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哈拉用手指着货物堆对我们说道。我们又走过五堆货物才到达队列的末尾,再往前就是针叶树的树林,尖尖的树梢被繁星闪烁的深蓝夜空映衬着,隐约浮现黑色的轮廓。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保管所呢,竟然没有屋顶和墙,下雨的话怎么办?”
“每堆货物盖一张防雨布啊。不过下起雨来还是会打湿一些,也有可能会长一点霉。你看,那边(第19页)
不就正在作业吗?”
奥哈拉手指的地方正好有四个补给兵爬到堆得高高的箱子上,掀开了巨大的防雨布。防雨布的凹陷处积着水,他们撤掉湿防雨布,换上一张新的。
去往第五〇六团保管所的路上,我们看见一个戴着宪兵头盔的男人和一个穿着OD野战夹克、军官模样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吐着烟圈,正在谈笑风生。
“咦?好眼熟啊……”
军官没戴头盔,所以我们能清楚地看见他端正俊秀的脸,就像是好莱坞的演员一样……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拍了拍走在前面的迭戈的肩膀,小声对他说道:“那个军官,我在报纸上见过他呢。”
我刚到基地冲完澡后,随手捡起过一份报纸,那上面登着的那个花哨男人就是他。他那副痞里痞气的样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听我这么说,迭戈嘲弄地眯起了眼睛。
“小鬼,你居然不认识罗斯上尉?不光是报纸,连广播电台都请他出场呢,他可是我军引以为傲的活广告,号称‘微笑的英雄’。”
“英雄?哪场战役的?”
“哪场都不是。让他上前线的话死了怎么办啊,听说北非战场的时候他也一直待在后方呢。要是让他受了伤可就麻烦了,毕竟事关这个啊。”
迭戈这么说着,伸出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圈,做了个钱的手势。
战争需要大量的赞助人。一辆坦克花多少钱?子弹呢?让一个士兵接受全套训练,将他们送上前线,还要保障他们数年的生活,这当中又会产生多少费用?赞助人可不仅限于掏钱的企业和政治家,具有爱国心的市民也必不可少。留在本国的妇女和儿童也是军方宣传必须笼络的对象,而就这一点来说,美男子士兵的效果是十分显著的。
走在前面的奥哈拉转过身来悄声对我说:“我觉得那家伙就有嫌疑。”
“什么意思?”
“看守啊,看守。昨天夜里值班的就是罗斯上尉和跟他说话的那个宪兵怀特中尉,肯定是这个狗娘养的罗斯上尉把贼给引进来的。”
“不是有三个人一起站岗吗?还有一个呢?”
“就在那里啊。你看,就是那个正跑过去的家伙。”
奥哈拉扬了扬他白皙的下巴,我顺着看过去,又吃了一惊。身材矮小,脸却很大,长着像婴儿一样圆圆的突额头——他就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勤务兵的一等兵,给吊床明星送三明治和牛奶的那个。我看见他迈着两条短腿大步走向罗斯上尉,朝他敬了个礼。(第20页)
“我说,罗斯上尉是工兵队的吗?”
我记得他的衣领上别着工兵的徽章。那时候没看清脸,原来他就是罗斯上尉啊。
“对啊,不过要瞒着记者们就是了。国内的人还把他当成多厉害的前线指挥官呢,我表妹就是他粉丝。”
奥哈拉说着,一脸厌烦地翻了个大白眼。我也不禁祈祷,但愿我妹妹凯蒂不是罗斯上尉的粉丝。
“昨天傍晚我看见他躺在吊床上睡得不知多悠闲呢。工兵们就在那附近铺设管道,我当时还想他会不会是工兵队的长官。不过这样的话,他应该不是小偷了吧。”
“怎么说?”
“他不是个懒骨头吗?部下们都在挥汗如雨地干活,他一个人躺在吊床上好像度假一样,甚至还让勤务兵给他拿三明治。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偷蛋粉的必要呢?但是话说回来,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雨,他却乖乖待在那里站了一晚上岗吧?”
走在前面的爱德闻言转过身来,对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奥哈拉,蒂姆说得没错。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就是罗斯上尉找了个人顶替自己,他本人翘班了?”
