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桥上画了很多猴子和猩猩,我也在旁边画了几个。一开始总感觉自己在做很危险的事情,害怕得不行,但画到最后我也乐在其中了。就在那时,来了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子。
“那个男人跟威廉姆斯二等兵一样高,脊梁挺得很直,仪表堂堂。他黑色的脸上挂着水珠,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出汗。
“他静静地站在我们身后,告诉我们最好回家去。坏小子还想跟他顶嘴,但我拉着他的衬衫回到了镇上。回到家之后我的心脏还在狂跳不已,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奶奶发现我跟平时不太一样,吃过晚饭她就把我叫到了厨房,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奶奶总是那么温柔,所以我觉得她一定会原谅我的。我也没有恶意,只是稍微玩了一下而已。但我想错了。奶奶听完之后大发雷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生气的奶奶。我被她扇了一巴掌,不禁大哭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吃惊和诧异。奶奶对其他家人只说了一句‘没什么事’,然后往驾驶室里放上水桶和拖布,开着店里的卡车把我带到了桥边。
“桥上的涂鸦已经被擦掉了一些,但奶奶命令我用拖布把它们完全擦干净。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刚刚入冬,天气很冷,又没有手电筒,黑乎乎的,总之就是很可怕。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之后,我边哭边对奶奶说‘全部都恢复原状了’,但奶奶却弯下腰来,平视着我说:‘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真正恢复原状的。’
“回到卡车上的时候,我发现奶奶的脸上湿润了。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在桥上跟我们说话的那个年轻人不是出汗,而是在哭。我终于明白到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第二天,奶奶就又跟平时一样了,但从那以后她不准我再跟那个坏小子玩,而且还会经常担心地看着我。我想就跟奶奶说的一样,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再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了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奶奶说起过那件事。我把这段记忆封印在内心深处,彻底忘记了它,就像这些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说完之后,我提心吊胆地看了爱德一眼。他的侧脸还是跟平时一样毫无表情,视线落在手(第49页)
里的可乐瓶上。操场那边传来球棒击打硬球的声音和欢呼的声音,吉普车从沙袋旁边疾驰而过,扬起一阵尘埃。
我一时冲动说出了这个秘密,或许爱德也会像奶奶一样对我生气吧。如果他对我大失所望,我该怎么办?我刚才根本没想那么多,直到现在才冒出了一身冷汗。
“我说,爱德……”
“真是个好奶奶啊。”
“啊?”
“我说蒂姆的奶奶。她真的是个好人啊。普通人肯定会骂你‘黑人的家附近太危险了,以后不可以再去了’,但是很少有白人会像你奶奶一样,责备侮辱黑人的行为。”
爱德说得没错。奶奶年轻的时候在英国当女佣,我听说当时的英国是十分严格的阶级社会,劳动者们的地位也十分低下。我可能是让她想起了痛苦的回忆,伤害到了她吧。
“其实啊,我可能跟罗斯上尉差不了多少。我也很害怕他们,也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们。这样的我,说不定连迭戈都会讨厌吧。”
这次事件的元凶罗斯上尉会这么蛮横,可能也是因为工兵里有许多有色人种。许多白人光是看到他们的脸就会觉得“这些家伙是仆人,为我们鞠躬尽瘁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才没有跟部下们一起工作吧。我感觉我自己也没办法堂堂正正地说“我跟他不一样”。如果我处在他的立场上,也不知我能不能跟那些部下打成一片……我可能会轻易看不起他们,也可能会就这么一直逃避下去。我轻轻握了一下右手,回忆起还残留在掌心的触感。
“老实说,刚才和威廉姆斯握手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还是第一次碰到黑人的手呢。”
“感觉如何?”
“……他的手很干燥,很暖和。”
就算是现在,我的心里也还残留着恐惧与蔑视交织的感情,但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当握住那只褐色的手时,我却很轻松。我既没有感觉恶心,也没有感到不快,只要实际踏出一步,说不定互相理解比我想象中更简单。如果我们能再多相处一段时间,我们会不会成为普通的朋友呢。
“蒂姆,‘我没有恶意’这种话是谁都能说的,区别只在你如何处理自己的忧心与恐惧罢了。到底要不要克服,这些都需要你自己来决定。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不让要自己留下遗憾。”
“因为这里是战场吗?”
