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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很有趣嘛,你说具体点。”
今天没有夜间训练,二十时到二十四时是自由活动时间,所以我们都很闲。我酒量不好不会去酒吧,现在也不怎么想看电影,所以我催着奥哈拉多说点。但对这话题感兴趣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正在收拾餐具的迭戈歪着那张大嘴皱起鼻子摇了摇头,爱德则还是盘坐在地上削他的土豆皮,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爱德呢?你也很感兴趣吧?”
“还行……发牢骚还是可以听听。”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没什么兴趣,还是单纯地没表现出来。爱德的心思总是那么难猜。削好的土豆被他随手一抛,正好掉进不锈钢的碗里,碗被撞得摇动了一下。一片薯皮黏在爱德黑色的短发上。
“那我可就说了啊。”
看起来奥哈拉原本就打算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说出来,我们的回答根本无关紧要。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你们知道这个基地的东侧有个保管所吧?送到瑟堡港的补给品会由负责港湾的大队按师分配,然后装上卡车运来这个基地。运到之后再以团为单位细分。当然,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的补给品也放在那里。不见了的就是你们第五〇六团的那份。”
“真的?太棒了!”
这样一来我们可能就有一段时间不用吃那种东西了。我不禁大喜,爱德却突然来了兴趣。
“是我们的那份?你说具体点。”
我老早就注意到了,爱德的思考方式根本不同于常人。一定是他觉得这个问题会影响到工作吧。爱德停下手上的活计,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镜,继续问道:“你特地跑来跟我们说也是因为这个吧,奥哈拉?”
“没错,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就算这事跟你们没关系我也会跟你说的啦,眼镜同志。毕竟你可是曾经推理出莱纳斯搜集降落伞的目的的,我觉得你肯定能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我、爱德和灶台对面的迭戈面面相觑。
“你该不会是想让爱德推理出蛋粉消失到哪里去了吧?宪兵不管吗?”
只是听他发发牢骚倒还好,但这事可不是一介炊事兵能解决的问题。没想到奥哈拉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当然报告过了啊。但是宪兵根本不承认物资丢失了,我刚才说过了吧,上层的人根本不拿我们当回事,居然还嘲笑我们连长。”
说着说着,奥哈拉平时那种轻浮明快的口气逐渐变成了压抑着怒火(第14页)
的低沉声音。
“那些家伙想当然地认为,我们连长把自己犯的错当成重大事件还闹个不停,对这种异常的状况连调查都懒得做,还说什么‘区区蛋粉而已,就算真的消失了也根本不值一提’。”
奥哈拉说完,捡起脚边的小石头,对着炊事区的炉灶掷了过去。爱德一边用手指摩挲自己尖尖的下巴,一边紧盯着小石头的轨迹,直到它撞上炉灶的角,发出小小的金属音。
“……居然看不起蛋粉,真是让人生气。”
“咦,重点是这个吗?好像我们连长的荣誉比较重要一点吧?”
“算啦,这个四眼就是这样的人嘛,对他来说营养价值是最重要的。再说他味觉又那么不敏感,你说是吧?”
迭戈不知什么时候也从灶台对面跑了过来,拍了拍爱德的肩膀。而爱德就算被开玩笑说味觉不敏感也没有生气。他就这么任由迭戈勾着他的肩,摊开两手,催着奥哈拉继续往下说。
“被偷走了多少箱?”
“说出来吓死你,总共不见了六千六百磅的蛋粉。按箱来算的话就是六百箱。”
“六千六百磅?”迭戈吹了声口哨,“真厉害啊,难道小偷是个不吃鸡蛋就会死的魔术师吗?”
“拜托你认真点。毕竟第五〇六团的三个连和各司令部的份都不见了啊。”
“居然少了这么多都没发现,你们的管理也太松懈了吧?”
虽然我不是很懂补给部队的管理制度,不过我家里开杂货店,因为我爸做事马虎,所以账单总是由我妈代他打理的。为了不赔钱,我妈天天都要绷紧神经,只要有一样商品进错了或者进漏了,就一定要把批发商叫出来修改好账单。我跟我爸一样数学不好,所以唯独整理账单这件事我没去帮忙,毕竟要是一不小心弄错了还会被我妈唠叨,太麻烦了。
听我这样问,奥哈拉却懊悔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整个诺曼底有多少万美国兵吗?每个士兵每天的平均补给量就有五十三磅了。顺带一提这五十三磅里有一半是弹药,四分之一是燃料,剩下的才是食粮和日用品。光是燃料就还要细分成汽油、轻油和航空燃料,你明白吗?这个数量实在是太庞大了。就拿炸药来说吧,运输炸药的时候导火线和炸药也是要分开包装的。送错地方和算错数量都是家常便饭,预定配给清单上的货物能全部送到就已经是万幸了。”
这么说来,发到我们手上的补给品确实经常数目不对。像是发蜡一次发两个,肥皂却一个都没有之类的(第15页)
。每当这种时候,负责分发的补给兵要么就是一脸难为情地移开视线,要么就是教训我们“能拿得到补给品就已经很不错了”。
“说是这么说啦,宪兵至少也会听你们说一下事情经过的吧。不然他们还有什么存在意义?毕竟这说不定是大量失窃事件呢。”
奥哈拉搔搔脖子,突出下嘴唇叹了口气。红色的刘海被气息吹得摇了一下。这时,迭戈问出了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那啥,你别介意我说话直,你们真的丢了六百箱那么多吗?在我们这种外人看来,你们自己也挺奇怪的啊。你怎么能肯定不是计算错误呢?”
