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事故刚发生的时候那个钝重的声音。不知他的部下是失去意识双腿骨折的吊车司机,还是被卷入事故中失去了手臂的伤员。爱德继续说道:
“工兵们都因为工程进度滞后而忙得要命,就算想找人换班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团长就命令罗斯上尉去值班了。毕竟他本来就只是个挂名长官,根本没有工兵该有的技术。负责站岗的另外两个人是他的勤务兵和宪兵怀特中尉,怀特中尉是本来就该在那天晚上值班的。顺带一提,罗斯上尉和怀特中尉的关系相当好,好像还会一起去逛闹市和妓院。”
说着,爱德打开麻袋,从里面抓了一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那是一些纤维板的碎片,跟我刚才在火沟里找到的那些十分相似。
“现在我们暂且能断定这起事件不是补给连的计算错误或者某种误会了。这些碎片是用来打包补给品的纤维板箱的一部分,我想应该是小偷为了处理掉,用斧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把箱子给劈碎了吧。”
这里毕竟是后方的基地,柴房和工兵部队的器材仓库都常备着斧头,任何人都能拿出来用。
“这些东(第31页)
西被扔在各处的火堆里,我拿过来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柴房、澡堂的烧水处、厨房和维修场都有一大堆,说不定连面包中队的炉子里都有。”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是从蛋粉的箱子上来的呢?”
“我发现了印在上面的编号。还有,这些碎片都是湿的,还沾着泥。刚好被盗那天夜里下了雨,这应该是被雨打湿的。”
“难道六百个箱子全部被劈碎了吗?那可是要累死人的。”
“小偷一定不止一个。”
我拿起一块桌上的碎片,在裤子上蹭了两下,擦掉上面的泥,认真看了起来。虽然碎片上有不少黑色的污迹,但上面确实有文字。我拿的那一片上印着“dried whole egg”的标记。
“这一块是A、R、M……印个手臂是什么意思啊。”
“是‘ARMY’(陆军)吧,你个笨蛋。”
“又没问你!”我顶了迭戈一句,继续道:“对了,门口的火沟里也有差不多的东西,那上面也有标记,我记得是……”
“AN,194。”
说话的不是我,是邓希尔。他刚才一直在一声不吭地吃东西,我还以为他对我们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呢,没想到他会突然插进来。不过邓希尔说得没错,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纤维板碎片。
“是生产年月日吧。JAN,194x,表示这块纤维板是四十年代某一年的一月份生产的。”爱德用手指碰了碰那块碎片,说,“只有这块没弄脏。”
“沟里都是炭,只有纤维板碎片的话烧不起来,所以我才能发现。”
爱德听我这样说,突然睁大眼睛瞪着我。很明显爱德发现了什么,但迭戈似乎想结束这个话题,用轻快的声音总结道:
“反正只要有了这些东西,就能证明箱子确实送到了这里,补给连的嫌疑不就能洗清了吗,解决了解决了。我们赶快吃饭吧。”
说是这么说,但这件事还留有许多疑点。一个人是无法将这么多箱子藏起来或者破坏掉的,所以这起事件的小偷一定有好几个。但首先,箱子里的东西都跑到哪里去了?还有,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偷东西的动机。“啊!”我突然想了起来。
“昨天睡觉之前,我想到动机了。我觉得可能性挺大的,你们听听看。”
“你能想出什么?别告诉我这是什么大阴谋。”
“都说不是了。我想会不会是有人因为不想吃蛋粉才把它们偷走了,这(第32页)
样一来不就有一段时间不用吃了吗?”
我探出身体寻求同意,迭戈却往后退了一下。
“虽然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你的意思是说小偷就在五〇六团里?”
我和迭戈都非常讨厌蛋粉,所以我们甚至应该感谢让我们免于再吃蛋粉的小偷。这样一想,我们根本就不该这么热心寻找小偷嘛。
但是爱德对我的猜想既不同意也不否定,只是一言不发地咬着面包卷。我也就着牛奶把冷掉的辣牛肉末吞了下去,这时爱德突然开口了。
“事情没这么简单。的确,这些证据可以洗清补给连的嫌疑,宪兵应该也会有所行动,但这样一来,很有可能又会将其他人牵连进来。”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们这些笨蛋听不懂你在讲什么,能说明白点吗?”
迭戈嘿嘿傻笑,爱德黑色的眼眸牢牢看住他,问道:
“迭戈,如果有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各执一词,你会相信谁?”
