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在箭头的中部贴上一个写着“奈梅亨”的牌子,说道:“这里由美军第八二空降师负责。”
“而这里就是位于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空降地点附近的埃因霍温市。”
中尉在箭头尾端,离比利时国境不远的地方放上了最后一个牌子。“埃因霍温”——我牢牢记住了这个陌生的荷兰语地名。
“请各位想象一下台球。假设这里有三个球以一定间隔排成一竖,目标球是各空降师,主球就是坦克部队。主球接触到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的瞬间,作战行动就开始了。我们就这样滚动过去接触第八二空降师,然后第八二空降师再去接触英军第一空降师。”
米哈伊洛夫中尉随手把铅笔扔到桌子上,然后补充道:“不过跟真正的台球不一样,我们的主球会一直紧跟着目标球。毕竟空降兵的任务说白了就是给坦克部队整顿交通。”说完,中尉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了点水。
“好了,脑子转得快的人看到这地图应该也已经发现了——盟军的第一任务是什么,有人知道吗?”
简直就像是老师在提问学生一样。大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保护坦克吗?”“应该是保证补给路线吧”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米哈伊洛夫中尉眯起双眼环视了一圈,伸手指向坐在中间的一个人。
“格林伯格,你怎么想?”
大家一起看向爱德的方向。一瞬间的沉默之后,爱德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淡泊。
“是尽早让坦克部队到达阿纳姆。”
话音刚落,同分队的史密斯就来了劲,学起爱德的口气,帐篷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要不是旁边的迭戈阻止我,我差点就要揍史密斯一顿了。
可话说回来,我也觉得这回答不像是爱德会说出来的。作战行动当然是越快完成越好,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但米哈伊洛夫中尉听到他的回答,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回答正确,格林伯格,正如你所说。我们的最优先事项就是争分夺秒让坦克部队北上到达阿纳姆。作战行动应当在两天内结束,最长也不能超过四天。”
“两天?”
“没错。看这里,这条路相当狭窄,而且没有支路,换句话说就是一条走廊。英军第一空降师将会空降在这条路尽头的阿纳姆市,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没有任何援护。要是他们没法成功突破,就会变成瓮中之鳖。你们想象一下如果坦克部队或者补给部队抵达晚了,他们弹尽粮绝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记得我曾经听说过,失去补给的士兵最多只能存活三天。这下我们彻底安静下来了,沃克连长对着我们补充道:“刚才嘲笑了格林伯格的回答的人,请反省自己的危机感之薄弱以及状况把握能力之低下。”然后喝了口杯子里的水。战友之中立刻有人举起了手。是跟我们同一个班的亨德里克森。
“啊,抱歉,中尉,我想打断一下。”
“亨德里克森,什么事?”
“难道我们也是瓮中之鳖吗?这个作战行动就是把空降兵、坦克部队和运输卡车都集合在一条道路上排成一列对吧,要是被包围的话完全是插翅难飞啊,目标太明显了。”
“说得对,你的着眼点不错。这条全长五十英里的公路既是压制据点又是进军道路,同时还是补给道路,一路没有任何分岔。但上面的人就是认为这次作战行动我们有胜算。”
帐篷之中第三次骚动起来,坐在前面的其他参谋都一脸困惑地看着米哈伊洛夫中尉。说不定这真的是这个作战方案的一个重大缺陷,而中尉根本不应该说出来影响大家的士气的。
一个参谋咳了一声,站起身来瞪了一眼米哈伊洛夫中尉。
“听好了,G连的各位,你们不用有任何顾虑。中尉是为了让你们产生危机意识才会故意这样说的,没有问题,我们极为强大。”
说话的参谋因为焦急和愤怒而满脸通红,却还是挺着胸膛努力挤出笑容。
“而且根据侦察部队传回来的情报,驻扎在荷兰的德军士兵从这个月就开始陆续撤退了,一边撤退一边在城镇里放火,屠杀普通市民……我们的行动多少会遇到敌军的反抗,不过剩下的都只是些老兵和少年兵罢了,这次的作战行动应该是能顺利完成的。”
他应该是想让我们安下心来吧,但帐篷内不安的低语声还是经久不息。我偷偷瞄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沃克连长,发现他抱着手臂把眼睛闭上了。我想他应该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打瞌睡,不过感觉实在不太安心。
“谢谢您的补充。我现在可以继续解释了吗?”