一点也没错。运送来的补给品的确有可能对不上数目,这是奥哈拉刚才自己说的。再说那么大的保管所,一定会派好几个人在那里日夜轮班看守才对。如果真的发生了大规模的失窃事件,总会有人发现的吧。
老实说,配给品的失窃也是常事。盗窃者并不是肚子有多饿,只是突然想加个餐或者想吃点甜食,还有人把这当是一种试胆的游戏,总之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顺手牵羊,所以补给部应该是十分警惕的。
再说用来运送补给品的箱子体积相当之大,而且为了不在装载过程中损坏,材料还使用了非常结实的纤维板。就算是奥哈拉也不会认为那些箱子真的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凭空消失了吧。
但奥哈拉绷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就是能肯定。”
“为什么?”
“因为我的长官,也就是连长,亲眼确认过那批货物。你们可能无法理解吧,但那个人非常优秀,是绝对不会说谎的。而且昨天晚上确认完之后记录数目的清单还留着呢。”
“那种清单完全可以在事后改掉啊,没法当作证据吧。”
话音刚落,奥哈拉就猛地站了起来,折叠椅被他撞得倒在地上。
“……你们也只会说宪兵和上层的那套话是吧?行了我知道了,我就不该找你们商量。”
“等一下,奥哈拉,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是邓希尔。虽然我一直视而不见,但看来这个不久前还是伤员的新人留在厨房收拾打扫到现在。
邓希尔径自走到余怒未消的奥哈拉旁边,伸出粗壮的手臂,给了他什么东西。那是一盒好彩香烟,几乎被邓希尔的大手整个包住了。“来一根吧。”
邓希尔用他那摇摆爵士乐般低沉粗重的声音说。(第16页)
“哦,哦……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奥哈拉愣了一下,很快依言从邓希尔手里抽出一根香烟叼在了嘴里。迭戈走到那两人之间,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火。奥哈拉环视了我们所有人一圈,一脸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说了句“抱歉”,然后借着迭戈点燃的火深吸了一口,接着吐出一口浅灰色的烟雾。呛人的烟味里好像带着一丝甜香,我不禁也松了一口气。
“抱歉。我好像有点太激动了。”
“没事。你先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些吧。夜班的卫兵什么都没看见吗?”
奥哈拉和爱德说话的时候,邓希尔给在场的人挨个发了香烟,最后来到我的面前。是白色的好彩牌香烟。
“我不要。”
我有点生硬地摇摇头,他凹陷的眼睛里带上了一抹失望的色彩。这让我有点不太舒服,所以我迅速说明了理由,不过说的时候始终没正面对着他。
“……我不会抽。这种会搞得人头晕的东西我都不行,酒我也不能喝的。”
“这样啊,我知道了。”
视野一角的邓希尔的身影很快消失了。我追着他的背影看过去,发现他只是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又开始收拾。奥哈拉和爱德的对话继续传入我的耳中。
“没有人看到任何东西?深夜值班的补给兵呢?你问过他们了吗?”
“问过了,不过没什么意义。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对吧?装载作业正好也告一段落了,所以补给兵们全部都结束工作回宿舍去了。在那里的就只有哨兵而已。”
“那既然没有目击者,为什么你们能锁定物资消失的时间段?”
“哦,这个啊,因为五〇六团的蛋粉箱子是昨天晚上最后一批送到的。到达的时间是十点整,那时候云层蛮厚的,不过还没下雨。同一批里还有一些要搬的货物,所以光是卸货就花了两小时。一点整的时候连长确认完数量让我们解散,然后安排人看守,大概又过了三十分钟才开始下雨。然而今早六点出勤的补给兵发现五小时前确认过的清单和实际库存数不一样,这才知道出事了。”
“原来如此。负责看守的有多少人?”
