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不小心大声喊道:“你说什么?”迭戈迅速捂住了我的嘴,手上一股油臭味。这家伙擦完枪没洗手。我试图推开他,不过他又按了回来。
爱德说了句“休息一会儿吧”,接着爬起来从前胸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香烟盒,除我以外给每个人发了一支烟。
“当我看见纤维板的碎片被人扔在柴房等地的火堆时,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为什么要将纤维板放在这种地方呢……就像蒂姆说的,纤维板是用木屑压成的,跟木片不一样,很难烧起来。那种纤维板是已经被循环利用过很多次的了,而且还被雨打湿,更加难以点燃。”
“这跟小偷的动机有关系吗?”
“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有人发现火堆里混着没法烧的东西,肯定会盘根问底的吧?如果只是少量也就算了,但这么多纤维板碎片到处乱扔,简直就像是生怕别人没发现一样。”
爱德擦燃火柴,给两位长官点上香烟。
“按他们的计划,一到早上应该就有人会发现物资失窃了吧。但负责站岗的罗斯上尉和怀特中尉闪烁其词,宪兵也没怎么用心调查,结果上层只把这件事当成了补给连的计算错误。眼看着这起盗窃事件就要这么不了了之,工兵们也急了,只好把箱子劈碎,扔到柴房之类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蒂姆在火沟里发现的纤维板碎片被扔在炭灰之中,它本身却十分干净,连烧焦的痕迹都没有。而准备午餐的时候火沟里还是生着火的,所以很明显,这些碎片是在午餐之后、晚餐的准备开始之前才被扔进去的。炊事兵们一定会发现这些碎片,然后觉得奇怪吧。”
被他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已经爬了起来,围在爱德身边听他说话。
“我们一直在考虑小偷为什么要偷走蛋粉,但其实根本就没有考虑的必要。只要能偷,其实什么都是一样的。”
“……爱(第43页)
德华,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啊?”
“是为了向他们的长官罗斯上尉复仇。”
“复仇?他们也太不考虑后果了吧。”
温伯格小声说道。他说得没错,无论长官再怎么无能、再怎么不讲理,部下也只能听从长官的命令。就算有再多的普通士兵为此而死,也绝对不能反抗长官。当然,背后说说坏话是常有的,但绝不能检举自己的长官。如果在战争中检举了长官,就会被定为谋反罪,检举的人反而会上军事法庭。轻则关禁闭、减薪、降职、罢免,最坏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被枪决。
“我想他们也早就做好了受处分的心理准备。他们是真的很想让罗斯上尉吃点苦头。”
爱德有些疲惫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果然跟平时不太一样。
“蛋粉失窃的那一天,大概傍晚五点钟的时候,工兵队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吊车的司机因为过度疲劳而失去了意识,大型机械翻向一边,造成了一人重伤。而他的长官,罗斯上尉那个时候在哪里呢?竟然是在吊床上悠闲地休息。”
那一天,我刚好看见罗斯上尉睡在吊床上,还让勤务兵给他送来三明治和牛奶。
“如果他能好好指导和管理士兵,科学分配人员的话,那个司机可能就不会因为过劳而失去意识了。义愤填膺的工兵们团结起来,宁可玉石俱焚也要实行这个计划。他们应该是认为只要在罗斯上尉负责站岗的时段制造大规模的失窃事件,上层就会发现这个长官有多么玩忽职守了吧。那天的天气预报说了会下雨,只要想一想上尉的性格就能轻松推测到他准会翘班,到时候失窃事件就可以全部怪到他头上。但他们的计划很快被打乱了。”
“……因为上尉找了个黑人士兵顶班?”
“是的。再加上跟罗斯上尉关系亲密的怀特中尉也在场,他也为了隐瞒自己玩忽职守的事实,把责任推给了补给连。所以这当中其实有两层转嫁责任。”
花椰菜博士神情严肃地把手放到了自己嘴边。因为主张把补给连长降职的正是他本人。我再看向补给连连长,发现他也紧紧环抱着双臂,气歪了嘴。
“我猜测计划失败的工兵们可能会找机会自首,所以才想引他们出来。但工兵部队有近两百人,不可能全都参加了这个计划。我也不知道谁才是主谋,所以我拜托救护站的医护兵,请他将写着‘有人要被冤枉了’的警告信交给满足条件的某人。”
“满足条件?你早就缩小嫌疑人的范围了吗?但是为什么要找救护站的医护(第44页)
兵呢?”
“因为小偷手上应该起了很严重的水泡。纤维板非常坚硬,如果要用斧头劈碎它们,需要很大的力气。当然一般手上起了水泡也不会接受治疗,但从我找到的纤维板碎片的数量来看,小偷手上受的伤应该不轻。”
“啊,所以才要找斯帕克啊!”