“是啊。邓希尔也是一样的,你对他的态度要好一点。”
“……你连这个也看出来了啊。”(第50页)
“谁看不出来啊,你心里想什么马上就会表现在脸上的。”
我们的头上响起了引擎的声音。我抬头看去,只见英军的喷火战斗机[11]划过天空,机翼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爱德小声说了一句“真帅啊”,又喝了一口可乐。
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光顾着说自己的事情,都忘了问他,为什么看工兵们偷走箱子的时候会那么紧张呢?虽然我很好奇,但那天的午后太过暖和舒适,总感觉不该再提起这么深刻的话题,所以我也没再追问。
自那之后,虽然野战基地里偶尔还会发生一些麻烦事,但我们也算是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前线的战况似乎也相当不错,有些人开始信誓旦旦地传言说“我们圣诞就能攻入柏林,把希特勒打回老家啦”。
我们都做好了可能随时被送回战场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到了七月,我们收到的竟然是叫我们返回英国的命令。放假了!当运输船到达南安普敦港的时候,我不禁欢呼雀跃起来。因为我终于到了四处都能听见英语的地方!我把脏兮兮的战斗服送到洗衣店,领了未领的薪水,给家里寄了钱。之后我和战友们穿上配给普通士兵的艾克夹克,戴上橄榄色的船形帽,摇身一变成为时髦的军人,高高兴兴地到街上逛了一圈。啊,多么美妙的“一周外出许可”!
从这时候开始,我偶尔也会跟邓希尔搭话了。不光是因为爱德的提醒,还因为他其实相当博学,说起话来很有意思,再加上他跟我奶奶很像,都对秋千很感兴趣。
二十五日,那个著名的长号演奏家格伦·米勒在基地附近开慰问演奏会,我们抽签决定谁能去听,可惜只有我落选了。爱德、迭戈,甚至连邓希尔都能去,我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时候,奥哈拉来找我,把他抽中的门票给了我。
“你们真的帮了我大忙啊。”
奥哈拉腼腆地笑着擦了擦鼻子,挥手向我道别,然后跟他的补给兵战友们一起消失在了夜晚的酒吧街上。
格伦·米勒的演奏十分动人,我们跟随着欢快的《In The Mood》和忧郁的《Moonlight Serenade》翩翩起舞,简陋的舞池被当作聚光灯的投光灯照得亮亮堂堂,不时有英国的女孩子过来玩耍,然后被士兵们争相邀请。
我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和爱德、迭戈还有邓希尔靠在吧台边,渐渐觉得,我是真的喜欢现在G连的这群炊事兵。
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一九四四年九月十四日,我们被新的(第51页)
指令再次召回了前线。
注释:
[1]一英亩约等于零点零零四平方千米。
[2]译者注:日语原文为『プレイボーイ』,即《花花公子》杂志。此杂志在一九五三年才发行,此处应为原文漏洞。
[3]译者注:鲍勃·霍普(Bob Hope,1903-2003),生于英国,美国电影、电视、广播喜剧演员,电台与电视主持人,脱口秀谐星及制作人。二战时及战后因多次慰问军队,一九六三年获颁国会荣誉勋章。
[4]译者注:自由法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戴高乐领导的法国反纳粹德国侵略的抵抗组织。
[5]译者注:这里指奥拉杜尔大屠杀事件。一九四四年六月十日,该村六百四十二名无辜平民被德国一支武装党卫队屠杀。
[6]一磅约等于零点四五千克。
[7]译者注:比弗中士的名字为Beaver,原意为河狸。
[8]译者注:美国著名小说家,电影剧作家,擅长描写男女情欲纠葛。
[9]译者注:为使物资迅速抵达前线,由军用卡车组成的货运系统。因卡车车身印有红球纹章,专用道路上也标记有相似的红球图案,因此被称为“红球快递”。
[10]译者注:此处为All-American的缩写,代指美军第八二空降师。
[11]译者注:喷火战斗机是英国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最有名,也是最主要的单发动机战斗机。与德国空军Bf 109并列为欧洲战区最重要的两大机种。


第3章 鹪鹩与秃鹫
“这次行动的代号名为‘市场花园’,我军的坦克部队将沿着荷兰的国道挥师北上,而我们空降兵的任务有两个,其一是从空中降落发动奇袭歼灭敌军部队,其二就是扼住国道和桥梁,在坦克部队从陆路到达之前做好防守和支援工作。”
沃克连长一反常态的紧张声音回荡在帐篷之中。平日木讷的连长,今天却显得十分紧张,不断擦拭着秃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五日,休假已经结束,但我们还在英国,聚集在孟伯利机场的连司令部帐篷里。所有人似乎都未从休假中回过神来,兴味索然地听着作战行动的说明。
“行动日定在后天白天,空降地点是荷兰。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横渡莱茵河,越过国境,包围德国的工业重地鲁尔地区。”