原来如此,从罗斯上尉给人的第一印象来看,我觉得这个可能性相当大。但奥哈拉一下子就否定了爱德的猜测。
“那可是站岗啊,他能找得了谁?说了这么多你们可能也发现了,首先罗斯上尉根本没有人缘。毕竟他是上层为了宣传才提拔上来的军官。一般的士兵都很看不起他,所以他没法像普通的军官那样对部下下达指令,没人会听他的。当然了,命令就是命令,所以要找个人顶替他还是可能的,但那个被硬塞了任务的人应该会发发牢骚,我们也应该能听到传言才对。”
虽然军队里等级森严,但背着长官说他们的坏话来出气,对我们来说也是常有的事。
“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了,我们还是完全没听见这类流言。而且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亲眼看见了哨兵的身影,那个身影看起来就跟罗斯上尉差不多高。”
第五〇六团的保管区在整条队列的最南端,旁边种着针叶树,军队的路障就设在它前面。这里是整个基地最东南的角落,路障和补给品之间停着好几辆运货卡车和吉普车,还有一顶帐篷占满了余下的空间。
这顶帐篷很深很大,门帘被掀了起来,里面有五个后勤兵,其中三个在闲聊,另两个坐在点着瓦斯灯的桌边写着什么。桌子歪了一条腿,桌面有些倾斜,上面摆着一台打字机。帐篷的边上停着一辆卡车,弓着腰(第21页)
的维修兵一手拿着扳手查看轮胎的状态,看起来是在做检查。
换句话说,就是毫无空隙。根本没有可以用来堆放六百箱蛋粉的空间。
“这也难怪被说是数错了。”
“是吧。你们看其他区域就明白了,一般是六百箱一堆,每列摆三堆,我们整理的时候也是按照三堆一列来整理,每列就有一千八百箱,一直排到最里面。但是出事的那批蛋粉刚好是最后一堆,从队列里多了出来,小偷可能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现在蛋粉已经不见了,整个区域里也没有多出来的货物堆,补给品排列得十分整齐。帐篷里的后勤事务官正对着巨大无线通信机的话筒怒吼,可以听见龟速啊浑蛋啊之类的词。
爱德离开我们,静悄悄地朝帐篷的方向走去。“那家伙真有趣啊,好像真的侦探一样。”奥哈拉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爱德在帐篷周围转了转,看了看后面的森林,两三分钟后便回来了。
“帐篷另一边的入口紧挨着对面的针叶树林。”他说完,取下眼镜朝镜片哈了口气,然后用衣服下摆擦了擦,又戴了回去,“好像是把两顶帐篷给连起来用的。奥哈拉,帐篷是什么时候支起来的?”
“嗯……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蛮久之前了吧。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到这里之前。”
我听着爱德他们的对话,突然发现邓希尔正看着西边。我不知怎么有点纳闷,也跟着看了过去。
基地南侧有个很大的停车场,用来停放以运输卡车为首的大型车辆和吉普车之类的小型运输车辆。保管所和停车场正好组成一个“L”形,地处东南角的第五〇六团的保管所就在“L”字的拐点上。我们从保管所看过去,可以看见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一直排向远方。加油站的方向飘来汽油的味道,前方不远处就是维修场,穿着工作服的维修兵们有的在吸烟,有的在说笑,有的在埋头工作,即使在漆黑的夜里,我们也能依稀看见他们的样子。
邓希尔正看着维修场和保管所之间的一个小小的路障。路障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三脚架上架根横杆那种。但路障底下的路面上有个痕迹,像是用脚擦掉的粉笔涂鸦。我试着发挥想象,将没擦干净的部分组合了一下,似乎是个猴子脸一样的形状。对了,就像是大猩猩……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那是我在故乡的时候见过许多次的、意味着嘲笑与讽刺的标记。我感觉到那段早已忘却多时的记忆,又再次从内心深处抬起了头。
就在这时,奥哈拉突(第22页)
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道:“今天就算了吧!”我长出一口气,拉回了思绪。
“大事不妙,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
迭戈看看表,啧了一声。时针已经快要指向深夜十二点了。虽然我们应该还在休息时间,但万一要突击进行训练,或者上层的人来视察要点名,我们没在场的话就会受罚。就算拿打扫厨房当借口,要是有人路过厨房发现我们不在,虽说不至于关禁闭,但也很不妙。
“奥哈拉……”
我刚想叫他负起责任,红发的补给兵就张大嘴巴,又打了一个哈欠。
军队的宿舍跟厨房一样是木质的小屋,只不过比厨房更加粗制滥造,看起来就像是批量生产的。所有宿舍的外观都一模一样,如果不留神找标牌的话,很容易就会迷路,连自己的宿舍都找不到。
宿舍周围修着栅栏,出入口则设了个简单的检查站。检查站的白色小屋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百叶箱,小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影。
“好,就这么溜过去吧。”
我正暗自庆幸,结果没想到检查站的阴影里站着我们的长官,米哈伊洛夫中尉。
米哈伊洛夫中尉是G连司令部的参谋,也是沃克连长的得力助手。他是上过大学的知识分子,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再用发胶固定住,战斗服的口袋里装着手帕,是个爱打扮的人。但他跟工兵队的罗斯上尉不一样,只要战斗一打响,他就会成为干练的长官——他不仅能下达准确的指示,还十分勇猛,会亲自带枪冲在最前面,老实说,他比连长还要可靠。