我忍不住大声叫起来,结果被温伯格揍了脑袋。爱德没理我们继续说了下去。
“看来斯帕克确实把信交给了手上有水泡的工兵。因为我在工兵部队的宿舍里等着的时候,主谋自己来找我了。虽然主谋想要立刻自首,但我拜托他今晚再实地操作一次。这样一来比较容易说服教授,而且顺利的话还能让教授目击到罗斯上尉是如何玩忽职守的。结果上尉就跟我们预想的一样,在安德里奇少校和我们的眼皮底下离开了岗位。”
所有人都不再开口,沉默地看向还在下面忙碌的工兵们。他们动作迅速地将箱子装上卡车,然后马上返回帐篷。微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尖尖的叶子落在我们身边的树桩上,小小的草蜥爬过青苔。
“这确实不是补给连的错……实在是非常对不起,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花椰菜博士在补给连连长面前深深低下了头。
“我会马上撤回自己的建议,向司令部报告,恢复你的名誉。”
这下子倒是补给连连长慌了。
“不不,少校,请您抬起头来吧。您能明白事情真相就已经很好了。无论如何,我们之后总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您只要到那时再把今晚看到的事情说出来就可以了。”
虽然不知道连长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的军衔比博士要低,所以总不可能就这么接受博士的道歉吧。博士扶了扶滑落鼻梁的眼镜,像是自言自语般耷拉着肩膀说道: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这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但我……我们夫妇的孩子在上一次大战的时候因为营养失调而过世了。饥饿真的是十分难以忍耐的东西,所以我一想到有人浪费食物,就感情用事了。”
虽然博士垂头丧气,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诚实的人,所以我也还是没办法讨厌他。我看向爱德,他正看着下方发呆。
工兵们还在不辞辛劳地把箱子搬上卡车。而另一边,被路灯照亮的外侧道路的那一头,罗斯上尉正悠闲地漫步走来,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部下正在昏暗的角落做些什么。独自站岗的矮个子勤务兵看见长官回来了,赶快跑了过去,但这两个人只是说了两三句话,上尉就朝宿舍那(第45页)
边走了过去。被抛下的勤务兵只是站在原地目送“微笑的英雄”的背影。
“我说,爱德啊。难道今天让罗斯上尉来这里站岗是……”
“是啊,那个勤务兵也帮了不少忙。奥哈拉他们做准备的时候,他突然就跑了出来,大概是平日累积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吧。”
爱德说完,慢慢站起来,挥舞双手打了个信号。说时迟那时快,藏在补给品后面的补给兵们穿过箱子之间的狭窄通道冲出来,制服了工兵们,还有一些人跑去追罗斯上尉了。我们也急忙从崖上滑了下来。
工兵们都很老实,没有一点抵抗,大吃一惊的就只有愚蠢的罗斯上尉而已。
蛋粉消失事件的主谋是工兵部队的下级士官,比弗中士。这个门牙凸出像极了河狸的中士,以前就在琢磨怎么才能把罗斯上尉从自己的部队里赶出去。而这时,那个事故发生了。
中士和追随他的四个心腹部下拟定了这个计划,完全瞒住了其他工兵。在这一点上他们好像费了不少心思,所以当宪兵开始调查整件事的时候,其他工兵们都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有些士兵完全不相信宪兵的说法,坚称中士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这五个人被判以谋反罪和盗窃罪。但由于被他们藏在附近鸡舍的六百箱蛋粉的袋子事后全部回收,再加上花椰菜博士称“如果不酌量减轻那五个人的刑罚,我就去找更高层的联合国军最高司令部交涉”的威胁十分见效,所以他们受到的处罚都相对较轻。
主谋比弗中士被解除军中职务,遣返回了美国,而其他四个人在关了一段时间禁闭之后,其中的下士被左迁至本国的驻屯地,另外三个则被发配到了亚洲战线的后方部队。
这些事情是我们后来才从花椰菜博士那里听说的。
听说比弗中士是个孤儿,一直过着寄居在别人家里的生活。最后到了军队,他立下决心要把一生都献给这里,所以工兵部队的战友对他来说,就像是家人一样。
“我再也无法忍受战友们疲倦不堪的样子了。”
听说中士在军事法庭上被问到动机的时候,用颤抖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罗斯上尉是在北非战线的末期才赴任成为工兵队长官的。最开始招来其他人不满的,是他私生活的混乱。他不光会去战地的妓院,还会对普通的百姓出手,听说他还强暴了称为少女也不为过的年轻女子。
虽说他只是个挂名的长官,但他总这么把工作推给下级士官们,不仅游手好闲,还违反军规性侵平民(第46页)
,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士兵们对他的不信任日积月累,最后从愤怒变成了憎恶。在他们的疲劳到达顶点的时候,发生了那起吊车翻倒事故。
可是,罗斯上尉还是没有受到多少处罚。虽然他被调离了工兵部队,但军衔并没有改变,他也还是军队的活广告,承担着宣传的任务。
不过,人言可畏。流言很快就在底层士兵之间传开了,一步步将罗斯上尉逼进了绝路。就连我自己也是,当有人问我“那件事是真的吗”,我也会轻轻点一下头作为回答。渐渐地,记者们再也不来拍摄“微笑的英雄”的照片了,军方的上层也不再理会罗斯上尉。到了最后,我们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报纸上,都再也没看见过罗斯上尉的身影。
那之后我见过上尉一次,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勤务兵不见了。我听人说,他主动申请调去宪兵队的俘虏收容所看守部队,上头同意了。
顺带一提,跟罗斯上尉一起玩忽职守的宪兵队怀特中尉受到了军衔降一级的处分,还被调到了供应部。
一切结束之后,我被爱德叫到维修兵所在的维修场,遇到了这次事件里无辜受到牵连的那个人。
威廉姆斯二等兵出现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沾满了汽油和轻油气味的野战服,他的个子很高,脸却很小,黑色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闪出光泽,是个比罗斯上尉英俊得多的年轻男人。只是他的眼睛里带着困惑与戒备的颜色,许多黑人维修兵就聚集在他身后。威廉姆斯用冷静而低沉的声音问道:
“那么我跟这起事件就算是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对吧?”