“根据记录,第一〇一空降师的保管区有三个人,一个是宪兵队的,另两个是工兵队的。其他区域当然也有人,不过距离太远且货物数量太多,我觉得他们应该看不到什么。”
“哨兵真的没离开过岗位?”
“我不知道其他人,不过昨天我把扳手忘在那里了,回去(第17页)
拿的时候亲眼看到有个穿着雨披的高个子站在那里。当时下着雨,我很快就回去了。虽然只能确定这一个,但是岗位上肯定有人。”
“再问一句,有没有可能是其中一个哨兵跟某人串通偷走了物资?”
“偷?蛋粉都偷?”
只要吃下一口,肠胃就会难受大半天。怎么可能会有主动去偷那种恶心玩意的蠢货?别说我和迭戈了,就连去了灶台对面的邓希尔都惊讶地看向爱德。
“我说啊,蛋粉对你来说可能的确是有专门去偷的价值吧,但是对其他的‘正常’人来说,那种鬼东西除了垃圾以外什么都不是啊。”
迭戈故意把“正常”两个字说得特别大声。我也十分赞同他的意见,但爱德只是拿开香烟,吐出一丝白气,然后踩灭了烟头。
“我也不知道偷盗的动机,但如果照奥哈拉所说,这不是补给兵的计算错误的话,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被偷走,二是被某人运到了别处,只是忘了通知补给连。但我认为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太高。如果是光明正大地用叉车或者卡车运走物资的话,再怎么说也应该有人会注意到吧?”
“那果然还是被人偷走了?”
“现在还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单纯的偶然。奥哈拉,被偷走的六百箱蛋粉是不是堆放在整排物资的末尾?”
奥哈拉凝视着爱德,发出了“哇哈哈哈哈”的干笑声,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
“你可真厉害。这都能知道,真不愧是你啊。”
“什么啊,我没听懂。这是怎么回事?”
迭戈像小鬼一样噘起了嘴。爱德转向我,用食指推了推银框眼镜,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五枚硬币在地上排成了一排。
“举例来说,我从这里面拿走一枚。”说着,爱德拿走了右起第二枚硬币。“这样就会产生一个空隙,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有东西不见了’对吧?”
说得没错。我点点头,然后爱德把硬币放回原来的地方,拿走了最右边的硬币。
“但如果我拿走最边上的硬币又会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五枚变成四枚,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啊?”
“当然了,只有几枚的话马上就能看出来。但如果有几十枚、几百枚、几千枚的话呢?每天出库入库的补给品数量本来就非常之多,所以供应部的事务官才会产生混乱导致分类出错。负责调查的人把整件事归结于‘计算错误’,其中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失窃的蛋粉堆放在保管所的货物(第18页)
行列末尾,所以他们一眼看上去没有看到什么空隙。奥哈拉,我们可以去看看现场吗?”
初夏漫长的一日已经接近尾声,夜色悄然而至,笼罩了整个基地。我们可以用枪弹抵抗德军的进犯,却没有任何办法抵挡黑夜。琉璃色的夜空中繁星闪烁,地面上到处点起白色的灯光,照亮了基地里的建筑物和其间的笔直道路。
我们从厨房所在的西区穿过中央的操场区,到达了东区的保管所。因为爱德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所以邓希尔也跟了过来,走在我们背后一两步远的地方。
操场附近的路上基本没什么人,但是一走到保管所,我们就遇到了一大群宪兵和补给连的人。就在这时,空中突然飘来一股烧肉的香味,我不禁抽了抽鼻子。五个士兵正往一个竖着放的铁皮桶里添柴生火,烤着某种肉,从肉的大小来看,大概是他们在某处抓到的野兔。
我们从不远处的沙袋后面观察起了保管所情况。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藏起来的必要,但我也不知怎么就成这样了。
值夜班的士兵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工作着。补给兵们打开货车运来的巨大铁质集装箱,然后从里面搬出一个又一个的大木箱子;拿着文件夹板的士兵一边确认箱子,一边往文件夹板上写着什么。一旁的叉车也没闲着,它们不断从货架上运起大量箱子,然后放到载货托盘上。四处都是机械与发动机的轰鸣,简直就像是建筑工地一样。
那些箱子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列和庞大的体积着实壮观。光论从我们这里能目测到的,左右两边也都有至少五十英尺,而且这些还不是全部,只是夜色太暗,我们看不见远处还有多长罢了。周围没有墙壁也没有屋顶,只是把载货托盘铺在地面上,再往上装载货物。补给兵们打开木质的集装箱,然后从里面拿出小型的纤维板箱,箱子在载货托盘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小山和小山之间只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细缝。
“眼镜同志的推测没错,六百箱刚好是一堆。第一〇一空降师的保管区还要往南一点,我们过去吧。五〇六团的就在最边上。”