至于米哈伊洛夫中尉本人,他倒像是乐在其中一样,一边冷笑一边缓慢地揉搓着他薄薄的骨节分明的手掌。那位参谋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坐回到椅子上,中尉便又开始说明。
“好了,我现在来说明本次作战的进攻目标。这条公路上有好几座桥梁,会流经这条路的河也不是只有我们的最终目标莱茵河。荷兰是个低海拔国家,湿地、河流与运河的数量极多,有纪录说荷兰人在中世纪的时候还曾经自己打开水门,水淹领地,阻止敌人的侵略。这条公路自然也不例外,我们在路上应该会遇到好几座桥吧。换句话说,我们能不能拿下这些桥梁,就是本次作战能否成功的关键。一旦失败,后续的坦克和运输卡车就无法抵达对岸。”
米哈伊洛夫中尉用手指在地图上埃因霍温的北侧地带画了个圆。
“第一〇一空降师在空降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夺取索昂桥、费赫尔桥、韦斯特桥这三座桥。我们第五〇六团首先要夺取威廉明娜运河上的索昂桥,然后回头南下,解放埃因霍温。明白了吧?具体细节我们之后会再通知,你们还是祈祷德军不会卷土重来吧。我说完了,解散!”
我们从连司令部帐篷出来时个个表情凝重阴沉,恐怕没有哪个连能与我们一较高下。但之后我们在大太阳底下运动、吃饭、跟其他人说话,慢慢也就觉得好像根本没有什么问题,这次作战理所当然会一帆风顺。
“德军还能抵挡我们到什么时候?圣诞节之前战争就会结束了,肯定没错。”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到了作战行动当日,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我们再次背上降落伞,跟三个月前一样乘上C47运输机,离开了陆地。
在出击之前,我在阳光灿烂的荒地机场上见到了迭戈。这次的任务里,战斗是第一位,几乎没有什么炊事兵的工作,迭戈在一排,我和邓希尔在二排,爱德则在三排,我们这些炊事兵要分头行动了。
迭戈又理了个莫西干头,一看见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我这回可是正正经经去了城里的美发店,总得把自己打理精神了嘛。”
“嗯,一路平安。”
“小鬼你也是啊,到了荷兰学学喝酒,再找个女人。”
我们这样说着,互相碰了碰拳头。
星期日的天气一片晴朗,柔和的蓝色天空上飘浮着几片鱼鳞状的白云。我们还有数小时才能到达空降地点,不过这次跟诺曼底那时候不一样,我们是要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跳下去。战斗机和运输机合起来大约有五千架,这些飞行的铁块组起队列,看起来就像是候鸟群。
参加“市场作战”的伞兵和滑翔兵总计三万五千人,而参加“花园作战”的英军第三十军团则拥有着以皇家装甲师为首的大规模坦克部队,此外第八及第十二军团将会参与支援,因此空降兵的数量比D-Day还要多。
这是我们第二次空降,所以大家的紧张情绪也消失了不少,在机舱内过得很放松。有人跟战友说说笑笑,有人悠闲地打着瞌睡,我则哼起了不久前才听过现场演奏的Moonlight Serenade。真是首好曲子。我哼的调子好像感染到了坐在隔壁的邓希尔,他一边看书一边用手指敲出了节奏。
敌军的战斗机不时飞来,给我们的机体带来一阵颠簸,但它们都被护卫的战斗机迎头击退了,因此也没有引发太大的混乱。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我们很快就要抵达预定的空降地点了,早几天的悲观预测简直就像是瞎扯一样。排长一声令下,我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拿上钩子!挂到牵引绳上!”
我倚在民房的黄色墙壁上,举起铁水壶喝了一口水,冰冷的液体从喉咙一路滑落到空空如也的胃里。天空中阴云密布,太阳从一大早开始就不见踪影。空中不时飘下冰冷的雨丝,一直待着不动就会感觉很冷。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一点半。
今天是九月二十二日。空降荷兰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情了,而我们现在所在的是一个叫作费赫尔的城镇。先我们一步到达的第五〇一团正在这里抵御德军的攻击,从防卫战开始到现在,很快就要经过三个小时了。
“子弹足够吗,小鬼?”
跟我同属二排的麦金托什中士走进来敲了敲我的肩膀,军靴的鞋跟被他踏得咔咔作响。
“嗯,能拿上的我都拿了。”
麦金托什,人称“麦克”,虽然是个下级士官,但从训练时期开始就跟我们混熟了,所以除了新来的补充兵以外,我们这些老兵跟他说话都不会太客套。我估计他的双亲一个有着天使般的卷发,另一个则长了一张长脸,结果最后生下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匹顶着金色鸟巢的马。
论长相分明是他比较见不得人,可麦克一看到我的脸就笑了出来。
“你这个小鬼也邋遢了不少嘛。”
“过奖。”
我的嘴边的确长出了小胡子。虽然我的胡子长得不算快,但毕竟都五天没刮了,再怎么说也还是看得出来。而麦克正跟我形成鲜明对比:他突出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还留着一圈青色的痕迹。这种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他到底是怎么搞到剃须刀的?
“拿着,好好打理打理自己。你也不想死的时候还是这副鬼样子吧?”
