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罗斯上尉和蛋粉失窃事件的关系。当天晚上负责站岗的原本并不是他,而是被卷入那天傍晚五点钟的事故而受了重伤的部下。如果事故没有发生的话,就不会轮到他值班。第二,罗斯上尉等人的玩忽职守和他们让威廉姆斯顶班的影响。如果罗斯上尉他们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玩忽职守,而是老实作证说自己没看见,其实当晚是找了别人去看守,那么上层也不会单纯地将事件判断为补给连的计算错误,还很有可能命令宪兵仔细调查。这样一来配给品大量失窃的事实就会暴露,就算罗斯上尉再怎么受宠,也免不了被问责。”
爱德弯起手指咬住了中指的指甲。“你们怎么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标志着用餐时间结束的铃声响彻食堂,所有人一起站起来,食堂突然变得十分吵闹。我们也慌忙把盘子里已经完全冷掉的午餐肉和土豆倒进嘴里,离开了座位。这时爱德突然叫住了我们。
“稍等一下,我有任务要给大家。”
“真的只用这一张纸就可以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快步走在从宿舍到通信部的唯一一条路上。时针已经指向二十一点了,可是太阳才刚刚下山,周遭也还充满生气,可以清楚地听到操场那边传来正在夜间演习的士兵们充满气势的口号声。
“你太没礼貌了,小鬼。我的作品可是真真正正的杰作。”
路灯将投在路面上的三个影子拉得很长,左边是我,中间是温伯格,右边是邓希尔。温伯格不知是不是因为能逃掉训练太过兴奋,说话都有点气喘。(第37页)
“……你们两个冷静点,走慢一点比较好。”
邓希尔在温伯格的旁边慢悠悠地迈着两条长腿。虽然被这家伙提醒让人十分不爽,但我还是放慢了步伐。我确实有些着急。这短短的休息时间结束之后,我们马上就要回去参加夜间训练,所以时间无多,我也有些慌乱。
爱德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写一封信”。
不过这封信不是用来向上层告发小偷的,而是用来警告小偷“如果你不自首的话,就会有别人蒙冤被捕”。
也就是说,爱德打算用这封信逼小偷行动。
用餐时间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爱德叫住我们,压低声音说明了希望我们做的事情,也就是这封警告信。
“如果我们将查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上去的话,威廉姆斯一定会被审问。问题在于宪兵几乎都是白人。”
补给连连长可能会免于降职,但蛋粉失窃的责任可能会被全部推到威廉姆斯头上。爱德这样说着,瞥了参谋们的座位一眼。
“最好是不让上层牵扯进这件事,所以我们需要亲手把小偷引出来。没事的,只要你们写上再这么下去就会有人被冤枉,小偷一定会出现。最后的署名就写五〇六团G连的E.格林伯格吧。”
虽然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但事情真的会进行得那么顺利吗?再说我没上过什么学,连单词都不太会拼。虽然我不太想承认,但要是让我来写的话,这封信肯定会变成小学生的作文。我试着寻求被分配了同一个任务的邓希尔的帮助,但那家伙也一副头痛的样子皱起脸回答我:“我也不会。”
我们只好把爱看书又立志当小说家的温伯格拉入伙了。虽然他年纪比我小,但是口风很严。最重要的是,看他昨天听到事情大致经过时的反应,我就觉得他一定会乐意帮忙的。
我跟温伯格说明了我们的任务之后,温伯格果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打开配给的笔记本奋笔疾书。不过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大概有五页纸被他撕下来揉成团,放到烟灰缸里烧成了灰。最后他撕下一页纸,仔细叠好放进口袋里,然后走向了通信部的帐篷。我们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坐到没有人用的打字机前面以惊人的速度敲击键盘,从开始到结束大概只花了五分钟。
“你打字真快啊,到底怎么做到用十根手指同时敲键盘的?而且你连键盘都没看吧?”
换我的话,就只会用一根食指慢慢按。钢琴家啊打字员之类的,手上的肌肉到底是什么构造啊?太不同寻常了。听我这么一问,温伯格一(第38页)
脸得意地扇动着鼻翼回答“也没有很快啊”,架子大得不得了。他的态度和台词根本不相称。平时他总装出一副知识青年的样子,但一被表扬就会顺竿爬,我觉得他在这一点上真是跟迭戈有得一拼。
“不过真的这样就行了吗?”
“绝对万无一失啦。我可是有特殊能力的,能让故事的登场人物附身到我自己身上。今天我是摇身一变,变成眼镜先生那样聪明理智的角色才写下这封信的!”
又是附身又是特殊能力的,恐怖电影都没他这么夸张,再说温伯格根本不可能变成爱德。我嘲笑了一下他的长篇大论,结果被他狠狠踢了下小腿。
总之只能赌一把了。
因为现在是休息时间,宿舍周围没有一个人影,G连的人可能已经出发去操场了。栅栏前面的检查站里站着肩扛步枪的宪兵,监视着宿舍的出入口。
“咦,爱德在哪儿呢?”