帐篷内嘈杂起来,众人惊呼:“我们就要进入敌军的大本营德国了吗?”“安静、安静,闭嘴听着!”连长的得力助手,米哈伊洛夫中尉拍着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我们面前放着一个白色木板钉上支架做成的告示板,上面贴着以荷兰为中心而展开的地图,几块箭头状的金属板钉在地图上,表示作战行动的路线。
诺曼底登陆至今已经有三个月,盟军的进攻十分顺利。八月二十五日,盟军成功解放巴黎[1],但过程也并不容易。法国国内的德军一直负隅顽抗,用反坦克障碍物和炮塔组成的“齐格菲防线(西墙)”一直延伸到荷兰的国境线附近。法国的南方边境至今还在敌军控制下,那一带的村庄也都被改造成了要塞,德军的防御体系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就算盟军采取了正面强攻,也毫无疑问会铩羽而归。毕竟德军的军事实力相当强大,指挥官能力出色,士兵的单兵作战能力也十分优秀,对方甚至只用一辆坦克就能击败我方的九辆坦克。
目前盟军正遭受着德军的猛烈攻击,因此无法夺取兵站据点,后方联络线也被不断拉长,盟军最大的补给港瑟堡港,离战线的最前方多达四百五十英里。虽然威廉姆斯所在的红球快递部队已经在非常努力地工作了,但他们每天消费的油料高达一百万加仑[2],所以盟军无法一直依靠这项计划。
大概十天前,前线传来捷报:英军攻陷了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和安特卫普港。安特卫普坐落在比利时与荷兰的国境线附近,很适合成为盟军攻入德国时的补给中转站。
比利时和荷兰两国面积不大,从地图来看,它们正好像两块拼图一样,嵌在法国和德国之间。从法国北上,经过比利时和荷兰,再沿莱茵河逆流而上,就能到达德国,而且这条路线还直接通往敌军的军需工业重地——鲁尔地区。
总而言之,盟军最高司令部打算抓住这个天赐良机,直接朝荷兰进军,一鼓作气对德军展开总攻击。
“空军从夏季开始就扩大了对德国战略轰炸[3]的范围,敌人的实力应该已经被大大削弱。美国第一军和第三军会从南侧进攻齐格菲防线,而我们则是从北面迂回进军。由于提出本次作战计划的是英国的蒙哥马利元帅,所以我们美军将接受英军的指挥。”
一听说要接受英军指挥,有几个人小声嘀咕道:“不是吧……”
可沃克连长没搭理他们,只是给米哈伊洛夫中尉打了个手势。我觉得连长不是故意摆个冷脸给我们看,他应该只是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如何完成说明上吧。他面红耳赤,连发际线后移的额头都红光发亮就是最好的证据。
米哈伊洛夫中尉朝地图上摆了一个又长又粗的箭头,正好纵贯荷兰。地图上有一条粗粗的黑线,从荷兰和比利时的国界线开始,向右上方延伸,斜跨荷兰的东南部地区,最后终止于莱茵河(荷兰境内部分)与德国国境的交叉点。“这是荷兰的六十九号国道。这条五十英里长的公路就是本次作战行动的关键。我们将以纵队为单位进军,同时击破途中遭遇的敌人。只要越过莱茵河,就能进入德国的鲁尔工业区了。”
帐篷内再次一片哗然。要以纵队为单位前进?到底有多少个师要出击?我们真的能以这么短的路线进入那个国家吗?沃克连长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后面的椅子上,摆出一副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的样子。
米哈伊洛夫中尉继续向我们解释任务,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一边说着“那么,各位”一边用铅笔戳了戳地图。两人相比,感觉还是冷静沉着的米哈伊洛夫中尉比较适合担任连长的职位。
“你们应该也非常清楚,我们空降兵只要有运输机就能降落在敌营中的任何地方,闪电作战和突围正是我们的拿手好戏。但我们也有缺点,那就是人员和重火器的不足,换句话说也就是用以压制敌人的火力不足。与此相对,火力强大的坦克部队和人力丰富的步兵部队只能一步一步缓慢前进,机动性也欠缺。因此协同作战能让双方取长补短,是最为合理的方案。这些你们在理论课上听过很多次了吧?”
“是,长官。”
大家都点了点头。诺曼底登陆的时候我们采取的也基本是跟这差不多的作战方案。
“很好。这次我们负责执行‘市场作战’,需要在空降到压制据点之后从敌人手里拿下公路和桥梁,为后续的友军打开前进的道路。之后从比利时方面进军的英军第三十军团坦克部队将会北上执行‘花园作战’,扫清公路上的障碍。为了后续的友军,我们在这之后也必须坚守岗位。”
米哈伊洛夫中尉转过身,用铅笔的尾端敲了敲告示板地图上贴着箭头的公路。
“虽然说是公路,不过它可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铺装路面。其实就只是一条稍微宽了点的土路而已,路上全是土块石头。这条道路会经过好几个城市,而这三个城市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压制据点。”
中尉这样说着,依次指向箭头的尖端、中部和尾端。
“英国、美国、波兰三国的空降师以及英军第三十军团都将参与此次作战。”
中尉在箭头的尖端放上了一个写着“阿纳姆”的牌子。
“坐落在下莱茵河岸的阿纳姆市是三个城市中离德国国境最近的,由英军第一空降师和波兰第一伞兵旅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