空气突然凝固了。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我早就已经抛到了脑后的记忆,它们突然又活跃起来,就像从深深的海底冒出的气泡。我又想起了保管所和维修场之间的路障底下,那个没擦干净的猴子的涂鸦。
但现在的问题是迭戈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不是黑人,但也不是白人。我看向爱德,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爱德的表情跟平时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迭戈把手肘撑在桌面上,慢慢探出身体,抬眼瞪着爱德的脸。我看见他的太阳穴上浮出了青筋。他的袖口跑到我的餐盘里去了,但这种场面下我也不好移开餐盘。
“……你干吗现在才来问这种问题?白人当然会相信白人吧?黑人就会相信黑人。照这么说,我应该相信波多黎各人吧。我答对了吗?你自己还不就是个犹太人。”
种族的问题确实敏感,迭戈已经完全怒火攻心了。虽然他平时都十分开朗又吵闹,总喜欢插科打诨,还热爱挖苦别人,但我几乎没有看见过他真正生气的样子。
“像我这种人,明明在为美利坚而战,却还是只会相信跟自己相同肤色的人。你想这么说是不是?”
迭戈一副随时要动手打人的样子,我不禁稍微站起来一点,如果迭戈真的要动手,也好拉住他。斜对面的邓希尔也一脸戒备地盯着那两个人,将双手放到了桌面上,看起来只要那两个人一有动静,他也会马上出手阻止。
但是爱德却完全没表现出一点动摇。他面对着怒气冲冲的迭戈,还吃(第33页)
完了剩下的面包卷,才回答道:“不是啊。”说完他喝掉了牛奶,然后用袖子擦了擦沾在上唇的白色奶渍,接着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的迭戈淡然地说道:
“我只会自己判断一件事情是否合乎逻辑,或者是否正确。但我也是人,也有可能会偏袒特定的对象。这个特定的标准不是肤色或者民族,而是我跟那个对象的关系亲密与否。我觉得我和你的关系很亲密,不对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答案,但我还是第一次听爱德亲口说出他自己“觉得”跟某人“关系很亲密”。我一方面很羡慕迭戈,另一方面却又十分着急,害怕这两个人从训练兵时代延续至今的关系就此决裂。他们两个还在瞪着对方,我是不是应该上去劝架?
“听、听我说。”
我话还没说完,迭戈就“啊——啊——”地大叫了两声,又坐回了椅子上。
“可恶,你干吗不发火啊,四眼儿。”迭戈往地面上啐了一口,然后举起双手摆出了投降的姿势。“我知道啦。我也有点激动过头了。”
还好他们没吵起来。我长出一口气,看向斜对面,正好对上邓希尔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我们竟然心意相通了。餐桌上的话题又回到了蛋粉上。
“你刚才问什么来着,‘相信白人还是黑人’?是个人都知道,白人是不可能相信黑人的,可能连黑人的证言都不想听吧。”
在美国,人们的居住和生活是被法律按照种族分割开来的。学校、公共厕所和店铺的出入口都有种族之分,就连人行道都竖着“白人由此过”“有色人种由此过”的牌子。因为政府认为这样区分开来对双方都有好处。当然,白人会得到比较好的服务,有色人种们则只能捡他们用剩下的。
“就是这种印象让这次的事件变得非常复杂。蛋粉不见的那个时段确实是有人看守的,奥哈拉自己也看见了,是个很高的男人。但那个男人其实是个黑人二等兵。”
“你说什么?”
原来爱德刚才问迭戈那个问题,就是为了引出这话。
军队之中也存在种族差别待遇,尤其是陆军的空降师,从入队条件开始就相当明显。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和第八二空降师虽然号称不问兵员出身的“全国师”,但那只是场面话罢了,实际还是会看士兵的出身。如果是移民血统,就只有取得了合众国国籍的西班牙语圈国民、少数亚裔或是原住民的子孙才有可能进入这两个部队。
军方上层的军官们有很多都是上一战的老兵,从他们的角度(第34页)
来看,大概是认为战斗是勇敢的证明,而这份荣誉应当属于美国国民,也就是白种人的吧。黑人和黄种人士兵会被单独编入一个部队,然后被送去执行后方支援任务或者杂务。虽然实际上也存在几支只由黑人组成的战斗部队,甚至还有黑人司令官,但我从来没听任何人称赞过他们。
奥哈拉认为“罗斯上尉的人缘很差,所以如果他要求别人顶班的话一定会有抱怨或者传言”,但事实并不是那样的。黑人士兵就算再怎么抱怨,也不可能传到白人的耳中。
“顶班的威廉姆斯二等兵是隶属于汽车部队的。这是个新设的部队,为了备战八月开始的某个作战而在这里待机。你昨天晚上也看见了吧,第五〇六团的保管区旁边的维修场,就是在那里。”
“看到了,路障下面有个大猩猩的涂鸦。反正是什么人恶作剧画上去的吧。”
迭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爱德继续讨论起来,但他们的声音如同潜在水里说话一样,听不清楚。又来了。尘封已久的记忆逐渐变得鲜活起来,已经有十几年没想起来过的邻家坏孩子的脸,突然又闪过我的脑海之中。“蒂莫西,你在同情‘黑鬼’吗?给你,快画啊。”那小鬼很低劣,但我当时根本没有其他玩伴。
“怎么了,蒂姆。你再这么甩头会把自己甩晕的。”
为了赶走脑海中的残像,我似乎不知不觉间猛摇起了头。
“啊,刚才有只虫子。那个汽车部队八月开始要执行什么作战任务啊?”