我们约好在这里把警告信交给他的,可是却看不见他的人影。除了宪兵以外就只有一个戴着红十字头盔的医护兵,他嘴里叼着的香烟发出一点红光。医护兵一注意到我们就皱起眉头把香烟扔到地上,用靴子踩灭了。
“你们慢死了,知不知道我也很忙的。”
“斯帕克!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不去训练吗?”
“我正在救护站工作,忙得要死的时候还被四眼儿叫来给你们传话。哦对了,他让你们零点整到第八二空降师专属保管区后面去。”
“八二?不是我们的一〇一吗?”
“我哪知道啊,我只是把那家伙说的话传给你们而已。你们可别玩过火了啊,拿来。”
斯帕克伸出手,掌心向上摇了两下。他的掌纹和指缝间都布满了褐色的污迹。
“赶紧啊,傻子们,把信给我。我会照那家伙说的送过去的。”
温伯格战战兢兢地递出装着警告信的信封,斯帕克一下子就抢了过去,然后直接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我记得那条路确实是通往救护站的。我们三个人不禁茫然地面面相觑。
“为什么是斯帕克?”
那之后又过了两个半小时左右,到了二十三点五十五分,我们结束夜间训练后就直接依照爱德的指示去往东北侧的第八二空降师保管区。
戴着A.A[10]师徽的补给兵们全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而我和邓希尔还有跟过来的温伯格只能一边露出有些抽搐的假笑,一边蹑手蹑脚地穿过补给品的队列。保管区前面明明还很热闹(第39页)
,但一到了树林之中,就再也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了,实在是不可思议。第八二空降师保管区后面的地面几乎是以垂直的角度立了起来,看起来很像是峭壁,我们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爬上去。树林里独特的潮湿空气和树皮的气味太过浓烈,仿佛要连我们的身体都染上这些气息。
爱德早就等在那里了。他单膝跪在树丛后面,对我们招了招手。他的眼镜镜片闪着光,就像是潜伏在暗中的猫的眼睛一样。
“为什么要来八二空降师?刚从外面过来的时候可尴尬了。”
“因为重要的就在‘末尾’。”
爱德说得没错,第八二空降师的补给品保管区在一〇一的正对面,正好是东北的角落。从后方的树林看去,保管区的右侧就是宿舍,用上双筒望远镜的话连栅栏都能看见。这里好像还没支起事务官的帐篷,最尽头的地方是一片空地。
“补给兵们就要离开了。我们再等一下吧。”
我移动双筒望远镜看向保管所前面的道路,发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矮小的男人。是罗斯上尉和他的勤务兵。做完工作的补给兵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了保管区,但那两个人还留在那里,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罗斯上尉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真是白白浪费了那张号称军方活广告的帅脸。我看见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左手插在裤兜里,一脸倦怠地望着路过的补给兵和叉车。
“难道又轮到那个人站岗了?”
“没错。我们的帮手变多了,所以我做了点准备工作。偷蛋粉的人目的其实是那个上尉,他们也知道了换班的事情。但是现在上尉本人什么都不知道。”
爱德将手在野战服的裤子上蹭了蹭,好像是要擦掉手上的汗。他也会觉得紧张吗?我正觉得奇怪,左后方传来有人踩上草地的沙沙声,我立刻拿下了挂在肩上的步枪。结果我刚把枪口对准树林,就看见奥哈拉以及他背后的两个人影,浮现在黑暗中的那张脸把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花椰……安德里奇博士,您怎么会在这里?”
“你也太过分了吧,我可是被你们叫过来的啊。”
两个人影一个是操着东欧口音的花椰菜博士,另一个则是补给连的连长。这两个人明显有些尴尬,视线完全没有对上。博士一边注意着自己的西装裤裤腿,一边走过铺满枯叶的地面。嘴上这么说,但是被学生邀请了还是会准时前来,博士就是这样一个爽快的人,我不禁有些高兴。爱德站起来朝他伸出一只手。
“请原谅我们的(第40页)
无礼,教授。但我们只能依靠您了。”
“如果不是你也牵涉其中的话,我可能就不会来了,爱德华。”博士跟他握了握手,毫不客气地叹着气说,“但你是我重要的学生,教你‘犯了错要马上改正’的也是我。你可真是个耿直的人啊。”
爱德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一样,但我总感觉他有些不太对劲。这个即使在战斗中也不曾打乱自己步伐的男人,刚才居然在擦手上的汗,而且他的呼吸也有点加速。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紧张的爱德。
“喂,那个浑蛋跑掉了。”
迭戈叫了一声,我们所有人马上趴了下来。本应在站岗的罗斯上尉丢下勤务兵,溜达了出去。花椰菜博士伸手朝我要了双筒望远镜,眼镜也不摘就看了起来。
“他不会每次都这样吧?”