平时的米哈伊洛夫中尉总是一副悠然的样子,开得起玩笑,还会将酒和香烟分给部下们,十分平易近人。但有时他的笑容又会突然变得犀利,眼神就像看穿了对方一样。就算是跟其他指挥官谈天的时候,他也可能只是扬起嘴角,眼睛里完全没有笑意。我们还听说过这样的传言,他会让违反了纪律的部下坐在椅子上,一边温柔地对部下嘘寒问暖,一边狠狠地揍部下的脸。
“我记得休息时间只到二十四点吧?你们迟到了十五分钟。”
米哈伊洛夫中尉微微扬起嘴角,轻描淡写地说道。但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淡蓝色的虹膜中间瞳孔缩成一点,像是有人用钢笔的笔尖点上去的一样,放出一丝危险的光芒。我和旁边的迭戈紧张不已,挺直了腰杆。只有爱德走上前去,对他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奥哈拉委托我们调查失窃事件的经过。
“我知道了,休息吧。”中尉听完只是挑了挑(第23页)
眉毛,居然就这么放我们回去睡了。
“捡回一条命啊。”
迭戈对我眨了眨眼睛,我偷偷回过头去,只见米哈伊洛夫中尉正叼着烟卷,一直看着我们这边。
我跟大家分开之后——倒是没跟邓希尔分开,谁让他刚好跟我同一个排——就回到了二排二班的宿舍,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邓希尔小声对我说“晚安”,我本想装作没听见的,一不小心却回了他一句“嗯,晚安”。他有一瞬间停住了脚步,但很快就爬进了最里面的那张床。
宿舍里总共有十二张床,分别放在中央通道的两边。我的床是最靠近入口的那一张,我一坐上去,床垫就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我听着这些声音,脱掉靴子和野战服,只剩下衬衫和短裤,然后把脱掉的东西整齐地叠好放到了床底下。所谓“床”,也不过是金属床架上放了一张薄薄的床垫而已。我躺下去,把粗糙的毛毯拉过肩膀,在毛毯底下动了动被汗水和油脂弄得黏糊糊的脚趾。自从入伍以来,我已经有两年没穿过睡衣了,也已经习惯了同一条内裤穿好几天。
其他战友打着鼾,基本上都已经睡着了,而我隔壁的温伯格好像还醒着。他把毛毯盖过头顶,似乎是想遮住L型手电的光。可惜毛毯太薄,从外面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想他一定是在看书吧。通信兵温伯格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所以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沉浸在特制的军队书籍中。
我把两只手垫在后脑勺底下,看着黑暗的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都是男人们的汗味,我也早就习惯了。
黑暗实在是不可思议,它能让人走进明亮的时候根本无法进入的内心深处。我眨也不眨地盯着黑暗中的一个角落,更深更浓的黑暗翻涌而出,距离感也逐渐变得模糊。我努力睁着双眼,直到眼冒金星,再猛然闭上,接着就会感觉整个身体好似飘了起来,仿佛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的神经被打磨得敏感锐利,孤独现出了它的轮廓。
有些时候,我几乎忘记这里是战场。然而在我们悠闲地休息时,也还有人在前线战斗。当这短暂的休息结束之后,就轮到我们为让其他人休息而战了……我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胃里慢慢爬了上来,只好咽了咽口水强行压下这种感觉,然后翻了个身。
想点别的事吧,用其他东西塞满脑袋就会比较轻松。对了,比如那诡异的蛋粉消失事件。
根据爱德的推测,蛋粉被人偷走了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我也觉得应该就是这样。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偷走(第24页)
蛋粉。
蛋粉虽然难吃得要死,但营养价值确实不低。偷走蛋粉的人,难道是想要拿给饿肚子的人?但这样一来马上又出现了新的疑问。如果想给别人送食物的话,为什么只偷蛋粉呢?换成是我的话,我会找点肉类或者面包,桃子罐头也可以啊。但事实就是,不见了的只有那六千六百磅蛋粉。
我压低声音对隔壁的温伯格叫道:“喂,温伯格。你醒着的吧?”
温伯格一下子掀开盖着的毛毯,从底下露出了脑袋。他右手还拿着军队的书籍,跟我想的一样。一般的书籍是纵边比较长,但军队的书籍是横边比较长,印在便宜的纸浆纸上,用订书机装订成册。温伯格眨了两三下眼睛,看向了我这边。
“谢谢你把我带回现实世界,小鬼。可恶,这里简直就是邋遢老爷们儿的巢窟。”
他这么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温伯格是在我们的训练期快结束,也就是即将投入实战的时候从英国基地补充进来的,在战友之中相对来说资历还比较浅。他的下巴和鬓角还是光溜溜的,声音也还像少年一样又高又细。明明比我小两岁,但他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叫我小鬼。他的头发是柔和的黄褐色,对士兵而言似乎有些过长。他梳着三七分的发型,两眼之间的间距很大,总让人感觉像一条鱼。
“你在看什么书?”
“呃,詹姆斯·M.凯恩[8]的《邮差总按两遍铃》。”
温伯格坐起来,举高手里的书让我看了封面。蓝色的书皮上印着白色的书名,书名的左侧印着民间流通的简装版的书影,但封面上没有插画也没有图案,所以我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