麦克扔给我一面小镜子,然后走出了房间。其实他得算长得挺丑的那类人,但他倒是自我感觉良好,一有空就会拿着这镜子看来看去。
我隔着预先打碎了玻璃只留下窗框的窗子往下看,正看到友军在宽阔的公路上来来去去,为了迎击敌人而四处奔走。一个工兵正拉着一卷导线,三个人跟在他身后,搬来碎石瓦砾铺在道路上,让路面变得凹凸不平。他们旁边有两个人扛着反坦克炮在碎石堆上蹒跚前行,最后消失在民房前面的遮蔽物背后。
事情实在使人遗憾:市场花园作战根本没能按原定计划进行。在原定的计划中,我们应该在两天之内北上到达阿纳姆,最迟也不能超过四天。可是五天过去了,我们都还没抵达公路中点的奈梅亨,只能在这里原地踏步。
德军只剩下老弱残兵,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大错特错。司令部的计划完全落空了。敌人根本没有撤退。不,他们确实暂时撤退了,但很快又重组了军队,投入反击之中。米哈伊洛夫中尉是对的。
敌人的袭击让公路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我们的第一目标索昂桥几乎是在我们眼前被敌人爆破的,工兵连夜架设临时桥梁,可也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在第一〇一空降师需要攻占的索昂、费赫尔、韦斯特这三座桥之中,我们轻易拿下的就只有费赫尔而已。虽然被爆破的索昂桥已经用临时桥梁暂时补上了,但韦斯特桥那边情况更加糟糕,我们至今没能跟负责打前锋的第五〇二团H连取得联系。
英军第三十军团的坦克部队本该在当天跟我们会合,但他们在出发后不久就遭到敌人伏击,迟来了整整一天。再之后,我们的谢尔曼坦克不得不在这条直路上愚蠢地一路直行,沿途承受大大小小的侧面攻击。德军的88mm高射炮、豹式坦克和突击炮不断开火,公路上一时间黑烟四起。每次遭遇袭击,我们只能重整队伍投入战斗,前进几步,再进入战斗,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五天。
就连幸运的女神都离我们而去了。阴天接连不断,不时还会起雾,最糟糕的是机场所在的英国的天气好像比这里还差,战斗机和运输机根本无法起飞,所以我们无法期待空中的支援,也不可能有什么空投的补给品了,如果我们再不加快脚步就会全军覆没。
但我们用仅存的兵力展开反击并暂时逼退了敌人之后,又收到了敌人正朝我们轻松拿下的那座费赫尔桥而去的消息。
“他们打算截断公路。”
用无线电接收到指令的时候,米哈伊洛夫中尉啧了一声。沃克连长顶着被雨雾打湿的头盔,用双筒望远镜看了看公路,然后就遵照指令的内容对我们下了朝费赫尔方面进军的命令。
一条名叫威尔姆斯的运河从公路中间流过,渡过这条运河上的费赫尔桥,就到了同名的费赫尔市。我想应该是先有了公路,然后聚居在公路周围的人们才形成了城市,所以想要沿公路前进,就一定要通过这座城市才行。
我们还以为敌军也会从公路过来,但没想到从市中心到东南部有一条狭窄的岔路,德军好像就是沿着这条路进军到费赫尔的。
跟我们同一个师的第五〇一团在黎明前抵达费赫尔,然后就跟从侧面发动进攻的德军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战斗持续了一整个上午,最后敌军的坦克部队看起来似乎暂时撤退了,但其实他们只是绕到了城市的东侧和北侧。那些家伙应该是打算再次夺下费赫尔桥,因此我军必须死守住这里。战斗远未完结。
而我们第五〇六团就在此时赶来增援,直到现在。
第一〇一空降师的麦考利夫准将把自己的炮兵部队配置在东南方,筑起防线堵住了德军侵入时所用的T字路。战争时期,民房也会变成要塞。我们依照长官的指示分头躲进民房或是各种建筑,做好了巷战的准备。
我们第三营负责的区域是城市的西南部,也就是出入口的附近,再往前就是我们需要拼死守住的那座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敌人通过这里。我们是最后的屏障,要在敌人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击溃他们。
幸好我的步枪在上一次战斗中已经打空了子弹,正好可以装填新的弹夹。我拉开拉机柄,把装着八发子弹的弹夹从上方插进步枪,听见一声枪栓归位的清脆声响后,装填就完成了。我腰上的弹夹带里插满了弹夹,还带了四个手榴弹和手枪的弹匣。
窗下就是公路,公路对面有一排整整齐齐的童话风格的民房。我的左手边是市中心,右手边则是城市的出入口,直接通向架在威尔姆斯运河上的费赫尔桥。
这些朴素的民房都有着颜色柔和的石墙和三角形的屋顶,门是木质的,白色的阶梯上附着纤细的扶手,自行车倒在一边无人理睬。它们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
虽然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也有几间房子已经崩塌,但如果是在和平时期,就算会说话的小山羊和大灰狼,还有只拿着酸啤酒的傻老三在这里出现,感觉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咦,不过这好像是德国的童话来着。
我们班所待命的这间民房正好建在门口的公路和通往城市西侧的道路组成的“T”字的拐角上。这个区域的民居十分密集,房子和房子之间只有一条小缝,如果两个大人迎面遇上,其中一个非得把后背紧贴在墙上让出路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