“好像是的。上一次他是抓了个偶然路过的维修兵帮他站岗,自己不知去了哪里,可能是因为那个维修兵是黑人,他觉得比较容易封口吧。”
“结果一发生失窃事件,他就撒谎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吗。那个小白脸,给我等着瞧。”
补给连的连长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狠狠地说道。这时突然有辆卡车从宿舍前面的路上开过来,绕过拐角,停在我们眼前的保管区里。那是一辆中型运输车。
手表表面的时针指向十二点,第八二师的补给兵们早已全部离开。只有罗斯上尉的那个矮子勤务兵靠在道路对面的沙袋上吸着烟。
卡车车厢上的帆布突然升了起来,两个士兵从货架上跳到地面上。他们都戴着头盔,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两人双手抬着一个大大的筒状物体。
“是工兵部队。”
霸占望远镜到现在的花椰菜博士说道。
那两个工兵跑向箱子队列末尾的空地,把筒状的东西放到地上开始分解。他们动作迅速地拔出框架,再组装起来,我看到他们用八根骨架组装成四棱锥的形状,再用开了口的帆布盖上四个角,这才终于意识到他们在组装帐篷。工兵很快增加到了四个人,他们将四棱锥的角抬起来,连接上支脚,然后撑着支脚慢慢将它立了起来。
帐篷很快就完成了,高度比一旁堆成小山的箱子还要更胜一筹。帐篷上的帆布的开口处没用绳子绑住,所以风一吹就啪嗒啪嗒地上下翻飞。
那仅剩的负责站岗的勤务兵弹掉手里的香烟,离开他靠着的沙袋,背对着帐篷和工兵们走向了保管所的前面。
“连那小个子也要跑掉了啊?”(第41页)
“蒂姆,算算时间。”
听到爱德的命令,我慌忙卷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零点三十五分二十一秒。
工兵们分立在道路和针叶林两侧,一起抓住帐篷的支脚,然后喊着号子把帐篷一起移向了左边。帐篷上的帆布翻卷起来,吞没了堆成小山的箱子,很快箱子就全部被收进了帐篷之中。
“那,那是在搞什么啊?”
趴在我旁边的迭戈用手捂住嘴巴嘀咕道。我们简直就像是在看魔术的揭秘表演一样。
帐篷吞噬掉一堆箱子的同时,一个工兵打了个信号,卡车就开始倒车,倒到几乎要碰到被帐篷盖住的箱子才停住。卡车倒车的时候,其他工兵就抚平了帐篷上翻卷起来的帆布。
他们做完这一切,我的手表才刚刚指向零点三十六分。也就是说从开始到结束,他们只花了四十秒。
“刚才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完全失去冷静的花椰菜博士向爱德追问道。
“堆放在这里的箱子,外观基本都是一样的。每六百箱堆成一堆,每个保管区又有几百堆——就算有其中一堆不见了,也很难马上发现。再加上他们把卡车停在那里,卡车的目标那么大,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那里本来就什么都没动过的错觉。”
“所以你才一定要找末尾吗?”
邓希尔打断他的话问道。
“没错。如果偷走货物之后留下空隙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排在末尾的五〇六团只是偶然成了牺牲品而已。”
就在大家说话的时候,工兵们也依然在继续他们奇怪的行动。卡车的司机也从车上走了下来,所有工兵一起转到帐篷背后,掀起面向针叶林这一侧,也就是我们眼前这一侧的帆布,然后接二连三地从里面搬出箱子,放到了卡车的车厢上。
盗窃事件就在眼前发生,外侧道路上的士兵却勾肩搭背地大声唱着歌走过去。这些家伙是喝醉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没喝醉,高高的箱子堆也阻挡了人们的视线,根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保管区旁边发生的事件。
补给连连长嘟囔道:“原来如此。只要用上这个障眼法,就能一箱一箱运出去了。再加上那天刚好下着大雨,根本看不清楚。”
“是的。事实上,他们偷走蛋粉的时候,那里已经搭着供给事务官专属帐篷了,而且还下着大雨,工兵们应该是假装要保护帐篷内的桌子和打字机,把帐篷的帆布全部放下来,遮住其他人的视线,然后再搬走里(第42页)
面的东西,把帐篷空出来。桌子和椅子都是折叠式的,所以只要人手足够,很容易就能做到。接着他们撑起帐篷,盖到蛋粉的货物堆上,再慢慢把蛋粉搬走。这次没有事务官专属帐篷,他们就自己搭了一个。”
“但是早上一点货物的数量,就会发现东西不见了啊。”
“那也没关系。其实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虽然实施盗窃的时候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但只要等到早上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根本不怕事情暴露吗?”
“应该说,让人察觉到东西不见了这件事本身才是他们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