我急忙敷衍了过去,爱德一脸奇怪地皱了皱眉,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是运输补给品的作战。随着我们向前进军,如果再不拿下瑟堡以外的港口,补给的路线就会越拉越长,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说到战争,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就是胜利,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如果物资的补给赶不上进军的速度,子弹就会用光,车辆也会没油,连士兵的口粮都无法按时发放,整个军队马上就会全灭。
用人体来比喻的话,补给线就是大动脉。确保补给线的安全是赢得战争胜利的绝对条件,所以就算做出一些牺牲也要夺下补给线,然后牢牢守住。
而敌人当然会想方设法切断我方的大动脉。预料到盟军登陆的德军已经破坏了法国的铁道线路,开始干扰我们的补给线,所以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用卡车来运输补给物资。
距离越远,运输的负担也越大,不仅需要大量的汽油,还要增加交通疏导人员的人数,毕竟现阶段没(第35页)
有其他的通路,所以这条路上一旦发生堵塞,就是事关生死的大问题。
而且需要考虑的负担还不止这些。草丛或是灌木丛,废弃的民房,行道树的背后,乍一看平淡无奇的家畜小屋——敌兵有可能潜藏在路上的任何地方。而运输车队要冒着这样的危险开上几百英里。如果被敌人伏击的话,一下子就会被打成马蜂窝,不知有多少补给车在出发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音信。
“所以上层新设了大部分由黑人士兵组成的部队,用来解决找不到人执行这种危险任务的问题。部队的名字叫‘红球快递’[9],威廉姆斯就是其中的一个驾驶员。”
“我知道了,说回原来的话题吧。”迭戈像是在求饶一样对爱德催促道。“所以新设部队的黑鬼蠢得跟人换班了是吧?”
“别这么叫他,他的名字是马利克·威廉姆斯。既然补给兵们什么都没看见,那么就在附近的维修兵又如何呢?我今天去问了威廉姆斯,然后发现当天晚上雨势太大,除了威廉姆斯以外,根本没有人走出维修室。他也只是碰巧为了给油桶盖上雨布不让它被打湿才出去的,结果罗斯上尉和宪兵队的怀特中尉就把他叫了过去,命令他暂时负责看守保管所。”
就算不是同一个部队,原则上来说士兵也必须遵从军官所下的命令,所以威廉姆斯只好一直站在岗位上,直到雨停之后、天快要亮的时候,那两个人回来了他才能离开。结果他被雨淋得发了烧,在医护室一直躺到爱德去维修场之前。
“这个笨蛋就不可能是小偷吗?”
“不可能。我刚才也说了,他的战友们没有一个人走出过维修室,这点我也跟负责他们的士官确认过了。威廉姆斯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偷走六百箱物资呢?如果其他部队有人帮忙那还好说,但他还只是个刚到这里的新兵而已。”
“原来如此。那他看见东西被偷走的瞬间了吗?”
“很遗憾,没有。雨太大了,能见度很低,他一个人光是要看守这么大的地方就已经很辛苦了。我问过了,他能想起来的就只有工兵部队的卡车停在一边,好像是在弄事务官用的帐篷。”
他说的是第五〇六团专属保管区旁边的那个大帐篷吧。迭戈砰的一声把叉子扔到空盘上,伸了个大懒腰。
“是在排掉帐篷上的雨水吧。不行啊,根本找不到一点头绪。”
每次他用短粗的手指挠后脑勺,细小的头皮屑就像雪花一样落在他的肩膀上。
“别说运走六百箱货物的人了,就连运输的(第36页)
方法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们的动机。”
除了步兵团以外,这个基地现在还驻扎着各种各样的部队,算起来少说也有六千多个士兵。要怎么从这么多人中锁定嫌疑人呢?
迭戈继续道:“你不会真的认为是五〇六团的人为了不吃蛋粉才犯事的吧,这可是要上军事法庭挨处分的。是我的话肯定会选择强忍着吃下去。”
“但明天早上之前不搞清楚的话,奥哈拉的长官就要被降职了。”
“你听好了,小鬼,如果我们搞错了的话,可不是道个歉就能了事的。你可不要感情用事自找麻烦,不然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我们。”
我还想再努力思考一下,但是迭戈叫我不要再管了。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但我也不想让奥哈拉失望。爱德不知有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我看他只是不停用指甲弹着残留着牛奶的马克杯,然后说了句“整理一下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