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看过。好看吗?”
被我这么一问,温伯格装模作样地哼了哼。
“内容太少儿不宜了,我可不能说。”
“你不也是少儿吗,色情小说我也看的啊……但真亏你能在这种全是大男人的环境里看下去。”
“正因为是在这种环境里才能看啊。话先说在前头,这本书的剧情也是很好的。小鬼,你也多看点书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应该看书,因为书本能让你忘记现实。”
温伯格边说边转过身去,把书塞进了枕头底下。
“你找我有什么事?”
“给你说个有意思的故事,能忘记讨厌的事情的那种。”
我跟温伯格大致说明了一下蛋粉消失的事件,他“嗯嗯”了几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点头道:“炊事兵侦探——四眼儿先生。”(第25页)
“什么破称号……总之我觉得,只要搞清楚小偷为什么要偷蛋粉,可能就能找出是谁干的了。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呃……是不是用来喂家畜呢?”
“哪里来的家畜,基地里只有马和狗而已啊。”
“啊,这样想如何?可能是想要喂牛羊的法国人悄悄摸进基地偷走了蛋粉,也有可能是哪个美国兵出于同情偷走给了他们,或者就是为了转手卖掉。小鬼,你知道蛋粉的用处有多大吗?”
“我知道啊,两勺蛋粉的营养价值等于一个鸡蛋吧?”
“你说的是原材料的量吧?我不是说这个。你不觉得蛋粉可以成为优秀的交易品吗?我们故乡的土地宽广又肥沃,所以农产品供大于求,家畜的数量也不少。别忘了有两千万处军用田地起了‘胜利的菜园’这种夸张名字呢。小偷可能是想将蛋粉卖到英国或者其他粮食不足的同盟国去,从中狠捞一笔。”
我不禁嗤笑了一声,温伯格的想法也太夸张了。
“温伯格弟弟真是太聪明了!好莱坞正缺你这样的编剧呢!”
一听我揶揄他,温伯格骂了句“滚蛋”并朝我扔了个纸团。我低头一看,是揉成了一团的巧克力包装纸。可能是他边看书边吃的吧。
“先不开玩笑了,六百箱蛋粉赚不到什么钱啦。这本来就是大量输出的配给品,又不是什么稀缺的东西。”
“好吧,说得也是。”
“要是偷点好吃的东西倒还能理解……对了,难道说小偷就是因为它不好吃才偷的?”
“什么?”
“我是说,小偷会不会把它偷走之后就扔掉了,这样他就不用再吃蛋粉了吧?”
“你想说是五〇六团的人干的吗?又不是小孩子,谁还把炖菜里的胡萝卜往外挑啊?”
温伯格嘟囔道,但我觉得一定就是这样。明天赶紧把这个发现报告给大家吧。说不定我比爱德还早发现了真相……这样一想,我的唇边漾起了笑意。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一点钟了,再不睡的话明天肯定会很糟糕。我拍平硬邦邦的枕头,挪动脑袋勉强找到一个舒服一点的位置,然后盖上了毛毯。就在我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温伯格突然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轻轻地说道:“不过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小鬼。我的心情稍微好一些了。”
“干吗啊,真肉麻。”
“哈哈……干通信这行的,听广播的机会总是比较多嘛。一开始我还想着能听到有趣的节目真是不错(第26页)
,但都怪那些新闻,外面世界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不少。你知道吗?就在几天前,利摩日东北的一个小村子,在一天之内就消失不见了。”
“利摩日是指法国的那个?那个村子是跟蛋粉一样凭空消失了吗?”
我不禁笑了起来,但温伯格的样子十分认真。
“如果是那种有意思的解谜游戏就好了。那个叫作奥拉杜尔的村子是被德军第二党卫军的装甲师给抹平的。”
温伯格用手掌盖住了手电筒的光,不过马上就松开,接着又盖住,看起来心情无比沉重。
“听说党卫队的那群浑蛋认定那个村子是反抗组织的根据地,所以把村民全部杀光了。他们让男人们排成一列,用机关枪打成马蜂窝,然后把妇女和儿童赶到教堂,从外面锁上门再放火把他们活活烧死——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五个人跑到邻村求救,盟军才收到这条情报。”
我仰躺着,一边盯着天花板一边听他说话。我想捂住耳朵,可又做不到。正在打鼾的战友突然从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换作平时我早就笑起来了,可是现在我笑不出来。
“其实真正可怕的是这一点。这场屠杀的起因,是由于之前法国游击队的一部分人将他们俘虏到的党卫队军官折磨至死,以此向纳粹示威。纳粹自然会采取报复行动……第二党卫军装甲师的军官和被杀的党卫军军官是好友,所以他怒火中烧,四处搜寻凶手,最后得到情报说,这个村子就是反抗组织的根据地。但这其实这是个错误的情报。奥拉杜尔村的村民只是普通的农民,跟游击队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我听到床垫发出的吱呀声,好像是有人翻了个身。
“听说各处的抵抗组织已经开始重整旗鼓了,毕竟我们盟军已经到了。但是我……我听到这些事情,真的觉得很害怕。”
说到这里,温伯格突然沉默了。他可能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吧,但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的耳中只能听到战友们的打鼾声和呼吸声。大家都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呢?我一言不发,温伯格好像以为我也睡着了,小声说了一句“晚安”就关掉了手电筒。
第二天从早到晚都排满了训练,我和两百个战友一起在操场上跑圈、深蹲、打靶。尽管我的手已经被步枪的后坐力震得发麻,但还是要做饭、分配食物,再将饭菜硬塞进自己的胃里。到了下午,我们登上高台,做了好一段时间没碰的跳伞演习,然后精疲力竭地跑去冲澡。然而在我正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时,就又收到了集合的命令,连休息会儿(第27页)
的时间都没有。
“第三营,到管理部集合!”