“对,没有人会来审问你的,你可以全部忘记了。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请你来通知我。”
爱德瞅了威廉姆斯背后一眼,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了右手。威廉姆斯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僵硬地同样伸出右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蒂姆。你也来吧。”
听到爱德叫我,我却不知为何双腿发软,怎么也走不到威廉姆斯面前。
现在是自由时间,迭戈和邓希尔跟大家一起去操场打棒球了。我跟邓希尔已经慢慢打成一片,没有了以前那种别扭的感觉。从维修场回来的我和爱德不太想打棒球,就去小卖部买了可口可乐。
我拿着冰凉的可乐坐到沙袋上面,抬头仰望刚刚迎来夏至的明朗晴空,可乐的瓶壁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老实说,我的腿到现在还是有些发软。
从操场的方向可以听得到战友们的欢笑声,几乎让我产(第47页)
生了我还在跟故乡的朋友们玩闹的错觉。我们确实是战友,却不知是不是朋友。生死与共的战友和玩完游戏之后互相道别,第二天再见面的朋友还是不一样的。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啊?”
我用开瓶器打开可乐瓶盖的时候,爱德突然这样问我。
“你有事瞒着我对吧?说出来吧。你不是很好奇维修场的那个涂鸦吗?”
有一瞬间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禁眨了眨眼睛。但我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家伙为什么会这么敏锐呢。
“我本来没想说的,你怎么会发现?”
“我当然会发现了,你的反应跟平时都不一样啊。”
爱德看着操场的方向,把可乐瓶举起来凑到了嘴边。夕阳照在他精悍的侧脸上,把他的轮廓染成了橙色。
那幅用粉笔画出来的大猩猩涂鸦,唤醒了我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不愿想起的记忆。而这时候我突然感觉不能再这么对它视而不见了,必须要对别人倾诉一番才行。能让我倾诉的就只有爱德。
“我啊。”
我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只好咳嗽了一声。
“……我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去上学,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是邻家的一个坏小子。”
我早就忘记他的名字了,但还记得他是个寒碜的白人小鬼,头发是金色的,留得特别长,说起话来口气很臭。
“有一天,那家伙带着我跑到镇外去冒险。以前我最多也只是走到镇子的边缘,然后大人就不准我再往里走了。我问父母为什么,他们也不回答我,只会说‘等你长大再说’来搪塞过去。所以那天我被坏小子带到那里去,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解开这个秘密了,高兴得不得了。
“镇上和郊外的分界线是一条河,河对岸有一排棚屋,比我平时看见的房屋都简单得多,也寒碜得多。空气里隐约飘着炊烟和动物一样的气味。沿着河边再走几步就有一座桥,一位老人靠在河对岸那一头的桥边。老人衣着褴褛,皮肤像煤焦油一样黑。
“那天以前,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他们究竟住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有黑人来店里帮忙,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那天的早餐吃了些什么,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我以为他们就是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
“但那一天,我看到了他们真实的住处。我身边的那个坏小子迈着大步走到桥上,然后在桥的正中间停住。他慢慢(第48页)
蹲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粉笔,画了个大大的猴子。我战战兢兢地靠近他,问他在干什么,他张开没有牙的嘴笑着回答:‘我在给黑鬼的老窝画记号啊,你也一起来画吧,很好玩的。’他把粉笔递给我,我却没有接,他就生气地噘起了嘴,说我是在同情黑鬼。他的犟脾气上来了,非要把粉笔塞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