固的装甲无计可施。据说在法国圣洛[4]的战斗中,一辆豹式坦克就击破了九辆M4谢尔曼坦克。三号突击炮的外形跟坦克很像,可以靠履带自行移动,但车高很低,炮塔也(第13页)
不会转向。它们一般会为保护步兵而出现,但其实它们的装甲和炮击威力是跟坦克同级的。
至于88mm高射炮,它虽然不会移动,但也是一个可怕的武器。这个钢铁怪物的十字炮台上架着巨大的炮身,被称为“坦克杀手”。毕竟虎式坦克的主炮就跟这88mm炮一样,虽然是固定式的,但炮台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没有任何死角,最短四秒就能射出一枚炮弹,水平射程长达九点二英里。
“光是今天一天,那些家伙就已经分两次截断了这方圆五英里了。第三次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住——据信我们第二营的一个班已经配置在邻村乌顿了。”
费赫尔,乌顿和公路,这三个地方将会在几乎同一时间发生战斗。到时场面一定是一片混乱,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会有许多战友们丢掉性命吧,说不定我也会成为那其中的一员。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我急忙把它藏到了背后。
“我方的主力是麦考利夫准将的独立炮兵部队,他们负责防御中央及东南入口。一旦敌人入侵,就要立刻迎击。马蒂尼在对面的教堂负责狙击,史密斯和我还有火力排的反坦克火箭炮会援护你。其他人在这里原地待命。莱纳斯和安迪负责二楼转角,亨德里克森、邓希尔和小鬼负责公路一侧,最后负责一楼的是麦克班长、温伯格和福熙。福熙是新兵,你们要好好照顾他啊。”
“是,长官。”
“还有温伯格,你可别让通信机被击中。我们现在已经联络不上阿纳姆的英军第一空降师了,要是你不想被人以为自己死了,就给我把它当成你妈的遗物来好好守住。”
亚伦中士瞟了一眼立正敬礼的温伯格,吐了一口气继续道:
“不能让敌人过去。给我死守住公路,绝对不能让他们抵达桥头。”
亚伦中士、马蒂尼和史密斯组移动到对面的建筑之后,我们剩下的人聚在一楼的客厅,吸烟的吸烟,吃饼干的吃饼干,大家互不干涉。沙发干爽的质地坐着非常舒服,让人一点都不想再起来。邓希尔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莱纳斯坐在储物柜上,不知在抽屉里找什么。
“福熙,你没事吧?”
见补充兵福熙蹲在客厅的角落里,温伯格上前搭话。我想他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终于有了个后辈而高兴,所以才这么照顾福熙的吧,根本用不着班长再提醒。
这次作战行动里,突然多了很多补充兵。为了填补诺曼底战役造成的巨大兵力空缺,新兵蛋子们刚刚才结束训练就被投入了前线。补充兵(第14页)
大抵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印象,他们的战斗能力很低,头盔和战斗服套在他们身上看起来一点都不合适。要是让他们拿上步枪,几乎所有人都会在上子弹的时候因为不小心夹到自己的大拇指而发出惨叫。
“没事,请不要担心,我没问题。”
福熙的性子倒是很倔,明明脸色都已经发青了,一副下一秒就要冲进厕所的样子,却还是拒绝了前辈的帮助。他今年十八岁,两条粗粗的黑色眉毛和健康的大红唇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印象。
我嚼着薄荷口香糖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灰色的厚重云朵死皮赖脸地留在天上,看来我们依然无法期待来自空中的支援。轰炸的噪声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声音是从东北方传来的,那里应该是第二营所在的乌顿。
“你说他们能不能全歼敌人?”
“谁知道呢。反正……”
亨德里克森冷笑着刚说完,爆炸的声音就在我们背后不远响了起来。
“是敌人!所有人各就各位!”
在麦克喊出声之前,莱纳斯已经第一个跳下储物柜,跑出了客厅。我们也慌忙追着他奔上二楼,好几双军靴一起踏出响亮的声音。
莱纳斯和安迪先去了拐角的房间,我、邓希尔和亨德里克森冲到面朝公路的那扇窗户下,进入了自己的岗位。我看了一眼手表,短针刚刚走过数字二。
我紧贴着窗户右边的墙壁隐藏起来,然后把步枪架在窗棂上,雨从没有玻璃的窗口灌进来,打湿了我的手。亨德里克森守在窗户左侧,邓希尔则跟我背靠背,警戒着旁边的窗户。
敌人是从西边来的。储物柜的玻璃和摆饰都咔嗒咔嗒地震动起来,不久我们的小腿也感到了地板的震动。可怕的引擎声逐渐逼近,履带转动的刺耳声音传入了我们耳中。我拆下门板,隔着门口看了一眼隔壁房间,只见莱纳斯已经架起了机关枪,安迪则支撑着弹药带。
我把视线转回底下的公路,手持导线的工兵正藏到民房的背后。他们故意把瓦砾扔在道路中央,不光是为了妨碍敌军前进,也是为了隐藏底下的霍金斯反坦克地雷。
冷静下来。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把它吐出去。不要急躁。正当我把枪托重新搁到肩上的时候,城镇的对面,东边的方向冒出一股浓烟,响起了爆炸的声音。我们被两面夹击了。
“啧,果然是夹击啊。”
亨德里克森咂舌。东南方应该有炮兵部队组成的防线才对啊。
“Jagdpanther(第15页)
nach links!Der Rest nach rechts!”[5]
履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听得到可能是军官的人说的德语。豹式坦克大概只有一辆,不过后面可能跟着与坦克很像的突击炮。炮塔会往左转,还是往右转?这时我看见亚伦中士站在对面教堂的窗户后面,晃动着他粗壮的手臂。那是手势信号——“豹式坦克左拐驶向市中心了,突击炮则去了桥梁方面,也就是右侧。我们按兵不动,等到突击炮转过拐角开上公路背对我们的那一刻。”
“明白。”
突击炮的炮身随着轰隆隆的旋转声转到右边的瞬间,我听到了一声锐利的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