这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遵命!”我大声回答,管理部长表扬我道:“声音挺大啊,小鬼,看来今天很有干劲嘛。”
“今天值班的是谁!洗东西的地方怎么还没点火?第三营!”
不知是谁的怒吼声响彻了挤满炊事兵的厨房。虽说被叫到第三营,但负责值班的并不是我们。不过士兵只能听从命令,我也只得前去查看。
“咦,爱德跑哪去了?”
“谁知道。”
我一边搬锅一边问迭戈,不过他好像也不知道。平时总是第一个参加任务的爱德居然不见人影。我记得训练的时候好像看见过他,但我们不在同一个排,自然也不在同一个队列里,所以我也不太能肯定。没办法,我只能让邓希尔来帮忙了。
“把那边的火柴和夹子拿过来。不对,不是那个,是长的那个,对,没错。”
我强忍住对磨蹭的邓希尔的不耐烦,和他一起走到屋外绕过小屋,走向洗东西的地方。
食堂的入口前有个小广场,摆着一排装满水的铁皮桶,用来洗涤餐具。三个桶归作一组,总共有五组。铁皮桶下面挖了一条深一英尺,长八英尺的沟,在这条火沟里生火就能煮沸铁皮桶里的水。
中午的时候桶里的水还是热的,但不知是谁把火给扑灭了,现在桶里的水已经完全变凉。
“这三个桶里面有两个放清洁剂,另一个什么都不放。你自己也洗过碗,应该知道的吧?”
我倒了一盒肥皂粉到桶里,看了邓希尔一眼,只见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自己用过的餐具自己洗,这是部队的规矩。先用长夹子夹住碗碟,伸进放有清洁剂的热水里面,再用绑在夹子手柄上的刷子刷掉碗碟的污垢,最后用清水冲干净。顺带一提,因为水资源宝贵,所以每三天才会换一次水,这三天里只会用网子过滤掉水面的脏东西,然后扔氯片进去杀菌消毒。洗完的碗碟不能用毛巾擦,最好是让它们自然风干。“战场上既没有你们的老妈子,也没有女招待和帮你们洗东西的黑人。”这是教官们的口头禅。
但是这句话似乎并不完全正确。虽然的确没有可爱的女招待,但做杂务的黑人士兵确实是有的。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在维修场前的路障那里看见的,用粉笔画出来的大猩猩涂鸦。
“在这道沟里生火就行了吗?”
邓希尔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急忙应了一声,坐到了铁皮桶旁边。(第28页)
“照理说上一个值班的人会事先准备好,但如果你来的时候沟里只剩下炭了,就要去柴房取适量的木片来,用火柴点燃。有人图省事用油,但是那样的话搞不好就只有表面能点着,根本生不起火,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老老实实按程序来。”
我想给他示范一下,便把手伸到沟和铁皮桶之间拿出了一片木片……咦,这是什么。
“纤维板?”
这是用纸浆和木屑合成的板材,很明显不是木片。可能是用斧头什么的劈碎了,只剩下不到巴掌大的一块小碎片了,碎片的表面印着“AN,194”的黑色粗体字。我又掏了几下,掏出一大堆相同的纤维板碎片,却摸不到普通的柴火或是木片,其他就只有烧剩下的炭灰了。邓希尔也蹲了下来,一脸不解地歪着头。
我把印着“AN,194”的纤维板塞到口袋里,然后把其他的纤维板堆在一起,试图像往常一样点火。但纤维板的碎片只是逐渐变得焦黑,无法像木片那样烧起来。没办法,我只能重新搬来木柴,这才生起了火。
爱德再次现身,已经是傍晚六点、晚餐开始分配食物的时候。他从排成长队等着打饭的男人们背后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也不帮我们的忙,就那么坐在长桌的其中一头。我心想,他至少也该来拿自己的饭吧,但爱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抱着双臂呆呆地望着虚空。
我拿着我们两人的餐盘走到爱德旁边,他的眼睛才终于找回了焦点。“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他抬起头对我道歉。
“没事,你干什么去了?”
我坐在爱德的对面,迭戈坐在他左边,迟了一些才到的邓希尔隔着一个座位坐在爱德的右边。我很快就发现了他跟爱德之间空出一个座位的缘由。爱德右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麻袋,他没法坐。
“米哈伊洛夫中尉找我了。他好像跟补给连的连长说好了,允许我调查之前那件事。”
“你是说司令部命令你去做宪兵的工作?”
“不,不是这样。是中尉自己的意思……我不太清楚那个人在想什么。总觉得他好像另有打算,又感觉他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那你们说不定挺像的啊。毕竟我们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米哈伊洛夫中尉正好从食堂的入口走进来,坐到沃克连长的旁边,还是那副悠然的样子。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性,留着奇妙的圆鼓鼓的发型,长着一个大鹰钩鼻,鼻梁上架着玳瑁圆眼镜。惊讶的同时怀念的心情一下涌上了我的胸(第29页)
膛。
“是花椰菜博士!”
我小声这么一说,正在喝牛奶的迭戈立刻呛到了,白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花椰菜博士,本名是达尼罗·安德里奇。他是利堡专业兵训练基地的专职教官。他的头发怎么也梳不平,结果变成了花椰菜一样鼓鼓囊囊的发型,所以大家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但他本人的经历可是星光熠熠。
他本来是塞尔维亚的大学教授,在战争开始之前来到了美国,在明尼苏达大学研究营养学。后来他在美国参战的同时接受了军方的委托,以陆军军需品科补给部队的研究开发局少校的身份参与了军用口粮的开发。听说他家里只剩下他的夫人,他的孩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饿死了。他太太改装了自己的房子,开了一家小小的疗养院,专门照顾患病的孩子或者失去双亲的孤儿。
“那个蔬菜老头来这里干什么啊……他不知道这里也是战场吗?”
迭戈一边用餐巾擦拭撒漏的牛奶一边说道。的确,博士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西装,看起来完全像是穷困潦倒的公司职员混了进来。
“这么说来,他好像是曾经说过‘想去战场参观一次’之类的。”
“他好像是跟医疗局的战场营养调查官一起来的,这之后他将直接开始现场调查。”
“原来如此。”
我其实挺喜欢花椰菜博士的。他脑子好,说话又有意思,如果他觉得自己做错了,还会向我们道歉。虽然被军方赋予了少校的军衔,但他完全不骄傲,也不拿自己跟上层的关系来自吹自擂,是个正直的人,唯一的缺点是性格太过认真,偶尔会有些不知变通。在这次的事件里,就是这个缺点差点带来了大麻烦。
“现在事情有点棘手了……教授是昨天晚上到达的,蛋粉那件事他也听说了。”
“咦,难道教授也要帮补给连说话?”
爱德摇摇头,用叉子舀起了盘里的绿豌豆。
“正好相反。他说‘如果贵重的蛋粉真的不见了的话,补给连应该换个连长’。他这一句话扔下去,上面也同意了。所以如果明天早上之前还不搞清事件的真相,找到消失的蛋粉去了什么地方,奥哈拉的长官就要降职处分了。”
“真麻烦啊……不过也是,那个蔬菜头比你还喜欢蛋粉。”
“毕竟教授是研究员,跟真正的军人不一样。”
从外人的角度看,花椰菜博士和爱德就好像师徒一样。爱德在遇到我们之前就已经是后方支援兵了,在利(第30页)
堡也生活了很久,所以他有很多时间跟担任教官的博士互相了解。他们两个都戴着眼镜,而且性格和思考方式也都有点像。不过,如果说博士是阳光的话,那么爱德就是他的反面。
“还真是遗憾啊,如果博士肯帮我们该有多好。”
昨天晚上奥哈拉的样子浮现在我脑海里,我们只是稍微怀疑了一下补给连连长,他就气得面红耳赤了。长官和部下们在战斗和任务中艰苦与共,培养出来的信赖感十分强大。我也一样,连长姑且不论,如果我们班长亚伦中士被人嘲笑或者被降职了的话,我也会很生气的。
“话说回来,米哈伊洛夫中尉是向着补给连这边的吧?那他和花椰菜博士不就是对立的吗?可我看不出他们气氛不对啊。”
从我们这里看过去,对面的桌子上米哈伊洛夫中尉和花椰菜博士正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博士是心里藏不住事的类型,一想到什么马上就会表现在表情和态度上,所以如果他们起了争执,我们应该马上就能看出来。
注意到米哈伊洛夫中尉的视线扫了过来,我赶紧缩回了脑袋。
“总之,我只能把能做的事情做了。首先是看守的问题,我查了一下,发现那天原本负责值班的并不是罗斯上尉。原本值班的应该是他的部下,但那个部下在当天傍晚五点发生的吊车翻倒事故中受了重伤,所以罗斯上尉才跟他换了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